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 64 章(1 / 2)

江南的秋天很短暫, 來時無知無覺,去時恍恍惚惚,幾場秋雨, 一陣轉涼,忽又放晴, 熱意頻頻。

待它徹底涼下, 涼裡摻了幾些潮寒之意時,冬天來了。江南的冬與北方的大為不同, 有些樹木依然枝繁葉茂, 綠意盎然,全然沒有北方冬天的肅殺之感。

衙堂前的一棵玉蘭樹下, 宋修濂負手而立, 一片葉子自樹上脫落下來, 落在了他的肩頭,他側過頭輕輕拂掉,於清晨的細濛中沉立良久。

前些時候,他找了縣裡的水利專家韓奇來商討蕪縣俢堤築壩一事, 韓奇根據蕪縣的地勢情況、河道流向、以及往屆災情, 給了一個較為中肯的治理方案。

蕪縣有條河,因縣而名, 名曰蕪河。蕪河自北向南,流經五個鎮子、四五十個大小村莊,河長四百餘裡,寬六丈餘, 遇大雨時,河水暴漲,河堤被衝毀, 一些地勢低的村莊農田受殃,情況嚴重者,危及人的生命及財產。

蕪河的河堤多為土堤,即以土修築的河堤。土堤有個缺點,即不牢固,抗衝能力差。為長遠著想,韓奇建議改土堤為砌石堤。顧名思義,砌石堤就是用石頭堆砌而築的河堤,不過這石頭並非一整塊堆壘上去就行,而是經過打磨出一定的形狀,並用石灰、砂漿、桐油勾縫,如砌牆一般,一塊塊砌壘而成。

考慮到石頭的開采、運輸、打磨等成本,宋修濂沒有采納韓奇的用石頭築堤的建議,而是改為了磚堤。蕪縣多磚窯廠,他想要多少磚廠便能供給多少。

磚的事情解決了,接下來便是人力的事。不論哪個朝代,但凡遇上官府興修土木、造橋修路、治理河渠等工程,平民必須得去服徭役,且是無償性的。一些地方上的徭役繁多苛嚴,百姓深受其苦害,紛紛逃路規避。如此一來,流民大大增加,進而使朝廷陷入動亂之中。

宋修濂自做了蕪縣縣令,大力施行“輕徭薄稅”政策,為的就是與民休養,讓百姓少受苛捐雜稅之苦。如今他要俢堤築壩,就不得不要求百姓服徭役,不過他並非無償,而是給出相應的報酬,鼓勵當地百姓參與到水利興修這件艱巨的任務當中來。

凡參與水利修建者,家中均可免除賦稅,且管飯發錢。修河築堤本就是一件於民有利的事,加之這兩項恤民政策,當地百姓紛紛踴躍參加。一時間,蕪河兩岸湧現出了大批修築河堤的徭役者。

從最初的方案設定,到現在工程有條不紊地循序進行,不知不覺,蕪河河堤的修築工程已一月有餘。期間,宋修濂親臨現場視察過幾次,其餘相關事宜皆由工房監管。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漸漸變得陰沉起來,一片片夾著雨絲的雪花,自空中簌簌而下,很快宋修濂的肩頭就是一片濕冷的寒。

江南的雪細小輕綿,落在青灰色的屋簷上,落在綠意未脫的樹梢間,薄薄一層,觸地即化。

宋修濂看著滿地的濕潮,不禁想起北方的雪來,渾厚又壯闊,天地掩埋人間,蒼茫一色的白。由景及人,他又想到了遠在瞿州城的三姐三姐夫一家,想到了京中為官的謝廣筠,還有邊陲風沙之地抵禦外敵的原武彰。

曾經燈下結伴而讀,花樹下坐臥相談,如今隔了幾重山水,想見一麵都是難。

輕盈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他忍不住眨了幾下,霎時眼瞼上出現了層水霧,周遭的景致看的不再真切。恰此時,外麵一陣擊鼓聲響,他正一正神,心下頗為不耐,大清早的誰人擊鼓鳴冤。

