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直到黎明時分才散開,霧氣一開,船渡徑直往鄴城開去。
船渡一到鄴城,天上就飄起柳絮般的雪花。
船主派人過來問是否有人要?下船辦事,若有,可以去船頭領塊紅巾係在腰間,到時候憑紅巾上船,盛言楚喊住船夫,道?:“我們?要?在鄴城多留些時日,這一趟暫且就不坐你家的船了。”
船夫楞了楞,以為盛言楚是被昨夜馬戲團的人嚇到了,忙歉意的笑道?:“那幾人早已不見蹤影,昨夜動靜那般大,料想?他們?也不敢再上船渡頂風作案……幾位是交了去京城的船銀的,既然要?在鄴城下船,那剩下的銀子當然要?還給你們?。”
盛言楚拱手言謝,拿了銀子後?三人下船去了鄴城碼頭。
鄴城碼頭白?茫茫一片,盛言楚裹緊狐裘大氅,扶著程春娘小心翼翼的踩著積雪往停船的岸邊走。
碼頭上來來往往人很多,雪地上早已辟出一條泥濘小道?,行走在滿是淤泥的雪水上,盛言楚的棉鞋很快就進了水。
腳一蹬,能清晰的看到鞋底的雪水往外溢出,盛言楚哈出一口白?氣,舉目望了眼?不遠處大大小小的船。
鄴城距離京城至少還有七八天的腳程,如今江麵下了雪,船開得要?比往常慢一些,算下來怎麼著也要?十來天才能到達京城。
水上生活漫長?又枯燥,又遇上大雪,盛言楚說什麼也不想?委屈自己做小船上京,故而觀察一番後?,瞄準了碼頭唯二的兩艘大船。
一艘是商船,這一趟沒拉貨物,因?是空船駛得快,但商船的船艙少,一間船艙的價錢比盛言楚從靜綏坐得船渡足足高了一倍不止。
另外一艘是民船,船艙的價錢倒便宜,但因?拉得人多,一路走得很慢,若坐民船去京城,至少十天半個月。
“坐民船吧,商船的人太雜。”程春娘倚靠在半人高的盛小黑身上防滑,抬眸望向停在岸邊的兩艘大船,道?:“慢些都不是大問題,可彆再出昨夜那等事就好?。”
盛允南應聲而去,喘著粗氣回來道?:“叔,奶,去京城一人隻需交七兩銀子,但上午是走了不了,開船得等下午。”
七
兩一人的船艙不算太貴,盛言楚拿出二十二兩銀子給盛允南,交代道?:“待會?交船銀時,你記得拎一兩的炭石回來。”
民船不像船渡每日會?免費送吃食,上了民船他們?得自己做飯,這炭石自然少不了,才開出去的船最?是不缺炭火石,這樣?的大雪天若沒有火爐取暖,怕是很難熬到京城。
上船前,盛言楚回首望了眼?鄴城,鄴城的雪乾冷,落在身上若不及時拍掉很快就會?成冰溜子,雪花簌簌得往下落,不多時就將他們?踩過的泥濘路覆蓋的完完全全。
尋船的路上,盛言楚聽了不少船客的閒話。
有人說鄴城不算頂北的地界,如今才十月天就這般冷,地上的積雪三天不掃就能到人的腳踝,也不知再往北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這麼大的雪,咱們?老百姓隻管縮著脖子待家裡烘火便是,隻是苦了那幫上京趕考的舉人老爺,聽說沒?前兩日有艘船上一舉人老爺才進鄴城就凍得鼻青臉腫,嘖嘖嘖,我看呐,那位舉人明年開春的會?試玄得很……”
“會?試年凍死的舉人還少嗎?貢院的門一開,多少蓋著白?布的舉人被抬了出來?你問怎死得?凍死的唄。”
……
盛言楚默默摩挲著十指生熱,覷著漫天的飛雪,盛言楚歎了口氣,暗道?雪再大他也要?往京城趕,明年會?試他便是坐九天冰封考棚,他也必須咬著牙挺過去。
-
進了船艙,程春娘忙將行李的兩鼎火爐拿了出來,炭石燒紅了,船艙的溫度逐漸攀升。
清早三人忙得找船,到了半上午還沒吃口熱飯,盛言楚餓得慌一時沒心情看書,便半跪在地上幫盛小黑擦拭毛發,一邊等飯。
盛小黑的毛粗又長?,下了船渡後?,盛小黑就跟一隻野袍子似的往雪堆裡滾,船艙的溫度一升,藏在盛小黑毛裡的雪花開始融化往地板上滴。
盛言楚從小公寓裡拿出一條毛巾邊擦邊聽盛允南在那有一茬沒一茬的嘮嗑。
“…外邊船上的人說,船渡上那幾個盜賊今早還沒押進鄴城就被人砍了腦袋…”
“那幾個人頭血淋淋的吊在鄴城城門口,旁邊還張貼了告示,一條一條羅列著那幾人的罪過,我跑去
看了眼?,嗬,除了馬戲團那些唵噆事,那些人罪行累累,簡直是十惡不赦!”
