內室裡散亂了一地的書卷和筆墨,原本還有瓷器的碎片,被宮婢們匆忙收拾了。
可是她們收走的越多,燕潮見掀翻的就越多。
鬨到後來,因為頭痛欲裂,她隻能蜷縮在地,咬破了唇,用刀鋒一點一點劃著地磚,留下了道道猙獰的痕跡。
“殺了他……殺了他們……”
她的聲音細微,卻幽怨狠毒,喃喃自語,幾近瘋癲。
容洵步進內室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少女的臉被她藏在臂彎之中,眼下青紫,下頜削尖,比之前見她時,還要憔悴。
緞發散亂在肩上,金簪步搖被刀劈碎了一地,她半側著蜷縮在牆角,像是隻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房間裡混雜著泥土和陳舊書卷的味道,還有一點血腥味。
容洵怔怔地,一步一步靠近她,看見了她左手上臂上,被她用匕首劃傷的數道細長疤痕,黑紅的血染紅了她的裙角,她的雲袖,她的掌心。
猙獰而詭譎。
“公主……”他禁不住發出了聲音。
可是卻沒能讓她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容洵伸手,想要拿走她攥緊在手中的匕首,可才剛觸碰到她的手指,她就像是被什麼燙了一樣尖叫道“滾開!”刀鋒就這麼直直刺向了他。
容洵眉頭都沒抬一下,迎麵握住了匕首刀刃,她的力氣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鮮血溢出來,染紅了雪亮的刀鋒,容洵沒有停滯,手腕一轉,幾乎強硬地將匕首奪了過來。
他手一鬆,匕首應聲落地,被他一腳踢到了遠處。
失去了匕首的燕潮見癱倒在地上,爆出一陣嗚咽的慘叫聲,她似乎仍然想要抓住什麼,手掌彎曲,在半空揮打。
“還給我!你還給我!”
她抓住了容洵的手,發瘋似地將他往後搡,容洵不動如山,任她死死攥緊了自己那隻被匕首劃傷了的手。
他靜靜看著這樣的她,眸光微顫,另一隻手伸過去環住她的後背,將她猛地拉進了自己懷裡。
燕潮見似乎很厭惡彆人的靠近,慘叫著,哭著,手腳用力地推他、踢他,“放開我,放開我!”
容洵摟著她,任她拳腳相加,“我不放。”
“——我殺了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仍舊哭喊個不停。
“恨我吧,殺了我也可以。”
少女的哭聲期期艾艾,像是將她至今為止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爆發了出來,那麼深的幽怨,那麼苦的悲戚,她在哭,淚水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他肩上。
容洵感受著她渾身顫抖,她用儘了全力揮舞的雙臂,意識到這是沒用的,她低頭咬了他一口,狠狠的,滿帶幽怨的。
容洵擰擰眉,一聲不吭。
“你放開我……”她抽泣著,聲音低沉下來,“我要殺了他們,如果不殺了他們,我的阿弟就……我活著的十九年就沒有任何意義。”
“公主的十九年不是沒有意義的。”
她搖頭,“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的……”
“如果不殺了他們,那我為什麼還活著?我活著,隻不過是在傷害周圍的人……”她的聲音乾澀,“齊家姐弟死了,是被我害死的,就連薛明,連一句話都沒說過的那個男孩,也是因為我而死的。”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因為我死了。我隻是在假裝不知道,因為我還要厚著臉皮活下去。”
“不是這樣的……”容洵壓低聲音,“不是這樣的,公主。”
“就是這樣的,所以是不行的……這樣,沒有意義,沒有意義啊,容洵……”她的聲音哽咽,“我值得踩著那麼多人的命也要活下去嗎?如果不殺了他們,我活下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做一個棋子?還是為了替他們守住那張圖紙?”
“我說了不是這樣的……公主,不是這樣的。”容洵固執的否定著她的話。
“容洵,放開我吧。讓我殺了他們,然後,我也會去死的,不讓任何人看見,靜靜地死去。你和我那麼像,肯定……也能明白我的。”
她無力地靠在他懷裡,眼瞳渙散,用沙啞的,低沉的聲音說著於容洵而言無比殘酷的話。
他猛地咬緊牙關,“我不放。”
“我不會放手的。”
“可是,我害死了那麼多人,我的十九年根本就……”
“閉嘴!”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聲音像是低吼,“肯定能明白你?我怎麼可能明白你?”
