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2 / 2)

這結界是懸雲山特有,非懸雲山弟子不能解。

他並沒有放棄她,鳳如青卻反倒覺得,本就應該是這樣。

鳳如青落在這結界之外,她是學過這結界的,隻是當時修為低微,還不能成,現在要解開的話,給她些時間琢磨便能解開。

而被眾人圍在宮殿中的空雲,仗著這結界,旁若無人的在悠閒地澆花。

她殿內一人沒有,都被她趕走了,她此刻身著的不是太皇太後的服製,空雲從來都對宮廷後妃的衣物厭惡至極,惡心至極。

她穿著一身粉色民間少女衣裙,彩帶飄飄,長發束得簡簡單單,垂落臉頰邊一些,顯得十分嬌俏可人。

這是一張二八年華的少女容貌,若不抬眼,是連鳳如青都會側目的嬌柔美好。

可她抬眼看向了外麵進不得殿中,隻能亂叫的一群瘋狗,那眼中的荒蕪和空寂,卻是切切實實屬於一位飽經滄桑,被生活摧殘致死的老者。

在鳳如青研究如何破結界之時,沛從南便帶著眾臣說透了難聽的話,用儘所有辦法,引空雲出結界。

空雲卻隻是慢條斯理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將窗台上的花都澆了一遍之後,聽夠了沛從南的狗叫,這才站在結界的邊緣,歪頭如少女般調皮地說,“帶新帝來,新帝登基,自然要來拜見皇祖母,他若不來,我便不出。”

空雲說,“我不出,你們也休想進來。”

鳳如青後背汗濕,她解不開這結界,這是個三重結界,她解開了第一重,第二重,卻解不開第三重。

第三重結界之上有人類生機附著,鳳如青若是沒有猜錯,這第三重,乃是書元洲用他的本命設下。

她破界,便是殺人。

鳳如青震驚不已,卻也無可奈何,進不得,便真的隻能等著空雲自己走出來!

弓尤這時候到了鳳如青身後,看了眼結界,出聲道,“瘋了嗎,用生機做結界,他有多少壽元能夠消耗?”

鳳如青深深出了口氣,抿唇皺眉。

空雲死活不出來,外麵人喊得嗓子都啞了,有人開始提議帶著白禮過來,不過是拜見一下,又不能怎樣,好引這老妖婆出來,將其誅殺。

鳳如青聽著來氣,不肯去通知白禮,誰知道這空雲是不是臨死想要拉著人墊背,她若是對白禮出手怎麼辦!

可她不去通知,有人悄悄跑去通知,鳳如青還在嘗試著這結界有無其他破界之法,便見白禮竟是被人簇擁著已經到了殿前!

他作一副虛弱的樣子,俊秀的臉上滿是憂鬱,鳳如青急得顧不得和結界較勁,連忙化為本體,到底下護著白禮。

“皇祖母,孫兒拜見皇祖母。”

白禮在天下之人麵前作憂國憂民之態才令眾人之心傾向自己,現如今這種狀況,他是無論如何也要來的。

他叩拜得端端正正,並無任何為難之色,也並無被羞辱的神情。白禮一生受的最多的就是他人侮辱,這點程度,絲毫影響不到他。

況且按照禮製,他確實該稱空雲一聲皇祖母,而在某種角度來說,他也確實該叩拜她親手將他推上大位,將天下民心這把利劍,親手送入他手中的恩德。

現在他握著這把利劍,能夠開始同她對抗,不過卑躬屈膝一下,又如何呢?

空雲看著白禮,笑起來,當真走到結界的邊上,抬手朝他勾了勾,“我倒是真沒看出,你竟如此堪當大用。”

空雲說,“你與隱娘果真完全不同,你這般性子,這般機謀,也不枉她為你活命而死。”

母親是白禮畢生渴望,也是他一直想要弄清的軟肋,聞言那張紋絲不動的臉上也確實出現了鬆動。

空雲說著,似乎累了,扶住了旁邊的桌案,“當初你我說好,待你登基,我便將隱娘的事情告知你,現在我已然是強弩之末,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過來,我與你說說隱娘之事,便出去甘受誅殺。”

