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爺子似乎十分不悅,落在長?長?胡子上的雪花隨著嘴巴一張一合嘩嘩的往下掉。
“都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了,還整天舞刀弄槍!京城誰家閨秀像你這般踢天弄井頑皮到極點的?到了如今這歲數,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開始繡婚嫁的衣裳了,你呢!你倒好?,不說讓你乖乖的在家繡嫁衣,你好?歹不能丟了女紅這門手藝啊!”
華宓君噘嘴不滿:“老祖宗這話好?沒道?理,那些京城閨秀的的確確在鏽技上是佼佼者,但我又不是沒見過她們?嫁人後?的樣?子,她們?嫁人後?壓根就沒再抓過針做過繡,平日裡要?用?的帕子上要?繡花,自有婢子幫她們?繡好?,既有婢子做,我作甚要?學?我若是都會?了,那還要?婢子作甚?豈不是要?將這等沒活乾的婢子趕出府?”
華宓君的一連三問直擊得李老大人眼?前冒金花,若不是身邊有這麼個不省心的外曾孫女,李老大人怕是早就擱南域頤養天年,不過也正是因?為有這個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圍著李老大人轉,李老大人的晚年才不至於枯燥無味。
李老大人拄著拐杖使勁的點地,回瞪斥責:“你這是歪理!婢子尚且可以幫你做帕子繡花,你公婆呢?夫婿呢?膝下的兒女呢?難道?都要?婢子來?至親之人的貼身衣物你都不上心,那你這個媳婦怎能當得好??”
邊說邊伸手去抓華宓君,華宓君拖著笨重的大氅在雪裡靈巧的跳躍,一老一少轉了好?幾圈後?,華宓君愣是沒讓李老大人碰到自己。
“老祖宗才是歪理呢!”華宓君叉著腰,嬌俏如二月花的小臉上浮起一抹不屑,“若我嫁得夫君因?為這個嫌棄我,我還不如不嫁他!我堂堂帝師的外曾孫女豈能嫁過去當做繡活的老媽子?”
“什麼老媽子?
”李老大人跑不動了,撐著拐杖大喘氣,“讓你學做鞋你哪來這麼多廢話,今個你是不做也得做!”
“店家,你攤子上的鞋樣?全給老夫包起來!”
攤主早就包好?了鞋樣?站在柳樹下和盛言楚看場戲,聽到李老大人的吩咐,攤主笑吟吟的將沉甸甸的包裹拿給李老大人。
李老大人身後?一壯年男人接過包袱,甩了一小袋銀子給攤主:“寒冬臘月的,剩的銀子甭找了,就當過年的喜銀,早些收攤家去吧。”
“哎!”攤主百感交集,本以為眼?前這家子富貴主是個家教不嚴的人家,沒想?到出手如此闊綽,還說這些暖人心的話。
瞥了眼?秀麗出挑的華宓君,見華宓君低著頭認命的抱著包袱不說話,攤主笑著指指盛言楚:“您說巧不巧,您家的大小姐不喜女紅,然這位公子倒對女紅頗有見識,瞧,這大冷天的,公子冒著風雪還來買牛皮筋呢。”
盛言楚被攤主往前一拉後?,隻能硬著頭皮上前。
李老大人像看古怪之物一樣?睨著盛言楚:“一身書生氣……你也會?女紅?”
嘉和朝的書生懂得東西其?實很多,很多寒門子的女紅手藝有時候比閨閣中的小姐還要?好?,若問為什麼,其?實說來說去是窮惹得禍。
讀書人雖說一心隻讀聖賢書,但私塾和書院都是借宿製度,若不學點女紅,衣裳破了誰補?總不能堆積後?拿回家吧?窮苦人家的孩子一年到頭就那兩套衣裳……
盛言楚先前在縣學就見過有同?窗彆了根針線在胸前,時不時背書背得好?好?的,會?突然脫下衣衫縫補起來,原來咯吱窩的線開了……
李老大人之所以懷疑,大抵是因?為李老大人生在富貴之家,沒見過底層窮苦書生的日常罷了。
不過嘛,盛言楚是底層書生中的例外,他不會?女紅,但簡單的縫補還是行的。
盛言楚拱拱手,如實道?:“晚輩不太會?。”
“小書生?”一旁的華宓君猛地抬頭,望著麵前包裹嚴實隻留出兩隻眼?睛的盛言楚,再次確認:“是你嗎?小書生?”
盛言楚擰開氈帽底下的紐扣將臉露出來,一見到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華宓君咧嘴揚起兩排標
準的八顆牙齒笑容:“真的是你!”
“矜持!端莊!”李老大人險些被曾外孫女那潔白?的牙齒閃瞎了眼?,不停地那拐杖點地:“老夫在家教你的規矩呢!你全忘了!”
華宓君像一隻偷吃了豬油的小老鼠一樣?,忙伸出手捂嘴,身子往下頓了頓,衝盛言楚福了個禮。
盛言楚微微避禮,拱手對緩過氣的老人喊了聲李老大人。
“你小子認識老夫?”李老大人往前站,徹底擋住華宓君投到盛言楚身上的視線,眯著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盛言楚,“你是哪家大人的孫兒啊?”
