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魚鍋·中(2 / 2)

她到現在都記得她初次以臟兮兮的血手扒住他的雪色靴履,求這個仙人救她性命。

可如今他身下的袍子,他純白的靴履上浸透了鮮血,鮮紅刺目,讓鳳如青的眼睛越來越紅。

溯月劍還在哭,棲息其中的劍靈無法接受傷害了主人的事實,可這般的狼狽臟汙,施子真卻不曾施個清潔術為自己整理,而是連看她趕她都不再做,雙手結印,引著懸浮在半空的雙姻草朝著室內的聚靈陣走去。

每一步,地上便留下了一個暗色的血汙印子,鳳如青視線落在這腳印之上,心臟像是被拘魂索層層束縛勒緊。

施子真將雙姻草送入聚靈陣,整個人便脫力地向後傾倒,其實不至於此,若不是前兩天取了太多的心頭血,他真的不至於此。

可如今,他雙膝一軟朝著地上倒下去的時候,施子真眼中甚至是茫然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隻是他至少該有力氣清理自己,能夠躺在石床之上……

不過他失去知覺之前,沒有倒在冰冷的地麵,而是落入了柔軟的懷抱。

施子真來不及想什麼,便失去了意識。

能夠讓一位登入極境的修士全無意識地昏死過去,可見這一年多,溫養雙姻草,耗費了他多少的精氣與靈力,鳳如青並不知這件事帶來的危險不止如此,還有可能折去仙骨,自此修為儘廢。

她隻知道抱住施子真冰涼濕膩鮮血浸染的身體之時,她膝蓋一軟,也跟著跪坐在地,伸手試圖再去扶施子真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在無聲地發抖。

她伸手,試圖把他濕貼在臉上的頭發撥開,可她手抖得太厲害了,也太臟了,滿是在他身上沾染的血,鳳如青使勁在自己的身上蹭了蹭,卻根本蹭不乾淨。

她呼吸劇烈,耳畔嗡鳴,想要開口叫一聲“師尊”,卻一開口,毫無預兆地哭出了聲。

石室之內設下了隔音的禁製,外麵聽不到裡麵的聲音,鳳如青的哭嚎和溯月劍的哭聲交錯在一起,令人聞之悲痛入骨。

隻不過施子真全無意識,什麼也不知道,千年來不曾入眠之人,昏沉地沉在夢境當中,對外界全無感知。

鳳如青並沒有哭很久,她很快將施子真抱起,以鬼氣籠罩住他,直接抱著他去了後山的靈泉,徑直抱著施子真跳了下去。

她體質特殊,雖為鬼王,無法去吸取靈力,卻也不至於被靈力所傷,這靈泉她泡著和普通的水沒有兩樣。

而施子真不同,他靈力枯竭,內府經脈撕裂多處,進入靈泉之中,哪怕還沒有意識,經年修煉的身體也自發的開始吸取靈力。

血色在他周身彌漫四散,迅速被靈泉瓦解,鳳如青托抱著他,令他不至於沉進去,雙手環在他身後,還在小幅度地顫抖著。

她此刻心中沒有山崩地裂般的激烈情緒,隻是絲絲縷縷的牽扯著什麼,隨著施子真的每一次呼吸,拉扯著她全身都疼。

她抱著他這麼泡了不知道多久,鳳如青手終於不抖了,才敢將他拖抱到池邊向後仰躺下,而後堪稱鎮定地伸手解開了他已經血色全無的衣衫,沒有去看他的胸膛,而是視線直直落在他以布巾纏繞的腹部。

