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蘭因(1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1643 字 10個月前

第一夜並不好過。山外人一去,穀中寂得人發慌,體內那股亂力震動耳膜,令他頭腦發懵,虛汗淋漓;兼之腹中饑餓,冷汗淌過潰爛肌膚,滋味極不好受。

按張自明所說之法調息了片刻,心稍定了些,卻依舊無法消解疼痛。體內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勢,竟不知何時方能消停。痛極之時,幾欲昏死。更沒有半點力氣念清心訣,何況應付這股怪力,用處也不大。

長孫茂腦中空白,山外童子遙遙說著話,卻再聽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閉眼,便靨入噩夢。腦中嗡嗡作響,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鐘之中隱著僧人講經之聲。仔細辨認,原是師父每日清晨必會講的易筋經。想起江映說,易筋經比龜息功要略勝一籌,隻是傳入中原不久,初露崢嶸,旁人不知,便以為龍虎太乙內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聽師父說,易筋經可圜周身脈絡,係五臟精神;故晨起師父講經之時,棠兒也必會在院中隨之練上一陣。想到這,長孫茂索性背靠巨石,虛坐起來。明知是幻夢,也隨誦經之聲,自“掌托天門”,回想至“三盤落地”;雖不解其理,卻也瞎子摸象,蒙對一二。

內裡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斂神,至物我兩忘,周身痛楚也隨之如浮雲淡去。

以為不過片刻酣夢,再睜眼,一線驕陽正從山縫漏下,竟已過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癢,撣去之時,誰知竟抖落大小蟲蟻百十來隻,遁入枯木不見蹤跡;又見臂上遍布大小紅點抓痕,原來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卻渾不覺痛。

氣海中驚濤已去,山外鳥語之聲甚是吵嚷。他睜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葉,根係脈絡,竟都極是清晰。

內息也有了變化,卻說不上來。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湧泉澎湃,取而不儘,卻又無聲無息。

這內息與先前中毒時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銳刃拽著他前行,而如今內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這一成內力卻與他動靜相協調、周身渾然一體,隻覺得神清氣爽。

稍一用勁,翻身坐起,雖覺腹痛欲裂,周身卻輕便異常。

不過一宿功夫,傷勢已好了不少。

遠處李碧梧問了句,“你原先學過易筋經?”

他答了句,“記得些許……學倒談不上。”

李碧梧道,“難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內力。”

長孫茂不知如何接話。

等了許久,李碧梧方才慢慢問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聲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時便已醒來,卻直到現在才出聲詢問,舉止間有一萬分的小心翼翼。

幽閉暗室也已變了樣子。光禿山壁陡然生諸多藤蔓草木,不過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機盎然。撥開幾叢藤蔓,赫然見到被藤蔓鉤掛懸垂至半空的武侯車,不免驚駭。

藥夫人肌膚癟皺,頭發灰黃乾枯。同滋長的藤蔓糾結,如同本身就長在山崖中的植物。愛好整潔,卻不得不以這尊嚴全無的麵貌與世長辭,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門躲避誤解與怨恨,臨死前卻無法為自己改裝剃度,恐怕也無顏再念釋迦聖號。

武侯車下,一雙足因金蠶蠱乾枯皴裂,露出足骨;骨頭發黑開裂,幾無皮肉懸掛。

一叢嫩綠枝椏掙破石壁,從縫中探出;花藤盤曲著卷上藥夫人骨縫,一點點往上攀爬。

長孫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視野不佳,兼之藥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擋足部,故他始終不曾察覺她已軀乾腐朽。

那東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這貧瘠密室最先滋長。成片長成之後,此處石壁經它絞碎、浸潤,成為一片沃土。再往後,山壁坍圮恐怕會將藥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諸多藥種,也會一一破土而出。

麵前這情形,實在令他有些不止從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寶山為什麼溜得這麼快。不止腳底抹油,臨行前甚至火上澆油。

“移栽花木”,實在很損。

藥夫人醫者不能自醫,自知必要長眠於此,仍疼惜這一身仙草靈藥。一生被誤,至死卻依舊不是無情之人。

難怪尹寶山會說她已救不了。

若要將藥夫人靈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羅密布的藤蔓,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珍奇草藥也必會慘遭損毀。

長孫茂硬著頭皮,故作輕描淡寫道,“藥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過了半晌,李碧梧才出聲說道,“她愛乾淨,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頭頂的微光攏在藥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輝。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黃泉,將山內山外分割出陰陽生死。他從前不曾經曆,如今沒空想,更不敢細想。

