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瞥了眼竹罩,回道:“娘,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程春娘忍不住掀開竹罩看了看,都是上等的南邊水果,冰鎮後透著絲絲涼氣,這麼好的果子放著不吃作甚?
“有毒。”盛言楚簡而概之。
程春娘聞言心肝發顫,手?哆嗦不成樣:“咋、咋能有毒呢?你在衙門辦了好事,官家咋送有毒的果子給你?”
“也不一定有毒。”盛言楚說,“總歸小心為上,娘,這些時日咱家鋪子最好不要再做海產的菜,您彆問,鋪子裡人多眼雜,我怕您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
程春娘哎了聲,見兒子麵色沉重,心底咯噔一下。
“既覺得有毒,那這果子還不趕緊扔掉?”
“不能扔。”華宓君苦著臉說:“禦賜的玩意怎能扔,讓外人瞧見了,怕是又要惹出事端。”
程春娘急得腦門冒冷汗
:“不能吃又不能扔,難道就放這?總歸不是好東西,早些脫手才好。”
盛言楚說此事交給他來處理,程春娘隻當果子被家裡人吃了就行,對外也這麼說。
夜裡,小夫妻倆說起老皇帝送水果的事。
“楚郎,你說官家難道不知道南域海水有毒?”
盛言楚手?翻了下書,聞言楞了下:“知道。”
怎麼不知道?
八月他從宋城回來時,有關怪胎的折子接連不斷的往老皇帝跟前遞,老皇帝縱是身體不適拖了幾天才看折子,但臥病在床時肯定也會聽到風聲。
鄉試桂榜後,他收到了月驚鴻的來信,信上說南域百姓產下的怪胎孩子遠比宋城要多?。
當年西北赫連氏有此遭遇的事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來,就在老皇帝下旨命各地科舉批閱改革時,南邊漸漸有人散布西北赫連氏亡魂詛咒南域的謠言。
老百姓信了,寫?萬民書奏請朝廷懲治西北各部,從而來超度那些枉死的怪胎孩子。
這麼大的動靜,老皇帝竟還沉得住氣,擺著一副仁君的模樣,下旨說沒證據就不要冤枉西北各部。
盛言楚之前一直懷疑南域的毒是柳持安在暗中下的,可自從聽了老皇帝這些虛偽的話?後,他覺得往南域下毒的人絕對不是柳持安。
“是官家?”華宓君驚呼。
盛言楚目光筆直:“若真是柳持安報複,官家早就慌得不成樣了。”
三公主當年下得毒是皇家秘藥,若是旁人將這種藥撒在南域海麵上,老皇帝不慌誰慌?
由此可見,下毒的人隻會是老皇帝自個。
“明知南域的東西有毒還將果子賜給盛家…”華宓君一用力,手?中帕子碎了角,“官家這是在試探咱?”
盛言楚點頭:“先前去吏部協助四殿下調差襄林侯時,我翻了朱門樓案的卷宗,想必有人將這事告知了官家。”
老皇帝生性多疑,送果子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將赫連氏當年生下一連串畸形嬰兒的事和南域宋城相連。
毫無芥蒂的將果子吃完,也就意味著盛家沒人知曉南域海水有毒,若不吃……
“真要吃嗎?”華宓君糾結。
現在越往深處想越蹊蹺,怪不得送果子的苗大監遲遲不願離開盛家,嘴裡十句
話有九句話不離勸他們嘗嘗南邊運來的果子。
盛言楚料到這果子有問題,便借口家裡沒見過世麵得等沐浴更衣後再吃,苗大監這才撇嘴離開。
說著說著,盛言楚發覺華宓君沒了聲響。
“怎麼了?”
華宓君:“楚郎,你說官家是不是老糊塗了?”
“?”
華宓君語帶譏諷:“當年對西北赫連氏下毒某些朝臣之所以不反對,大抵是因為那時候西北各部還獨立在外。南域雖常年有海賊突襲,但大半島嶼都是我朝土地,他是一國之君,怎忍心戕害自己的子民?”
盛言楚眼神晦暗,為何?還不是因為老皇帝身子撐不住了,他想在臨死前在帝王功績上再添一筆偉業唄。
十一年前用下毒的卑鄙手?段輕鬆將西北各部製伏,現在未嘗不可同樣對待南域海賊,南域海賊常年飄在海上,想一舉端掉海賊的窩,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往海裡投毒。
月驚鴻寄來的信上說,南域海賊部落最近兩個月惶惶不可終日,距離南域較遠的宋城都出現了不下百名畸形嬰兒,那日日夜夜呆在海上的海賊呢?
可想而知有多?少?孩子無辜受牽連!
