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祁(2)(1 / 2)

訓導法則 涼蟬 15831 字 5個月前

正常人類在被喪屍病毒感染後, 會成為半喪屍化人類。

而半喪屍化人類的最終歸宿,是成為完全態喪屍——喪屍病毒完全入侵大腦, 大腦中出現大量侵蝕性空洞, 他們僅保留行動和進食本能,無法溝通, 無法控製。

半喪屍化人類現在被認定為特殊人類,但一旦成為完全態喪屍, 他們隻會有一個結局:被殲滅。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 隻要被喪屍病毒感染, 就意味著死亡:沒有任何藥物抑製喪屍病毒的發展, 一旦發現被感染, 必須立刻拘捕並殺滅。

但藥物和疫苗的發展,最終令喪屍病毒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控製。半喪屍化人類隻要定期檢查血液中的病毒濃度, 把它維持在較低水平, 完全可以一直在人類社會中生存, 毫無障礙地學習和工作。

目前世界上壽命最長的半喪屍人, 是78歲且依然在世的一個奧地利男性。

而國內已經在十幾年前完成了所有半喪屍化人類的統一管理,近幾年已經不再出現不受控製的病毒發展。宋祁的死亡,是一個令人震愕的突發事件。

宋祁確實是人才規劃局的學生。他少年時在一次意外中感染喪屍病毒,但由於發現及時,醫治及時, 所以喪屍病毒控製得非常好。

“一旦被喪屍病毒感染, 皮膚和眼睛就會立刻發生改變, 這是絕對無法避免的。”張依依對坐在麵前的沈春瀾和饒星海說, “但宋祁很幸運,他來到二六七醫院接受第一次治療的時候,是我的丈夫經手的。”

坐在她身旁的林舟點點頭。

宋祁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半喪屍人患者。他研究的正好是抑製喪屍病毒發展的藥物。宋祁成為了誌願者,同時也得到了最好的藥物治療。

他雖然外貌上有了改變,但大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高中畢業之後宋祁考取了人才規劃局的國際關係專業,打算成為一名外交官。

“如果他實現了願望,那他就是世界上第一位半喪屍人外交官。”林舟說,“但很遺憾,大學畢業之後,他開始進山挖礦。”

宋祁並沒有告訴林舟自己究竟從事什麼工作。他總是強調這工作必須保密,隻肯透露自己一般都在什麼地方活動。他們並不總是在尋找礦藏,或者說,是林舟自己察覺,宋祁所說的大部分都是謊言。

他沒有去尋找過礦脈,也根本不知道礦物的相關知識。他,和他所加入的神秘組織,在尋找的是另一種不可告知他人的秘密。這個秘密似乎隻隱藏在深山之中,他們需要不斷深入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日夜跋涉。

林舟猜測,這份工作或許真的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否則宋祁不會在流露出許多困惑和懷疑之後,仍舊繼續回到隊伍之中,繼續當他的“礦物獵人”。

宋祁必須要按時服藥以抑製喪屍病毒,林舟每次隻能給他開三個月的用量,因此總要反複叮囑,每三個月必須來複診和複查。

宋祁一直做得很好,至少在他畢業之後的一年裡,一切都十分正常。

林舟甚至還記得宋祁告訴自己,他以傑出校友的身份回到自己的高中母校,跟師弟師妹說了許多自己經曆的事情。

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無論多麼枯燥的事情,總能在他嘴裡生發出新的趣味。林舟至今還記得他是多麼高興。

我知道他們一開始隻是想來看我的笑話,一個貌似很厲害的半喪屍人,太有噱頭了。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驕傲,為我自己感到驕傲。講座結束之後,我確定他們是真的喜歡我,喜歡我經曆的那些事情——宋祁每次來找林舟開藥,都會跟他說很多話,仿佛許久沒跟人傾訴過似的。

沈春瀾此時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他的大腦可以順利運作,可以迅速跟上林舟和張依依敘述的思路。

