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貢院放行時天將亮未亮,程春娘舉著燈籠將兒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見兒子精神尚可,程春娘當即鬆了口氣。
程春娘擔心兒子出來時走路沒勁,故而租了輛馬車停靠在貢院街口:“還好我們仨來得早,不然連停馬車的?地兒都沒有,走走走,娘在車棚裡生了兩個火爐,你趕緊上去換個鞋烤烤火。”
貢院不準學子們帶換洗的?鞋進去,盛言楚一雙鹿皮靴硬是穿了小半個月,鹿皮靴裡邊塞了厚厚一層狐絨,但考棚地麵常年濕漉漉的?,到了夜裡,學子們跺腳的?聲音越發的?大,盛言楚那雙鹿皮靴愣是讓他跺得鞋底都軟塌了。
脫下鞋,就著爐火,盛言楚瞥了眼雙腳,還好隻是腳小拇指凍得有點疼,不過沒起凍傷。
兩口火爐上都在燒熱水,盛允南忙端盆給?盛言楚泡腳,程春娘找出一雙兔絨拖鞋給?盛言楚換上,盛言楚穿鞋時,程春娘一驚。
“我的?天老爺,你這手咋了?”
月驚鴻嚇了一跳,忙舉著桌上的?油燈看過來,搖曳昏暗的?燭光下,隻見盛言楚右手手背腫得老高,無名指上凍了道小口,凍傷之處滲出縷縷鮮紅的血液。
程春娘心疼地抽泣,雙手捧著盛言楚的?右手微微顫抖:“適才外?頭天暗,我都沒注意你手凍裂了……讀書人的?手金貴,凍成這樣可如何是好哇?”
抓著兒子的?手,程春娘扭頭吩咐盛允南:“南哥兒,待會?天亮了你去尋個好的?大夫上家裡一趟,這手都裂開了口,總得敷幾副藥才行,不然等天暖起來,有得是罪受。”
車棚窄小,又?有兩鼎火爐熊熊燒著柴火,盛言楚背靠在棚壁邊上,棚內的?滾滾熱浪不一會?兒就將他包住,就同他娘說的,溫度一高,他手就開始泛癢。
程春娘打掉盛言楚正在撓癢癢的?手,紅著眼眶嗔怒:“彆抓,越抓越癢,抓爛了回頭是要留疤的。”
盛言楚訕訕縮回手,為了緩解手背上的?瘙癢,他偷偷將手背貼在桌底下,癢到撓心的?手一碰到冰涼涼的?原木,一下刺激的?盛言楚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跑了出來。
街頭人多,馬車緩慢地往外?走,一路上程春娘問東問西,卻遲遲不過問盛言楚考得怎麼樣。
月驚鴻和盛允南得了程春娘的?敲打,兩人也沒有問。
盛言楚笑著搖搖頭,暗道他娘倒是有心,生怕他考得不好,若這時問他,怕是要觸及他的?傷心事。
程春娘將火爐裡烤好的?紅薯扒了出來,紅薯外皮烤至焦黑,往地上滾一滾,黑炭般的皮立馬綻開,輕輕用手一掰,露出裡邊香甜軟糯的?紅薯芯。
正月間,程有福托商隊往京城盛家送了一批貨,除了春娘鍋子鋪的銀子,還有好多吃食,其中紅薯就占了五麻袋。
一道送來的信上說程家去年紅薯大豐收,可惜這兩年種紅薯的人越發的?多,價錢彆說往上漲,竟還降了價,程有福氣不過將紅薯都藏進了地窖,後想著京城冷天多,怕是北邊種不好紅薯,就這樣,一堆紅薯進了京。
盛言楚咬了口誘人的紅薯囊,隻聽程春娘道:“你大舅寄得多,等天晴了咱家曬些紅薯粉吧,到時候再找幾個瓦工將咱家前院那排倒座房歸置歸置,娘還想開個鍋子鋪。”
