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極有眼色,察覺到盛言楚的?同窗好友沒有如期赴約後,便拉著馬車往客棧走。
“小公子那好友可是近兩年才做官的??”
盛言楚悶悶點頭:“前二甲傳臚,後來朝考進了翰林院做庶吉士……等等!”
雙手敲頭,盛言楚直罵自己一聲蠢貨:“是了!修賢兄明年開?春就要從翰林院散館,如今又?是年底緊要關頭,可不得忙得暈頭轉向!”
“散館?”程春娘聽不懂。
車夫懂,一聽盛言楚好友在翰林院當職,當即拱手笑得見牙不?見眼:“翰林院多清貴的一地啊,您好友既在那,這?兩天沒空出來接你?情有可原。”
說著指了指皇宮之地,嘿嘿道:“近期吏部和翰林院相通的?那條主街頻繁有官差走動,說是翰林院開了春就要換一批大人,如今正為這?事?忙得腳不?沾地!”
盛言楚這?批新舉人過完年就要下場會試,會試後過了殿試再經過翰林院的朝考就進翰林院做庶吉士,而夏修賢這?一批老庶吉士自然要‘退位’下來。
而三年期滿,老庶吉士們要迎來他們官途中至關重要的?一回考核——散館。
成績出挑的?庶吉士可以繼續留在翰林院做翰林官,一般會接手編修或檢討的職位,其實從這一步就能看出殿試三甲之間的差距。
要知道一甲三人早在三年前初進翰林時擔任的就是編修和檢討之位,像夏修賢這?類二甲三甲的進士隻有通過?朝考進到翰林院學習三年後才能拿到編修檢討的職位,且還要成績出色才行。
殿試分高低,在殿試上跌出一甲後,二甲的進士需要花三年才能堪堪追上一甲三人的腳步,而同進士出身的?三甲若沒有好的機遇,一般情況下這?輩子怕是都要對進士及第的?一甲三人望其項背。
進了客棧,果然有早到京城的舉人們圍坐在那暢談翰林院開春散館一事?。
“……那幫庶吉士無所?不?用其極,為了能留在翰林院,這?些時日他們見天的往吏部尚書還有翰林院大學士府上跑……”
跑去乾嗎?還用問嗎?
不?過?有迂腐的?讀書人堅決不信這謠言,擺手大聲道
?:“……翰林院是朝廷三清衙門,‘點翰林’是何等榮耀之事?,大學士豈會被那些黃白之物蒙了眼?”
此人的?話一落地,不?僅圍在那的舉人們撫肚而笑,立在門口的盛言楚嘴角也不?由一彎。
翰林院是清貴的好地兒,但翰林院的人是嗎?連老百姓都知道做翰林官的?官員是朝廷中最窮的人,不?然哪來三清中的‘清貧’?
人挪窩活,既要得賢名又?要撈點好處,翰林院那些主事的?官爺隻能從下屬身上拿油水,而三年一次的散正是絕佳機會。
盛言楚將手中的包袱交給盛允南,喊小二給他倒了盞菊花茶瀉火,京城外邊的氣?溫比靜綏冷得多,但客棧內燒了地龍,暖得很,長時間呆在客棧裡邊很容易上火。
手捧著菊花茶,盛言楚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聽舉人們閒談。
剛才那位頭腦單純的舉人逗著大家哈哈一陣大笑後,那舉人猶自辯駁:“我說得難道還有假?!”
盛言楚吹了吹茶盞上邊飄著的?菊花,輕呷一口,隻聽一人接話:“翰林院當值的庶吉士身上雖有官職,但三年的俸祿並不高,都到了這?等地步依然有一堆的?進士趨之若鶩想往裡邊衝,可見翰林院有多誘人。”
另一人揮袖道?:“翰林院乃養才儲相之所?,讀書人寒窗苦讀十年不就是為了進翰林院為國效力嗎?消尖了腦袋也要進得地兒,仁兄以為那些庶吉士甘心這?般輕鬆的卸任走人嗎?”