“……沒人傾訴?為什麼?他不是跟彆人一起進山嗎?”沈春瀾想起了宋祁說過的戀人。他深愛著,同時也深愛他的人。他們經曆過很多艱難,也同賞過千百次朝霞和夕陽。他甚至想到了宋祁描述的許多片段:熱騰騰的身體,汗液,手指與皮膚接觸留下的痕跡,熾熱的吻,熾熱的聲息。

沈春瀾終於說了出來:“而且他還有一個同隊的戀人。”

林舟和張依依驚訝地對視一眼,同時搖頭:“宋祁沒有戀人。”

沈春瀾愣住了:“他有……他跟我說過他有……但他沒有說過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是隨隊的醫生,是一個生物學家。”

林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沈春瀾的興奮還未流露完,林舟已經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那個人。”林舟說,“但他不是宋祁的戀人。”

那醫生是一個隨隊的哨兵。

他是宋祁暗戀的人。

這也是林舟認為宋祁沒有朋友,沒有可信任的人的原因之一——宋祁總是跟他提起這個醫生,說很多很多的話。這些實在不是應該跟主治醫生闡述的內容,尤其他每次提起,林舟總是要警告他:你不能跟任何人發生性行為。

“他幾乎每次都會提起那醫生。無論我怎麼打擊他,他總是會在下一次又跟我興致勃勃地聊起來。”林舟非常難過,“後來我就不再提醒了。我想他應該很孤單……他連可以分享這些事情的朋友都沒有。”

沈春瀾完全愣住了。

他想到宋祁說過的事情。他的朋友,他的戀人,他們如何深入山脈之中,如何拒絕熱情的酒杯,如何互相協助,躲避野獸的攻擊。他是從宋祁的描述之中第一次領受到某種強烈得可怕的愛,和欲望糾纏不清,但又遠遠不止於欲望本身。

他們的命運是糾纏在一起的,無法分離的——沈春瀾一直這樣理解宋祁和他的戀人。

而在這種愛情之外,更吸引沈春瀾的,是宋祁描繪的整個世界。它讓學校裡的沈春瀾充滿了向往,那些永遠往前延伸的大地,那些永遠在春光與雨水裡屹立的山巒。所有的一切都帶著致命的吸引力,它們經由宋祁的敘述而成形,充滿真實感。

沈春瀾無法否認,他甚至不止一次想過,畢業之後是否也要去當一個礦物獵人,去見電話裡的神秘人,去和他一起看廣袤天地。

但故事的基礎被擊潰了。他終於再一次回憶起自己對電話中那位陌生人的第一印象——一個善於說謊的騙子。

張依依和林舟的描述仍在繼續。

真正的異樣發生在宋祁畢業之後的第二年。從這一年開始,宋祁不再按時到二六七醫院找林舟複診了。

那時候林舟已經和張依依結婚,兩個人的研究項目有許多合作,張依依的團隊研發出了比現有的抑製藥物更有效的新藥,林舟打算讓宋祁試一試。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聯係上宋祁,宋祁三個月沒有回過住所,林舟和張依依不得不為他續交房租,保留棲身之地。無論是郵件還是電話,宋祁長達半年時間沒有任何回應。

那時候林舟和張依依都作了最壞的打算:宋祁已經不在了。

冬季的一天,林舟在深夜被電話吵醒,他有一個半喪屍人的急診,病人指定要接受他的麵診,拒絕與任何其他醫師溝通。他和張依依趕到急診室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模樣已經大變的宋祁。

林舟根本不敢相信那位蜷縮在椅子上的人是宋祁。他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喪屍病毒劇烈發展之後產生的腐蝕性斑紋,雙頰深陷,眉毛完全掉光,眼睛血紅,眼珠子是渾濁的灰白色,瞳孔幾乎收縮成一個針點。

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體。他的骨骼脆化狀況非常嚴重,左腿缺失,膝蓋變形,雙手無法順利伸展,幾乎隻能佝僂前進。