在京城的這段時間,程春娘總算見識了皇城腳下的?富麗堂皇,然京城的確繁華,但開銷太大了,這些年在靜綏積攢的?銀子還沒焐熱呢,就拿了一千二百兩買了宅院。
兒子這回科考前前後後也花了不少銀子,聽說日後便是做了官,三年五載的也存不到什麼?銀錢,說不定還要家裡往裡邊貼。
那位夏大人不就是例子麼??夏大人家裡比盛家富貴多了,可進了翰林院後竟說手邊的銀子不夠使。
程春娘為此焦慮不已,一心想著做點什麼?活能賺點銀子,思來想去,程春娘覺得還是做老本行好。
盛言楚鼓著腮幫子回應:“開鍋子鋪固然好,但我接下來忙得很,一時怕不得空幫娘操勞鋪子的?事。”
京城是天子所在之地,想在家宅開鋪子要去京兆府衙門辦一堆的?手續,甜水巷在北,京兆府在南,這一南一北跑個來回就要一天,何況一天根本就辦不妥開鋪子的?事。
會?試結束後,四?月二十二的?殿試迫在眉睫,盛言楚可不管自己會?不會?杏榜題名,總之
先好好準備殿試就是了。
殿試要麵見天子,除了在金鑾殿當場寫萬年不變的?論述題,還要接受皇上的?‘拷問’,至於問些什麼?,端看皇上的?心情了。
不過夏修賢說,皇上一般會問近期的?朝政大事,故而夏修賢提醒他,讓他會?試後多去京城茶館等熱鬨的地界走走,說不定能聽到一些風聲。
這些事都需要他花時間用心去做,所以一聽他娘說家裡要開鋪子,他隻能將自己的?難處先擺出來。
“你隻管去做你的?大事,”程春娘嘴角彎翹,“鋪子我會?跟你然舅舅兩人去打點,他在京城呆了這麼?些年,倒也有點作用。”
月驚鴻被誇得俊臉緋紅,結巴道:“楚哥兒你放心吧,姐開鋪子的?事我會?辦妥,我時常跟著師傅帶人去京兆府開地契紅印,對那邊熟悉著呢!”
盛言楚壞心一樂:“然舅舅這些時日還在賣宅子?”
瑤山寺的方丈直言月驚鴻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月驚鴻偏不信,回去後愈發努力地賣宅子。
月驚鴻聽出盛言楚話裡的?調侃,當即大為得意,眉飛色舞道:“你萬萬不可小瞧了我,你會?試這幾天,我帶了不少人去看宅子,這不,今天晌午就有一人提著銀子跟我去衙門過戶!”
“哦?”盛言楚驚詫挑眉,難道瑤山寺方丈解得簽不準?
幾人正閒侃著,忽聽外頭馬兒一聲長鳴,盛允南忙撩開布簾張望。
車夫回首揚聲:“幾位稍安勿躁,前頭好像堵上了——”
“堵上了?”盛言楚一愣,貢院這條街可寬敞了,便是現在人擠人車擠車,慢吞吞如烏龜一樣往外?挪,總是能走出這條街的?,怎麼會?堵塞?
不止盛言楚驚訝,旁邊車棚裡的?舉子們亦茫然。
“瞧著不是貢院這條街塞了……”
“哎,快些走吧,我這車上連個熱水都沒有,再不走我沒凍死在貢院已然命大,回頭凍死在這找誰說理去?”
“怎麼不見官爺過去催催?這大冷天的?,晾著我們一乾讀書人在這吹冷風像話嗎?難不成?待會?也抬個擔子披件白布將我送上山葬了?”
抱怨聲驟起,好在程春娘心細,來時就在馬車上架了火爐,盛言楚倒不覺得
嚴寒,可他困得厲害,此時眼皮子都在打顫,然外頭吵吵嚷嚷地睡不著,想早些家去睡,可馬車底部就跟釘了釘子似的,紋絲不動。
“還讓不讓人走了?!”
