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貴的童生宴終究沒吃上,盛言楚從炕上摔下來後,手掌破了好大一塊皮肉,鮮血瞬間染紅手掌的紋路。
顧不上疼痛,他跑進廚房喊他娘:“娘,老族長沒了!”
程春娘驚得握緊刀柄,母子倆沒在程家多做久留,找程以貴的娘烏氏要了兩小塊白布縫在鞋頭上,然後兩人就卯足了勁往水湖村跑去。
老族長一直跟大兒子盛大林住在一起,死了後原本應該由盛大林操辦身後事,然而盛言楚過去的時候,沒見到盛大林的身影,反而是盛大林的小兒子盛元勇在忙前忙後的替老族長操持一切。
“盛大林病了…”
盛言楚去靈堂哭了一場後就聽到了這句話。
“老族長因為掛田和族裡的人大吵了一架,雖然後來掛了族田安了大家的心,但族裡那些啃血的隻是一時忍氣吞聲,要不是他們這些天翻來覆去的找老族長說此事,老族長未必會——”
盛言楚臉色陰沉十指哢嚓響,幾人察覺到盛言楚咄咄逼人的目光後,忙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老族長離百歲不遠,現在去了得按喜喪發棺,四月尾的天燥的很,為了不散出屍臭,病懨懨的盛大林決定三天後就將棺材抬到山上去。
“不行!”
盛言楚的反對聲還噎在喉嚨裡沒出來,就聽靈堂裡的盛元勇抵死搖頭:“爹,怎麼著也要過了頭七再把爺爺抬出去吧!”
“勇哥兒少說兩句!”盛大林的婆娘孫氏扁扁嘴,道,“現在族裡是你爹做主,聽他的準沒錯。”
“可…”
“可什麼可。”孫氏不耐煩的打斷盛元勇的話,“你爺前腳死了,後腳你爹就病的頭疼,我晌午找人算過命了,算命的說是你爺的棺材衝了你爹,你要想你爹平平安安的,就給我閉嘴。”
跪在靈案前的盛大林適時咳咳兩聲,聲音蒼白又無力。
盛元勇深深垂下臉,靈堂重地,他跟未來的族長也就是親爹掰扯這個根本就行不通,說不定還會擾了爺爺的安息。
盛言楚心裡也在琢磨這個,戴上孝帽磕了頭後,他起身走到院子裡。
如果不是知道此時他不在程家,他還以為院子裡辦的喪席是童生宴呢!
喜喪喜喪,自然是喜慶
的辦,可到底死的是族裡操勞一輩子的老族長,不說嗷著嗓子哭兩聲聊表孝心,卻也沒必要如此開心吧。
瞧瞧桌上的男人們,喝的那叫一個昏天黑地,更有甚者劃拳嬉笑聲喊的比靈堂裡哭墳的人聲音還要大。
有人見盛言楚出來了,立馬踩著軟綿綿的腳步過來拉盛言楚喝一杯,盛言楚抬起濕潤的眼睛,木木然道:“你們喝吧,我尚小,不沾酒。”
幾個男人掃興的回到桌上繼續飲酒,程春娘雖是和離出去的,但今天的喪宴盛家人依舊準許她披麻戴孝,遠遠的見兒子坐在門檻上抱著頭不說話,程春娘擦擦手中的水漬,跟著坐下。
“楚兒。”
程春娘塞了一個白麵饅頭到盛言楚的手中,輕聲安慰,“我剛聽幾個嬸嬸說,說老族長走的挺安詳的,上個月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前兩日突然能吃能喝,還下床去雲嶺山腳走了一大圈,原以為老族長的病好徹底底了,沒想到從雲嶺山上回來後,老族長整個人就瘦脫了相,滴水不進。”
盛言楚用力的咬了一口饅頭,剛在喪席上他實在沒胃口吃,現下肚子裡咕咕直叫。
“大林爺乾嘛去了,明知老族長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他怎麼就沒想過喊我回來看一眼?”盛言楚吃的很快,嗓子眼塞的難受,含糊不清的埋怨,“也怪我,單知道老族長熬不過今年,還拿掛田的事氣他……”
越想越難過,越難過就越餓,吃了一個白麵饅頭後,盛言楚重重的捶了一下胸口,反手將程春娘遞過來的水一口咕完,暢快道:“娘,我還要吃。”
隻有吃飽了他才有力氣和這幫恬不知恥的族人好生論一論。
“誒!娘這就去灶台拿!”程春娘歡喜的不行,她還以為兒子會鬨絕食呢。
一口氣又吃了三個饅頭後,盛言楚‘嗝’了幾聲,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後,大步往盛大林住的屋子走去。
剛撤了酒席,此時盛氏一族的人都窩在盛大林的屋子裡商量送老族長棺材上山的事,乍然看到盛言楚進來,躺在床上病懨懨的盛大林忙揭開被子,卻被大兒子盛元地按住。
“爹,你剛還暈了一場,就彆起來了,楚哥兒是晚輩,您沒必要給他行大禮。”
盛
言楚眼角餘光捕捉到盛元地對他的輕蔑,不就是當初七兩銀子的事鬨的嗎?瞧盛元地那怨婦似的模樣,看來老盛家沒有賠錢給盛元地。
他甩甩頭,直接無視盛元地,徑直坐到盛大林的床側:“大林爺,您身子可好些了?”
