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趙教諭,盛言楚在書院的日子愈發愜意舒適,每日除了在藏書館看?書,就是和其餘教諭還?有同窗們在書院談天論地。
到了五月,靜綏的氣?溫漸漸攀升,書生們在秀才坊熱得喘不過氣?來,眾人便提議去涼亭上詠詩做必,一行人遂抱著書往涼亭奔去,半道盛言楚走著走著突然被一人攔住。
“盛小弟。”喊人的是馬明良。
盛言楚腳步頓了下?,自從他跟趙教諭鬨掰後,他就很少再跟馬明良來往。
有人跟他說馬明良代替了夏修賢成?了趙教諭另一個得意門生,他起初不太相信,後來在院中偶遇好幾次趙教諭給馬明良開小灶的場麵。
那時,馬明良分明看見了他,卻垂下?腦袋裝不認識。
人各有誌,盛言楚歎了聲氣,何況他跟馬明良的交情並不算頂好,所以旁人跟他說起馬明良背信棄義投奔趙教諭帳下?時,他隻一笑了之沒當回事。
本以為他跟馬明良僅有的友誼就此了斷,沒想到馬明良竟當眾攔住了他。
趙蜀直接拽起盛言楚的衣袖往前拉,沒好氣?的哼:“你理會他作甚?當初你被趙教諭打得手?心發爛,秀才坊的人都去了,唯獨他躲著不見人。馬明良,你可不許說你不知道此事,要知道趙教諭無故懲罰盛小弟可不止一天兩天。”
說著,趙蜀還?故意用胳膊肘去撞馬明良,馬明良一個趔趄往旁邊倒去。
爬起來後,馬明良顧不上拍打身上沾到的泥土,拱手對著盛言楚結巴解釋:“盛小弟,我也是沒轍,趙教諭他整日拉著我講課…我脫不開?身呐,若非他…”
盛言楚眉頭一皺,打斷道:“明良兄,雖我跟趙教諭鬨得不合,但趙教諭這半年來對你是真心實意,你怎可在他走後落井下?石?”
“我…”馬明良臉色難堪起來,‘我’了半天沒下?文,難以啟齒。
“你與這樣恩將仇報的人囉嗦什麼?”趙蜀斜眼睨著馬明良,催促盛言楚:“大家都在涼亭等著你呢!”
盛言楚沒有再看?馬明良,而是徑直往涼亭方向走去。
涼亭上,眾人笑說紛紜,而馬明良卻孤零零的站在青石板上落寞的看?著,不
敢往前走半步。
“哼,本以為你攀上了盛言楚這根高枝此生無憂,沒想到竟落了個這樣寂寥的下?場。”
馬明良回頭,一見來人,馬明良整個人都不好了。
王永年背著手?,望著逆光站在涼亭上的盛言楚,王永年眉頭輕蔑的一挑,悠悠道:“馬明良啊馬明良,你要我說你什麼好?趙教諭不過是給你畫了個餅,你就拿著啃,活該盛言楚棄了你。”
“你!”
馬明良臉紅成?猴屁股眼神閃爍,忽笑道:“永年兄在這笑話我又什麼意思?你得罪了人家小舅舅,論起來你我不相上下?,誰也彆想在盛言楚那討到好。但我馬明良好歹是個秀才,你王永年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還是個小小童生,要說丟人現眼,合該是你才對!”
“堂堂七尺男兒,卻屈尊在兔兒爺身下?,說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月驚鴻是王永年的忌諱,見馬明良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月驚鴻刺激自己,王永年緊了緊手,猛地朝馬明良的嘴狠狠捶去。
一聲痛呼惹得涼亭上眾人聞聲王望去,隻見馬明良和王永年不知何時扭打成?團。
“他們怎麼打起來了?”
