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遺去世的時候, 桓旭堯為星遺擦淨身體換了壽衣,坐在床邊, 緊緊握住那隻瘦弱枯槁的手。
然後桓旭堯低下頭,在星遺蒼老到筋骨嶙峋的手背上,極儘溫存的吻了吻。
赤帝在蟲族執政差不多有五百年,到如今他們兩個都老了。
藍溟在五十年前離開, 二十年前原隋離開, 十年前東方睿逝世……他們這些伴隨赤帝登基的騎士們, 隻有他陪著他的星星,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寢殿內一片靜謐, 璀璨的金色陽光從窗欞處斜斜照進來, 四周縈繞著花草清香。
星遺平躺在床榻之上, 眉眼寧和而安詳, 如同隻是睡著了。
桓旭堯長久的凝望著星遺, 凝望著他愛了這一輩子的人。
星遺是活到壽終的, 頭發全部都白了, 眼角額頭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皺紋。
然而看在桓旭堯的眼裡, 他的星星仍然是那個驚豔了歲月時光的少年,能夠輕易的讓他癡狂、撩動他的心弦。
“爸爸。”
這個時候, 一名中年雌子小心翼翼推門進來, 輕聲喚桓旭堯, 打破了滿室靜謐。
桓旭堯轉過身,渾濁雙眼中倒映出雌子的輪廓。
他的眼睛在十來年前就已經全花了,離得稍微遠點就視物非常模糊。
不過好歹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 又天天侍奉在身邊,還是能認得出來,於是緩慢的開口:“是小五啊……”
桓旭堯這一世活了五百多歲,總共生養了七個孩子。
孩子們長大後各有誌向,其中六個孩子都離開了聖殿,隻有小五做了聖殿的大主祭,一直在他跟前。
“是的,爸爸。”
小五走到桓旭堯跟前,蹲了下來,仰視著他蒼老的父親,心中有些酸楚:“……陛下他,該入斂了。”
桓旭堯聽了之後,完全說不出話來,隻是抿緊了嘴唇,一下又一下點著頭。
——是啊,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他不能一直攔著,不讓星星好好上路。
桓旭堯依依不舍撫摸了幾下星遺的手,最後終於放開,然後緩緩站起身,展開雙臂將星遺已經完全冰涼的屍身打橫抱起。
“……爸爸!”小五發出低呼。
“我送他,走這最後一程。”桓旭堯說,“彆人我不放心。”
也不想讓彆人碰他的星星。
桓旭堯雖說已經老了,但他做為強大的伴生騎士,臂膀依然寬闊有力,腳下也很穩當,在小五的陪伴下,將星遺送入了殿外停放的金棺。
赤帝這一生極富傳奇色彩,登位後政績斐然、開張聖聽,深得蟲族上下的崇敬愛戴,接下來舉行的葬禮十分隆重。
不僅僅是蟲族的各大星域之主紛紛來到聖殿悼念默哀,就連人類社會的現任皇帝以及內閣首相等大臣都不遠百萬光年到場,在兩個星係輪番進行實況轉播,民眾們幾乎家家戶戶都自發在門前掛了白幡,極儘哀榮。
星遺走後兩個月,桓旭堯做為他的伴生騎士,也終於到了大限。
星遺與曆代昆帝一樣,被封入了禁地墓穴,和生前的伴侶東方睿同棺而葬。
桓旭堯從未得“臨幸”,也從來沒有跟星遺生下孩子,按理來說是沒有資格跟星遺葬在一起的。
但小五如今在聖殿手握重權,而且清楚自己爸爸多年來內心對赤帝的放不下,於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
——他將桓旭堯的屍身澆鑄成一尊偉岸俊朗的披甲銅人,放置在赤帝的金棺正前方,以隨葬品的方式永鎮帝陵。
……
桓旭堯知道了小五對自己身後事的安排,是含笑而逝的。
這一生,他的心裡無疑有很多遺憾,但最終能夠和星星葬在一起,也算是心滿意足。
桓旭堯是在人類世界接受的唯物主義教育,因此從來不相信有靈魂,隻以為人死如燈滅,會進入永久的長眠。
誰料到,他還有再度醒來的這一天。
睜開雙眼,看到的再也不是霧蒙蒙、如同隔了層毛玻璃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清晰鮮明。
他身處於一個沒有窗戶、麵積不大的房間,然而周圍卻被布置得非常溫馨。
四麵牆壁以及天花板上都貼了全息壁紙,海浪不時輕輕地拍打著沙灘,椰林搖曳綠意婆娑。
牆角放著幾盆有吸潮功能的植物,生長得蓬蓬勃勃,其間有黃白相間的小花成簇盛開。
米白色的雙人床,擺放著彩絨三角大靠墊,靠著看書什麼的再舒適不過,充滿了生活氣息。
桓旭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分明是、分明是他和星星當年租住過的地下室!
活了幾百歲,到老年其實有很多事情他都記憶模糊。
隻有這個地方,他在漫長的歲月中一次次的回憶,一次次的反複咀嚼細節,從來沒有忘卻過。
這個地方,儲藏著他生命中最深的愛戀、最甜的蜜糖。
“喂,小子,發什麼愣。”
桓旭堯感覺到肩頭被拍了一下,轉過身,就看見星遺笑靨如花。
桓旭堯的眼睛一瞬間就潮濕了,他的星星就站在他麵前,皮膚潔白如象牙、頭發黑如絲緞,身段靈活纖細,幽藍眸子裡有快樂的光在閃閃爍爍。
是隻屬於他的、眼裡心裡都隻有他一個的,十八歲的星星。
忍不住就張開雙臂,抱住了眼前的星遺,將頭埋進那潔白的頸窩,像一頭流浪已久的大狗終於找到飼主,嗚咽出聲:“星星……”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一切,究竟是他死亡後的幻覺,還是真的穿越到了他們十八歲這年。
然而幻覺也好、真實也罷,他隻想緊緊的擁抱眼前這個人。
“好啦,好啦。”
星遺似乎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伸手拍拍他的脊背:“小堯同學今天怎麼了,工作方麵不順利嗎?”