他叫衙役將人帶進來,自己則返身回了公堂。

報官的是周世聰,其父周善寅是蕪縣現任首富,昨晚周善寅宿醉花鳶樓,今早天不亮周家下人家裡來報,周善寅給一妓子咬死了。

咬死了?宋修濂眉毛一囧,這周善寅他識得,家裡開磚窯廠的,蕪河河堤修築用的磚就是由他們周家供給,前幾日他還與之見過一麵,不想今日就給死了,還是給人咬死的。

宋修濂看著堂下被周世聰指控咬死人的那名女子,問她道:“你因何咬死的周善寅?咬的哪裡?怎麼咬死的?如實說來。”

那女子著了件紅白相間的薄薄紗衣,在潮濕寒冷的冬日裡瑟抖著身子,看向宋修濂的目光卻極為堅毅,冷冷一笑,回道:“咬的哪裡?你說咬的哪裡,自然是你們男人出種的那個地方。至於怎麼咬死的,除了用嘴咬,我還能怎麼咬。”

言語相當不善,在宋修濂身邊做文書記錄的小書吏下半身不自覺一顫,隱隱覺著疼。

宋修濂也不與她計較,神色淡淡,話聲冰冷:“你為何要咬死他?”

“為何?”女子聽聞此言,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隨後惡狠狠道:“老色種害死我娘,我咬死他怎麼了,我沒滅了他全家,算是仁慈他了。”

她本名程盈盈,新安府花溪村人。在她出生之前,她娘曾是村裡一天真爛漫的姑娘。娘親十六歲那年,村裡來了一外鄉人,那青年自稱家鄉遭了饑荒,自己逃難到這裡來的。外公見他可憐,便收留了他。

那人生的副好樣貌,甜嘴蜜舌,說的話常常哄的娘開心不已,漸漸地,娘就愛上了他,並且起誓非他不嫁。剛開始二人隻是摟摟抱抱,到了後來,情到濃處,竟背著外公偷偷做了那乾柴烈火之事。

可惜好景不長,二人好了不到三個月,那人稱說自己想回家看看,看完就回來。娘信了他的鬼話,放他家去,此一去,那人再沒回來。

那人去後不久,娘發現自己懷孕了,因著對那人癡狂的愛,娘堅持把她生了下來。因為此事,外公鬱鬱寡歡,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她六歲那年,久鬱成疾的外公不幸撒手人寰。

將外公下葬後,娘親照著當初那人給的地址,領著她找上門去。去了後才了解到,那人當初說的家鄉鬨饑荒的話全是騙人的,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名商人,為了避債才誤闖入的她們村。另外,此人在與娘相好之前,早已有家室。怪隻怪母親太單純,聽信了他的鬼話,就此毀了自己的一生。

那人好狠絕的一顆心,不管母親如何聲淚俱下地跪在他麵前求他收留她母女二人,他都不應。非但不應,他還命人亂棍將母親打死,她眼睜睜看著母親咽氣在自己麵前,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聲嘶力竭地哭天喊地,天地無情,不給她回應。

回應她的是那人冷冰冰的一聲,她的這個所謂的父親,名叫周善寅的禽獸,在她母親被打死之後,竟然命令手下將自己的親手女兒丟到妓院去。

那年她不過七歲。

就這樣,她被丟到了新安府的一家妓院。一直到十六歲,她為一大善人搭救,方從火海之中脫離出來。甫一出來,她便去打聽周善寅的事,卻得知這禽獸早已舉家遷去蕪縣。

為此,她又追到蕪縣來,並且打聽到了這禽獸酷愛逛妓坊一事。為保母仇,她隻好又跳入火坑之中,在一家名為花鳶樓的妓坊裡重新做起了妓子。

她改名為花泠,花鳶樓裡,不論是容貌,還是身段,抑或床上技巧,她樣樣俱佳,遠甚她人之上,因此,她深得客人們的喜愛。周善寅那老色鬼更是對她鐘愛有加,每回來都宿在她房裡,夜夜笙歌,恨不能死在她身上。

與他虛與委蛇近一年,昨晚她終於找準時機,在往日熏的香裡摻了迷情散,人一旦吸入,四肢酸軟,精神渙散,身體為他人所控,不知危險近,不知死來臨。

老色種,當初你用你那個地方毀了我娘的一生,今晚我便讓你這裡不能善終。她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咬上去,一口咬不死,她便咬兩口,兩口還不死,她便再咬一口,直到老色種死透咽完氣她才肯罷口。

哈哈哈......