盛允南跟在盛言楚身邊耳濡目染,如今張口說話倒有幾分讀書人的乖覺樣?子。
想?起華宓君臨走前所說的‘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盛言楚手頓了一下,沒想?到華宓君下手還挺快,不愧是李家少將軍的女兒。
盛允南臉色忽而正色起來,道?:“叔,昨天咱們?沒收留那些小孩是對的。”
盛言楚驚詫抬眸,拍了拍盛小黑已經?擦拭乾淨蓬鬆起來的毛發,笑了笑道?:“怎麼說?”
盛小黑似乎有冬眠的習慣,野了一上午後?,這會?子舒舒服服的卷起尾巴窩在火爐邊閉目,盛言楚往火爐邊靠了靠,半邊身子都倚靠在盛小黑軟和和的皮毛上,舒服至極。
盛允南拿著火鉗將火爐裡燃起的草木灰往外扒拉,隨後?將手放在火爐前邊烘烤,沒好?氣地道?:“我去看了那告示,告示上從頭到尾都沒說那幾人殘殺馬戲團團主的事,換一句話說,那些小孩和盜賊本就是一夥的,之所以反向倒戈,不過是因?為那幾個盜賊生性殘暴,平日裡對那些小孩非打即罵,小孩因?而心裡落了恨……”
盛言楚拿起火爐上溫著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黃酒,輕抿一口方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話我如今算是見識了,那些盜賊犯得事樁樁件件都是死罪,貼告示的人沒必要?在這件事上洗白?他們?,想?來殘殺馬戲團團主的事無中生有。”
“可不嗎!”盛允南嗤了聲,湊近一點道?:“叔,你還記得咱們?找馬戲團時看到的那兩輛掛著馬戲團牌子的馬車嗎?”
盛言楚挑眉:“那馬車上裝得並非是蛇吧?”
