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經業來賭坊的確是來下注的,今年懷鎮兩家私塾隻有康家考中了三人,而且盛言楚還直接成了秀才,在比對廖家,禮院當場將辛華池扔了出來,其餘五個…算了,總之一敗塗地。
之前縣試送考進行押注,聽說就一個人押對了人數,後來那人賺的盆滿缽滿,得知此消息後,廖經業手有些癢癢,便有了戴著黑布巾鬼鬼祟祟下注的一幕。
嘉和朝對賭坊很寬容,聽說深宮裡的娘娘們尤為喜歡拿各種金釵首飾出來賭著玩,因此在宮外掀起一陣對賭的風氣。
不過市井小民好些賭大了並不會有好結局,比方說之前押中懷鎮縣試的那個男人一夜之間暴富,然而銀子還沒摟暖呢,家裡的大人小孩就被人蒙住頭狠狠打了一頓,至於賭來的贏錢,悉數都被一搶而空。
那男人是常年的賭徒,心知賺的太多遭了賭坊的嫉恨,無奈市麵上的賭坊都是有人罩著的,男人即便心中氣憤也不敢去賭坊裡吵。
廖經業這種小白根本就不知道他羨慕的男人早已嚇得搬離了懷鎮,在廖經業看來,男人是發了家搬去更好的地方住去了。
“廖夫子,要來一注嗎?”賭坊的人嬉皮笑臉的搖著骰子,誘惑著廖經業加入其中。
“誒!”有人擺擺手,將廖經業往外推,“廖夫子還是趕緊回去讀聖賢書吧,這裡烏煙瘴氣的,小心等會臟了廖夫子您的鞋。”
廖經業和普通文人一樣,身子骨清瘦,被這圈莽漢一推後,差點摔倒。
“你這人推我作甚!賭坊開門做生意哪有將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如此造次,簡直有辱斯文!”
說著一甩衣袖就要離開。
賭坊的人都是人精,聽出廖經業話裡有話,趕緊彎著腰賠罪,拉著廖經業:“廖夫子彆走,是小的愚笨了,您請您請——”手一揮將賭桌最佳的位置讓給廖經業。
廖經業下手爽快,直接將一袋子銀子扔到“石大河”那堆,“就他了,我與他好歹師生一場,自然是盼著他高中的。”
“廖夫子為人敞亮啊,”旁邊的人立馬恭維,“石大河前些年淘氣了些,聽說不顧您的阻攔上了吊,原以為您與這石學子此生斷了情分,沒想到您還關心
著他,不愧是讀書人,心胸就是寬廣。”
賭坊的人點了點銀子,嗬,好家夥,六十多兩呢,瞥了一眼廖經業身上的褐色陳舊的衣裳,暗忖這六十兩怕是廖經業好幾年的積蓄。
“六十多兩全押石大河嗎?”賭坊雖然有些不乾人事,但對讀書人還是有點尊敬,唯恐讀書人日後高中給賭坊小鞋穿,所以賭坊的人加問了一句,“廖夫子,要不您再考慮考慮?”
六十多兩可不是小數目。
“石大河是在我廖家開的蒙,他的底子我廖某人最是清楚,先前頭一回馬有失蹄……”
頓了頓,廖經業耐人尋味道:“康兄既然能教出狀元郎,手中定是有兩把刷子,石大河得康兄教誨,如若落了榜,哼,不過……廖某人相信康兄育人的厲害,所以才敢拋出六十兩壓石大河。”
一句話聽得盛言楚差點將隔夜飯吐出來,廖經業的意思就是說石大河如果考不中童生就是康夫子不會教?他廖家今年全軍覆沒,他哪來的臉說這種惡心人的話?