外麵所有人都在看著白禮,鳳如青急得不行,隻好自地底暫時附身到白禮身邊扶著的一位護廷衛身上。

她第一次附身,有些不習慣,儘量不上人生魂,抓著白禮的手沒輕沒重,白禮被抓得一皺眉,對上身邊侍衛擔憂神色,愣了一下,便眼中浮現出了暖意。

是他的青青。

鳳如青有時候都會很驚訝,驚訝於白禮與她的默契,驚訝於他無論自己是什麼樣子,總是能夠第一眼便認出自己。

她抓著白禮,不讓他過去,場麵一時間僵持,空雲也沒有催促,隻是淡淡地看著白禮,片刻後又開始拿著剪子,為那幾盆花修剪枝杈。

外麵大臣們開始小聲地商議對策,但凡人對於邪術終究沒有應對之策,而這結界,乃是修士生機所設,雖然書元洲境界一退再退,他卻切切實實,曾是名動修真界的濟光仙君。

鳳如青暫時扶著白禮到旁邊,將這事情同白禮說明,白禮再是想要知道他母親之事,卻也十分聽鳳如青的話,不擅自靠近空雲。

幸而大臣也隻是議論,沒人敢逼迫帝王做什麼。

這般僵持了一陣子,空雲剪完了花,又說道,“這樣吧,你怕我也是尋常,那你便稍稍站近一些也成,不必貼著,不過你母親之事,想你也不願被人聽見,便叫那群亂叫的瘋狗退出殿外,我單獨同你說。”

“我也沒有什麼時間了,”空雲說著看向屋頂處,她知道書元洲設下了結界保她,去為她尋續命之法,可她真的已經不想再繼續了。

每活著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無窮無儘的煎熬,看著書元洲為她痛苦為她落得如此下場,對於空雲來說,比死還要難受。

白禮考慮片刻,答應了空雲的要求,鳳如青守在他身邊,倒也不用怕她驟起攻擊,而弓尤也被鳳如青叫著守在白禮身側,一同護著白禮,這般便又欠了他一次,一共三次。

而大臣退出遇仙殿院外,白禮稍稍站近了一些,空雲對他竟算和善地笑了下,語氣如同一個慈愛的長輩。

“你母親隱娘,有個相好的,是當時聖真帝殿內伺候的小太監,”空雲說,“他們本來約好了等隱娘到了歲數,出了皇宮就可以在外成個家,可那小太監,為了一個倒夜壺的職位,將隱娘引給了醉酒的聖真帝玩弄。”

白禮麵色白了一分,空雲說,“不必覺得憤怒驚訝,這宮牆之內,此等肮臟陰暗的事情,你見過的還少嗎?”

鳳如青扶住白禮,低聲道,“倒也不必全信,左右無人佐證,莫要被影響。”

白禮點頭,卻仍舊麵色陰沉。

空雲繼續說道,“隱娘一遭成孕,東躲西藏,那小太監花言巧語,還欲再利用。”

“她本用所有積蓄,打點好了身邊之人,那個低賤的苦勞局裡麵,人並不難買通,可被那權勢迷了心智的小太監給捅出去了。”

“她身懷六甲,雖然低賤至極,好歹也是龍種。當時聖真帝子嗣不多,是以隱娘被拘在一處宮殿待產。”

白禮額角青筋微微暴起,緊緊抓著鳳如青,雖然是十分久遠,他不曾參與過的事情,卻因主角是自己的生身母親,聽來格外的摧心裂肺。

“你一定聽說過,當時是我提醒聖真帝,卑賤之人不宜留在宮中,”空雲看著白禮仇恨的雙目,笑了笑,笑容中帶著點感同身受的悲涼。

“可你知道的,這宮中太臟了!”空雲激動起來,片刻後又壓製住,抖著手將剛剛修剪好的花撕扯了一地,“你知道一個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人,失勢之後,會落到什麼下場嗎?”

“那些不能人道的閹狗好奇啊,皇帝臨幸過的女人是個什麼滋味呢?”

