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隻是個滿月左右的嬰兒,他的眼睛卻比四周還黑,聖上能從他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再往深處去,那片黑暗幽深得如墨潭。
他知道這是他的兒子,可他無法在嬰兒的眼睛裡找到任何喜悅、孺慕、關心,就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看得透徹,看得削去了血肉、隻看到白森森的骸骨。
不是嘲弄,也不是鄙夷,而是從裡到外,沒有一絲一毫遮掩的直視。
徹徹底底,乾乾淨淨。
聖上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的眼神,他甚至覺得驚恐,可偏偏,孩子就在他懷裡,他扔不了。
一個大人,一個嬰兒,就這麼目不轉睛地對視著,直到那孩童的五官出現了變化,不再是個奶娃娃,而是與現在的孫睿一模一樣。
聖上終於忍不住了,他大叫一聲,把繈褓扔了出去。
啪——
聖上揮手時打翻了大案上的茶盞,瓷器碎裂的聲音瞬間把他從噩夢裡拉了回來。
他瞪大眼睛,看著禦書房熟悉的擺設,大口喘氣。
他想,他醒得還算及時,若不然,那小孫睿落在地上會一點點長大,可能又成了石像,對著他重複念叨著“二十二年”、“二十三年”。
不想聽,聖上一個字都不想聽!
韓公公聽見動靜,匆忙進來,把帕子遞給聖上擦拭汗水。
聖上黑著臉,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氣。
這兩個不同的夢境,到底是什麼時候連在一塊的?
他還記得,孫睿剛出生的時候,他是多麼的歡喜,他根本不願意把孩子交給奶娘,自己抱了一下午。
然後,他開始做夢了。
夢裡,繈褓中的孩子的眼神讓他入墜冰窖,聖上一遍遍告訴自己,夢中的並不是孫睿,他的兒子不長那樣,也斷斷不會那麼看他。
可是,隨著孫睿五官長開,他與夢裡越來越像。
聖上幾夜幾夜睡不著,他掩飾得極好,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太過歡喜以至亢奮,他瞞過了皇太後、瞞過了虞貴妃、瞞過了朝臣和近身內侍,可他騙不了自己。
直到小小的孫睿衝他笑了,眼睛裡綴滿了笑意,聖上一下子就放下了。
不過是個噩夢罷了,他的兒子,始終是他的兒子。
孫睿一年一年長大,聖上從沒有在他的眼睛裡看到過和噩夢裡一樣的神情,孫睿天資高,又十分好學,聖上把他帶在身邊,儘全力教導他……
直到有一年,那個眼神還是出現了。
十二三歲的孫睿,就這麼看著聖上,仿若在看骷髏。
聖上重新做起了噩夢,好在也隻夢到了幾次,不似如今,他經常夢到冰與火,今兒更厲害了,當年的舊夢與如今的新夢都串一起了!
他揉了揉眉心,這是剛才蔣慕淵提起孫睿出生時的狀況所產生的影響吧。
韓公公一直觀察著聖上神色,擔心他沉浸在噩夢帶來的壞情緒裡,便道:“小公爺來了,在外頭候著。”
“阿淵?”聖上道,“讓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