“叔你咋知道??”盛允南驚訝,搬著小板凳又往前坐了點,“船渡本來不打算在鄴城逗留太久的,誰料鄴城的官差突然跑來碼頭,二話不說就將馬戲團放置在船渡上的馬車全拉走了。”
“我一眼?就瞅見了那輛馬車,恰好?一股風吹過來掀起了車簾,嘿,滿車的銅板叮當晃響,昨夜那幾個說不會?進鄴城的小崽子一個個扒著馬車不鬆手,可見他們?早就知道?裡邊藏著銅板,說什麼裝了蛇,
全是嚇唬人的……”
盛言楚咕了口黃酒,擱下酒盅時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馬戲團不論大人還是小人,沒一個乾淨的,除了那隻猴子……”
盛允南:“我過去的時候,那猴子早已不見蹤影,想?來上岸逃了……但被旁人抓走了也未可知。”
盛言楚撩起窗格上的紗布,外頭雪花鋪天蓋地的往下掉,行人匆匆上船幾乎無交流,這樣?的的大雪天,他寧願小猴子被人抱了去,也好?過瑟瑟發抖地縮在樹上。
小猴子畢竟在馬戲團呆得時間太久,陡然回到大自然未必能適應的了。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程春娘將洗好?的菜一一往小木桌上擺,接過盛允南遞過來的木碗,程春娘盛了碗魚湯給盛言楚:“山寒水冷的,外邊江麵上竟還有釣魚的漁民,我瞧你這兩日嘴皮子都乾了,便從漁民魚簍裡買了幾條小鯽魚燉湯給你喝,可惜沒小蔥,不然更香。”
盛言楚雙手接過木碗,嗅了嗅魚湯的鮮味,樂悠悠道?:“有魚湯已然是美事,沒小蔥無礙。”
嘗了口魚湯,盛言楚隻覺一股熱熱的鹹鮮滋味順著喉嚨直通胃裡,一口氣喝了半碗後?,盛言楚抿了抿碗裡的魚肉,邊嚼邊續之前的話。
將馬戲團盜賊和小孩的事和程春娘說了一通,盛言楚話頭一轉,道?:“娘剛不是問我想?什麼想?那麼認真嗎?我在想?馬戲團那小猴子。”
程春娘唏噓不已:“那猴子被圈養多年,瞧著能聽得懂人話,歸山林還不如去富貴人家做個小寵。”
盛言楚勾起唇角,揶揄道?:“娘出來一趟倒比窩在靜綏好?多了,連小寵都知曉了……”
“就你會?貧嘴。”程春娘眯起眼?睛嗔笑:“在船渡那幾日我跟著一幫婦人天南海北的侃,這些詞都是跟著她們?學的,她們?說京城的富主兒很是喜歡擱家裡圈養各種?小寵。”
鉗起一塊魚骨扔給盛小黑,程春娘又道?:“不過像咱們?小黑這樣?大的小寵貌似並不多見,等去了京城,楚兒你可得悠著些,小黑牙尖齒厲,若是咬傷了人咱們?理虧。都說京城遍地是官,搞不好?就咬了權貴子弟……”
盛言楚暗暗點頭,從前他一直
認為盛小黑是條狼崽子,自昨晚盛小黑眼?睛眨都不眨的將馬戲團盜賊的手臂一口咬斷後?,盛言楚覺得他有必要?重新審視眼?前這個被他喚了好?幾年的狗勾。
盛小黑不挑食,隻要?是葷菜就行,三人吃剩的魚骨頭悉數進了盛小黑的肚子,但這些小玩意根本就填飽不了盛小黑,盛言楚便待盛允南出了船艙後?偷偷的拿小公寓裡的牛肉卷給盛小黑。
盛小黑自從知道?有小公寓那片天地後?,整日就圍著盛言楚轉,盛言楚哪裡有功夫時時刻刻的跟盛小黑玩鬨,趁盛允南不注意他就將盛小黑帶進小公寓,一應吃喝都準備了很多。
臨出小公寓前,盛言楚千叮萬囑不準許盛小黑二樓跑,盛小黑很聽話,隻乖乖的在一樓轉噠。
盛小黑消失幾回後?,盛允南後?知後?覺得地問:“叔,小黑呢?”
正翻書的盛言楚頭抬都沒抬,謊話張口就來:“我娘帶它去船上透氣去了。”
盛允南哦了一聲沒做他想?,盛言楚合上書半倚在窗邊,民船已經?在江上走了四天,這四天裡盛言楚愣是沒出過艙門。
忽聽船頭那邊傳來一道?道?吆喝聲:“披荊山到咯——”
緊跟其?後?的是悠長?的號角聲,盛言楚忙下床穿好?鞋襪,盛允南將狐裘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問道?:“叔可是想?出去走走了?”