桓旭堯搖搖頭,想了半天才幾乎是哽咽著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想起來就覺得心裡難受。”
桓旭堯雖然比星遺還小上兩個月,但他身為Alpha,向來是以堅強的一麵示人,星遺極少見到他這樣脆弱的時候。
於是星遺放柔了聲音問他:“夢到什麼了?”
“夢到你跟彆人結成伴侶,不要我了。”桓旭堯委屈的說,“我怎麼做,你都不願意回頭再看看我。”
“隻是夢而已,聽說夢都是反的。”星遺見不是什麼大事,鬆了口氣,安慰他說,“這輩子都跟小堯同學綁定了,隻跟小堯同學在一起,好不好?”
桓旭堯的情緒被安撫下來,這才慢慢鬆開星遺。
星遺拿起一條圍裙,給桓旭堯係上,順手拍了下這小子結實的翹臀,語調輕鬆:“好啦,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去做飯!”
桓旭堯這個時候回想起來,他跟星遺同居的那段時間,都是他在做飯,而且手藝還鍛煉得很不錯。
……問題是,他差不多五百年沒做過飯了。
桓旭堯看了一眼在旁邊收拾桌子的星遺,邁開長腿走向廚房,決定硬著頭皮先上。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廚房裡擺放著他下班順路去菜場買回來的菜,有牛肉雞肉,有青紅椒,有洋蔥,有土豆,還有通心粉……都很新鮮。
時隔五百多年,桓旭堯站在案板前,手裡拿把菜刀看著這些材料,跟它們大眼瞪小眼,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當年打算做什麼菜色。
唔,先用終端搜一下吧。
人類和蟲族建交之後,科學技術發展跟插上了翅膀般日新月異,像他左腕上戴著的終端類型幾百年間已經被淘汰,改用更輕薄方便的意念晶片。
不過,好歹總算沒有忘記老式終端的操作方法,桓旭堯很快搜索到了幾道家常菜的做法,終於鬆口氣,開始做飯。
聽見廚房裡傳來和往常一樣的切菜翻炒聲,星遺也沒有在意,直至聞到一股焦糊味兒,才走過去看,驚訝道:“怎麼了?”
桓旭堯關了火,盯著鍋裡麵黏答答黑乎乎、明顯不能入口的“焦炭”,臉色有點難看。
他嚴格按照比例加調料配菜,誰知道忽略了火候,結果就燒出來這麼個東西。
“喲,我們家大廚失手了呀。”幸虧星遺沒有發現異常,隻是以為他眼下狀態不好,從身後抱了抱他,“把鍋洗乾淨,今天就點外賣吧,正好換換口味。”
說完,星遺點開自己的終端下單。
等到桓旭堯把廚房收拾乾淨,外賣就送過來了。由於Alpha食量大,星遺點了不少,七碗八碟擺滿一桌。
味道雖說一般,填飽肚子總是沒問題的。
吃過晚飯,兩人收拾完後跟往常一樣,像是兩頭漂亮又慵懶的小獸,彼此依偎著在沙發上看電視。
桓旭堯在這個過程中跟星遺聊天、旁敲側擊中得知,他倆目前剛剛私奔出來一個月,租住了這間地下室。
回憶起剛私奔出來那會兒,桓旭堯和星遺身上都沒帶多少錢。
銷售的底薪非常低,要想賺錢全靠業績提成。反倒是星遺的手工鋪子客戶相當死忠,每次上新都被搶光。
所以最開始的那兩三個月,桓旭堯實際上是靠著星遺養。而且為了省錢,他們也很少出門玩,下了班的娛樂活動通常就是看看網絡新聞電視之類。
桓旭堯的收入提高、公司獎勵跑車經常帶星遺出去吃飯遊玩,那都是幾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上輩子的桓旭堯身家權勢橫跨兩個星係,走出去可謂是大佬中的大佬,任誰見了都得前倨後恭。
而現在的他,卻寧可之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他仍舊是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換來這地下室中與星星的甜蜜相依、永不離棄。
桓旭堯現在已經開始相信,這並非他臨死前的幻覺,而是真的回到了過去。
因為人臨死前的幻覺,往往是對過去事物的回溯以及美好追憶,而他麵對的這一切都太過真實。
“星星。”
桓旭堯喚出戀人的名字,然後就看見星遺扭過臉,含笑望向他:“乾嘛?”
桓旭堯吻過去,星遺則動作自然地攬住他的脖頸,主動將這個吻加深,頰邊緋紅蔓延至耳根。
兩人在沙發上如同扭股糖兒般糾纏,衣衫淩亂,呼吸逐漸加粗。
在桓旭堯的眼裡,星遺臉頰紅紅、雙眸如星似水,簡直可愛到不行。
——想給星星生寶寶。
在過去的幾百年裡,他每次見到東方睿懷孕,雖然口頭上總是表達祝福還會送上禮物,心裡卻是始終壓抑著嫉妒的,隻恨給星星生孩子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其實仔細想想,當初他和家裡會鬨矛盾,無非是他父母以為星遺不能生育。
星星不能生,他來生,一切問題不就都迎刃而解。
隻不過蟲族是卵生,還有孵化的時間,這個過程到底得避著人,等生下孩子後才能抱回去。
一念至此,桓旭堯將星遺從沙發上打橫抱起,走向那張米白色雙人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