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本朝太祖開國以來, 科舉製度沿襲前朝,正式的考試都是定期舉行的。鄉試,本朝最重要的科舉考試之一, 每三年舉行一次,在各省省城舉行, 凡屬本省生員、貢生、監生經科試合格者, 均可應試。
各省主考官均由皇帝欽派,考期在八月, 又稱秋試、秋闈。逢子、午、卯、酉年為正科, 遇慶典加科為恩科。
考試共分三場,八月初九日為第一場, 十二日為第二場, 十五日為第三場, 每場連考三日,需要提前一天進入考場,考試後一日出場。
宋修濂自那日與昔日同窗敘彆後,再沒來過城裡, 一個月來他都在書院自行看書。八月初七日, 他與謝廣筠、林溪辭一道,住進了原文彰租來的房子裡。
租的地方離貢院一街之隔。
八月初八日, 他們幾人提了考籃來到貢院處。此時的貢院門口,擠滿了前來參加鄉試考試的考生,喧鬨之聲,沸反盈天。
宋修濂他們站在人群中, 等了不多時,貢院門開。而後在衙役的維護下,考生們有秩序地排隊進入。鄉試搜身檢查比以往任何一次考試都要嚴格, 考生不僅要摘帽除襪,連衣衫都得解開給衙役們搜檢一遍。
一個多時辰後,輪到宋修濂接受檢查。先是考籃,毫不例外,籃子裡的幾張餅子給撕開掰碎了。之後,衙役又除掉他的發帽,頭發披散開,接受了一番檢查。再然後就是鞋襪與身上,鞋襪檢查無誤後,衙役讓他解開了衣帶。
八月天氣,熱氣尚餘。宋修濂隻著了一層薄的單衫,衣衫解開,褲子褪下,任由衙役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
沒辦法,這是規定,每個考生都得經此一遭。所幸大家都是男子,倒也不怕給看了去。
一切檢查就緒後,宋修濂整好衣發,提了考籃來到貢院裡麵。他按著考引,由衙役領著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號舍是一間一間的,每個考生每人一間,專供考生答卷、吃飯、睡覺所用。號舍內十分狹窄,隻有上下兩塊木板,上麵的木板為
答卷所用,下麵的當椅子,晚上睡覺時,將兩塊木板一拚就是一張床。
每場考試連考三天,這期間,考生吃喝拉撒睡皆在號舍內,直到考試結束,才允準出來。號舍內為考生準備了一盆炭火,以及幾支蠟燭。蠟燭為考生夜裡答卷所用。
至於炭火嘛,八月天氣,餘熱未褪,自然不是為了取暖所用,而是用來做飯的。飯食考生自帶,涼了在炭火上熱下即可。除此之外,號舍內還有一恭桶,為考生拉撒所用。
這樣一間小小的號舍,稱它“監獄”、“牢房”,也不為過。考生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連坐九天,再考中舉人,可想而知,何其困難,簡直是難於登天。很多考生往往第一場就被刷下來,能堅持到最後的都不是一般人。
酉時一刻,數千名考生全部搜檢完畢。自此,貢院門鎖。
由於正式考試在第二日,宋修濂無所事事,啃了幾口餅子,喝了少許水,兩張板子一拚,和衣而睡。
翌日一早,考卷發了下來,試以四書題三道,五言八韻詩一首,經義四篇,每道四書題要求滿二百字,經義題則需要三百字以上。
四書題從《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書中任意取三截做題目,而後根據此題做文章三篇。此類題在鄉試考試中最為簡單,宋修濂粗略掃了一眼,腦子裡立馬有了文章的大概。
例行慣例,正式落文前需在草稿紙上演練一遍。此次考試至關重要,宋修濂做草稿都做的格外認真。四番為人,世世皆為考試奴,他早已練就了一副“百毒不侵”的好心態,不管外間乾擾如何,考試期間,他都能做到氣定神閒,波瀾無驚。
三道四書題,做完已是黃昏暮色時分。宋修濂啃了幾口餅子,喝了些微水,點了蠟燭,繼續做那道五言八韻詩。
五言八韻詩做完,他熄了燈,兩張板子一拚,又是一夜。
初十日早晨,他睜眼醒來,啃了幾口餅子,開始做那四道經義題。這番境況下,啃幾口餅子裹個腹,不至於餓死就行,他也不能要求太高,不然吃
多了,或是壞了肚子,上大號特彆麻煩,臭氣熏天,彆題沒做完,人倒先給熏暈過去了。
所謂經義,即八股文。宋修濂在八股文上的造詣,可謂是爐火純青。四道經義題,他大致瀏覽一遍,醞釀一番,就要在草稿紙上作寫。
就在這時,隔壁號舍突然“呲啦”一聲,緊接著,一股惡臭飄到他這裡來。宋修濂暗道一聲不好,隔壁號舍的主兒上大號了。
這味兒嗆鼻子的很,他一時無法忍受,隻得撕了自己衣服一截,卷成布條狀,往鼻子上一堵,而後係在了腦後。
四道經義題,他從早上做到晚上,堪堪寫完了三道,最後一道留於明日再做吧。奈何天公不作美,白日裡還是晴空碧洗,萬裡無雲的天兒,夜裡忽然狂風驟起,雨水如注。
宋修濂是被冷雨聲給激醒的,再然後他就聽到了其他號舍裡的響動。看來大家與他一樣,被這突如其來的雨聲驚擾了清夢。
雨水拍打著屋簷,他在烏漆抹黑的夜裡,茫茫然坐了一陣,風聲不去,雨勢不歇,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蜷縮著身子,伴著風雨之聲,就那麼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風去了,雨停了。
很快,宋修濂也把最後一道經義題給做完了。
午時,貢院門開,考生們從考場內陸續而出。一回到住的地方,宋修濂立馬弄了桶熱水,將自己從頭至下,好好清洗了一番。
收拾乾淨後,大家坐一起吃了一頓飯,而後又馬不停蹄趕往貢院。接收完衙役的搜檢後,又坐回到了那個小小一方的“牢房”裡。
八月十二日,鄉試第二場,試以五經題一道,以及詔、判、表、誥各一道,五經題要求三百字以上。
這些題平時都有訓練,於宋修濂而言,自是不在話下。
第二場考試完了,緊接著就是第三場,試以五道時務策。所謂時務策,即策論,結合經學理論對當今時事政務發表議論或者見解。
其中有一道題引起了宋修濂莫大的興趣,叫他沉
思了好一陣。這道題的大概意思是,自我朝太祖以來,邊境戰事屢有之,朝廷為保境內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應許了胡人的和親製。一百多年來,兩國之間和平共處,倒也相安無事。
可自打當今聖上登基後,和親製被罷黜,致使邊境戰事屢發,胡人肆無忌憚,屢犯我山河。
就邊境之事而言,有人主張和,有人主張戰。此事你怎麼看?