“晚輩姓盛,言字輩,單字一個楚,那年您致仕歸鄉回南域,晚輩曾在臨朔郡碼頭搭乘您的船回靜綏,當年您老還下船去我家鍋子鋪吃了一頓,您可還記得?”
麵前這位老人可不是什麼簡單人物,曾已十五之齡高中狀元,入翰林院沒幾年後?就一飛衝天做起翰林大學士,年近而立之年便被先帝指派擔任起太子東宮先生,若非李老大人謙遜,唯恐他一人一言耽誤了太子,所以才向先帝上奏再請一位西席先生,那現在朝堂中就隻會?有一個帝師,當然也就不存在張郢他爺爺這位張帝師。
帝師,顧名思義,老皇帝見了李老大人姑且要?恭恭敬敬的喊一聲老師,盛言楚作為天子門生,自然要?對李老大人厚禮相待。
去春娘鍋子鋪吃鍋子是前些年的事了,李老大人當然不記著,盛言楚也沒指望李老大人記得他,但該有的禮數必須有。
“老祖宗您忘了?”華宓君拽了拽李老大人的胡子,“這小書生他娘您保準識得……”
說著湊近李老大人耳語了兩句,李老大人臉上的茫然瞬間消散,看向盛言楚的眼?神登時多了幾絲詫異。
“你娘就是當年差點嫁給張家郢哥兒的……”
李老大人的話說到半截就斷了,華宓君歉意的衝盛言楚笑笑,手捂著李老大人的嘴:“老祖宗!您在家慣常叫我在外頭謹言慎行,怎麼您自個倒胡說八道?起來了?”
“老夫……”李老大人呆呆地撚起胡須,張大嘴啼笑皆非的看向盛言楚:“讓小友看笑話了,老夫失言,還望小友體諒則個。”
“不敢當。”盛言楚
忙擺手,“晚輩此番上京趕考,能在此地遇見老大人是晚輩的福分。”
“趕考?”李老大人由著華宓君扶著自己,一步兩步的走向盛言楚,“老夫猶記得兩三前你還是個秀才吧?”
盛言楚嘴角微微翹起來:“牢您掛心,卻是如此,隻不過晚輩今年爭了口氣考中了舉人……”
“中舉拉?!”李老大人笑著活似彌陀佛,一縷一縷的順著長?胡子,覷像盛言楚的眼?神越發的滿意:“不錯不錯,模樣?周正雙目清亮,小小年紀又高中了舉人,前程無量呐~”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過老皇帝的人,一張嘴接下來差點將盛言楚誇到天上去,彆看李老大人年紀大了,其?實精力十分旺盛,拉著盛言楚一聊就聊了好?久。
這時碼頭那邊響起號角,是催船客上船的,李老大人見盛言楚往客船方向看,不禁撫須朗笑:“小友莫不是和老夫坐得是同?一艘船?”
華宓君一臉憨憨的,笑眯眯的攬著李老大人的胳膊,對盛言楚道?:“我剛還在想?呢,那艘船渡早就駛出了披荊山,如今在披荊山看到你,料想?你半道?換了船。”
盛言楚眨了眨眼?,手往前伸,笑得如沐春風:“老大人,您請——”
李老大人笑哼兩聲,越過盛言楚往民船方向走去。
“叔,你不是說要?帶我來買披荊山的好?東西嗎?”盛允南跟在後?邊小聲地問,“這老人家是誰啊?說起話來一茬接著一茬,咱們?都沒空去買旁的東西了。”
盛言楚頓住腳遙望了一眼?大雪紛飛的披荊山,吐出一口冷氣:“修賢兄說披荊山的寶物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可碼頭擺得攤子不下千種?,一時怕是找不過來,走吧,等有機會?了再來尋。”
“船要?開了——”
見盛言楚呆望著披荊山,華宓君站在船岸上高喊,“小書生,你再不抓緊些,小心又要?換船才能上京咯!”
小姑娘的嗓音糯糯的,帶著一股吳儂軟語的婉轉輕柔調調,十分好?聽,和華宓君豪放和不羈的舉止大相徑庭。
“來了。”盛言楚含笑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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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船艙沒一會?兒,李老大人就派人過來喊盛言楚去李家船艙小坐。
李家租得是
幾間大敞艙,一進去,火爐上的炭火燒起來的滾滾熱浪直往盛言楚臉上打,入目的器物皆是喚不出名兒的古董瓷器,低調又奢華。
“宓姐兒,回你自己的屋子學做鞋去!”