有一說一,廖經業倒也過分的信任康夫子以及石大河,六十兩呢,廖經業賭的真大方。
在場的賭徒聽的一愣一愣的,他們這些人才哪裡聽得出來廖經業的諷刺,一個勁的誇廖經業心係學子,更過甚者開始嘀咕從前謠傳廖、康兩家不和的傳言是否有假。
廖、康兩家若真的有隙罅,一貫愛財的廖經業又怎會這麼大方的投注康家學子高中?假使他們是廖經業,在看到康家送考的馬車離去後,他們恨不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門麵見世人,屬實太丟人了。
可廖經業倒好,竟摸了六十兩摻和其中看熱鬨。
廖經業走後,大夥還在議論,有說廖經業為人寬厚,雖然石學子棄他而去,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廖經業忍著羞辱還是要支持曾經的學子。
也有人說廖經業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扭轉大家對他苛待學子的看法罷了,辛華池被趕出廖家的事件這段日子發酵了很多,很多人壓根就不知道辛華池在禮院誣陷盛言楚的事,一心認為辛華池被趕出去是因為這次縣試沒考好,所以辛家人鬨到廖家後,鎮子上的人都開始謾罵廖夫子對待學生未免苛刻。
廖經業是有口不能說
,他寧願背著苛責學子的名聲也不能讓大家知道辛華池在禮院被扔出來的真相,因為一旦真相傳了出來,他受到的指責遠比現在還要多。
盛言楚現在是廩生秀才了,和廖經業的身份一樣,如果外界知道廖經業教出來的學生對盛言楚不敬,辛華池頂多被責罵幾聲就過去了,但廖經業不同,廖經業會被冠上不擅管教的汙名,有這樣的名聲以後肯定是難以招收學生。
所以廖經業思來想去拿了六十兩出來,一來洗白一下自己,二來嘛,廖經業私心裡不得不承認康夫子的手段,在廖經業看來,不管是石大河還是程以貴,兩人都能中童生,既然如此,他何不借口關心石大河去賭一把,說不定他也能一夜暴富。
廖經業算盤打的極好,盛言楚聽得周圍人的議論,低頭而笑。
“你看看你們賭坊是咋做事的?光顧著廖夫子,竟將咱們鎮上的紅人盛小秀才撇到一邊不招待,這我可不依!”
一男人將擠在圈外的盛言楚往正中一拉,笑著責問賭坊的下人,“你們可彆以為盛秀才人小就忽略了他,知道纏著巴柳子不放的素姑娘嗎?人家現如今在牢裡蹲著呢……”
“盛小秀才這事辦的妙。”
隻見一彪形大漢將盛言楚往椅子上一按坐下,滑稽的拱手,道:“得虧盛小秀才讓劉縣令懲治了那個寡廉鮮恥的女人,因為她的胡鬨,導致我杏雞村好多未嫁女的名聲都遭了殃,現在好了,她終於有了報應,村裡的姑娘們漸漸也有了盼頭,說來說去,盛小秀才您就是咱們杏雞村姑娘們的大恩人呐。”
“不敢當不敢當。”盛言楚感覺大漢似乎將他的肩膀都掐青了,微微皺著眉頭道,“素姑娘罪有應得,要謝得謝劉縣令,是劉縣令英明決斷在先……”
“對對對!”
“劉縣令是不錯,但若不是盛小秀才將此事捅到大人跟前,咱們拿素姑娘沒轍啊。”
“杏雞村的人大多樸實,像素姑娘那般恬不知恥的,少有,少有!”
“盛小秀才,素姑娘做的孽現下也有了判決,她這輩子左右是嫁不得人了…先前給你和秀才娘惹了麻煩,您看,您擔待些可行?”
盛言楚聽到杏雞村村民替素姑娘對他娘道
歉,和氣的笑笑:“一人做事一人當,長輩們何須跟小子說這些。”
幾個杏雞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明白盛言楚這句話到底是原諒了他們這些之前看熱鬨的人,還是耿耿於懷?
賭坊的小廝過來斟茶,聞言心思一動,用屁股懟了一下幾個大漢:“還愣著乾啥,盛小秀才不是說了嗎,此事皆由素姑娘一人所為,和你們沒關係!”
“真的?”幾人大喜,“盛小秀才豁達啊!我還以為您會恨上了我們杏雞村了呢……”
杏雞村有點特殊,村子小,莊戶人為了生存大多需要賃鄰村的田地,而水湖村的山林田地多,這些人擔心素姑娘的事會牽扯到他們佃田上,所以才說了又說試圖來打探盛言楚的口風。
盛言楚如今是水湖村唯一的秀才,話語權還是很大的。
“歇嘴吧。”賭坊小廝看不下去了,“盛小秀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嗎?左說右說不嫌耽誤盛小秀才?”
幾人訕訕而笑,盛言楚微微垂下眼眸沒說話。
小廝將泡好的茶水遞給盛言楚,萬分熱情道:“盛小秀才,今天可是康家送考的大日子,您不下一注?”
盛言楚忙從椅子上起身:“不了不了,我是來看熱鬨的,下注就算了。”
“來都來了,不下一注就走豈不是白跑一趟?”小廝說話圓滑,非要盛言楚往賭池裡扔幾個子,“不拘幾個銅板,圖個喜慶就是了。”
“對對對,這兩位都是您的同窗好友,既來了就押一注吧?”