“公主那麼冷酷,又不近人情,周圍的人都敬你,懼你。你高傲得像是隻不可一世的白天鵝,明明被我耍得團團轉卻仍舊高揚著下巴,高貴得可笑。”
“但是……公主卻又是那麼溫暖的,那麼溫柔的人。”
“我根本……看不明白公主。”
容洵的眼圈漸漸紅了,聲音一字一句,低啞卻清晰可聞。燕潮見不由愣了愣。
“但是……就算是對那樣的我,公主也會關心我的傷勢,給了我藥膏,把玉佩也給了我,就連我對你揮刀時,也願意抱住我……告訴我,我不是孤獨的,告訴我,我是活著的。”
“這十九年沒有意義又怎樣?活著就是在傷害周圍的人又怎樣?既然他們都說這是公主的錯,那我就和這個爛透了的世間舉刀相對。我才不管公主怎麼想,沒有公主在的世界,於我而言……毫無意義。”
他的聲音哽咽,“沒有公主的我……根本就不是我。”
“對我來說,公主是必要的啊……”
他垂下頭,緊緊的,深深的,擁住了她,努力抑製著自己嗚咽的聲音。
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燕潮見神情怔愣地聽他說完,身體卻顫抖起來,她的頭很痛,耳邊是消散不去的重重疊疊的聲音,她無法再承受這份痛苦,自咽喉中發出一陣嗚咽的,幾近瘋癲的慘叫。
她垂下頭,狠狠咬在了容洵的右臂上,用儘了力氣,即使隔著衣物,也能嘗到一絲血腥味。
可是大豆大豆的淚水劃過她的麵頰,混雜著模糊不清的哽咽聲,“容……洵……”
“咬吧,沒事的,公主。”他垂眸看著她,“但是左手讓我留著,我要去把害你哭了的人狠狠揍一頓。”
燕潮見的手攥緊了他的衣服,她猛地鬆了口,唇瓣上、貝齒上染沾著鮮血,殷紅的,是容洵的血。
她呆呆地望著那處被自己咬出血的傷口,眸光顫抖著,“容洵……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如斷線般從她眼眶中滾落出來,她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猛地撞進了他懷裡,止不住地溢出了沉沉的哭聲。
容洵緊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她大聲哭著,聲音模糊不清,夾雜著重重的鼻音,“我不恨他們,我不恨他們……”
“嗯,我知道。”
“我隻是很不甘心。”
她悶聲哭喊著。
“我很不甘心,他們選的不是我。”
她的阿娘幾乎用要掐死她的力道逼她許下承諾,她的阿耶從頭至尾隻把她當做是一塊墊腳石。
她是誰都可以代替的人。
她不是“特彆”的,也不是“唯一”的。
她什麼也不是,她成不了任何人。
這就是燕潮見這麼多年來的心結,她以為自己忘了,可是她沒有,她隻是將它一直掩藏在內心深處,假裝自己已經忘了。
可此時此刻,這些積攢了多年的情緒被她一股腦的傾瀉出來,像是忘記了矜持,忘記了禮教,宛如孩童般,哭訴著自己天大的委屈。
容洵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眼角餘光卻瞥向了似乎已經在門口站了很久的容理。
他的麵色晦暗不明,看不清楚,容洵也不想看清楚,他道:“你若想從她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不如省省。她和你不一樣,她不畏生死,你卻連自己的死都要交與他人。”
“我不想知道你從前有什麼故事,悲慘的也好,不悲慘的也罷,冤有頭債有主,你若真恨容家,就去找容家,彆來招惹她。”他的眸光冷若寒霜。
容理聽罷,卻沒答話,聳聳肩,麵無表情地就要轉身離去。
“對了。”
容洵叫住他,“彆走,在外邊等著。”
“我說了,要狠狠揍你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