答題之前,宋修濂不由自主想起了原武彰曾給他說過的事。原武彰曾與他說,當今聖上之所以廢除和親製,是因為聖上曾親眼目睹自己的皇姐與家人骨肉分離,胡人不隻要他們大靖朝的公主,還向他們索要數不勝數的美女和寶物。
貪心不足蛇吞象。後來胡人越來越貪,就差把整個國拱手給他們了。當今聖上還是皇子時,就暗下決心,將來待他做了這一國之君,定要撕了胡人提出來的不對等條約,再不能依著他們。
聖上說到做到,做皇帝後,他廢和親,興武舉,靠兵力抵禦胡人侵略,維護國本。
這些年,朝廷各地每年都在征兵,財力人力物力消耗巨大。如此一來,苛捐雜稅就會加重,一些地方民不聊生,由此滋生了不少動亂。
苛捐雜稅猛於虎。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人傾其一生,也要考個秀才的緣故。凡家中有秀才者,免徭役,免賦稅。這於窮苦家庭而言,無疑是脫離火海。
“咣當”一聲,隔壁號舍撞擊木板的聲音。宋修濂猛地收回思緒,心思重回考題上。主考官出此一題,想必朝廷就此事分成了兩派,一方主戰,一方主和,或許還有一方保持中立。
此事怎麼看呢?自古以來,戰事累及甚廣,最後受苦受難的永遠都是老百姓。宋修濂當然是不主張戰,但也不主張一味地求和。在雙方互利的情況下,兩國簽訂對等條約,化乾戈為玉帛,百姓安居樂業,各晏一方。
這般一想,倒是挺美挺簡單,但他深知,若要兩國息戰,就這麼簽訂對等協議,無疑是癡人說夢,幾乎是不可能的。
既是如此
,那便隻有一戰了。
說到底,他是主戰的。
五道策論題,他耗費了整整兩日才做完。第三日從考場出來時,時候尚早,還不到午時。
他剛出貢院門,就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他尋聲過去,是原武彰。宋修濂虛飄飄走到人跟前,有氣無力道:“來等你哥啊?”
原武彰胳膊往他肩上一搭,笑道:“來等你們啊!”
宋修濂將人輕輕拂開:“彆離我這麼近,我身上臭的很,彆給你熏著了。”
“我又不嫌你。”
說著,原武彰又湊上來。
原武彰見他臉色不好,就問:“臉色這麼差,是沒考好嗎?沒關係,大不了三年後再考就是。”
宋修濂勉力一笑:“不是,我這兩天不曾吃東西,是餓的。你在此處等他們吧,我先回去洗個澡。”
說罷,他抬步前走,不知怎的,走了沒幾步,隻覺頭暈目眩,眼前似有星星閃爍,若不是及時扶著身旁的一棵大樹,他就要栽倒過去。
“喂,你究竟是怎麼了?”
原武彰見狀,跑過來伸手扶住了他,隨後手背在他額上一探,原是發燒了。
宋修濂這幾日沒怎麼吃東西,第二場考試時,隔壁號舍有人上大號,臭氣熏的他受不了。不想這種情況,昨日又給他遇上了,真是苦不堪言,他能好生生走出考場,已然是不幸中的萬幸。
長時間久坐不曾進食,他身體發虛,這會兒出了考場,身體更是飄的不行,仿若一陣風刮來,他就能給飛出去。
原武彰見他這般,隻得先把他送回了住處。
宋修濂草草清洗了下身子,換了身衣衫,而後裹了毯子,夢周公去了。身上難受,他隻想好好睡上一覺。
再睜開眼時,屋裡一燭火光,昏黃明滅。燈下,謝廣筠埋首而讀。
他低咳了一聲,謝廣筠聞言,趕緊放下書走過來,手背覆上他額頭,探了一番,既而說道:“還好,不燒了。”
“現在幾時了?”宋修濂問著,就要穿鞋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