盛言楚有些為難:“不太好吧,程以貴是我親表哥,大河兄長與我的關係也不錯,我投誰都不妥,算了算了,你們就當我沒來過。”
“程以貴竟然是盛小秀才的表哥麼?”有人驚訝,“那就更應該投一注祈福了。”
賭坊小廝笑嗬嗬道:“盛小秀才行有所不知,上了賭桌的注那就是單純的籌碼,誰也不會念著關係不好意思下注,這是賭場的規矩,便是以後程以貴高中,石大河落榜,外人也不能借這個說您的小話,你且寬心。”
“還有這規矩?”盛言楚眼神忽閃一下,悠悠道,“那我就不推辭了,我身上的銀錢不多,就二兩銀子……”
圍觀的眾人聞言皆屏住呼吸看著
盛言楚,盛言楚握著銀子的手往前一推,最終落在‘程以貴’的名字下邊。
眾人笑了笑,心道盛言楚果然還是覺得自家表哥高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而這些人大部分卻跟廖經業一個想法,認為石大河有科考經驗且讀書的年限長,便都將賭銀甩給了‘石大河’,也有少數人默默換了注,一心以為盛言楚眼光更好,想著跟在秀才身後總是不會錯的。
就這樣,支持程、石兩人隱約打成了平手。
盛言楚沒在賭坊多做停留,不一會兒就離開了,賭坊的小廝慣會做生意,等盛言楚一走,立馬吆喝廖經業膽大的拋開和康家的嫌棄,怒甩六十多兩銀子押曾經的學生石大河高中,此事一宣揚出去,瞬間引了不少人過來。
這還僅僅是前菜,等下注石大河的人遠超程以貴時,小廝又站出來高吼:“快來看一看,盛家小秀才光臨賭坊——”
一時間,程、石的賭資碼的比往常都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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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胡鬨!”程有福說的口乾舌燥,在屋裡來回踱步,又對程春娘道,“春娘,這次你得管管他,不管不像話!”
盛言楚被訓的蹲在角落裡,聞言扭頭申訴:“娘,我就給了二兩銀子,全當玩玩,再說了下場的人是表哥,我自是賭一把祈盼著貴表哥一舉高中,我也好拿回我那二兩銀子。”
“春娘,你聽聽,”程有福氣惱異常,“他還想著賺錢呢,你忘了你那個爹從前是乾什麼的了,他要不是因為賭能被一幫人拉著去喝花酒,不喝花酒能睡了妓.子?沒有那妓.子能——”
“哥,你彆當著楚兒的麵說這個。”程春娘隱去臉上的恨意,走到角落將盛言楚拉起來。
“娘,”盛言楚終於意識到不該進賭坊,抬起頭看著程春娘,認錯道,“我下次不敢了,隻此一次好不好?”
“下不為例。”程春娘眼底彌漫著一層霧氣,用手輕輕將盛言楚額前的小碎發撇到耳後,平靜道,“你舅舅說的對,賭這個東西沾不得,一次是好奇,兩次就嘗了甜頭,那三次,四次呢?”
“三次四次就跟盛元德一個德行!”
程有福宛如炸了毛的棕熊,破口而罵道:“楚哥兒,像你這樣才冒出頭的讀書人,最
是進不得賭坊和勾欄院子,隻要進去了,就脫不開身,你爹……不提你爹,就說縣學裡的薛秀才,你不認識此人,我今個就跟你好好說說薛秀才的事。”
程春娘使了下眼色,示意盛言楚過去坐。
“舅舅…”盛言楚慢騰騰的挪過去,小眼睛都不敢看程有福。
他上輩子父母緣分淺,這輩子…就多了一個娘,他娘平日說話聲音柔得跟水似的,所有很多時候他都是自己做主,比方說拿二兩巨資去賭坊。
本以為做的很小心,沒想到賭坊的人這兩日見天的敲鑼打鼓在街上說此事,弄得不僅他娘知道了,連帶著舅舅也知道了。
可以說他是舅舅一手帶大的,彆的人他都不怕,就怕生氣的舅舅。
舅舅打人時的狠勁幾乎能跟康夫子一較高下了。
盛言楚感覺後頸一陣涼颼颼的,卻聽程有福沉聲道:“剛好你過些天就要去縣學,這次就認真聽著。”
“哎!”盛言楚嗯嗯嗯的點頭。
“這個薛秀才,”程有福不急不忙的張嘴,“薛秀才的學問是有的,據說高中秀才的時候還沒十五歲,春娘,你聽聽,比楚哥兒大不了幾歲。”
程春娘慢慢撫著裙擺,聞言點頭。
盛言楚搓搓手等待,隻聽程有福接著道:“壞就壞在少年成名,薛秀才自恃學問超出了同窗一大截,整日裡在縣學背著手瞎轉噠,有人看不慣薛秀才,便拉著薛秀才去了賭坊……”
說到這,程有福譴責的看了一眼盛言楚:“薛秀才初次進去跟你一樣,想著玩一把無所謂,誰知越陷越深,每年的廩膳供給頒下來的四兩廩訖銀子都賠了不算,還搭進了老子娘的嫁妝,越到後邊連妹妹都拿出來賣!”