他始終不相信孫氏說盛大林這場病是被老族長衝的,可湊近這麼一看,盛大林臉黃唧唧的,嘴唇白的滲人,一雙眼睛耷拉著沒勁,呼吸急促還伴隨著細碎的□□聲。
“您這是咋了?”盛言楚跑進來質問的氣焰一下消散了不少。
雖然當年收養一事傷了兩人的和氣,但盛言楚內心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恨過盛大林,誰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莊戶人家多口人吃飯就要消耗不少糧食,何況那時候他還在讀書,用度更多。
一旁的盛元地想讓盛言楚彆多管閒事,盛大林斜瞪了一眼大兒子,拉住盛言楚的手,嘴唇微啟:“楚哥兒,剛在靈堂我沒跟你細說。”
氣若遊絲,盛言楚將耳朵湊近了才聽清楚。
“…我爹的喪儀,我思來想去,還是擱家中停靈七天再送上山吧。”
盛言楚心酸的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剛在靈堂他還埋怨盛大林跟孫氏一個德行呢!想著親爹過世連靈堂都擺不足頭七就扔山上,這是為人子該做的事嗎?
“爹,不可哇。”盛元地一臉晦氣的阻止,“算命的都說了,爺爺衝您的命格,再不早早的發喪,您的命就要搭裡頭去了!”
“是啊當家的,還是早些抬上山吧。”
孫氏在一旁抹眼淚,半百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個委屈的小婦人似的,“當家的,如今公爹走了,你就是下一任族長,你可得保重身子,族裡堆積了不好事等著你做呢,你可不能出事。”
邊說邊哭,越到後邊學了哭墳人的戲腔:“當家的,你可不能出事啊,我寧願外頭人說我不孝,我也不能讓你被公爹衝了魂。”
盛言楚最受不了女人的撒潑,可孫氏的年紀都能當他奶奶了,他是打不得也罵不得,隻能坐在那看孫氏哭。
盛大林比盛言楚頭更疼,一邊是老子的喪事,老族長一生都奉獻給了盛氏一族,臨到頭若沒有一個風光的葬禮,外邊的人會戳他脊梁骨的。
然另
一邊盛大林怕死,好幾個算命的都說他突然生病是老族長的魂魄半夜衝的,想要病除,就必須在三日之內將老族長的棺槨送出盛家。
盛大林原是鐵了心要做一回不孝子的,但看到盛言楚帶著一身怒氣進門後,盛大林心咯噔一下,下意識的就說出了停靈七日的話,說完盛大林就後悔了,還好大兒子和婆娘將話給攔住了,盛大林微微鬆了口氣,身子往床上一歪,閉著眼不再說話了。
盛言楚時刻觀察著盛大林的狀態,以防盛大林身子有什麼不適,見盛大林聽完孫氏的嚎叫後竟然臉色好了許多,心中頓時有了計量。
“大林爺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擾您了。”他伸手掖了掖被子,目不轉睛道,“老族長的喪事您也彆操心了,我剛在外頭瞧元勇叔辦的儘善儘美,就讓他來替您守孝吧。”
盛大林猛地咳嗽,掙紮的要起身:“不妥不妥,還是我去吧。”隻停三天靈已經是不孝了,再不待在靈堂前燒元寶紙錢誦經,那真是大不孝。
“不用,您歇著。”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將人推了回去,睫毛撲閃兩下,“就讓元勇叔全權操辦吧,您病的下不來床,沒人會因此說閒話的。”
“是啊!”等盛言楚走後,盛元地坐過來喂湯,嘰嘰歪歪道,“爹,爺爺的喪事你就彆管了,就讓勇哥兒做就行了…”
話還沒說完,一臉憔悴的盛大林狠猛的將藥婉砸碎,刺鼻的中草藥瞬間彌漫開來。
“爹,你這是作甚,這藥要半兩銀子呢!”盛元地心疼的趴在地上用手捧藥水。
盛大林拚死坐靠在床頭,聽著外邊的嗩呐聲不斷,下一息就捂著胸口吃力的下床。
“爹,你又要折騰什麼!”盛元地氣不過,雙手用力的將盛大林抱起來扔回床上。
進來服侍的孫氏大驚:“地哥兒,你乾嘛要摔你爹?哎喲當家的疼不疼啊?”
