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送給康熙的禮物當然不止會是之前所做的手套, 畢竟這個東西的價值雖然在有眼識的人眼中要比金銀珠寶要貴重的多,但在旁人眼中,也就隻是不值錢的羊毛而已。
為了避免誤會和旁人說嘴, 他連送給眾人的禮物中,大頭也是其他的物品,手套隻是一個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喜歡的添頭而已。
而他送給皇阿瑪的禮物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應該和眾人的禮物一樣被放置在乾清宮的庫房中, 等待康熙閒暇時再拿出來把玩。
畢竟這又不是皇阿瑪的壽宴, 需要將禮物一件件拿出來祝賀, 展示。
胤祚的心都緊了起來,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送的禮物會出什麼問題。
他所送的禮物, 是經過額娘把關的一個由玉雕刻成的麥穗擺件, 意味著今年豐收,年年豐收。
太子見他話說一半便一臉緊張的望向皇阿瑪, 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怎麼了?”
胤祚沒有隱瞞,很糾結的把事情說了一遍:“可我並沒有想到我送的禮物會出什麼問題。”
雖然平時在私下中他可以和皇阿瑪嬉鬨, 頗有兩分沒大沒小, 可此時是隆重的除夕晚宴。
說是家宴, 但如果誰鬨了些笑話, 不出片刻就能傳遍整個紫禁城。
太子被他連帶著一起緊張了起來,也隨他皺著眉頭望向上座。
年輕帝王的手邊的確有一個暗沉木的匣子, 漆麵乾淨, 雕刻著代表豐收的麥穗,和內裡的禮物相照應。
太子打量了兩眼卻放下心來:“......孤倒覺得可能不是什麼壞事。”
因為帝王的表情並不是佯怒, 而是眉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揣摩皇阿瑪的心思這門功課,胤祚就算再過十年也比不過太子,所以在聽到太子說這並不是什麼壞事時, 雖然沒有證據,心卻莫名安定了下來。
“那為什麼把我的禮物單獨拎出來啊。”男孩嘟囔著,猶豫自己要不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座位上。
雖然像他們這種關係親近的並一下位置也無妨,但如果皇阿媽在氣頭上開始罵人,那可是什麼都能被他拿來教訓的。
說不定一個目無尊長或者製度逾越就扣在了他的頭上。
胤礽也是如此考慮的:“你先回去,若有變故,我會讓宮女同你傳話。”
反正也就兩步路的距離,如果不是在晚宴上,用正常音量說話兩人甚至都可以直接交流。
胤祚有點忐忑的回去了。
一旁的胤祺已經和胤佑坐在了一起,所以胤禛很輕易的看見了男孩麵上擔憂的表情。
“......發生什麼事了嗎?”胤禛冷靜的開口。
胤祚搖了搖頭,先用動作讓他不用擔心,接著才將自己剛才看到的說出。
胤禛沒說話,而是也將視線望向上座,細細打量一番後才開口寬慰:“應不是什麼大事。”
胤祚一時之間門不知道在家四哥是在安慰他還是真的在觀察完後覺得不是什麼大事。
怎麼一個二個看起來都這麼會察言觀色的樣子。
他不知道胤禛上一世謹言慎行那麼多年,早就將康熙的各種心思以及表情揣摩的透透的。
現在唯一能和他進行相比的,應該就隻有太監總管梁九功了。
梁九功那可是日日伺候康熙的人,每天臨睡前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天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個表情都回想起來在心中過一遍,生怕自己的應對不好。
所以如果太子說康熙沒有生氣可能還會有三分的概率是錯的,胤禛隻要敢確信的說出口,那基本上就證明康熙此時的心情的確不錯。
隻可惜胤祚現在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雖然連續得了兩人的寬慰,卻還是仍有些不安。
但很快,康熙就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他,的確不用恐慌。
不,準確的說是另一種程度的恐慌。
“......愛新覺羅·胤祚,心性良善,雖五癆七傷,但抱瑜握瑾。”
“為農戶而憂慮,特求神種土豆,為蒙古而煩心,特製羊毛......”