有幾個脾氣暴躁的?舉子走出馬車大聲罵咧起來:“天還沒亮呢,前頭到底是哪家的?官眷?不知道今天貢院開大門嗎?堵著我們的路作甚?”
“我等才出貢院就遭人堵得動不了,這不是在咒我們會試不順嗎?”
“……”
盛言楚心裡也煩,雖說不信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但一出來就被堵,換做是誰都不舒服。
跑到前邊打探消息的盛允南躥上馬車:“叔,是三岔口那堵了,瞧動靜是在做驅邪的法事。”
“做法事?”盛言楚還沒說話呢,旁邊湊過來的舉子語氣含怒:“還是驅邪的法事?打量我們這些人身上染了邪祟嗎?”
盛允南忙解釋:“不是不是,是京城一個大戶人家在為家中主母肚子裡的?孩子驅邪……”
“誰家這麼?大的陣勢?”
“挨著貢院驅邪?好大的?威風?”
盛言楚戳戳盛允南的?背,問:“我記得驅邪巫女會不停地喊主家的?名字,你可聽出是哪家大人在做法事?”
“好像是花…還是華來著?”盛允南撓撓頭“巫女唱得祝詞好生彆扭,我一時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來來回回聽了幾句後貌似喊著是華家……”
“華家?”盛言楚手咚得往手掌心一錘,一不小心扯到手背上的?皸裂,當即疼得低吼一聲:“嘶——”
“楚兒!”程春娘頃刻慌了神,抓住盛言楚的?右手一看,驚呼出聲:“哎呦我的?小祖宗誒,你且悠著點吧,這手你還想不想要了?”
手背皸裂的?口子綻開了,露出裡邊猩紅的?血肉。
“楚哥兒,”月驚鴻心揪了起來,“你手上這凍傷著實厲害,也不知你這幾天在貢院是如何熬下去的?這樣大的?裂痕,擱旁人身上早就疼得呼爹喊娘了。”
盛言楚倔強的咬著唇不喊疼,啞著嗓子道:“起先隻是個小口子,期間我寫詩寫上了頭,就…就撓了幾爪子…”
說到底,是癢惹得禍。
程春娘一拳頭捶到盛言楚肩膀,微沉下臉:“等回家後
你且把你的?爪子給?我包起來,你若想要手,就聽話不許撓它!”
盛言楚忙嗯嗯點頭。
這邊,舉子們已經打探到了消息,原來堵住貢院大街的?正是盛言楚猜中的華宓君所在的華家。
“還主母?”人群中一學子操著地道的?京腔輕蔑一笑,“不過是個妾室罷了,竟也敢對外?稱華家主母?”
“呸,一對恬不知恥的狗男女!老天怎麼不開眼收了他們?!”
上京趕考的?讀書人並非人人都像盛言楚一樣清楚華家和李家的?恩恩怨怨,聽到這些話,立馬嗅到了不對勁。
盛言楚由著他娘往他肩上又?添了件大氅,端了個小杌子,盛言楚坐到馬車外邊聽起八卦。
“這華家何以令你如此憤慨?”有人好奇地問京城本地的舉子。
京城舉子瞥了眼前方,冷冷開口:“若是你們知曉華家從前做得那些事,定會?跟我一樣滿腔火氣,那華家……”
不愧是口齒伶俐的?讀書人,三言兩語就將華正平和少將軍這對夫妻的事說了個清清楚楚。
有人心有不快,恨聲道:“李家少將軍一屍兩命,皇上為何不給?少將軍報仇?”
“是啊,光和離有什麼?用?華正平乃人麵獸心,他那小妾更是罪魁禍首,兩個合該遊街蹲大獄砍首才對啊,不然怎安撫在天之靈的少將軍?”
“親孫女在華家受這等蹉跎,身為帝師的?李老大人能忍?老大人何不上奏朝廷嚴懲華家?”
