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魚鍋·中(1 / 2)

鳳如青從極寒之淵爬上來的那天開始, 她走的每一步,哪怕荊棘密布,哪怕艱難險阻, 都沒有依賴過任何人的幫忙。

她喜歡自強自立,無論敵或不敵, 無論粉身碎骨還是被天道剁成肉泥, 因為路都是她自己走的,因此從不後悔。

施子真每一次管她,說要幫她, 鳳如青從未當成過真的, 她很抗拒。她甚至對著施子真說過很多重話, 她是在內心深處不想要施子真再管她, 鳳如青一直都對他有所愧疚,他是她唯一對不起的人。

可他一次一次的強勢參與她的事情, 喂她喝不知道什麼湯,還不許她受傷, 鳳如青舍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施子真說重話, 因此彆彆扭扭地聽他說, 卻也從未放在心上。

在今天之前, 在從青沅門掌門池中節的口中聽說雙姻草塑身的事情的上一刻, 鳳如青都在我行我素。

她知道施子真始終看不上黃泉鬼王這個差事, 不僅僅因為黃泉會影響她的身體,也因為在施子真的眼中, 親近妖魔, 始終不是正道。

鳳如青對此嗤之以鼻, 她就是個邪祟成半神,不想飛升上界, 為的就是天界的那些所謂神仙,還不如邪魔。

施子真的想法鳳如青能夠理解,卻不能認同,他們之間固然有昔年那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救命恩師的情義,可施子真也曾親手誅殺她。

鳳如青對他的觀感,在歲月的滌蕩之下早沒了當年年少的柔軟情腸,剩下的隻有對師長,對施子真這百家仙首霽月風光,寧願壓抑境界留在人間也不肯飛升的欽慕。

她不得不承認,她與仙門百家一樣,對他懷著的是仰之彌高。

她總是以為施子真這樣的人,從不會對誰例外,他是真的心懷天下的大義之人,是將輪回生死,將無情道領略的最最透徹之人。

而正因為如此,鳳如青看著他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心中才會那麼愕然難以相信,在他親口承認有個什麼神女的時候,才會生出照顧他,至少在他誕下孩子之前,不讓他處於太過難受境地的心思。

她當年做錯的事情,似乎在這樣扭曲的情況之下,終於讓她找到了一種和施子真和平相處的機會。

她也可以稍稍借由這時候施子真的狀態,彆扭地帶給他吃的,幫著他出麵在仙門百家麵前唱黑臉,凝聚各家仙門的戰力,甚至帶領眾人與熔岩獸一次次交戰。

她甚至還在托人打聽坑害施子真至此的人是誰,她沒有想到一個看透世間生死輪回的人,竟然看不透情愛,被人害得孩子都要生了,卻不肯說一句那個人的不好,無論她問過了多少次,都不肯透露出一星半點兒。

鳳如青甚至誤會深重,誤解他到認為他想要她認下這個不知何處來的孩子的地步,她已經……已經說服了自己,若這個想要她做便宜娘的人是施子真,她也會咬牙認了。

可鳳如青無論如何也不曾想過,施子真一直藏著不舍得譴責不肯說出口的那個野女人不是彆人,就是她自己。

鳳如青從青沅門乘著黑泫骨馬衝上天際,乘風極速朝著懸雲山方向行進的時候,腦中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那麼多的線索,他異常的態度,他甚至明說過,她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過?

她到底還是看低了施子真,他連神仙都可以不做,為世間為人族留在人間,隻為儘力而為,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仙尊,他連大愛都能參透取舍,又怎會困於小情?

誰能騙得了他?他連人的神魂傷處都能一眼看透,誰又能抱著淺薄的情愛騙他成孕,騙他至此?

他會如此,會不惜如婦人成孕一般的去溫養一株能夠塑身的雙姻草,殫精竭力的帶在身上一年多之久,不過是為他走了邪路的小弟子塑上一具能夠容納半神之魂的身體,不過是想要將小徒弟從“邪路”上扳回正道。

鳳如青以為從極寒之淵中爬上來之後,她便已經沒有心了,可是此刻乘風而行,她卻覺得許久不曾給過她任何知覺的心臟位置,開始一陣陣的抽痛。

她方才還在羨慕池誠這麼多年,一直有人等著,一直不曾被人放棄,可她不曾想過,這世間,竟還有人,一樣從未放棄過她,從將她在顛沛流離的塵世拉出來的那一刻,就將她納入了羽翼之下,從未停止過為她遮風擋雨,哪怕她如今已經長大,已經羽翼豐滿,已經不再需要。

黑泫骨馬劈風而行,速度極快,鳳如青自青沅門出來,不出半盞茶便到了懸雲山的焚心崖。

她站在石室的門口,呼吸劇烈地盯著石門,片刻後抬手使勁拍了幾下,而後壓下心中激烈的顫栗,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師尊,你開門。”