“朕甚珍愛,賜封號恒......日後必不能苛待。”
如果不是胤禛在一旁推了他一下,胤祚感覺自己都不知道會怎麼接旨了。
總結一下,就是他爹對這次羊毛的事情很滿意,說他沒有自己的私心,品德高尚,但是身體不好,不堪大任。
所以賞賜給他一個封號,日後為恒貝勒,讓太子以及後人不能苛待他。
五癆七傷是個很嚴重的詞,胤祚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雖然差,卻並沒有差到這種地步。
可現在是在除夕晚宴上,當著眾人的麵,由一國之君親口給他下的斷定。
也就基本絕了,他繼承大典的希望。
胤祚對這種計算著最親最近,既寵愛又防備的態度沒有什麼意見,因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不是可以繼承家業的料。
他就適合自己找一個清閒的職業,搗咕些小東西。
可是,雖然他算是被排除在繼承人名號之外,但不保證日後若是哪個兄弟起了心思,不會來拉攏他啊。
畢竟這可是皇上親口所說的,日後誰上位都不能虧待他——雖然目前這個‘誰’,在康熙心中隻有太子的一個名字。
但也可見的是越和他打好關係,在他皇阿瑪那裡的印象分就越高。
不是,爹!
這是除夕晚宴嗎?!這是你給兒子吃的斷頭飯啊?!
胤祚不知道這件事其實是康熙在深思熟慮之後才作出的決定。
與其讓索額圖或者納蘭明珠以及後宮眾人猜忌過來猜忌過去,還不如他先昭告眾人。
他從來都沒有拿胤祚做磨刀石的想法。
兒子與兒子之間門是不同的,胤祚,太子,和其他兒子之間門則更是不同。
一個是寄以厚望的繼承人,一個是放在手心嗬護的幼子。
康熙能光明正大的寵愛太子,自然也不會長時間門委屈自己不去疼愛自己的小兒子。
胤祚一抬頭就看見對麵他額娘麵上的驚喜意外之色都快壓抑不住了。
能讓他一向沉穩的額娘都如此失態,證明這次康熙的所作所為的確十分出格。
畢竟能得康熙承諾後人‘日後必不能苛待’,掛一個病秧子的名號又算得上什麼。
胤禛也十分意外。
因為在他的記憶中,皇阿瑪雖然寵愛六弟,但好像從未寵愛至如此程度——究竟是他的到來所引起的改變,還是上輩子和這輩子終究不同?
很快,在康熙展示完‘毛線’這一物品之後,宴會又開始繼續進行。
康熙不僅誇獎了胤祚一人,也誇了大阿哥學業長進,誇了太子敏而好學,三阿哥文學和武學的天賦卓越,四阿哥雍容不迫,五阿哥溫敦善良......
一時間門場上又熱鬨了起來,眾人的祝賀聲,交談聲,以及誇獎聲不絕於耳。
隻是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恢複到剛才的平和,現在眾人隻是麵上平穩,實際五味雜陳。
尤其是皇貴妃。
被康熙說‘病了’的她不知是什麼時候起便真的病了,可能是心情抑鬱,也可能是思慮過多。
這次出席本就是強撐著身體,隻是為了告訴眾人,她無論怎樣也還是皇貴妃,是皇上的表妹,理應坐在離皇上最近的位置。
結果沒想到卻讓她見證了死對頭德妃的殊榮。
隻是一個包衣奴才的孩子而已,竟然能被稱為‘恒’,還讓表哥親口誇他抱瑜握瑾,日後不能虧待。
皇貴妃恨極了,恨不得胤祚下一秒便暴斃在這華麗的大堂中。
她的長指甲將手心都掐出了血,直到侍女小聲驚呼才發現。
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痛,她隻覺得不甘。
如果她也能為表哥生下一個孩子,那該......