盛言楚沉默了好久,對老皇帝的失望值幾乎是一瞬間攀升至頂峰。
又不是沒有將領和士兵,詹全不行,不是已經換了將帥嗎?
等會!
換將帥?
盛言楚一下就明白了。
詹全是去年十月間領兵去的南域,難道老皇帝從那時候就開始投毒了?
詹全忠君,更護民,說不定詹全暗中駁斥了老皇帝,所以手中的兵權才會被奪?
盛言楚思及此氣得捶桌,華宓君忙問怎麼了,盛言楚沒說,也不敢說。
華宓君嫁過來後和慈文公主打?起了交道,三五日的就喊華宓君去公主府小聚,慈文公主是老皇帝的親妹妹,他決不能讓慈文公主看出端倪。
所以這秘密他獨自守著就好。
華宓君沒追問,些許是受盛言楚的影響,慈文公主再下帖子請她過府一敘時,華宓君便借口這疼那疼推掉了,久而久之慈文公主便沒再往盛家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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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盛家一家人在盛言楚的敲打下謹言慎行,盛言楚將老皇帝送來的果子用白霧浸泡一夜後方
拿出來讓盛家人吃。
雖不清楚白霧水能不能除掉果子的毒素,但那種毒素想來不會因為吃幾個果子就中招,因而一家人沒再顧及,統統吃光。
守在盛家外邊的眼線拿起盛家小廝故意倒在門口的果核見了老皇帝,老皇帝老眼微眯,瞥了眼後才讓人拿下去扔掉。
侍立在一旁的戚尋芳垂著眼簾抿唇不語。
他敬仰了大半輩子的君王,沒想到竟對底下臣子這般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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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京城初雪飄至,南域傳來捷報,海賊上岸投降了。
不是被新將帥領擊敗,而是不堪部落子嗣多畸形。
後知後覺的海賊終於推斷出海水有毒才導致他們這一代的子孫多?怪胎,他們的日常離不開海,不能從海中捕撈生物,就相當於斷了他們的糧草。
這種情況下,不投降隻有死路一條。
天氣轉冷後,老皇帝的身子每況愈下,三五日便要罷朝一回,可當南域的捷報傳到京城,老皇帝垂死病中驚坐起,連拐杖都不要了,一路跑著上了朝。
文武百官均在金鑾殿上高聲慶賀老皇帝一統天下,老皇帝激動的熱淚盈眶,些許是喜悅過頭,老皇帝身子突然往龍椅下栽去。
一時間歡鬨的殿堂亂做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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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盛言楚自發的往五皇子府走了一趟,出人意料的是,他在皇子府院中遇見了戚尋芳。
腳下意識的往旁邊大樹身後拐。
“盛大人——”戚尋芳沉聲喊。
避無可避,盛言楚隻好站出來。
“戚大人怎到五殿下這來了?”
戚尋芳忍著不讓嘴角抽搐:“這話?該我問盛大人才對。金鑾殿上,五殿下怒揍於你,揚言和你勢不兩立,一場戲演得連我都信了三分。”
老皇帝病危,戚尋芳不守在宮伺候,反而跑來五皇子府,想必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傾斜。
想到這,盛言楚舉止落落大方地朝戚尋芳鞠躬:“大人有遠見,這天下終究是五殿下的,何況宮裡那位手?段——”
“慎言!”戚尋芳厲聲嗬斥。
盛言楚沒被嚇到,長身而立在側。
後半部分的話?他不用說,戚尋芳應該也明白。
老皇帝手?中的豐功偉業很多?,但近十年來在位做得一些事屬實不是明君所為
。
皇帝有的疑心病他有,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的變態。
詹全不聽話,老皇帝就直接撤人,戚尋芳作為老皇帝身邊的人,應該很清楚中途換將帥並不是因為詹全能力不夠。
老皇帝一手?將詹全扶持到驃騎將軍的位置,又一手?將詹全拉下來,毫不留情麵,這種冷情的君王真叫人寒心!
戚尋芳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場,是他幫皇帝寫?褫奪詹全將帥大印的詔書,他也知道皇帝對南域下毒的事,以皇帝對西北赫連氏斬草除根的狠辣手段,說不定會在南域戰事後對他這個知情人下手?吧?
當年三司之一的都察院僉都禦史尤豐不就死得不明不白嗎?
戚尋芳苦笑,尤豐無偏無黨,不怕權勢,在都察院聲望極高,尤豐既然敢上書彈皇帝不該對西北赫連氏痛下殺手?,可見早已置生死於度外。
沒想到皇帝的手?伸那麼長,給尤豐帶了頂‘失禦史言官體麵’的大帽子便算了,竟還罪加三等連坐尤豐的兒子。
“尤禦史彈劾的原來是官家?”