故他躬身找出藥夫人臨終前所說藥書,極快的替醫者理了理衣物,便離開密室。

往後他一點點移走落石,起初總不經意動用蠻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漸漸將那股內力越發運用自如。但因傷勢並未痊愈,每隔幾個時辰,總要停下來歇上一陣。不過一日光景,便已緩慢清理出一條半人高山道。

兩人始終不曾交談。直至進入毒夫人所處山縫,又用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將山道打通。山外陽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睜不開眼。

程霜筆聽見腳步,急急趕來。

這些天他也在移走落石,隻是十幾天不曾好好吃口東西,內力體力難以維係,兩日內隻清除數丈落石。一見長孫茂從洞穴鑽出,心頭甚是驚喜,笑著幾步上前,見他臉色蒼白,渾身滿是汙漬血漬,十指指節幾無完好之處,隻遞上水壺,不知從何處開口。

兩位童子在樹蔭下打盹,見這頭有了動靜,隨後也跟了過來。容長孫茂喘了口氣,便問他:“師父在何處?”

長孫茂往山中一看,隻是不言。

毒夫人身上冰霜開始緩緩消解,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有如重生。長孫茂有一瞬異樣,總覺得藥夫人本就不曾死去,又或者這世間本就隻有毒夫人一人。

童子探頭往洞中看去,遠遠見到洞中盤坐的冰雕,所凍之人麵貌與藥夫人如出一轍,便錯認了人,大叫一聲“師父”,踉蹌的撲了過去。

毒夫人雖解了霜凍,但因被封住許多日,經脈有些受損,一時還無法起身行動。兩童子錯認了人,她也懶怠解釋。

隻是在程霜筆叫她“李師叔”時,忍不住罵了他一句,“你也配叫我師叔?是能與程四海平起平坐了?”

程霜筆慌道,“李師祖。不敢,不敢。”

又撓撓頭,不知毒夫人怎麼又好了。

長孫茂歇上片刻,想起瞿塘峽魚複塔之約,故將醫書遞上。

毒夫人接過,瞥了他一眼。

長孫茂忽然想起三毒絲玉釵,低頭從談梟上解下解開,欲歸還給她。

毒夫人打斷,“不必了,你留著吧,我要來也無用。”

長孫茂並未推拒,將絲玉歸於談梟匣中。

程霜筆問,“你要去魚複塔了?”

長孫茂點頭,“勞你在此等候一陣,待毒夫人好轉,帶她回思州。”

程霜筆道,放心。

程霜筆想,從此他便要如張自明那般為尋藥披星戴月,自此音信渺渺,頓生不舍。

不免又提醒了句,“我聽說,有些藥材極難尋得。去往東海以東,碎葉以西;輕功上絕頂,下千丈深崖,入險穀密林,涉長灘雪域,殺惡獸斬大蛇,爬山蹚水,艱難險阻,都是常有的事。你且珍重。”

毒夫人嗤笑一聲,仿佛譏諷他多言幼稚。

末了又補充了句,“跟著尹寶山,這些倒都不難。隻需防著他一時興起,隨時腳底抹油不管你了。多長幾個心眼罷。”

長孫茂道了聲多謝。

黑色煙霧一聚而散,眨眼間他已收縱談梟,十二峰不見了蹤跡。

自此,程霜筆再見長孫茂,已是一年之後中秋的太乙鎮。

·

當夜的思州下著雨。

一回鎮上,李碧梧同一名熟悉馬首交接之後,便輕車熟路,入了一家客舍。

二樓雅室門簾一掀,便見角落裡坐著的紅衣美婦與少女。

程霜筆跟在後頭,遠遠便認出是仇穀主和那位病重的女弟子。

小姑娘想必是大病初愈,仇穀主帶她來打牙祭來。

黔地以辣菜居多,桌上菜品豐盛,多半紅彤彤的;小姑娘胃口全開,已吃了半條豆腐烏江魚。

李碧梧在門口稍倚片刻,毫不客氣進了屋中,在仇歡對麵坐下。

程霜筆心知二人不合,但阻攔不及,隻得硬著頭皮,守在一邊,以防仇穀主慘遭她毒手。

仇歡一見李碧梧,眼底閃過一絲驚懼。

她一早已聽說思州密探眾多,故一等裴沁脫險,立刻攜她來此打聽葉玉棠下落。午間剛同劫複閣密探交接,一時無處可去。裴沁愛吃黔菜,聽說這家豆腐魚做得最好,便她過來吃。誰知李碧梧立刻跟了過來,仇歡立刻猜到是劫複閣泄露了她的蹤跡。

她知道此人有多毒,人與一勾吻一般的毒,故素來有些怕她。

但那股驚懼轉瞬即逝。隨後背脊直挺,眼神鋒銳如刀,幾有要與她殊死一搏的冷硬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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