想起關於胤祚身體的傳聞,皇貴妃呼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上次是意外。
宮中那麼多要人命的手段,多的是她不用自己沾手的。
毒藥的事情是她操之過急,輕信了小赫舍裡氏的話,認為此時出手是最好的時機。
但現在的胤祚還住在永和宮,被德妃那個心細如發又陰險狡詐的女人看護著,旁人輕易動不了他,即使動手也十分容易被發現。
可等到六阿哥搬去阿哥所便不一樣了。
她不信德妃那個女人能手長到這種程度。
德妃身為永和宮之主,整個永和宮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可阿哥所不同,那是一個敏感的地方。
再者,六阿哥搬去阿哥所身邊必定要有人員的變動,灑掃宮女,提膳太監,乃至為他洗衣燒水的嬤嬤。
能動手的地方實在太多。
對,她不用著急。
隻要她還活著,她就不會讓這對母子有爬到她的頭上一天。
胤祚不知道皇貴妃的想法,但他猜也能猜出來,此時場上有多少想要讓他狠狠跌下去的人。
除夕晚宴的最後一項就是眾人一起放煙花。
說是放,但多為宮女或者太監代勞,除了小孩子很少有自己想要動手的人,並且即使小孩子想要自己上手,也會被下人們或者他們的母妃攔下來。
胤祚也更喜歡看,而不是自己放。
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小泡子去替他放煙火,接著拒絕了五阿哥的邀請,自己一個人到旁邊走了走。
他剛才好像看到太子往這個方向來了。
果然,才略走了兩步,感覺宮殿前熱鬨的聲音遠了一些,像是隔了一層什麼東西一樣聽不清楚之後,就在小亭中看到了品茶觀月的太子。
“你怎麼來這兒了?”太子有些意外,“沒和小五小七他們一起玩嗎?”
也還是個孩子的胤祚撇了下嘴:“他們太吵了。”
但此時說這話的他比小五小七看起來還要孩子氣。
太子溫柔的笑笑,問他要不要來一起喝茶:“雖然是在竹林中,但上方沒有遮擋的樹葉,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邊的煙花。”
是個好地方。
胤祚坐了過來,有些扭捏:“今天晚上......”
一般情況下,眾人的目光都應該聚集在太子和大阿哥身上,結果今天卻被他搶了風頭,而且皇阿瑪說的那些話,他雖然聽著覺得感動,可他不知道一直被皇阿瑪寄予重望,並且還被交代日後要好好對待他的太子聽了會有什麼感覺。
胤祚很喜歡太子。
他不想因此和太子生疏。
胤礽讓人將他剛喝過的茶水撤走,換上了一壺新的淡茶。
胤祚安靜的聽他對下人的安排,一瞬不眨的看著麵前清秀俊朗的少年。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太子竟然算是有些出格的摸上了他的額頭,溫暖潔淨:“......小六太懂事了。”
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六歲的他,也不能保證自己在得了皇阿瑪當著眾人的誇獎之後,還能貼心的想到旁人的感受。
這已經讓他的心中感到一陣熨貼。
“砰——砰——”
絢麗的煙花在頭頂上炸開,胤礽抬頭看著煙花,笑著問胤祚要不要猜猜他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
胤祚不知道,勉強配合:“難道是散步的時候發現的?”