被喊‘仁兄’的?正頭腦單純的舉人,此人叫應玉衡,出生在尚且溫飽的?寒門之家,從小跟著夫子讀書,因是家中唯一的?讀書人,遂家人平時對應玉衡照料有加,故而應玉衡肚子裡隻有墨水,對人情世故大概是一竅不?通。
幾人都點撥到這個程度了,應玉衡還在堅持:“散館是朝廷的規矩,若那些庶吉士沒本事自然該離開翰林院去地方做官,賴在翰林院難道今後的前程就能一世無憂了?我看?未必,諸位也不?瞧瞧,翰林院中有多少老翰林,如今他們滿頭白紛紛,也沒見他們入閣拜相!”
應玉衡這番話深得盛言楚認同,庶吉士散館後便是能留在翰林院,若無
才能一樣不得誌,還不?如散館後去六部做主事,或是外放做州縣小官。
“這?……”
應玉衡的話壓得眾舉人無話可說,尷尬一笑後,幾人話鋒一轉,道?:“眼下還未到十一月,京城的雪就接連下了好幾場了,你?們來得時候瞧見城外的?積雪沒?嗬,累得有我膝蓋這?麼深了。”
“何止深……馬車一進京城地界,我瞧著新奇便下車去玩雪,嘿,那雪比我娘醃菜用得石頭還要硬,還好我使得力度不大,不?然我這?腿怕是要廢了……”
說這話的?男人站到空地上憑空踢了一腳,試圖將當時的情景複原給大夥看?,滑稽的模樣逗著眾人哈哈大笑。
應玉衡見大家有意無意的忽視他,也沒惱,歎口氣後端起茶水百無聊賴的?來到窗前看?外邊銀裝素裹的天地。
盛言楚睨了眼歡鬨的人群,旋即起身行至應玉衡身邊。
“《晉書》中謝太傅問謝家子女雪像什麼,有說像撒鹽,有說像飄若的柳絮。”【注1】
盛言楚笑著將茶盞放置一旁桌上,背著手望著外邊的鵝毛大雪,續道:“一小小雪花就有多種說辭,何況是翰林院?”
“你?是?”應玉衡趕忙拱手問禮,“賢弟說得對,倒是愚兄鑽了胡同巷子,翰林院有清貴,亦有奢靡,端看外人怎麼看?了,就好比這?雪花。”
盛言楚挑眉,暗道?這?應玉衡聰明的很,就目前看?來也沒有迂腐到哪裡去嘛,迂腐至極的?讀書人盛言楚見過?不?少,那些讀死書的書生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應玉衡明顯不是。
“讓賢弟看?笑話了。”應玉衡慚愧的拱拱手,斜睨了眼身後那幫已經轉戰詩社的舉人們,道?:“賢弟也是上京趕考的?舉人嗎?”
盛言楚笑著點頭:“在下是臨朔靜綏人士盛言楚,還未請教兄長的名諱。”
應玉衡二十五六,比盛言楚足足大了十來歲,家中早已娶妻生子,為了明年的?會試,應玉衡咬牙將待產的妻子留在老家,獨自背著包裹上京,隻為在會試前能多聽一聽朝廷的動向,好在會試中調整自己的?答題手法。
得知盛言楚帶著親娘上京,應玉衡佩服的?豎起大拇指:“我未成
親前家中也隻有一寡母,好在族人甚為照料我們,我才不?至於學得辛苦。”
盛言楚感慨一聲,直呼應氏族人大氣?,兩人出身相差不?大,故而擇了桌子坐下。
交談一番後,應啟衡看?盛言楚的?眼神越發的?火熱:“我適才還在想,‘盛言楚’這?名字好生耳熟,可一時半夥又?想不起來,你?一提臨朔郡,我一下就激靈了!”
應玉衡笑眯眯的看?過?來:“盛賢弟,你?莫非就是傳說中那位向臨朔郡獻上禦寒寶物的盛言楚?”
“禦寒之物並非我所?想,”盛言楚笑得和煦,“若多給繡娘們一些時間去鑽研,那毛衣絨毛夾襖並不是什麼難以縫製的衣裳。”
“哎——”應玉衡拉長聲調,笑道?:“盛賢弟何須謙虛?我懂我懂…你既入了皇上的?眼若不想招人眼紅,功成不?居的?舉措最為保命。”
盛言楚頗有深意的笑了笑,他覺得他和後邊那幫舉人都隻看到了玉衡的表麵,應玉衡這人看似懵懂無狀,實則心較比乾多一竅,聰明的很。
果不?其然,問了應玉衡的鄉試成績後,盛言楚直呼一聲大佬。
應玉衡和盛言楚同為鄉試解元,可應玉衡戶籍地了得,乃鐘靈毓秀的?江南府是也!