“這…”
麵對這些問題,剛才還義憤填膺的京城舉子一下癟了氣:“此事說來話長…”
盛言楚接過話茬:“煩請仁兄快快說來。”
很久之前他就納悶少將軍慘死後,為何華正平和那小妾能相安無事?以皇帝對李老大人的?尊崇,不該一舉滅了華家好寬慰李老大人嗎?
圍上來的書生們見狀議論紛紛,京城舉子煩躁地嘖了聲,躊躇片刻後,方道:“撇開華正平那些見不得人的狠毒手段,我得說句實話,華家運氣很好,華正平年輕時那張厚臉皮子長得也確實不錯,少將軍因此而傾心於他,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盛言楚急迫地問。
哎呀,剛才不還伶牙俐齒的嗎?這會?子磨磨唧
唧乾嗎?
“對呀,快說隻不過啥?”不少人跟著催促。
京城舉子責罵華家的?氣勢一下降了下來,皺了皺鼻頭,支吾道:“隻不過、隻不過那時華家早已給?華正平物色了正妻……”
“什麼??!”人群中頓起騷動。
有人分析道:“華正平留檔官府的?正妻隻有少將軍一位,那、那華家物色的那女子去哪了?”
嘉和朝對女子婚配一事看得格外重,盛言楚當初極力?撮合程春娘和巴柳子在一塊,正是因為朝廷律法在這方麵有很多特殊規定,比方年輕的和離婦必須在和離後的六至八年裡將自己嫁出去,否則官府強行配對。
程春娘之所以能單著不嫁人,是因為盛言楚找縣衙開了文書,這文書並不是有銀子就好使的,得經官府的?大夫診脈不可孕後方能戳上紅印不用嫁人。
除了對和離婦有要求外?,那些定親退親亦有說法。
一旦男女過了小定約好兩家要結秦晉之好,若男方想要退親,一來要賠付好幾倍的?聘禮銀錢給女方不說,二來還會?遭人指著脊梁骨唾罵沒良心,而那女方雖說能拿到不少賠償銀,但名聲卻徹徹底底的?壞了。
所以嘉和朝男女定親時十分的?謹慎,唯恐事後反悔,丟了一大筆銀子外?還損害聲譽。
如今在翰林院忙碌的?夏修賢當年為了甩開盧婧柔,就賠付了好幾千兩銀子,哪怕盧家再怎麼不堪,依舊有不少人大罵夏修賢是個無恥混賬羔子。
回憶戛然而止,盛言楚靜靜地坐在車板上,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從京城舉人那聲聲歎氣中可以得知華正平應該沒有毀親,既然如此,那華正平原先的?未婚妻呢?
“那人就是華正平如今的?妾室。”京城舉人揩了把臉,悠悠道:“華正平一夜娶兩女,少將軍為正,另一人為妾。”
在場的都是男人,男人對三妻四妾看得很開,便道:“少將軍乃巾幗女郎,看上華家是華家祖上燒了高香,難道華正平會因沒有扶心愛之人做妻而恨上了少將軍?”
“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要我說華正平左擁右抱不該半夜都要笑醒嗎?啊?哈哈哈……”
男人們都跟著笑起來,不過也有異聲:“既
知華正平已有未婚妻,少將軍為何還要奪他人之美橫在兩人中間?”
這話一出,貢院街上遽然一靜。
那人又?繼續道:“若沒有少將軍橫插一腳,如今那小妾就該是華家正正經經的主母…一招主母之位被奪,換做旁人也會?恨上少將軍吧?”
風向一下變了,又?有一人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少將軍有此下場活該,做出橫刀奪愛的蠢事,就彆怪華正平那愛妾下狠招。”
盛言楚眉頭皺如墨鬥,肅了麵容嗆聲道:“我看這其中必有蹊蹺。少將軍在軍中威望極高,絕不是那等奪人所愛的醃臢之輩!”
“這位小兄弟說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