“待會?到了披荊山,你跟我下船買點東西去。”
盛言楚使勁用?力蹬才穿上結實的鹿皮靴,視線挪到外邊,咧嘴笑道?:“修賢兄來信時特意囑咐了我,說到了披荊山一定要?下去走一趟。”
見盛言楚風風火火的往外衝,盛允南忙拉住盛言楚,往其?懷裡塞了杯溫熱的黃酒:“外頭雪大如席,叔小心著涼,出去前喝點黃酒暖暖身子吧。”
盛言楚一口飲畢黃酒,這時程春娘端著淘洗好?的米進來,見盛言楚整裝待往外走,笑道?:“這是要?去哪?我原以為你要?窩在艙裡十天半個月呢!”
“娘,”盛言楚將氈帽戴好?,掀唇笑開:“待會?船要?靠披荊山休整半個時辰,我準備帶南哥兒下去走走,娘可有什麼東西需要?我順道?買回來的?”
程春娘將米
往窯罐裡倒,聞言抬眸掃了眼?四周,目光落在繡架上。
“鹿皮靴子我才縫了一雙,牛皮筋不太夠,若是看到有人賣牛皮筋,你捎帶兩條過來就成。”
“得嘞!”盛言楚係好?狐裘大氅的帶子,昂首闊步的往船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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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鄴城出來後?雪就沒停過,盛言楚以為披荊山會?像前些年臨朔郡的房屋一樣?,倒得倒,塌得塌,出去走了一圈後?才發現披荊山的民宅幾乎都沒有遭到大雪的打擊。
盛言楚跟著下船的人一道?往碼頭上走,雪下得大,油紙傘壓根就擋不住狂風,盛言楚索性將油紙傘塞給盛允南,自己獨自頂著風雪跑向碼頭。
腳下穿著的鹿皮靴裡邊加了狐絨,走幾步後?腳掌心就開始生熱,靴子底部擂了線結,一定程度上能防滑,盛言楚跑到碼頭上一點都不費勁。
此刻碼頭柳樹下排了一條長?長?的賣貨街,各式東西都有,這幾日上京或南下的船很多,故而這些雜貨賣得並不貴,薄利多銷嘛。
盛言楚很快找到賣針線的攤子,針線一摞一摞的積滿了白?雪,攤主一見盛言楚走過來,忙放下手中的小火桶:“打南邊來的吧?要?點什麼線?”
邊說邊拎起結了冰的線往桌上用?力拍打,冰碎後?,繡線複又回到攤子上。
盛言楚說要?牛皮筋,攤主一樂,牛皮筋比尋常繡線要?貴很多,一聽要?兩根,攤主嘴都快裂到耳邊。
碼頭來往的客人的確很多,但像這種?賣休閒鞋樣?的小本生意其?實並不賺錢,有時候迎風吹一天頂多掙十幾文罷了。
但蚊子腿小也是肉哇,這年頭為了養家糊口被雪灌幾口算不得什麼。
牛皮筋稀有,攤主將箱子裡的鞋樣?全倒出來後?才拿出壓在箱底的兩根牛皮筋,盛允南接過來咬了口,笑道?:“叔,這是真的牛皮筋,咬不爛。”
“我這牛筋是從黑牛身上抽的,不論是做鞋還是做繩子都是上等的貨……”攤主眉開眼?笑,接過銀子後?剛準備將鞋樣?塞回箱子,就聽一人大吼——
“你那些鞋樣?老夫全要?了!”
攤主喜得腦門軋花,暗道?今個是什麼大好?日子,生意竟撞到了同?一天,才賣了一兩
半的牛皮筋,這會?子又開一個兜圓的大主!
盛言楚卷好?牛皮筋,抖了抖肩上落下的雪瓣準備去尋夏修賢讓他買的東西時,突然一道?紅豔豔的惹眼?身影落入眼?底。
“老祖宗,這大冷天的,你就忍心看著我伸手捉針捏線?”華宓君雙手被李老大人握在一起拖著往前拽,目標正是賣繡線的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