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魚鍋·中(1 / 2)

白禮看著鳳如青離開了黃泉, 夜風卷動赤沙迷了他的眼睛,他在這無人看到的夜裡,終於露出了一點哀傷的神色。

他慢慢閉了閉眼, 晶瑩悄無聲息地滑落,滾燙地燙裂他看似無懈可擊的偽裝, 卻又很快被夜風帶得冰涼。

他抬手慢慢地用指尖抹去那點水澤, 而後任由秋風將他微紅的眼圈撫慰到乾澀平常,這才輕抖衣袍,轉身回了黃泉之中。

其實最後他不想問出那麼一句的, 他想說的是, “若在人間無處可棲, 黃泉鬼境, 永遠為你留著鬼王殿。”這裡永遠是你的退路。

可他哪怕是看出了她已然心係了人,卻還是問出了那麼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當初的紅絹布是他親手係上,如今確實不該再提往事。

她揮灑功德, 隻為那二十年的相伴, 將他自阿鼻那樣的地獄生生送入了輪回, 他也不曾辜負她的好意, 如今已經成為鬼王, 而往事已矣, 他不該貪戀也不該回頭。

他能幫她的還有很多,白禮微微歎息, 徑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況且他為人王之時並沒有惡鬼記憶, 並不知自己曾經做過什麼, 在阿鼻之中又是如何汙濁不堪。

現如今他什麼都想起來,又怎還能自欺欺人, 單純天真地告訴她,他已經想起了一切?

白禮回到從未動過的鬼王殿中,除衣躺在了大紅錦被之上,閉上眼睛,相逢又相離,這才是輪回。

鳳如青自黃泉離開之後,在夜風中乘風而行,卻一時之間,確實不知去往何處,曾經黃泉是她的歸處,而如今,她的宮殿在天界,這人間,已經沒有她的歸處了。

不過她略微遲疑,便乘風去了懸雲山,正好明日還需為施子真修複仙骨,她心念所至,已經到了施子真焚心崖的石室門外,石門已經修複好了,可她站在門外舉了手,頓了頓又放下了。

這個時間施子真想必已經休息,就算不曾休息,也在打坐,她是不太適合擾他。

於是鳳如青徑直去了月華殿,荊豐難得沒在,鳳如青本想著去偏殿宿下,結果坐在桌邊,發現荊豐撰寫了新的門規。

他一手字寫得十分好看,字體規整,收筆之時又不失蒼勁。

她讀著懸雲山的新門規,覺得頗為有意思,無聲無息的歲月流逝,懸雲山的門規也相較從前,廢舊迎新,改動了許多,更加的具有人性,而不像從前那般的不近人情。

例如仙門問心陣,改成了三年一次,可以過三次,哪怕是困於情愛,但隻要德與心智過關,也不是不能留在山中再修煉。

而弟子們之前,雖是居住長春院,卻各有小院,除了上課和曆練,幾乎相互交流的時間並不多,而新門規之上,加上了要弟子們多多切磋探討,交流心得,並且定時上報心得一類。

鳳如青瞧著來勁,拿著桌邊上厚厚的一本,一看就是好久沒有動。

燭火跳動,加上這門規的蠅頭小字,宛如最佳的助眠寶器,鳳如青沒多久就直點頭,等到荊豐與門中長老們商議完事情回來,未等進門,便已經察覺了他寢殿中有人。

不過他腳步絲毫未曾遲疑,甚至還雀躍起來。月華殿有結界,能夠這般輕易地進入其中,在他殿中停留的,除了鳳如青不做第二人想。

果真荊豐快步走進殿中,便見到了鳳如青正伏案而睡,墨般的青絲落在桌上鋪陳開的準備繪製懸雲山地圖的紙張之上,她枕著自己的手臂,微微張開桃花般豔麗的唇瓣,看上去正如一副活色生香的畫。

荊豐腳步微頓,到嘴邊的“小師姐”又咽下去,他勾起嘴唇,笑彎了眉眼。

鳳如青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被荊豐橫抱著,她連忙起身要下來,荊豐卻說,“夜深了,我抱小師姐去床上睡。”

鳳如青想說不合適,她已經在偏殿鋪好床了,然而身子一觸到柔軟的被褥,她也懶得動懶得再張口,反正荊豐也是個草木。

不過第二天早上醒來,她整個人又被藤蔓大網扣在床上的時候,鳳如青看著氣急敗壞正自殘砍藤蔓的荊豐,便頗為無語地歎了口氣。

“你本體真的是雙姻草嗎?”鳳如青開腔調侃荊豐,“莫不是個大蜘蛛吧。”

荊豐簡單粗暴地把自己的藤蔓都砍斷,然後有些委屈道,“平時不會這般,也不知為何小師姐宿在這裡便失控得厲害……”

鳳如青聽著更無語,“你快去找百草仙君好好瞧瞧吧。”

鳳如青從藤蔓裡麵出來,施了清潔術之後起床喝水,荊豐收拾好了自己,與鳳如青一同去五穀殿中吃了些東西。

如今懸雲山弟子也不若從前那般多,即便是放寬鬆了很多擇選的條件,外門弟子卻也開始越發的少。

弟子們修為境界在二境之上,幾乎都出了門派去人間驅邪除祟,因此鳳如青與荊豐早飯沒有碰到幾個低階弟子,清淨得有些過頭。

鳳如青與荊豐吃完出來,他當真憂心忡忡地去找了百草仙君,這樣失控的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休息還好,若是對戰之時便就麻煩了。

鳳如青沒有跟著他一起,而是去焚心崖禁地找了施子真,石門緊閉,鳳如青提著靈穀粥,在外叫了很久的門,施子真才開門。

他麵色看上去比前兩天好些,隻是神情很冷,鳳如青恭敬見禮,叫了師尊之後,便笑著提起手裡的小罐子,“師尊,我帶了些靈穀粥,也有益於滋補身體,你趁熱喝些?”

