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 71 章(1 / 2)

時維六月, 溽暑難耐。

一大早,宋修濂乘了馬車往蕪堤去。蕪堤修建工作已近半,他已經好久沒去那裡看看了, 今日清閒,想著該過去視察一番。

這邊剛出了衙門, 就給工房的人喊住。那人呈遞給他一張紙條, 他粗略看了幾眼,原是蕪堤修建所用的磚出了問題。他立馬差人去將周世聰帶到蕪堤, 自己則坐了馬車率先而去。

一個時辰後, 蕪河岸堤邊。

宋修濂自馬車上下來,悶熱天氣下, 勞役者們正揮汗如雨地砌堤壩牆。他往前走了幾步, 一老者拉著一車磚自他麵前經過, 老者汗如雨下,氣喘籲籲,宋修濂見他著實辛苦,便搭手幫扶了一把。

“老伯, 這裡不接受四十五往上的勞役者, 您是怎麼進來的?”

蕪縣役法有規,服役者年齡須在十六至四十五歲之間, 在此年齡之外的均不被接受。宋修濂觀老者樣貌,起碼也得五十幾歲了,人老身體不經,日頭底下一曝曬, 很容易暈厥昏倒。

究竟是誰將人給放進來的。宋修濂剛要叫個人過來問問,就有一差吏跑了過來。

“大人!”差吏對著宋修濂行了一禮。

“這是怎麼回事?”

宋修濂指著老伯問他,不料老伯卻扯住他袖子道:“您就是青天大老爺?”

宋修濂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弄了個懵, 點頭道:“是,我就是蕪縣知縣宋修濂,敢問老伯可是有什麼事?”

老伯姓季,今天本該輪著他兒子服勞役,奈何兒子生了病,孫兒又不在身邊,他便跑來頂替。差吏們將他擋下,說什麼也不讓他進去,他哀聲苦求,連稱自己身體很好,隻乾半天就離去。

其中一差吏見他身體倒也健朗,便勉強答應了他,要他半日後自行離去。

季老伯被指派了個拉磚的活兒,他這正拉著呢,突然來了兩個年輕人幫他推車,再然後差吏就走了過來。差吏稱其中一年輕人為“大人”,他這才驚覺,平生頭一次見到了知縣老爺。

“青天老爺在上,請受民夫叩拜!”

季老伯突然跪拜在地,宋修濂趕緊扶他,他卻怎麼都不肯起,聲音哽咽著說:“民夫活了近六旬,頭一次遇您這般體恤民的好官,您不但給我們服役的發工錢,還免除我們家中賦稅。您這般厚待百姓,百姓們感激不儘,民夫我無以為報,便給大老爺多磕幾個頭吧。”

季老伯跪在地上叩了幾拜。待他情緒稍穩後,宋修濂方將他扶了起來,說道:“宋修濂能得老伯這番話,心裡麵很感動,也很溫暖。您的感激之言我心領了,隻是這天兒熱,您老怎麼經受得住,快隨我到涼棚底下歇息會兒吧。”

蕪河岸邊每隔幾步設有一涼棚,供差吏及勞役者們休息所用。宋修濂帶著老伯到了涼棚底下,很快就有差吏送了涼茶來,他倒了一杯茶水遞給老伯,季老伯受寵若驚,淚水一下子打濕了眼眶。

他曆經過好幾任知縣,年輕時候也曾服過役,無償為官府服務,有時做活慢了,差吏們對他非打即罵,到現在他身上還有好幾道那時留下來的鞭傷。

季老伯喝了口茶,想起年輕時候的辛酸事,與現下的和平順寧一作比,讓他對眼前這位年輕的知縣又多了幾分敬重,諸多感激。

宋修濂看著他一雙渾濁的眸子裡有淚花閃爍,想他必經曆了一番人世間的風霜,心下頓時生出幾分可憐之意來。他與季老伯聊了些家常,趁著天還不是最熱,差人將老伯送回家去。高溫天氣,老人家身體不經,叫他以後莫要再來。

待老伯人走遠了,宋修濂將幾名值差的差吏叫到跟前,問他們是誰將人給放進來的。

其中一個支吾道:“是…是我。”

宋修濂罰了他半年的月俸,其他人罰三個月的。並再次告誡他們,頂替他人服勞役可以,但年齡不符者絕不允許。

差吏們連聲說“是”,身上早已汗水漣漣,紛紛慶幸自己隻是罰了幾個月的月俸,沒有丟掉差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就在這時,周世聰被人領著走了過來。周世聰臉上掛著笑,來到宋修濂跟前,一臉諂笑的說:“大人,您叫小人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宋修濂不答他言,隻命差吏將有問題的磚拿來。很快,差吏去而複回,手裡多了兩塊磚,兩塊磚一塊厚一塊薄,上麵均刻有“周”的字樣。

周世聰拿在手裡仔細看過,頓時滾出一身汗來,連忙跪伏地上道:“大人,小人對此並不知情,望大人明察啊!”

