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悛惡6(2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2260 字 7個月前

李碧桐道,“這人最怕麻煩。”

“麻煩?”李碧梧不明白。

李碧桐道,“師姐,你記得第一次見這人時的情形麼。”

李碧梧微微斂眉,像是陷入回憶,“最後一式‘分陰陽’,我始終練不好。成日待在清明境練氣,寶哥……就在我身後幾步的樹下看,一連數十日,不聲不響。直至我大成那日,他突然開口,說要試試絕跡已久的‘魂夢千思’威力如何。一身白色舊衣裳,背一把毫不起眼的琴,看著沒什麼特彆的一個人。可若非他主動出聲,我甚至都不曾察覺有人在近旁……”

“那天你與他過了六百一十四招。”李碧桐將她回憶打斷。

李碧梧眸色一沉,繼而微微笑起來,又接著說了下去,“若非牽絲絞斷了他的琴,後頭還不知多少個來回。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分陰陽,便如此極儘酣暢,又贏了他,好不得意。便同他說,你自己要與我過招,琴斷也是你自找的。他卻不惱,道了聲謝,轉頭便走了。第二天,清明境的樹下,他仍在那,遞給我這三毒絲玉釵,說是為了答謝我不吝賜教。”

“你絞斷他的琴,他卻反贈三毒絲玉釵給你,這是什麼道理?”

李碧梧微偏了偏頭,“寶哥他待人極好,從不需要什麼道理,從不圖什麼,這難道不是他最有趣之處麼。”

“從不圖什麼?有舍有予不求報答,真正慷慨極了!”李碧桐冷笑道,“說到底,不過是怕有債被人纏而已。無欲無求,不曾虧欠,所以才來去一身輕。”

李碧梧略略一愣,喃喃道,“怕被糾纏?”

“你與他相逢日短,識人不清,也不怪你。”李碧桐道,“看仇歡,與他朝夕相處一載有餘,身懷有孕卻被逐出終南,以致身陷桎梏,他有幾時曾救其困厄?”

李碧梧仍嘴硬道,“那是因,她蠢……”

話一出口,細細品來,卻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她一瞬間明白了師妹的意思,有些說不下去了。

李碧桐歎道,“他棄你而去,你總以為是自己不好。其實是他不值得,所以那日我尋到恢複你五感六識的解藥,便想以此為契機放他走,也想著,興許你就此便能清醒過來。”

李碧梧有些愕然,“原來你是為我好?”

李碧桐笑了,“你仍像個小姑娘。”

李碧梧聲音漸漸低下去,“原來是寶哥……不值得?”

“三神山不也如此?為了維係仙山門人的逍遙自在,不許門中弟子與世人有過多人情往來。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往來皆是羈絆,人情都是負累,一旦受困其中,便再難脫身。可芸芸眾神,誰又不曾彼此拖欠?所以師祖當年會義無反顧,離開三神山。師父耳濡目染,至死也不願回到那個地方去。”李碧桐溫聲往下說,“所以師父教你使毒而不得解藥,教我用藥卻無功夫自保,為的就是要你我二人彼此羈絆……”

話音一落,兩人均陷入沉默。

洞神廟中唯一一盞燭早已燒滅了,坍圮的洞穴漆黑一片。

李碧桐抬起頭,眼底有浮光掠過,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仙人寨下的月光也像這樣。”

李碧梧怔了一下,片刻之後方才說道,“崖下全是碑銘墓穴,一入夜便鬼氣森森的,你怕極了那地方。”

李碧桐平靜地接過話來,“師父最可恨,給一片箭竹葉,叫我在那鬼地方看著你練功。”

李碧梧也難得淺淺笑起來,“師父要第二日崖下碎石皆成砂,給的那片葉子卻不能半點破損……若沒記錯,那年我不過才十一歲。”

李碧桐望向月光,“師父雖嚴厲,總提出種種苛責條件,一樁一件,於師姐來說卻不是難事。”

李碧梧蹙了蹙眉,像是陷入回憶之中,“可是第二天還是受了師父責罰。”

李碧桐道,“你銜著葉子吹曲,吹到‘清露跳’,我一聽便不怕了,你便將這曲吹了一宿。第二日師父下崖來,見石頭還是石頭,一顆沒少。你我抱作一團在上頭打瞌睡,滿坑滿穀皆是被你內力震碎五臟六腑的□□小鳥。”

一麵說著,一麵微微笑起來。

李碧梧也笑起來,“下巴好似脫了臼。”

李碧桐接了下去,“連吹一宿曲子,怎麼不脫臼?往後幾月,但凡吃飯,便聽得一旁嚼得哢哢地響個不停。”