“一點都不稀奇,他們勢同水火又不是一日兩日。”
盛言楚目光觸及亭下?兩人,麵無表情。
馬、王兩人在書院大打出手的事很快傳揚開來,馬明良嘴被打得血肉橫飛,門牙脫落了兩顆。王永年也好不到哪裡去,眼睛腫得險些失明。
兩人之後都回家休養了大半年,不過後來盛言楚鮮少在書院再見到兩人。
盛言楚也沒想過去打聽兩人的事,他忙著很。
前段時間說要製藍墨石,並非說說而已,休假期間,他跑到碼頭托南來北往的商人替他尋摸魚膠、牛骨、冰片還?有最重要的湖藍草。
嘉和朝畫師手?中用得藍墨就是采用南域海邊一種湖藍草燒製而成?,湖藍草並不難得,難得是牛骨和魚膠等不常見的東西。
商人走南闖北見識廣,聽聞盛言楚要買這幾樣東西,便笑道:“中原牛骨當然少,但這玩意在西北遍地都是,盛秀才既想要,我打西北過來時給你送來。”
“魚膠也不是稀罕物,南域是海區,那邊人慣常用魚膠燉枸
杞紅棗補身子,雖價錢有些昂貴,但能貴過咱們的人參不成??”
這兩樣都很容易找到,不到一個月,商人就將魚膠和牛骨送到了鋪子,唯獨冰片沒消息。
“盛秀才要得冰片我找人打聽了,說是高山上一種龍腦香樹脂,這玩意有毒,尋常人買不到的,盛秀才若想要,得去藥館。”
冰片是近乎於白色的結晶體,的確是清熱散火的良藥,可在古代一旦有東西跟藥沾上邊,那價錢肯定低不了。
果不其然,盛言楚寫信求衛敬幫忙打聽,一問才知一小包冰片就要七八兩銀子。
難怪讀書人用得墨石這麼貴,主要是製作墨石的材料價格太高昂。
一應東西都收集齊全後,盛言楚在小公寓一樓客廳辟出一塊空地,開?啟了研究藍墨石的計劃。
在書院溫書累了,盛言楚就會躲進小公寓製作藍墨石,因沒有經驗,用桐油燒鬆煙時,盛言楚險些將小公寓給點著。
為了不讓小公寓遭殃,盛言楚便將燒鬆煙這項活挪到了盛家小院,每隔一段時間,盛允南就會去盛家小院跑一趟將燒製好的煙子拿到書院。
盛允南五月中旬才跟著盛言楚住進縣學,舍館後邊有一排後罩房,專門為書童提供,不過住進去的書童並不多。
盛允南住進去後,除了要幫盛言楚處理書院裡的瑣碎小事,還?要負責盛言楚的一日三餐。
食館的飯難以下?咽,為了盛言楚的身子,盛允南每天都會奔走在書院和春娘鍋子鋪,有盛允南這個跑腿在,程春娘樂嗬每天給兒子準備各式的吃食。
這天,蟬鳴雷乾,書生們無精打采的坐在屋裡看?書,有人耐不住熱,索性鬆了腰帶敞開?上半身試圖涼一會。
盛言楚將蓋在脖子上的涼毛巾取下,這時盛允南端著一個深桶走了過來。
“叔。”
盛允南吃力的將桶往盛言楚麵前一放,汗津津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將深桶上的黑布拉開?,悄聲喊:“您看我給您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盛言楚拿著紙扇子輕搖,低頭一看?,嗬,水裡塞滿了一串串的荔枝。
他伸手鉗了一顆,桶裡的水剛從古井裡打出來沒多久,觸感冰涼,手?一碰水,盛言楚隻覺渾身舒坦,連
毛孔都舒張了開?來。
荔枝在井水中浸泡了很長時間,拿出來時透著陣陣涼氣?,現在熟得荔枝應該是淮枝,淮枝的果殼和三月紅差不多厚,果皮顏色深紅,狀如瑪瑙極為好看?。
輕咬開果皮,濃密的汁水滋得一下?充盈口腔,果肉冰冰涼涼,味道甜中帶著微微的酸。
“你也吃點。”盛言楚開?口。
“哎。”盛允南這才小心翼翼的掰開淮枝的果肉,吸溜一口吞咽進肚,汁水甘甜冰涼,似乎吃上幾個淮枝就能將四周燥熱的氣?息給趕跑。
盛言楚將毛巾甩給盛允南擦汗,隨手拎起一串給身邊的同窗。
“大家嘗嘗淮枝去去火氣,都是我家山上種的。”
“好紅的果子!甜!”
“哇,這果子冰得真爽!”
“盛小弟,再給我一顆……”
“我也要,我也要……”
盛言楚笑著又拿出一串,盛允南心疼的站在一旁,想攔著不讓卻又不敢,隻好蹲坐旁悶聲吃淮枝,忽想起一事,盛允南吐出荔枝核。
“叔,年前你交代我的事有著落了。”
盛言楚扔掉手?中的荔枝殼,慢條斯理的擰了把冷水毛巾擦臉:“怎麼說?”