那裡已經沒有了圓潤碩大的婦人模樣,恢複了與他身量相當的勁瘦,鳳如青垂頭,一層層拆開了裹著他腹部的布巾,泛著紅的,看上去已經愈合許多的猙獰疤痕,映入眼中。

鳳如青盯著那處傷疤,靈流在緩緩地順著傷處鑽入,每隔一段時間,便看上去好一些。

可即便這裡真的好了,完全的恢複從前的模樣,鳳如青也永遠忘不了施子真怎麼親手刨開,上麵的傷口又是如何的狹長猙獰。

她將布巾又一層層地圍好,將施子真的衣衫也係好,蹲在池中一錯不錯地看著他。

施子真當天夜裡就醒過來了,醒來的時候是在他石室的石床之上,他躺在提前備好的被子上,睜開眼正要坐起身,卻一下沒有起來,他的腰腹之上,箍著一雙手臂。

施子真驚愕地轉頭一看,看到鳳如青沉靜的睡著的眉眼,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

他躺在枕頭上,沒有馬上起身,雖然醒了,感覺到傷處也恢複了,可身上還是力氣不濟,境界也隱隱有不穩的趨勢。

他料到境界必然後退,卻沒想到竟然還好,靈氣補充很及時。他看向睡在他身側的鳳如青,不需細想,也知道定然是她的原因。

施子真伸手去拉鳳如青扣在他腰上的手,想起先前他正在取雙姻草,她毫無預兆的就闖進來,施子真心中實在是難堪至極。

可她進來沒有亂吵亂叫,也沒有去叫弟子或者荊豐,還幫了他,倒也不算太糟糕。

施子真微微擰眉,十分介意鳳如青看到他那樣子,但若沒有她,他怕是此刻還昏死在冰冷的地麵之上,若是明日約定的時間不曾醒來,不曾去到和泰安神君約定的地方,被他找上來,看到自己這樣子昏死,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對比泰安神君的嘮叨和總是反應過度的模樣,施子真反倒覺得小弟子的鎮定要好一些。

他拉開鳳如青的手要起身去查看雙姻草,不料才拉開坐起來,鳳如青馬上便醒了,起身跪在床上,又從身後抱住了施子真。

施子真身上所有傷都在靈泉中恢複如常,這鳳如青已經確認過了,因此她摟著他的手臂格外的用力,施子真被勒得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伸手拍了拍鳳如青的手臂,隻當她是嚇壞了,出言安慰道,“彆怕,我沒事的。”

鳳如青將頭壓在他的後背之上,不想哭的,卻還是沒能忍住,浸濕了他兩塊衣袍。

施子真察覺到她在哭,僵著脊背,筆直地坐著,眉心微擰,麵色冷肅,其實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不會哄人,除了我沒事,連一句好聽的寬慰的話也不會說。

他甚至覺得鳳如青矯情,他一個大男人流點血而已,曾經戰鬥之時,修為低下,連胸腔也曾被妖魔獸穿過大洞,他血幾乎流儘也殺了那畜生,還是自己護住心脈禦劍回的門派,師尊看著也隻是淡淡地說了句要他好好養著,何曾有過人這般嬌柔地伏在他後背上哭過。

“師尊……嗚嗚嗚……”鳳如青有點停不下來,還小聲地叫著師尊,叫得他心煩意亂,比給自己開膛破肚還難受。

“彆哭了。”他聲音冷硬甚至帶著斥責意味。

她自己被天雷灌體也無所謂的模樣,神魂傷成那樣也笑嘻嘻的,施子真無法適應鳳如青這樣嬌柔的小女兒模樣,好像七百年前她總是要伏在他腳邊哭泣,讓他無所適從。

“彆哭了。”施子真重複了一遍,也全無作用。

鳳如青抽抽噎噎的,把他後背哭濕了一大塊,被實在受不了的施子真給撕開按在石床上,“你哭什麼,我沒死呢。”

鳳如青若是不知道他的性情,肯定要被吼沒了眼淚,可她就是太了解他了,他這種人,看著金石玉砌的冷硬殼子,實則內裡柔軟純白得像個傻子,就算是師尊,就算是至親,也當真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

鳳如青伸出柔軟的手臂摟住了施子真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頸項,根本不顧他凶不凶,隻管宣泄自己的。

施子真起身帶著她也起身,兩個人坐在石床上,一個僵硬皺眉,一個如蛇一般的纏著。

施子真過了半晌,才歎口氣,抬起手臂在鳳如青的後腦頓了頓,最終手掌落在她的長發上。

他力道很輕地順了幾下,也不管是順毛還是從下往上嗆著毛,一頓胡亂揉,聲音還是冷,卻沒有那麼硬了,“好了。”

鳳如青頭發被他揉得亂七八糟,情緒都揉亂了,想起他怕帶毛的,她應該也算帶毛的,就算是不怕,就他這個揉毛手法,帶毛的估計也沒有喜歡親近他的……

鳳如青哭著哭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施子真正絞儘腦汁的想著再說什麼,能止住這淹死人的女兒家眼淚,不料鳳如青突然貼著他的胸膛笑起來,他臉一黑,抓著她後頸把她從自己懷裡撕下來,起身穿上鞋子,朝著內室的聚靈陣走去。

鳳如青眼睛紅腫的坐在石床上,屋子裡一盞燈也沒有點,她抱著膝蓋看著施子真仰頭仔細查看聚靈陣裡麵的雙姻草,又以手結陣,加固了兩處陣法。

靈光映在他的眉目之上,他的唇色因為消耗過多,有些青白,但依舊難掩姿容絕色,清肅出塵。

這樣一位人人敬重欽慕的仙君,世人不敢攀折的高嶺之花,卻為何會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當真隻因為昔年的那點師徒情誼嗎?

鳳如青忍不住想,會不會……有其他的原因?

會不會他藏了不可告人的私心,會不會就是她想的那樣?

她必須要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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