太子輕笑:“算是猜對了吧。”
他抬頭靜靜看著煙花在空中綻放又消失,直到胤祚都快等不及時才緩緩開口。
“孤第一次發現這個地方,其實是在孤生辰那天。”太子對親近之人一向很少自稱孤,而是直接說我,但此時卻好像是因為除夕的場合,也像是在回憶某個特殊的人。
“十三年前,愛新覺羅·胤礽在這個世界上誕生,同時卻也帶走了他母親的性命。”
“我從未過過生辰。”
他從小就被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告知自己的身份,他是大清朝的太子,日後要接替皇阿瑪登上皇位。
他要對得起他的身份,對得起因生他時難產去世而死亡的額娘,要對得起對他付出無數心血的皇阿瑪,要對得起自己享受的一切,要對得起大清的子民。
他要任何事情都比彆人快,要任何事情都比彆人做得更好。
被教導吃飯,行禮,請安,談吐,用詞,讀書,習武,交際,兵法,權衡。
他沒有自己休息的時間門。
他是太子,額娘用生命換來的太子。
可現在的他已然接受,並且咬牙堅持,但那個七歲的孩子卻不懂。
他想像大阿哥一樣打馬玩耍,想像三阿哥一樣休息的時候拿本書就窩在房中一整天。
他從未見到過額娘,可那時的他卻很想念她。
如果額娘在,是會勸他再堅持堅持,還是會親自下廚做一盤點心來安慰他呢。
他少有的做了大膽的事情,自己一人從毓慶宮中偷跑了出來。
“這個皇宮很大,卻沒有一個可以讓孤自己安靜待著的地方。”
跑出來了,可又能去哪呢。
皇阿瑪忙於政務,胤礽不願也不想因為自己‘太累了’這種軟弱的理由去打擾他。
不知不覺中,他就來到了這裡。
“這裡是個好地方。”胤礽又重複了一次。
安靜,偏僻,卻又有兩分野趣。
周圍的竹林阻擋了外人窺探的目光,頭上露出一方天空,可以看見星星和月亮。
冬日會有積雪,夏日會有鳴蟬,連秋日也會有秋風同他作伴。
好像在這裡泡上一壺茶,隨著茶水就可以將那些委屈咽下腹中,晚風也可以將不安的心緒吹走。
“胤礽這個名字,已經和太子不可分割了......我也不能,你也不能,我並沒有什麼可憂煩的。”太子又抿了口茶,熱氣在冬日中飄渺盤旋向上,將少年的眼眸遮擋,似苦悶又似灑脫,“我可被皇阿瑪欽點要照顧小六,又怎麼會因為這種小事而傷心呢。”
隻是眾人都以為他此時會因為小六分走了皇阿瑪的寵愛與關注在傷心而已。
他不想麵對那些打探的話語和同情竊喜的目光,便一個人躲來了竹林,討兩分清靜。
“都已經除夕了,就放過我,讓我休息一下吧。”
胤祚一時之間門不知道該做何言語,畢竟在他的心目中,太子完美堅強到好像不會被任何事打倒,他沒有私心,任何事到他手中幾乎都那麼簡單。
文采飛揚,武藝高超,兄友弟恭,待人親切。
可這樣的太子......竟然也會累。
胤祚突然撲到了胤礽的懷中,悶聲悶氣:“我會幫你的。”
他不知道曆史上是什麼原因導致太子被兩立兩廢,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靈。
他認為麵前的太子是一個好的太子,未來也會是一個好的帝王。
二哥的心中有寬廣的天空和包容的大海。
“我會賺好多好多的能量,給太子哥哥換好多好多的東西。”想了想,又像是打補丁一樣加上一句,“還有皇阿瑪。”
所以,和這樣的太子比起來,到底是誰認為他可以去爭搶那把椅子啊?!
這不是要他命嗎。
他這個動不動三天兩頭給彆人臉色難看的人,到時候上朝還不得被那些大臣們氣的撅過去。
大臣們年紀那麼大,還動不動喜歡死諫暈倒。
到時候是給大臣們喊太醫還是給他喊太醫?
這不開玩笑嗎?
胤祚把自己的想法一說,讓本來還有些沉悶的太子都沒忍住笑了出來:“哪有拿老先生們說嘴的?”
但口上這麼輕聲訓斥,太子的眉眼卻全是輕鬆的笑意:“怪不得德妃娘娘和瑪嬤說你是個開心果,孤當時還不信,說小六最聽話懂事。”
胤祚一臉無辜:“我實話實說嘛。”
而在兩人氣氛緩和開始閒聊之時,身後竹林深處的康熙對梁九功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跟著他離開。
他說過了,他的太子和小六都是心性純善之人。
就讓他們呆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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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過年得了封號很開心,但過完年胤祚就不太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