話音一落,兩人都咯咯笑。

笑著笑著,李碧梧便停了下來,望著頭頂月光,閉上眼。

她想起一雙眼眸。師妹說的沒錯,那是無欲無求一雙眼。

世人皆有所求,貪嗔癡恨愛欲惡,一眼往來,眼底各有熾熱欲望顏色。

清明境下初相見,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疏淡眼眸。

疏淡山前一輪月,是臨流淪漣,是皎如玉樹臨風前,無量山色湖光從此皆有了神采。

每每她看見天上冷月,總會想起那一眼凝望。

清明冷淡,波瀾不驚。當時隻道是尋常,最是驚豔是尋常,她丟不開也忘不掉。

而如今,兩人圍困山中,相近不想見,隻能共望著天上一輪月。

多年齟齬,各有痛處。師妹寥寥數語,無意卻勾勒出的無量山中親密無間的歲月。

二十載流水無聲落夢魂,李碧梧隻覺得有如渾渾噩噩大夢一場。

再睜眼,紅崖絕壁上追逐奔跑的兩個小女孩倏然消失不見。

幾縷冷月漏照到穀底,泥中屍骨,壁上彩花,竟如泉下骷髏,夢中蝴蝶。

朦朧之中,隻聽見李碧桐囑咐道,“按師父遺訓,若有弟子繼任,需交出執掌藥典或武功秘籍。但一來,你已不算的我門弟子。二來,碧梧仍在,按我門規矩,需將藥典交予她。這藥典我分放於三處,黃芪白術各執掌一處,還有一冊,在我懷中。小兄弟,一會兒你取了去,替我交給碧梧。”

長孫茂勉強答應一聲,“是。”

而後又看向長孫茂身側,頓了頓,方才開口說道,“我隻求你一件事。碧梧入這洞中,周身冰封霜凍,動彈不得,隻得由你將她背出洞去。”

白衣男子略一點頭。

李碧桐又道,“碧梧,你出去之後……”

“小檀,”李碧梧將她打斷,頓了頓,再複開口,“一門百年毀於你我之手,這值得麼?”

李碧桐卻好似如釋重負,輕輕笑了起來,道,“這兩年,我常常在想,倘若我們兩仍是三神山弟子,各自身懷絕技,來去無牽掛,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我不知道,”李碧梧不明白為何有此一問,隻喃喃答道,“興許我與你……應當都過得比現在好。”

“那樣的話,尹寶山對‘分陰陽’無甚好奇,師姐與他甚至不都不會相識,又或者,熟絡到生厭。師姐與我皆會毒理藥理,師姐不會中毒,我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長孫茂聽得這話不妥,抬眼向李碧桐望去,可惜背著光看不分明。

隱隱回想起查探她傷勢之時,蠱毒蔓延她周身,有病入膏肓之狀;此刻臉上卻乾乾淨淨,皮膚潔白透亮,在月光底下,竟似回光返照之相。

李碧桐停了一停,又接著說道,“三神山一年山門隻開三次,一開隻十二個時辰,若當日不能趕回山中,便要在世間遊蕩足足四個月才能回去。那時師姐與我或許都會成為尹寶山那樣的人,在某處山中,遇見一個師姐這樣的人……”

“彆說了……”

“我也想過,師父這麼做,終究是錯了麼。”

“小檀,”李碧梧話音很輕,“你後悔麼?”

李碧桐搖搖頭,笑了,“可我常想起壺中的陳普,窗外的夜雨,山上的薄雪,未練熟的荒渺四十九式,與未完成的七十重藥理……有笑有淚有恨,可我卻不後悔踏這紅塵。”

李碧梧垂下頭來,聲音輕顫,“可我……怎麼有些後悔?”

洞中安靜下來。

李碧梧抬起頭來,“小檀?”

再無回答。

長孫茂猛然回神,想去探一探李碧桐情形如何。頭重腳輕走出幾步,小腹猛地遭了無形之力一記鈍擊,悶哼一聲,栽倒下去。

男聲在背後響起:“已經去了。”

李碧梧有些迷茫,“誰?”

長孫茂咬了咬牙,回頭道,“你既能進來,為何不救她?”

白衣人道,“沒用的。四五天之前,她便已沒了性命。隻不過瀕死之時,服了一粒溯魂丹,方才將神智留存至現在。能講完這番話,已是不易。”

“你是誰,為何在這洞中?”李碧梧仍是不解,“小檀,你為何不理我?若有人為難於你,我立刻過來,替你將他殺了。”

歇上片刻,長孫茂複又狼狽爬起來,不及走到武侯車畔身,又重重摔了一跤。

白衣人道,“解一勾吻,如體內有龍爭虎鬥,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彆再動了。”

李碧梧問,“你為何知道解一勾吻是什麼滋味?”

長孫茂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隻得衝他吼了句,“你究竟是誰啊?”

白衣人反問道,“葉玉棠是你什麼人?”

“我結發妻子。”

白衣人嗯了一聲。

忽然埋下頭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長孫茂簡直莫名其妙,“怎麼?”

“也就是說……”白衣人若有所悟,“我是你嶽丈。”

長孫茂瞬間噤了聲。

白衣人將他看了又看,左右看不出個稀奇,不由嘖了一聲,“脾氣怪,口味也怪。”

作者有話要說:無端妖冶,終成泉下骷髏;有分功名,自是夢中蝴蝶。——陳繼儒《小窗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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