從一堆才華出眾的?書生中脫穎而出,可見應玉衡的學問有多高。
“江南府人傑地靈水秀山青,應兄在諸多學子中一騎絕塵遙遙領先,小弟欽佩!”
這?話盛言楚一點水都沒摻。
應玉衡麵皮薄,臉紅得跟女子染了胭脂一樣,迭聲道?:“盛賢弟才十五就高中舉人,遙想我十五歲那年還是個小小的秀才……你我相差十來歲,這?十年裡,盛賢弟勢必會趕超我,說起來,我倒羨慕盛賢弟,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高就……”
兩人你?來我往的?奉承彼此,說到口乾舌燥之處,兩人忽然相視一笑,隨之端起盞以茶代酒。
“暢快!”應玉衡身子往椅背上靠,朗聲笑道?:“盛賢弟,你?比江南府那些書生有趣多了,和他們說話我總要在肚子裡打好幾次腹稿,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合而遭他們的白眼。”
盛言楚亦覺得應玉衡和旁人不同。
夏修賢是個標準的?浪
蕩公子哥,有目標有野心,趙蜀則是有賊心沒賊膽,若非有妻室在一旁敦促,趙蜀這?輩子大抵隻會抱著秀才功名過?活,表哥程以貴雖粗中有細,但每回運氣?好像都不太好,至於梁杭雲,梁杭雲學問不錯,但因家境的?緣故導致性子過?於敏感卑微……
借用應玉衡的話,有時候他跟幾位同窗聊天,他也有如履薄冰的時刻,也許才接觸的?緣故吧,跟應玉衡說話他可以做到毫無顧忌。
兩人聊了半個時辰後,越發感慨相見恨晚。
應玉衡博覽群書滿腹珠璣,三言兩語就能將底蘊富饒的江南府風情端到盛言楚麵前,如果說鐘諺青的?石上作?畫是旅行中的打卡機,那應玉衡就是實況播報器。
盛言楚對水鄉江南十分向往,在應玉衡的話語下,盛言楚暗暗握拳,隻道來日得空一定要去江南府走一遭。
應玉衡對盛言楚也極為的滿意,江南府不?乏有盛言楚這?樣年少成名的?書生,但這?些人大多眼神呆愣,除了看?科舉聖賢書外,旁的?書他們分毫不沾,所?以當盛言楚說出一堆奇書上才有的?妙文後,應玉衡不由鼓掌讚許。
“人外有人這話在盛賢弟身上表現的?淋漓儘致!”
應玉衡毫不?誇張的?說,“江南府的?讀書人雖說才學出眾,但他們遠不?及盛賢弟,他們張口閉口之乎者也,問他們何為小蔥何為大蒜,他們絕對分辨不出來,更彆提讓他們侃侃而談天下奇聞怪事。”
小蔥?大蒜?
盛言楚忍俊不?禁的?笑開?,這?兩玩意不光嘉和朝的?書生不?認識,怕是上輩子好多在校學生都不一定能分辨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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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監昨日觀察天象,言及年底大雪應該斷不乾淨……”
盛言楚和應玉衡說得正起勁,忽聽到這句話,兩人不?約而同的?端起茶盞走向人群。
“……二月底就要會試,這?雪無論怎麼下,到了二月也該停了……”
“二月停雪才是最遭罪的?!”
應玉衡歎了口氣,道?:“貢院的屋舍常年不?修,若是化雪,那房梁上的?冰水透過瓦片往下滴,屆時濕了考卷可怎了得?”
盛言楚肅了神色,道?:“化雪天會比現在
還要冷,貢院既不起地龍也不?燒火爐,咱們這?些應試者到時候凍得手都伸不?直,如此怎麼下筆寫?”
應玉衡也在苦惱這:“聽人說,朝廷之所?以讓我等在嚴寒之地進行會試,主要是為了磨煉我等心智,正所謂‘天將降大任’……”
頓了頓,應天衡捂住嘴,小聲道:“說話句大不?逆的?話,我倒覺得朝廷在科舉上如此苛刻十分沒必要,鄉試酷暑,會試寒冬……這般艱苦環境下,不?知有多少書生折在半道?上,朝廷相應也丟了不?少人才……”
盛言楚對此不?敢苟同,直言道?:“應兄此話欠妥,若科舉一行沒有攔路虎順順遂遂,那我等功名之人的身家就會大打折扣,應兄,物以稀為貴啊……”
考進士一旦變得太輕鬆,那科舉取士這?條路就相當於廢掉了,何況連會試這?碟小菜都咽不下去,那將來在官場上又?該如何立足?