語氣疑問,盛言楚說出來時卻隻剩了然。
他還以為吏部卷宗樓被抹去名字的折子上彈劾的是襄林侯呢,沒想到尤豐彈劾的是龍椅上的老皇帝。
戚尋芳悲愴點頭,眼眶泛紅。
“十一年前,朝中支持官家對西北赫連氏下死手的人占據大半,就連我…也糊塗了腦子。”
男兒淚唰落,戚尋芳泣不成聲:“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我有妻有子,斷不能再弄得自己無退路。”
盛言楚心一驚,戚尋芳的意思是老皇帝要對他下手??
戚尋芳沉默了片刻,低了頭道:“從你的喜宴下來後,官家借口慈文公主嫡子尚無侍讀童子,將我兩個兒子都支了過去,如今我已經有半年沒見到兒子了。”
盛言楚心噗通跳得厲害,慈文公主……
一想到之前慈文公主隔三差五的下帖子讓華宓君去公主府,盛言楚眼中厲色不由加深。
這時,梅老爺走過來,拱手說五皇子從宮裡回來了。
五皇子療養的不錯,比去年要健康不少?,白皙如玉的俊臉上不再是病態,此刻眼角濕潤,應該剛從宮裡哭了一場。
戚尋芳是稀客,五皇子坐在上首
好奇地問什麼風將戚掌院吹了過來。
盛言楚坐在那靜靜聽得,戚尋芳不愧是在官場行走多年的人,三言兩語就將此番不請自來的目的道了個清清楚楚。
句句話中沒有丁點吐槽到老皇帝,而是將五皇子大誇特誇,說得無非是預祝五皇子來日登龍椅的吉祥話。
五皇子笑笑賜了座。
戚尋芳知曉盛言楚早已是五皇子的人後,便極有眼色的坐了一會就離開了皇子府。
五皇子沒讓戚尋芳空手?而歸,派人去慈文公主府將戚尋芳兩個兒子送回了戚家,慈文公主當然有氣,但此時發作不得。
親兄長老皇帝命不久矣,新帝人選必然是五皇子,這會子得罪新帝得不償失。
“你鮮少?主動往我府上跑。”五皇子氣色好後,說話的聲音都有了力量。
盛言楚抬眸望去,座上的男人不再沒骨頭的歪在那,剪裁得體的金褊錦袍襯得五皇子越發的俊朗,手?指自然瀟灑的放在膝蓋上,有一搭沒沒一搭的敲著。
“臣無能,不能上朝探聽國事。”盛言楚速速收回視線,羞赧一笑:“故而隻能來殿下這聽聽。”
“連你也要說謊話?糊弄我嗎?”五皇子垂下眼瞼吹起盞中浮起的茶葉,“說吧,來找我什?麼事。”
盛言楚深深吸了一口氣,斟酌片刻後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
“南域海賊向我朝投降是大喜事,但——”
“但什?麼?”五皇子手?執茶蓋來回撇。
盛言楚掀袍而跪。
五皇子楞了下:“你這是乾什?麼?快些起來。”
盛言楚巋然不動,一字一句道:“但求殿下替南域百姓著想一二,南域水體有毒,漁民百姓賴以生存,若毒素一日不除,南域邊界的畸形兒會越來越多?。”
五皇子嘴角一歪,譏誚地問:“這毒怎麼解?”
“官家那有——”
“砰!”
五皇子直直將茶盞往盛言楚頭上一扔,角度略偏了些,瓷盞在盛言楚跟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碎得稀爛,濺出的熱水滋燙到盛言楚手?腕上,頃刻肌膚泛紅一片。
盛言楚直起身子,不急不緩的將衣袖往下拉拉掩住傷痕,勻平氣息道:“臣來此,的的確確是來聽殿下說朝中事,官家病危,殿下監國
,有關南域毒水——”
“你先退下!”五皇子見盛言楚執拗要說,忍著氣道:“此事自有朝官去做。”
“敢問朝官將要怎麼做?”
盛言楚淡問,旋即磕頭補了一句輕飄飄的話?:“臣身份卑微,隻能在朝堂外分君王之憂,官家和殿下近些時日都沒去過南域,臣去過。殿下,南域地界百姓繁多?,解毒一事亟不可待!”
他又不是傻子,聽不出來五皇子話?中的敷衍?
五皇子手?摳著膝蓋上的衣裳,指甲深得幾乎嵌進肉裡,目光諱莫如深地睨著底下的盛言楚。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元宵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