白禮麵容猙獰,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層。

鳳如青也想到狐女所說,當初空雲在書元洲終於趕到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空雲壓下麵容上同白禮一般的扭曲之態,繼續道,“宮中有母憑子貴子憑母貴這兩種說法,但母不貴,子的貴,帶給母的隻有無儘地獄。”

“相信我,隱娘若不是舍不得你,早早便自儘了,”空雲說,“我命人將她換了個地方安置,生下你之後給她送了白綾。”

“至於你,母親太過低賤了,在哪個妃嬪宮中都活不成。聖真帝以你為恥,將你扔去了冷宮自生自滅,你活到如今,卻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這番話說完,白禮已經渾身戰栗,空雲對他道,“恨我吧,我確實是想要你死的。”

聽完了這些,你便安心地去死吧。

空雲說完之後,便不再看著白禮,而是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玉牌,鳳如青一眼便認出,是懸雲山中,隻有長老之上的仙長,才有的身份玉牌。

上刻――懸雲山,書元洲。

這乃是當年書元洲應下她心意之後,聲稱要回去門派求得師兄諒解,要她等待些時日,贈給她的。

可這一等……等來的是她至死無法擺脫的噩夢。

鳳如青扶著白禮,在院中桌邊坐下,門外大臣又開始嚷嚷著要空雲兌現承諾,從結界中出來受死。

空雲卻充耳不聞,隻是一遍遍摩挲手中玉牌,麵上神情帶笑,似乎是在回憶此生最美好的回憶。

鳳如青安撫著白禮,片刻後,她突然感知一陣震動,結界上方衝出一束刺目光亮,妖氣濃重,接著迅速朝著一處飛去,轉瞬消失。

結界出現裂痕,鳳如青看著那其中的已經跪在地上的空雲,她抓著玉牌的手,青筋暴起,抬起頭來,那眉心正中,一個深深的圓形孔洞,正是先前那狐狸妖丹的放置之所。

是她自己取出的,她迅速衰敗,雙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轉瞬間頭發全白,麵容寸寸蒼老。

她卻爬到桌邊,喝下了什麼東西,接著自胸腔燃起了紅光,身體寸寸被腐蝕。

她卻安詳地躺在了地上,手中還抓著那枚玉牌,寧可親手將魂魄身體灼燒,也不肯讓自己再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空雲仰麵,眼睛半闔著,灼燒靈肉的邪藥,能夠讓人不欲再世為人。

可她並沒有覺得很痛苦,因為她的一生,早已經對這種痛苦麻木。

結界裂痕從內部開始擴大,空雲躺在地上,腦中回憶著過往所有,卻如同走馬觀花,像是隔著一層什麼。

她罪孽深重,她牽累了傾心喜愛的仙君,累他墮落成魔,累他無處可去。

那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是烙印在她靈魂上的始終流著膿血的瘡疤,四十多年,沒有一刻停止過。

她不敢去多看書元洲一眼,甚至不敢多和他說什麼,她多想讓他帶著她遠走高飛,可她不能不甘亦不願!

她已經是腐朽之軀,如何能配她的仙君。

空雲整個胸腔都消失了,被腐蝕成了飛灰,縈繞在她身側,她卻想到什麼笑了起來,嘎嘎如鴉。

所有羅炎帝的後代都死了,白禮是最後一個了。

她早在兩天前,書元洲走了之後,便將轉生歸一陣轉至他的身上,沒有妖丹相輔,他很快,便會被抽去魂魄。

而那具身體,不知道會在哪裡抽出個孤魂野鬼,轉到身上,至此,那殘暴君王毀她一生,她用四十多年的時間,要他斷子絕孫,江山易主。

空雲暢快地笑了會,隨著結界的寸寸崩散,身體也跟著崩散。

她又不笑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手卻再也抓不住那枚玉牌。

她好悔啊,她不該去招惹書元洲,不該……在自己快要腐爛至死的時候,說出了一切都怨他不在身邊才會發生這種話,不該用這強加的愧疚,哀求他救她一命。

空雲哭得無聲無息,卻悲痛至極。

她沒有料到,他為救她一命,鑄下大錯。

他們一步錯,步步錯,到如今,天道在上,他們已然無法回頭,而她的元洲哥哥,竟還為她續命奔波,從不曾怨過一句。

他是個多麼好的仙君,他本都取得了他門中師兄的原諒,該有多麼美好漫長的一生,這一切,最終都被她給毀了。

空雲看著頭頂崩散的結界,和自己的身體飛灰,最終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念出一句――元洲哥哥。

當年花燈節上,她還有一句話沒有問出口,實在因為少女嬌羞,羞恥不已。

她想問,元洲哥哥,你可喜愛我?

一時羞澀,她一生沒有再敢問出口,不看去想,不敢知道。

到死,也耿耿於懷。

燒去肉身魂魄,便沒有來生了吧,元洲哥哥,便不會再被人所累。

空雲閉眼,結界崩,身魂散。

這一生,有幸遇得仙君,奈何命如汙泥――終是誤人,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