他是爬到醫院門口來的,在深夜裡。醫院門前保衛處的人差點以為他是完全態喪屍,已經做好了擊斃的準備。

但幸好宋祁還能發聲。這是區彆半喪屍人和完全態喪屍的簡單標準之一——完全態喪屍的聲帶徹底纖維化,或者出現嚴重撕裂,他們無法發出完整的、有語義的、可辨彆的詞語。

林舟和張依依立刻救治宋祁,並把他送入了隔離病房。

因為沒有按時服藥,宋祁的情況非常嚴重。林舟和張依依還在他血液裡發現了喪屍病毒變異的跡象。

“但我們不確定這是他在他體內發生變異的病毒,還是被外部注射的病毒。”張依依說,“在失蹤的半年裡發生了什麼,宋祁拒絕透露。”

沈春瀾忽然毛骨悚然:“外部注射?你們懷疑……有人把已經變異的喪屍病毒注射到宋祁體內?為什麼?”

張依依:“為了加快宋祁的衰敗過程。簡單來說,為了加速宋祁的死亡。”

喪屍病毒一旦感染,就無法再次感染。但變異之後的喪屍病毒具有更強烈的侵蝕性和進攻性,宋祁本身的身體已經習慣了抑製藥物,但新的病毒突破了已有藥物的作用,林舟和張依依不得不在宋祁身上使用了尚在試驗階段的新藥物。

那時候恰好是冬季。冬季是病毒活性較低的季節,不少半喪屍人和地底人都會利用冬季來進行全身檢查,免得在檢查過程中發生意外。宋祁的隔離病房是單人間,但隔壁病房有一個病人,常常和他隔著房門聊天。

“那時候宋祁的視力已經低得很嚴重了。”霖舟告訴沈春瀾,“而且他無法離開隔離病房,也沒有人來看過他。”

宋祁已經沒有家人。在他被喪屍病毒感染之後,家人基本與他脫離了關係。在他上大學之後,全家人移民海外,並未給他預留任何位置。

林舟曾建議過他聯係自己的朋友或同學。但宋祁拒絕了。

“他不想讓彆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林舟低聲說,“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你們能理解嗎?他曾經是人才規劃局最有名氣的半喪屍人,還是能回母校開講座的傑出校友,他不能忍受自己成為彆人憐憫的對象。宋祁的自尊心太強了,但是強自尊的底色往往是強自卑,他用維護尊嚴的方式來掩護自卑。不敢對暗戀的人表白也是這個原因:他認為對方是哨兵,自己是半喪屍人,能做朋友,但絕不可能成為戀人。就連跟對方袒露自己的心意,他都覺得無法忍受,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恐怖的、具有毀滅意義的事情。包括通知朋友和師長他的狀況,這也是他沒法接受的,他早就預設了事情的結果,認為自己一定會遭到憐憫和嘲諷。”

於是宋祁在住院期間,基本隻與四個人說話:林舟,張依依,主管護士,還有隔壁病房那位來做全身檢查的半喪屍人。

那半喪屍人是個老頭,講話稀裡糊塗,絮絮叨叨。他成日在宋祁門口流連,總覺得宋祁是個古怪的小夥子,自己應當和他多說幾句話。

後來護士把宋祁病床前頭的座機電話告訴了老頭子,老頭子開始和宋祁通過電話來聊天,哪怕出了院也一樣。

“那老頭沒兩年就走了。”林舟說。

他和張依依正帶著沈春瀾和饒星海,前往半喪屍人病區的隔離病房。

隔離病房外麵是幾個正在值班的護士,一頭油光水滑的黑豹正正趴在走廊上,見到陌生人來到,立刻警惕地站起身。

“這是護士長的精神體。”林舟向兩人介紹正從護士站走出來的一位女性,“她曾經是宋祁的主管護士。”