盛大林能不疼嗎,一身的骨頭感覺都散了架。
盛元地拍拍手,居高臨下的擺著一張臭臉:“爹,你就彆下床了,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咱們盛氏一族的族長可就輪不到咱們家了!”
族長的選舉一般都是裡長和老族長決定的,可老族長這次走的匆忙,因而並沒有和裡長
商定此事,不過盛氏的人都看的出來老族長一直將盛大林作為接班人在培養,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認為盛大林就是下一任族長。
盛大林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可適才聽到盛言楚的話後,他猛地驚醒。
就他這個式的對老族長,族裡的人肯定會被他有所抱怨,到時候彆說當下一任族長了,怕是多年養起來的好聲譽都會毀於一旦。
“快,快去將勇哥兒找來。”盛大林粗喘著氣吩咐。
盛大林隻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盛元地,另外一個就是盛元勇。
大約是盛元勇出生的晚,那時候盛大林膝下已經有了好幾個孫兒,所以對盛元勇的問世並不覺得驚喜,因而父子倆並不親。
盛元勇是盛言楚見過最不像盛家的人,之前老族長嚴明他名下的掛田名額全部給族田後,族裡的人天天往老族長家跑,試圖說服老族長更改主意。
那時候老族長已經病下了,盛大林一家人私底下跟那些吵鬨的人是穿一條褲子的,所以沒人攔著這些人,後來聽說是盛元勇看不下去了,抄起一把掃帚就衝進了老族長的房中,惡狠狠的將這群不要臉的人罵了一頓,臟話渾話罵了幾籮筐,愣是罵的這群人老臉丟儘,自此不敢再來老族長麵前胡鬨。
盛元勇不僅僅罵這群人,還將盛大林這樣的至親家人也罵了個狗血噴頭,父子倆差點因為這件事分了家。
有關盛元勇乾的大義滅親之事,盛言楚還是剛才吃饅頭的時候聽他娘說的。
從盛大林的屋子出來後,他就直奔靈堂,要了個草席就跪在了火盆邊上。
“楚哥兒,你去一邊歇著吧,這兒有我就行。”盛元勇舔了舔乾巴的嘴唇,往火盆裡扔了一個剛疊好的大元寶。
盛言楚挪了挪屁股,也往裡邊扔了一個,叨叨道:“老族長從前喜歡帶我們幾個小子去雲嶺山下背文章,誰文章背的好,誰就能多吃一個野果。”
他的三百千大部分都是在那段時光中學下來的,說起來,老族長算是他的蒙師之一。
憶起往事,盛元勇啞聲道:“我爺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能回來送他一程已經夠了。”
說完這句話後,差著輩分然而年紀卻沒差多少的兩人均歎了一口
氣,你一下我一下的往香爐裡燒元寶紙錢。
燒了沒一會,盛元地很不情願的進來喊:“勇哥兒,爹喊你進去說話。”
盛元勇抹了一把淚,頭都沒回:“你告訴爹,有什麼事等吊唁結束後再說。”
“隨你。”
兩兄弟平時關係不太好,盛元地古怪的看了一眼跪坐在那的盛言楚,陰陽怪氣的對盛元勇道:“勇哥兒,我勸你還是過去看看爹吧,爺爺到底是死了,可爹還在啊,你不在爹跟前儘孝,跑到涼颼颼的靈堂呆著乾嘛,左右楚哥兒不是喜歡跪這燒紙嗎,乾脆就讓他跪著。”
“滾。”
盛元勇絲毫不領盛元地的好意,眉間戾氣一閃而過,淡淡道,“久病床前無孝子,讓我去服侍他?他怎麼不捫心問問自個,爺爺病著的時候他端屎端尿了嗎?他既然做不到就彆指望我能做到。”
“勇哥兒,你胡說啥呢!”盛元地睨了一眼停止燒元寶的盛言楚,激動的語無倫次,“你不去服侍爹就不去唄,說這麼亂七八糟的乾嘛!”