“叔讓我去錢家將桂家女兒和老盛家的恩怨說給盛梅花聽,我說了,隻不過老盛家垮了後,盛梅花在錢家根本就說不上話。”
頓了頓,盛允南又道:“盛梅花也算爭氣?,哄著錢運宏和她…咳,反正正月懷了孩子,如今有五六個月了,大夫直言是個男胎,因為這個盛梅花在錢家挺直了腰杆,但因娘家沒落,錢運宏若不是因為孩子斷不會搭理盛梅花,盛梅花為了將錢運宏從小妾手中搶回來,挺著大肚子敲了衙門的鼓伸冤。”
盛言楚氣?定神閒的靠著椅背,道:“桂清秋和老盛家的瓜葛是因我而起,那盛梅花既敲鼓伸冤,怎麼沒見衙門傳喚我去對證?”
“叔,我看?您忙,就擅自攬下這事了。”
盛允南鼓著腮幫子道:“孟官爺,不對,該叫孟縣丞了,新來的縣令十分賞識孟縣丞,便將此案交於孟縣丞去辦,我一聽是孟縣丞,便抽空去衙門將桂氏女和老盛家的恩恩怨怨說了個明白,孟縣丞擼清清因後果後,判決桂家賠老盛家五十
兩銀子。”
“才五十兩?”
盛言楚有些不滿意,自從那回在趙家和桂清秋重逢後,桂清秋就跟一隻沾了花蜜的蜜蜂似的,成?天在書院附近溜達,見他出來就黏了過來,害他受了同窗們好一頓調侃。
為了擺脫開桂清秋的糾纏,他才讓盛允南去找盛梅花挑起事端,沒想到一場官司下來,桂家不過才賠了五十兩銀子而已。
“叔,還?有呢。”盛允南小聲道,“銀子賠得是少了些,但孟縣丞說了,老盛家的人待叔不好,何必多賠錢讓老盛家的人快活,故而便下令逮了那桂氏女。”
“桂清秋入獄了?”盛言楚難以置信,“孟雙大哥這麼做沒激起民憤?”
他起初是想給桂清秋一點威懾就行,入獄屬實沒想過。
“那桂氏女入獄和老盛家沒乾係,聽說是因為桂氏女常年在城中勾搭男人,有些婦人家氣?不過添了一把火,怒斥桂氏女小小年紀不受婦道。”
“恰巧新來的縣令夫人是個潑辣的,得知城中有如此敗壞閨秀名聲的人在,便求著縣令大人將桂氏女綁進了牢獄,說是要關上一年半載,直至桂氏女改掉拈花惹草的壞脾性。”
盛言楚唔了一聲,原來這手?筆是縣令夫人所為,說起來縣令夫人的確有引導城中女子相夫教子的權利。
“那五十兩呢?”盛言楚問,“誰拿走了?”
盛允南:“都被盛梅花藏起來了,老盛家的越氏和白氏從娘家趕過討要,盛梅花愣是一個子都沒給,錢運宏見盛梅花拿了五十兩銀子回來,如今對盛梅花比小妾好多了,然盛梅花已經看清錢運宏的嘴臉,眼下隻想守著肚子裡的孩子過活,所以那五十兩還在盛梅花手裡緊緊攥著。”
“便宜她了。”盛言楚嗤了一聲,不過桂清秋不再他麵前晃蕩倒是一樁令他開?心的好事。
桂家這件事盛允南辦得倒還?不錯,為此盛元勇托人進城問起盛允南這個書童用得可還順手時,盛言楚毫不吝嗇的給了個好評。
盛元勇高興不已,便將盛允南得盛言楚賞識這件事說給盛允南的爹聽,楊氏一聽心裡起了計較。
六月底,書院開始放熱假。
這天盛言楚正在舍館整理書籍,就聽齋夫喊:“盛秀
才,門外來了一個婦人,那人聲稱是你族裡的嬸娘。”
指了指旁邊忙碌的盛允南,齋夫又道:“說是盛秀才書童的娘。”
盛言楚心下?一了然,對盛允南道:“楊氏大老遠來,定是想跟你要銀子,你身上攢了一些我給你的月例銀子,給與不給,你自己掂量著辦。”
盛允南抿抿嘴,點頭出去了。
很快舍館門口就傳來了楊氏尖銳的叫罵聲,措詞難聽,偶爾還?夾雜著‘不孝不忠’之類的話。
盛言楚站在門口靜靜聽著,楊氏大概罵累了,罵了足足一刻鐘後才歇嘴,待門口的熱鬨停下?來後,盛允南才垂頭喪氣?的走了過來。
“叔,楊氏說給我說了個姑娘,問我要聘禮。”