見盛言楚進來,李老大人立馬對華宓君下了逐客令。
華宓君彆扭的端起繡架往外走,路過盛言楚身邊時,隻聽身後?傳來李老大人一聲刻意的咳嗽,華宓君撇撇嘴,收起捉弄盛言楚的小心思,微側著身子福禮。
“華姑娘安好?。”
盛言楚忙躬身還禮,見華宓君繡架上繡得花兒歪歪扭扭,盛言楚嘴角一抽,礙於華宓君忽黑起的臉,盛言楚立馬斂笑低頭。
華宓君走後?,李老大人請盛言楚進了內室,內室擺著棋,李老大人二話不說就讓盛言楚坐到對麵,這一坐直接成了盛言楚接下來幾天裡的必做之事。
民船出了披荊山,穿過斬棘灣,一路向北挺近,十月低,船隻終於停靠到京城地界。
盛言楚昨夜陪李老大人下棋下到後?半夜,若不是華宓君催李老大人去睡覺,興頭上的李老大人怕是要?拉著盛言楚熬到天亮都有可能。
輕輕拉開床邊的布簾,一抹刺眼?的白?光猛地傾瀉進來,盛言楚睡得朦朧有些不適應外邊這般光亮,這時,程春娘推開艙門走進來。
艙門隻開了一條小縫,溜進來的寒冷吹得床上的盛言楚直打哆嗦,程春娘拍了拍身上的寒氣,將攏在火桶上邊的衣裳拿出來。
“喏,娘料到你這會?子要?醒,特意將你的暖襖烘得乾乾的,你趕緊穿上,待會?船靠岸了咱們?還要?坐馬車,外頭雪比咱們?來時還要?大,冷得很呢!”
盛言楚接過衣裳,觸感溫熱,邊穿邊納悶的問:“這船直達京城啊,咋還要?轉道?坐馬車?”
程春娘吸吸凍得通紅的鼻子,雙手停在火爐邊:“是直達京城,這不是靠近京城那邊的江被凍住了嘛,船主剛過來說了,說待會?靠岸後?會?有馬車送咱們?去京城,不收銀子的。”
“這一遭上京咱們?已經?換了兩條船,如今還要?坐馬車……哎,也不知京城裡邊冷成了什麼樣?子……”
歎了口氣後?,盛言楚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才
洗漱吃完朝食,就聽外邊號角聲起。
盛允南麻利的將帶來的行李挑起來,三人上了岸後?,盛言楚本打算和李老大人說聲告辭,找到李家船艙後?,卻被告知李家一行人先一步走了。
船主認識李老大人,見盛言楚打聽李老大人的去向,便道?:“李大人年年這會?子都要?上京,舉人老爺還不知情吧,李家那位少將軍當年死得時候正是眼?下這光景,每年到了十月底,李大人都會?帶著人去華家祠堂鬨一場,這不,華家祠堂就在這——”
說著手指向前方,船主咧嘴笑道?:“說來這華家活該!好?好?的簪纓世家貴小姐不要?,非要?抱著那勞什子美妾過活,這下好?了吧,每年少將祭祀上,李老大人都會?揪著華家子去少將軍的墳頭問罪。”
盛言楚順著船主的手眺望向對岸,一群人中一眼?就見到了那個說話軟糯的華宓君,顧及親娘祭祀之事,華宓君換了身素白?的大氅。
對岸的李老大人一改從前的溫和,冷著臉帶著人往裡衝,很快一聲聲哭鬨和嚎叫傳了過來。
“小公子可是要?進京趕考?”見盛言楚點頭應是,船主神秘一笑:“那你上京可得好?好?留心近幾日京城華家的消息,這兩日華家定熱熱鬨鬨的不得了!”
盛言楚撲哧一樂,想?來這熱鬨的事跟李老大人脫不了乾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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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路難行,船主安排的馬車慢悠悠的行了半天一夜後?終於來到京城外,盛言楚生平頭一次見識到皇城,車夫吆喝快到京城時,盛言楚迫不及待的鑽出車棚坐到外邊。
越臨近京城,盛言楚心底的激動就壓抑不住的往上騰升,京城不愧是一國?的都城,城牆如鐵壁般森嚴堅固,原本的青色牆麵如今全被皚皚白?雪覆蓋住,一眼?望不到邊。
驗明路引進城後?,盛言楚隻覺自己像是從原始森林一下鑽進了熱鬨的大都市,前門大街上,街道?上幾乎看不到泥濘的雪水,便是馬車踩過去留下腳印,立馬有官差拿著掃帚過來清掃。
路兩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馬車從旁經?過時,盛言楚能聞到各式美味吃食飄香的氣味,進了城後?,車夫不再揮鞭,跳下車拉著盛言楚往城
中走。
“還沒問小公子落腳在何處呢?”
走出前大門後?,車夫籲停馬車,笑問:“是去客棧還是投宿親友家?小公子報個名,這一帶小人熟得很,準保將您送過去。”
盛言楚跳下馬車四下望了望,一時沒瞅見熟悉的人影後?,他扭頭看向車夫:“麻煩您送我們?去最?近的客棧吧。”
“楚兒,”程春娘探出頭,猶豫道?:“你不是已經?寫信給你那位當官的同?窗了嗎?咋,他沒說要?接你?”
盛言楚嘴角下壓,端視著車龍馬水的京城一眼?,喃喃低語:“修賢兄是說好?要?來接咱們?的……如今沒來,大抵是被手邊的事絆住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