“這不是畜生嗎?”盛言楚脫口而出,“舅舅你放心,我再也不進賭坊了,我發誓!”說著豎起四根手指。
“我信你。”程有福感慨的拉長聲調,“背後言他人是非不是君子所為,但我還是要說,你小小年紀就背了秀才功名,我擔心你去了縣學心高氣傲,隨之跟薛秀才一樣迷上賭坊。”
“不會的不會的。”盛言楚再三保證,半開玩笑道,“我娘的嫁妝早在我讀書的時候就當掉了,我又沒有姐姐妹妹……”
程
有福伸手就磕了一個板栗到盛言楚的頭上,氣罵道:“你的意思你娘有嫁妝,你有姐姐妹妹你就能胡來了?”
“不不不。”盛言楚捂著劇痛的腦袋,暗恨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乾嘛!
“娘,舅舅,我真的不會再去賭坊了,我若再去,天打五雷轟!”
“彆,”程春娘忙拍打盛言楚的嘴,跟著罵了一聲:“那地方是不能去,但也沒必要發這樣的毒誓。”
程有福哼了一聲:“春娘,去了縣裡後你得多花點心思在楚哥兒身上,賭坊是萬萬不能再進去了,除了這個,還有勾欄院子,你是看都不能多看一眼,可聽到了?!”
“聽到了聽到了。”盛言楚低低嗷了一聲,他總感覺舅舅在他頭上種的板栗紅腫了。
程春娘實在聽不得勾欄二字,轉身就出了房。
程有福歎了口氣:“你娘心裡苦呢,前兩日老盛家的越氏來鎮上給她家那個三兒盛元文買成親用的東西,碰巧撞上了你娘,明裡暗裡的說盛元德的事,我一聽那老婆娘竟然想撮合你娘和盛元德,當時氣不打一出來,惡狠狠的將越氏罵了一頓。”
“該罵!”盛言楚不加掩飾道,“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我娘至於吃回頭草嗎!”
一說回頭草,甥舅二人不約而同的想起巴柳子。
“巴柳子這些天常往酒樓跑,個中意思我都懂,可你娘不願意見他,說要不是因為她,素姑娘不會對巴柳子用強,說不定再過幾年,巴柳子就接納了素姑娘。”
“我娘咋能這樣想!”盛言楚覺得古代的女子有時太過迂腐了,失笑道,“巴叔壓根就沒看中素姑娘,倘若沒娘,也會有夏娘,秋娘,冬娘出現,總之巴叔和素姑娘是絕對成不了。”
“你呀人小鬼大。”程有福揉揉盛言楚軟軟的發髻,淡笑道,“最近就彆讓你娘見他了,鬨了這一場,你娘也沒了心思談這些,想著你要去縣學讀書了,她得將其他放放,這會子怕是又在屋裡給你做新衣裳。”
“我去看看。”盛言楚頓時來了勁,他娘的針線活在這一帶是數一數二的好,就連在京城見過不少好繡娘的俞雅之都誇讚不已。
見盛言楚一臉雀躍又蹦又跳的進來,程春娘微微一笑:
“和你舅舅說完了?”
“嗯。”盛言楚迫不及待的繞到繡架前,望著堆碼整齊的新衣裳,喜不自禁,“娘,有這些就夠了,您還是歇一歇吧,趁著還沒去縣裡,多去鎮上走走,過些時日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程春娘捉針的手一頓,好半晌才道:“楚兒,我跟巴柳子還是算了吧。”
說完就低下頭繼續縫補。
盛言楚放下手中的新衣裳,慢慢走到程春娘身邊。
“娘,巴叔真的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