宋修濂不以為然,斥聲道:“你家的磚你不知情?敢情你這個老板是個虛設。既是如此,我也沒必要再與你合作,蕪縣的磚多的是,我不缺你這一個。”

周世聰哀聲哭求:“大人,小人知錯,望大人再給一次機會,小人以後再不會犯此錯誤。”

自他爹周善寅去世後,宋修濂便將蕪堤供磚一事全權交由他負責。蕪縣好幾個村裡都開有他們周家的磚窯廠,他這人享受慣了,將任務分派給幾個信得過的手下,兩手一甩,自己逍遙去了。

如今磚出了問題,他的人將造房子用的普通磚冒充修蕪堤用的特供磚,肉眼可見的錯誤,究竟是哪個不怕死的,做下這等糊塗之事糊弄官府。

周世聰聲淚俱下地哀求著。周家的磚窯廠為村裡的百姓提供了不少營生機會,好多人靠拉磚燒磚為生,正是念及此處,宋修濂免了他一過。

宋修濂道:“本官念及你初犯,這次便饒了你。若以後磚再出現任何問題,我便抄了你家,讓你滾出蕪縣。”

周世聰誠惶誠恐,叩道:“小人謝過大人,以後對磚廠定將嚴加管製,再不會犯今日這般錯誤。”

見他態度良好,宋修濂又告誡他一句:“在其位,謀其事。身為蕪縣首富,你更應該督促自己,為民多多謀利,而不是一味地坐享其成。你若貪戀富貴,富貴也會糾纏著你,慢慢地就會吞噬了你的心。到頭來毀的可不隻你自己,你的子孫也會受到牽連。”

宋修濂的一番話,一字一句敲擊在周世聰的心上,周世聰感懷良多,叩跪道:“大人教誨的是,小人受益匪淺。為答謝大人的一番厚望,小人願意出資為蕪縣建學校兩所。”

宋修濂道:“你們周家這麼富有,兩所怎麼夠!”

他指了指蕪堤,“怎麼著你也得出份錢給咱把這蕪堤修一修吧。”

周世聰汗顏:“該的,該的。大人說的是,千金散儘還複來嘛!”

宋修濂道:“我可沒說這話。”

周世聰捏了把汗,麵上頗為難堪,強作顏笑道:“小人知道,是李白說的。”

見宋修濂不理他,他又接著說:“既然如此,小人便把磚廠稅後所得的百分之十交由大人為蕪堤修建所用,大人覺得怎麼樣?”

宋修濂扯了扯嘴角,道:“不行,我要你稅後的百分之二十。”

“這…”

“怎麼,你不願意?”

“沒,沒有,”周世聰有苦難言,心口不一道,“能為大人效力,小人十分樂意。”

宋修濂道:“如此,我便替蕪縣人民謝謝你了。”

周世聰聲音裡帶著哭腔:“大人言重,小人怎生好受。”

宋修濂沒再理會他,待人去後不久,午飯時間便到了。

官府管飯,涼棚底下支有大鍋,有專門人員燒菜煮飯。飯點一到,勞役者們紛紛丟下手中的活兒,蕪水河裡手一洗,也不管身上的臟灰泥點,端起碗就狼虎吞咽起來。都是些粗糙漢子,沒那麼多講究。

吃完飯,他們尋個陰涼的地方,或涼棚下,或樹蔭下,眼睛一閉睡上一覺,睡醒了接著把活乾。

宋修濂與他們一起用的午飯,之後在涼棚裡休息了一會兒,覺著無趣,便走了出來。連飛訣緊隨其後,撐開傘罩在他頭頂,為他遮日擋陽。

二人沿著河岸北走,路上,宋修濂問:“飛訣,你是湖州人吧。”

連飛訣答道:“是。”

宋修濂又問:“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連飛訣答:“三年多了。”

他自幼習武,十五歲參加武院試得了武秀才,十七歲武鄉試得了武舉人,次年殿試得武進士,被皇帝欽點為禦前侍衛,在皇帝跟前行走。十九歲那年,他又被皇帝指派給了宋修濂,隨人來了蕪縣,一直到現在。

算下來,整整三年半了,他不曾回過家。

“自古忠孝難兩全!”宋修濂側頭看他,歎聲氣,“也是難為你了。”

連飛訣晦澀一笑:“職責所在,沒什麼好難為的。”

宋修濂扯了扯嘴角,難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