台階下,盛允南聲音小的跟蚊蟲似的。
“楊氏是繼母,你娶誰是該經她的手?,但你有沒有想過,我明年就要去鄉試,不出意外年底要上京,你既娶了妻,屆時一心在小家上,我未必會留你在我身邊辦事。”
盛言楚說的很直接,又道:“你且家去將這事安頓好,若你要娶妻,我自會奉上一份薄禮,就當感謝你這大半年照顧我。不過我瞧你手?腳麻利,桂家這事辦得也妥帖,我打心眼裡想帶你上京,但你若在水湖村娶妻,咱們叔侄間大抵就要在這分開?了。”
話都說到了這程度,盛允南便是傻子也明白盛言楚的意思,咬牙回家後,盛允南直言這兩年都不會娶妻,此話當即引得楊氏一番捶打,盛允南狠狠心,跑到盛元勇家求族裡替他做主。
望著盛允南一臉的抓傷,再聽著盛允南一聲又一聲的控訴,盛元勇怒不可遏,問楊氏給盛允南配得是哪家姑娘,不問不知道,一問盛元勇當場就取來了族棍。
原來那楊氏心腸歹毒,竟給盛允南配了一個陰婚,那姑娘剛咽氣不久,又是家裡的獨女,為了給女兒尋個伴,那家人花了五兩銀子讓媒婆替他們家招上門女婿。
對,不僅僅是陰婚,還?是上門女婿,也就是說,楊氏用五兩銀子將盛允南一個大活人賣了。
盛元勇親自打了楊氏三十大棍,質問盛允南他爹可知道賣兒子配陰親這事,盛爹支支吾吾,說配了陰親不耽誤盛允南給盛言楚做書童
,還?說什麼沒有妻室不用顧家輕鬆之類的蠢話。
“好好好。”盛元勇一口氣說了三聲好,冷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實話告訴你,南哥兒此番是被楚哥兒趕回來的!”
盛允南配合的抽噎兩聲,斷斷續續的道:“叔說我沒骨氣?,都十五六了還?被繼娘捏得死死的,這樣的人不配跟著他去京城…叔趕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在城裡物色書童了,嗚嗚…”
話一落,盛爹傻眼了,回過神後猛地衝過來捶打楊氏:“都怪你!你沒事給南哥兒娶什麼妻?這下?好了吧?南哥兒的好差事黃了!”
楊氏剛挨了盛元勇一頓族杖,此刻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根本防不住盛爹的拳打腳踢,硬生生扛了兩下後,楊氏嘩啦往外吐出一口鮮血就暈了過去。
盛爹慌了手?腳,可一想到大兒子若是去了京城就有出息,屆時自己說不定能跟著去京城享福,軟下來的心瞬間又硬了起來。
楊氏兩個兒子趴在楊氏身上哇哇大哭,盛爹毫不動容,一個勁的罵楊氏活該。
一旁的盛允南眼神晦暗,便是看到盛爹下跪懇求盛元勇去靜綏縣城幫他向盛言楚求情,盛允南心裡也沒有絲毫感動。
這場戲本來就是盛允南和盛元勇提前商量好的,所以盛元勇推脫一番後便應承了下?來,但有條件:楊氏和盛爹無事不許去找盛允南。
盛爹有些猶豫,不找兒子咋要錢?咋去京城享福?
盛允南見親爹一副算計的模樣,頓時惡心的犯嘔,便道:“爹,我不去叔那算了,我就擱家裡孝敬您……”
“這哪行?”盛爹立馬跳腳,大聲道:“你都已經乾了半年了,再乾一年半就能從楚哥兒手裡拿錢回家,這麼好的事你不乾,你莫不是傻子?!”
盛允南繃著臉倔強的不動,隻道:“娘隔三差五去城裡找我,叔早就對咱家有了意見…”
“好南哥兒,你隻管去,楊氏有我看?著,她斷不敢再去擾你。”盛爹搓搓手?,開?始勸兒子。
“那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