施子真桌前放著變化成一把匕首模樣的溯月劍,身前的衣襟敞著,係帶咬在口中,汗水順著他的麵頰滾落,浸濕鬢邊散落的長發。

他正將匕首對著自己的肚子。

他如今體內靈力亂竄,內府與經脈都承受著撕裂的痛苦,時間到了,雙姻草已經開花結果,必須馬上將其取出。

取出雙姻草,還需兩日時間來塑成人身,因此他說的三日之後,鳳如青來了,便能夠直接進入雙姻草塑成的身體,享用魂有身棲帶來的好處。

這其中時間施子真是算好的,他性情剛直高傲,絕不允許自己狼狽至極的模樣被任何人瞧見,連與他並蒂而生的泰安也不曾知道他準確的取出雙姻草時間。

施子真咬著自己的袍子飄帶,已經在四周設下了重重結界,正將刀尖對準肚子準備取出雙姻草,卻不料這時候石室的門突然被敲響。

施子真反應難得的慢了好多,都到了這種地步,眉宇之間還全部都是厲色,他側頭看向石室,眼神如凸起的冰淩,滿是暴躁和惱怒。

手中刀尖一晃,肚子上劃破了一道血痕,溯月劍乃是施子真本命靈劍,以他一片本體淬煉而成,施子真用自己的本命靈劍朝著自己下手,放在旁人的身上這簡直殘忍。

見了血,溯月劍劇烈的顫動嗡鳴,體內雙姻草早就紮根在他的內府當中,根須與經脈長在一起,要生生刨開取出,便同生生剝離內臟也相差無幾。

施子真並不將這疼痛放在眼中,他登入極境,體質早已經不同常人,取出雙姻草會劇烈消耗,卻不至於傷及根本,會很快恢複。

可這千鈞一發的關頭上,鳳如青怎會來的!

施子真咬牙看了門口一眼,接著轉頭不去看,也不應聲,而是直接以嗡鳴的溯月劍沒入了肚腹。

靈光驟然間泄露,整間屋子白光刺眼,施子真眯眼,如同他在割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塊死豬肉一般,乾脆利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刨開、剝離。

溯月劍嗡鳴如孩童哭泣,施子真身下淺色長袍被鮮血浸濕大片,看上去十分的血腥可怖。

他以為在門上設下了重重禁製結界,便不用去理,鳳如青進不來。

可他沒有料到,他的小弟子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修為差到令人發指的小孩子,他能夠輕易解開她設下的禁製,因為那其中或多或少,都有懸雲山的陣法路子。

而他設下的,自然是正宗懸雲山陣法,他自己未曾教過小徒弟,卻不知他的大弟子早就將這些陣法都教過,如何設下,如何破解,如何反陣。

因此鳳如青叫不開門,聽不見施子真的聲音,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同施子真要她喝的那個味道一模一樣。

鳳如青心中焦灼,怕施子真有什麼意外,便快速解開了重重結界。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一幕,每每回想起來,都會後脊發麻,四肢不聽使喚的一幕。

石門推開,施子真正將溫養了一年多的雙姻草,自內府撕裂而出,施子真滿手滿身的鮮血,被扔在地上的溯月劍劍靈正在發出孩童般泣血的哭聲。

鳳如青瞬間僵在門口,雙目赤紅地盯著施子真,施子真扯出了雙姻草,抬著沾著血的手將其以陣法束縛在靈力當中,看也沒看鳳如青一眼,惱怒至極地低吼,“滾出去!”

他抬手,爆裂的靈力朝著鳳如青轟過來,鳳如青不閃不避,被砸在身後石壁之上,滾落在地。

看上去氣勢攝人,實則靈力並未傷及她分毫,鳳如青從地上爬起來,便見施子真在腰間纏上布巾,合攏衣袍,麵容冰寒刺骨,眉宇間卻滿是脆弱與疲憊。

他真的生氣了,鳳如青能夠感覺到,她該識時務地退出去,可鳳如青卻站起來,一步步朝著施子真走過去。

“要你滾出去!”施子真衣袍還沁著血,麵色蒼白,聲音卻裹著無限靈壓,鳳如青被壓得直接跪在地上,卻半步也沒有退。

施子真是真的惱怒,他如何也沒想過會被撞見這種場景,還是被他的小弟子。

可他此刻真的沒半點多餘的力氣,必須儘快將雙姻草,放入他早設好的聚靈陣中,否則離開了內府溫養的雙姻草會快速枯萎。

鳳如青跪在施子真不遠處看著他,她眼中赤紅,卻並不想流淚,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要把這一幕一眼一眼的刻在心上,刻在骨子裡一般。

眼淚會遮蓋她的視線,她不肯哭。

她的心情甚至是平靜的,卻又如同裹著一層什麼東西,還沒能通過她的眼睛,傳到她的心脈,因此她冷靜得不像話。

她一輩子沒有見過施子真如此狼狽的模樣,無論是記憶中,是石妖的幻境中,還是於風雪口述的另一個荒謬的人生當中,施子真都該是高高在上纖塵不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