說著就跳著腳跑出去了,靈堂內頃刻間又隻剩下盛言楚和盛元勇兩人。
“元地叔的幾個孩子呢?怎麼沒看到人影?”盛言楚起身來到桌前,老族長走的突然,家中的挽聯都沒有買齊全,正好桌上有白紙和筆墨,他撿起來邊寫邊問。
盛元勇跟著站起來準備奠儀要用的香燭和冥鏹,聞言表情有些複雜。
“幾個侄子侄女信了那算命說的渾話,生怕在這占了臟東西,所以磕了頭就跑了出去,我娘舍不得他們出事,便吩咐他們去外報喪去了。”
盛言楚執筆的手一頓,他記得去程家報喪的並不是盛元勇的侄子侄女,看來報喪是假,出去躲著才是真。
見盛言楚嘴角翹起一抹譏諷,盛元勇恍然大悟:“楚哥兒,我娘她不會是在騙我吧?”
盛言楚寫好一副挽聯放置一旁晾著,聞言搖搖頭:“我不知道,說不定他們真的去報喪了呢?”
他雖然跟盛元勇的幾個侄子侄女小的時候紅過臉,但在沒證實前他不會多嘴挑撥。
“肯定是去哪偷懶去了!”盛元勇咬緊牙根,將手中整理好的東西放下,對盛言楚道,“楚哥兒,我出去找他們去。”
說著
就如風一般跑出了靈堂。
盛元勇一走,繞著屋角點了一圈白蠟燭的靈堂內就隻剩下盛言楚一人。
院子裡來吊唁的村民早已走的差不多,這時一陣風呼呼的吹進來橫掃整個靈堂,門口三根喪幡迎風刮的嘩嘩亂響。
盛言楚隻覺後頸傳來毛骨悚然的聲音,立在堂中的他小小打了一個冷顫,抬頭卻見嫋嫋香爐正中處似乎有一團黑影在晃動,揉了揉眼再看時黑影不見了。
“是老族長嗎?”他不迷信,可這會子卻滿心想著剛才那團黑影會是老族長。
然而無人應他。
盛言楚楞了半晌,掀起衣擺往下一跪,雙手合十喃喃道:“小子當日不該頂撞您,但小子說的話句句是為了盛氏一族好,外邊那些族人一個個都被您嬌慣壞了,您若由著他們胡來,咱們盛家一門大抵就這樣沒出息了。”
說了一番話後,盛言楚想扇自己一巴掌,老族長已經沒了,他還在這矯情個什麼勁,可有些話憋在心中難過,因而不吐不快。
“老族長,小子給您賠罪來了。”說完又磕了一個響頭。
外頭太陽已經西沉,靈堂內越發的淒涼,盛言楚磕完頭後索性將寫好的挽聯掛了起來,隨後就跪在火盆前疊了一大籮筐的冥紙元寶。
“還不進去跪著!”盛元勇進來的時候一手擰著一個男娃,說男娃都過分了,應該說十五六歲的少年。
兩個少年被盛元勇甩到了火盆前,見到跪在那低著頭疊元寶的盛言楚,少年們臉上閃過一絲厭惡。
盛言楚又不是瞎子看不到這兩人對他的敵意,抬眸不緊不慢的威脅:“兩位哥哥不想守靈隻管出去,隻我這人嘴不嚴,到時候我出去胡說八道可怪不得我,畢竟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了。”
兩個少年氣結,挽起手袖想像幼時一樣薅盛言楚的小辮子打架,誰知下一息撲通往地上齊齊跪倒,膝下沒有墊草席,痛得兩人齜牙咧嘴。
“楚哥兒一個小娃娃跪在這半下午了,你們倆倒有心思賴在草堆裡烤紅薯吃!”盛元勇踹了一腳又氣不過擰起兩人的耳朵。
“我就問問你們,你們兩個有沒有良心!”
“哎呦疼,叔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