黑豹護士顯然對宋祁印象深刻,她也是宋祁最後階段能溝通的人之一。

她至今仍記得宋祁是什麼樣子。

老頭子離世的事情宋祁並不清楚,實際上,當時就連林舟也不知道。他不是老頭的主治醫生,隻是漸漸發現,以往每周六下午都會響起的座機,已經沉寂了很久很久。

宋祁每周隻有周六下午是自由活動的時間。那時候他不會因藥物原因陷入昏睡,可以坐著輪椅在隔離病房裡活動,看看窗外的景色。

黑豹護士會為他打開窗戶,但風會讓宋祁臉部發痛,眼睛流淚,宋祁一邊忍受不適,一邊貪婪地享受著每周幾個小時的自由時刻。

他的手指已經基本失去功能,無法使用手機。林舟曾想過截肢後為他安裝適合半喪屍人使用的義肢,但檢查之後發現結果並不樂觀:宋祁的骨頭、肌肉和神經,已經無法支撐義肢的運作了。

無事可做,他唯有在病房窗前消磨時間。實際上他也看不到多少,眼球和視神經都已經被喪屍病毒侵蝕,他的視力範圍已經大大減損。

他太需要彆人傾聽自己的故事了。他沒有現在,沒有未來,隻有過去曾經曆的一切可以反複咀嚼,供人讚歎。

在那一年春季的一個周六下午,宋祁終於忍不住,按著模糊記憶裡的印象,撥通了老頭的號碼。

電話線沒有把他引到老頭那邊。他等待著,然後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非常年輕,非常稚嫩,先說他打錯了電話,隨後又說自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的學生。

“他很久沒有那麼快樂了。”黑豹護士把沈春瀾和饒星海帶到空無一人的隔離病房。這個病房很少有人使用,但室內乾淨整潔。宋祁住在這裡,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黑豹護士問過他為什麼突然心情變好。宋祁說,他打錯了電話,但電話裡的人和他很聊得來。對方是一個大學生,新希望學院的,他從沒去過新希望學院,對這個學校也充滿了好奇。他疑心不輕,還用雪人的相關知識小小地試探了一下對方,確認那年輕人確實學過特殊人類相關知識,並且確實是一個毫無防備之心的學生。

於是之後的每一個周六,宋祁都會撥通電話。

沈春瀾站在這病房之中,他想竭力想象宋祁的模樣,想象他抱著座機坐在輪椅上,麵對敞開的窗戶和他已經無法再次觸碰的綠地藍天,按下按鍵。

在那一年的三月和四月,每一個周六,沈春瀾也都在等待他的電話。

等待一個陌生人饋贈他故事、情.事,和茫茫天地。

宋祁的故事裡很多內容都是假的。他沒有戀人,沒有在酒吧裡邂逅過英俊的生物學家,他們沒有在濕熱的帳篷裡度過一個又一個大汗淋漓的夜晚。

他沒有朋友,沒有可以信任的夥伴。

他沒有去尋找過礦藏,沒有搶救過任何采礦的文件,甚至可能……沒有去過他描述的所有地方。

但沈春瀾此時此刻仍舊相信,在宋祁的故事裡,有一部分必定是真實的:他走過的山路,積雪砸在頭頂的感受,夜晚的烈酒,深邃的峽穀與回聲,看不到頭的茫茫林海霧氣翻動,他說最遠處的群山全都藏在熹微晨光和濃霧之中,危險與輝煌也藏在裡麵。

沈春瀾此時忽然明白,宋祁描述的不是自己經曆過的故事。

他所說的,或許是他加入遠星社的願望和希冀。

沈春瀾默默推算了時間。宋祁加入遠星社的時候,真正的“遠星社”已經不存在了,薄雲天已經死亡,社團宣布解散。他加入的,是以遠星社名義活動的另一批人組成的神秘組織。

他知道真相嗎?他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嗎?

是誰給他注射了變異過的喪屍病毒?誰加速了他的死亡?

……是那位他喜歡,卻不敢透露一絲端倪的隨隊醫生嗎?

此時的饒星海已經和沈春瀾離開住院樓,告彆了林舟和張依依。兩人坐在二六七醫院的草坪長椅上,身邊的雞爪槭已經掉光了葉子,天色蒼白得像一張舊紙,揉皺了,透出幾分雲紋。樹木的枝梗戳進天裡,是一幅沒有顏色的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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