施子真沒有讓開讓鳳如青進門的位置,看了眼她手中盛著粥的小罐子,說道,“我說了,我已經無需再進食,你不要再帶吃的上來。”

他態度十分冷淡,若是從前,鳳如青定然轉身便走,但如今她渾不在意,因為施子真這些年,確實一直對誰都是這樣的。

“師尊,我以後不帶了。”鳳如青說,“那師尊可否讓我進去?我來助師尊修煉。”

施子真沒有馬上讓開,他看著鳳如青,神色近乎嚴厲地問,“你昨夜來過,是宿在懸雲山?”

鳳如青點頭,坦蕩且無隱瞞,“黃泉我已經去過,不方便再宿在那裡,我在人間無居所,便隻能回山啦。”

施子真動了動嘴唇,還欲再開口,最終卻隻是抿住唇,讓開了位置,讓鳳如青進門。

她與荊豐親近,他老早就知道,荊豐甚至與穆良都差著一重,和她格外的好,甚至連她當時出現的行蹤都幫著隱瞞。

可從前自然是無礙,但如今她乃是雙姻草塑身,荊豐是雙姻草本體,近些年花期頗為不穩定,他們不宜在一起太久。

可施子真總不能告訴小弟子離你師弟遠些,於是便索性沒有說,他現在連自己為何終日暴躁都搞不清楚,仙骨開裂對他影響比他預想的大得多,他需得儘快恢複如常。

於是石室當中,施子真盤膝坐在石床之上,鳳如青則坐在不遠處的石桌旁邊,靈流與潺潺溪流般的神力在兩人中間流轉,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直到夕陽西下,施子真結束了幾大周天的靈力運轉,鳳如青才收了神力起身。

她摸了水壺,裡麵竟然是空的,她家師尊之前便不食五穀,鳳如青瞧著這架勢,他往後怕是連露水都不喝了。

施子真察覺到了她的動作,眼見著又要趕她走,鳳如青連忙道,“師尊,我已經同荊豐商量過了,荊豐也開始與各家仙門走動,下麵便是開妖塔,引妖入熔岩。”

談到正事,施子真一直煩躁的情緒頓時沒了,“妖獸不同於魔獸,更加難以管束引導,多生羽翅,此番需得慢慢籌謀,光靠各家仙門加上一個你也是不成。”

施子真不著痕跡地皺眉,“待到日子定下,我與青沅門掌門和浮羅門掌門結金剛大陣,可斷後。”

他雖然如今仙骨開裂,可這種事情,作為仙首不可能不到場。

鳳如青也從未想過要他待在山中,畢竟施子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

“師尊不是說了,若我有什麼不便,可以去找泰安神君,”鳳如青說,“定下日子,我準備回一趟天界,泰安神君,還有我在冥海之底識得的那些人魚族,我都能請下人間,再不濟,我可以向天帝借兵,反正能拉上的都拉上,定能保證全無紕漏地將妖獸引入熔岩。”

魔獸消弭之後,魔族經年環繞的魔氣便急劇消散,人間也因此受益良多,若是再將妖塔中鎮壓的妖獸解決,對於人間四海的和平來說,積壓數千年的隱患被清除,是一件十分厚重的功德。

若是心存私念,以鳳如青如今能力,硬要自己扛下,也不是不能成功,畢竟她神力強橫,又不是如天界那些神仙一般的空有神力,她的戰鬥經驗也十分充足,這份功德若是拿下,說不定還能再進神境。

可鳳如青此番言論,便令施子真心中十分滿意,連帶著多日暴躁的心境也跟著暢快了許多,難得對她露出了些許柔和的神色,“你這麼想是對的,功德無儘,人間卻經不起妖獸暴虐的波及,既已經想好了,便放手去做。”

鳳如青察覺他神色柔和,頓時像個被摸了頭的家犬,若不是沒有尾巴,怕是要搖斷了,這種感覺真的太新奇了,施子真這段時日當真是無論她提出何種計劃,都讚同支持。

而且得到尊長的認同和誇讚,尤其這人是施子真,鳳如青很難不喜形於色,從前她隻能聽到穆良誇讚她,大師兄對她永遠溫柔寬厚,可施子真不同,連穆良那般優秀勤勉,他都沒有誇讚過幾句!

“師尊,”鳳如青滿眼亮得如同星河傾瀉其中,湊近一些看著施子真。

施子真垂目看她,見她笑得像朵花,一雙眼中倒映的都是自己的影子,心中多日的暴躁一掃而空。其實施子真關於天下形勢,比鳳如青看得更加透徹,對於人性,也比鳳如青更加清楚。

並非是他屢屢讚成無條件支持,而是越是往後走,越是經年日久,越是看著他的小弟子在門派之外狂野生長,他越是發現,他們走的路背道而馳,可在某個轉彎拐角,卻常常殊途同歸。

她走的路,是這世上最難的路,可她心性從未受到影響。她心懷大愛,卻又不困於小愛,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如她這般的透徹又淡然,不曾急功近利,隻做好眼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