要知道官場上的?諸多詭計人心比冷冰冰的貢院不知惡心可怖多少倍!
“是我想岔了。”
聽完盛言楚的?分析後,應玉衡心有戚戚然,笑著看?向盛言楚:“你?我二人都是打南邊來的,最是怕冷,既然貢院艱苦條件不?可逆,那咱們可得事?先好好準備才是。”
盛言楚莞爾一笑:“這?是自然,光棉衣我就備了不?下八.九件,回頭挑進貢院,若是冰雪打濕了衣裳,那我就一天換一件!”
“盛賢弟好手筆!”應玉衡一點都不覺得盛言楚在糟蹋衣裳,會試是獨木橋,隻要有益於會試,管他什?麼手段呢!
前麵那幫舉人還在議論紛紛。
“嗐,我光顧著來京城打聽會試的?消息,竟沒好好準備衣物和鞋襪,如今京城一雙鹿皮靴竟要價一百多兩!”
“我的?天老爺,一百兩呐……”
一人解開?外袍拉了拉裡麵的毛衣,嗤笑道?:“這?毛衣是從南邊臨朔郡運來的,我去年有幸在南邊買了兩件,一共才花了半兩不到,如今到了京城,光一件就要半兩……”
“這?衣裳暖嗎?”有人好奇的?問。
“暖!就是洗幾次後扯一扯領口很容易變大。”
“變大倒無所?謂,我煩得是這個。”
另一人將衣擺
撩起,隻見裡邊穿著的?毛衣上掛滿了一顆顆小小的毛球,那人扯下毛球,苦著臉抱怨,“還好我外邊套了件袍子,不?然這、這?、這?般潦草的?毛衣讓我怎麼穿出去見人?”
“我的?毛衣上也起了疙瘩!”又?一人扯出毛衣。
“我的?也有……”
“我也……”
吐槽毛衣的抱怨聲在客棧裡此起彼伏,盛言楚險些將口裡的?茶水噴出來。
大家不?是在說會試嗎?好端端的扯毛衣作甚?
“我記得這?毛衣是臨朔郡一秀才獻給當地郡守的?,有人知道那秀才姓甚名誰嗎?若下回遇見了,我得好好地問問他怎麼打理這?些毛球。”
盛言楚捧著茶盞淺淺呷了口菊花茶,心道?:得了吧,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解決不了毛衣起球的?問題。
“那人如今可不是秀才了。”
這?時人群中站起一個中年舉人,語氣中略帶自豪:“此人名為盛言楚,是鄙人老家臨朔郡郡守衛大人的義子,今年八月我有幸在鄉試後見了他一麵,此子相貌堂堂不?可小覷,堪堪十五之齡就高中臨朔郡鄉試解元,這?會子應該在來京的?路上了。”
“十五歲的?解元?”
眾舉子不?再糾結毛衣起球,而開?始耿耿於懷盛言楚年紀輕輕就摘走解元這?件事。
“彆是徇私舞弊吧?”有人酸得牙齒疼。
“畢竟郡守大人是他的?義父,若是盛氏子提前知曉鄉試題——”
中年舉人立馬反駁:“可彆瞎說!盛解元的?才學我等有目共睹,他還沒成為郡守大人義子時,就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秀才公,且他那秀才考得也是出人意料,試問這世上有幾個能在縣試四回發案上回回拿第一的??”
縣試和其他科舉考試有很大不同,朝廷之所?以在縣試中用圓形發案的?形式貼榜,目的就是為了將縣試中四次發案第一的?書生拎出來特殊培養。
隻不過?這?樣的人才舉國上下都不多見,朝廷隻好放棄在縣試環節取才,誰知朝廷正準備撤回這?條號令時,地方陸陸續續的?開?始往上報名字,隻可惜人數太少。
為此,朝廷該了號令,將縣試四次發案第一的?人直接取為秀才,像盛
言楚這?類沒考過?府試、院試的?人,亦可喚一聲‘小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