花泠詭異的冷笑聲掠入宋修濂耳壁,宋修濂隻覺身上僵冷,麵色也極為不好,不待他說什麼,跪在花泠身邊的周世聰已趴在地上乾嘔個不停。

“怎麼了,我的好哥哥?”花泠止了笑聲,淚水依舊掛在臉上,她看向周世聰,不無諷刺道,“我被自己的親爹和親哥哥同上,我還沒犯惡心,你倒先嘔起來了,是妹妹伺候的不舒心嗎?”

聞言,周世聰嘔得更厲害了。

原來,不隻他爹周善寅往花鳶樓裡跑,他也經常到那裡去,去了就跟花泠廝混。有一次,他父子二人同去的花鳶樓,進去後同進了花泠房間,而後又心照不宣一起爬上她的床,在她身體裡肆虐橫行。

今番得知花泠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想到不久之前三人的苟合,心裡承受不住,趴在地上乾嘔起來。待這股惡心勁兒稍微緩和了,周世聰才跪直身子,指著花泠求宋修濂道:“花泠咬死我父親,應以命抵命,求大人嚴懲花泠,將她處死。”

花泠聽他這般絕情之言,不由想起當日周善寅亂棍打死她娘的場景來,這父子二人當真一樣的心狠手辣,一樣容不下她。她忍不住嗤笑兩聲,心酸出了淚花。

“周世聰,我待你不薄,一顆心係於你身上,你也許諾過我的,要一生一世待我好,今日何就說出這般絕情的話來,非置我於死地不可。早知如此,我就合該連你一塊兒咬死得了。”

她話音惡狠狠的,周世聰不禁一個寒顫,隨即罵道:“瘋子,你這個瘋女人,你違悖倫理,天良喪儘,不得好死。”

而後又指著花泠旁邊的老鴇與宋修濂道:“我爹死在了花鳶樓,花鳶樓也難推其責,求大人處死花泠的同時,將花鳶樓也給關停。”

老鴇一聽要關她的花鳶樓,嚇得連連磕頭,“大人,使不得啊。這一切都是花泠一人的錯,不該讓整個花鳶樓來背鍋。我們平日裡隻教姑娘們怎麼取悅客人,可從未教過她們咬死客人啊。大人,您一定要明察,不能一棍子敲死所有無辜之人哪。”

老鴇一邊哭訴漣漣,一邊在心裡將花泠罵了不知多少遍,平日裡多乖巧懂事一人,怎就做下咬死人這等惡事,咬死的還是自己親爹,簡直喪心病狂。

宋修濂對她的哭訴並不做理會,隻看著花泠,緩緩啟齒道:“你明知他是你父親,你還與他…你這不是有悖倫理嗎?”

花泠冷哼一聲,隨即冷言道:“那又怎樣!我恨他入骨,為除這心頭之恨,彆說要我與他行歡,就是死後與他合棺糾纏,我也甘願以赴。”

宋修濂無言以對,怫鬱一歎,與堂下官差道:“先將她關押入大牢。”

與此同時,立在他身旁的小書吏也已將所有供詞記錄完畢。那書吏入這行也有三四年了,什麼樣的奇聞異案他沒記錄過,父女兄妹亂.倫之事還是頭一遭遇著,一想到死者是被咬那裡咬死的,他就雙腿冷顫,覺得自己那裡又開始隱隱作疼。

他將簿冊合上,花泠已被兩個官差帶出去了,既而就聽宋修濂與那老鴇道:“這裡沒你事了,你回去吧。”

聽到此言,老鴇連忙磕頭謝過,知縣大人這是放過她花鳶樓了。她一麵好言相謝,一麵起身出了公堂。待老鴇去後,堂下跪著的就隻剩周世聰一人。周世聰見宋修濂不與他發話,隻好謹小慎微問一句:“敢問大人,小人可以走了嗎?”

宋修濂一手扶額,另一手擺道:“去吧。”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