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到三年一期翰林院散館之際,各種妖魔鬼怪就層出不窮,當五皇子將彈劾他六親不?認的折子拿給他看時,盛言楚並不意外。
“衛敬說你?是獨戶,既是這樣,為何還有人將折子遞進?了?宮?”
老皇帝命硬得很,開年後,斷斷續續醒了?又睡,把持朝政五十多年的老皇帝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折子,好巧不?巧,彈劾盛言楚六親不?認的折子就遞到了老皇帝跟前。
老皇帝雖棺材瓤子行?將就木,但?龍威尚在,喘著?粗氣將折子看完後,老皇帝拚著最後一股力氣將折子往五皇子頭上一砸,罵得無非是‘瞧瞧,這就是追隨你的擁躉’。
五皇子和老皇帝之間淡薄的父子情早已在開啟洛書門後消散的乾乾淨淨,慢吞吞的撿起折子,五皇子笑著?十分張狂,直接拿話刺老皇帝。
——怎麼?您老眼昏花了?盛言楚是您欽點的頭一個商戶狀元,當初我在金鑾殿上百般阻攔,是您!是您自己偏要點盛言楚為狀元!
老皇帝氣得手發抖,這會子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打?量他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看中的狀元郎早在多年前就背叛了?他?
五皇子就是想氣氣老皇帝,故意當著?老皇帝和輔國大臣的麵輕飄飄的將折子拿了回來。
盛言楚接過折子看了?看,彈劾他的人是監察禦史,職責就是監察百官,這一點沒問題,蹊蹺的是監察禦史上奏的折子內容竟將越氏、盛元行?和白氏一家囊括了進?來。
折子的內容很清晰明了,時間線滑到了十二年前,那時候他和他娘還沒有從老盛家挪宗出來,監察禦史說坊間有人匿名告狀,言及他對老盛家的盛老爺子幾次三番惡語相向。
是的,對象不?是盛元德。
“著?實有趣。”連五皇子都笑出了聲,“過去了十二年,竟還有人將你?當年的一言一行?說得有鼻子有眼,依你?看,這匿名的人都會有誰?”
盛言楚將折子放下,指腹撫在字裡行?間中,譏誚一笑:“左不過是臣原先所在的老盛家的人。”
當年南邊雪災嚴重,盛元行?和盛老爺子被桂清秋帶著跑到靜綏盛家小院打
秋風,可惜他沒讓這兩人得逞,盛元行?回去後遭了一頓族規懲治,因沒銀子療傷,就這麼一命嗚呼了,盛老爺子也沒討到好,雪天路滑栽了跟頭摔斷了腿。
老盛家兩個頂梁柱一倒,老盛家頃刻就亡了,孝期還沒過,白氏就帶著?禮哥兒回了?娘家改嫁,越氏也沒有守著?癱瘓在床的盛老爺子。
七月間他和華宓君回水湖村時,聽族長盛元勇說越氏前兩年帶著小兒子盛元文嫁了?男人,據傳還將小兒子盛元文改了那邊的姓,為此盛家族人越發的可憐盛老爺子。
這也是為什麼水湖村的男人願意背著?盛老爺子前去偷偷摸摸的看他,莊戶人家的心腸都軟乎和很,盛老爺子落了個子孫皆散的下場,大家夥可不得多照顧照顧盛老爺子,就連一向?辦事公正不?阿的族長盛元勇都朝他張了?口。
思及此,盛言楚看向?五皇子,平淡直敘:“臣沒有獨戶之前,的的確確和盛老爺子拌過幾次嘴。”
五皇子:“此事既然有,那向衙門狀告你?的會不?會是盛老爺子?”
“應該不是他。”
盛言楚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盛老爺子心眼偏,臣出生當天就被他狠心趕出了家門,但?…近些年怕是孤苦日子過久了?,心底的憐憫竟拾了回來,去年我回鄉探親,他還偷偷哭了一場。”
他不?是盛老爺子,當然不能百分百確定盛老爺子偷偷抹淚是不是在後悔當年將他和他娘趕出盛家。
也許是對比自己落魄的處境感覺難受罷了?,但?不?管怎樣,盛老爺子應該不是那種白眼狼,斷不會拿著他的銀子花,轉身就將他告上衙門。
所以能遞狀子的人隻剩下和他一向?針鋒相對的越氏,再有便是白氏,他更傾向於後者,畢竟白氏的丈夫盛元行?之所以在雪中挨族棍,多半原因是因為他。
聽完盛言楚的敘述,五皇子納悶了。
“這兩個女人都已經拐子另嫁,為何十二年後還來狀告你??這背後定還有人指使。”
盛言楚撇了?下嘴,悵然道:“還請殿下還臣清白,臣如今對盛老爺子仁至義儘,他們汙言損臣清譽,臣著實心寒。”
他早已獨戶出去,這折子彈劾不到他身上
,但?朝中百官眼睛都看著?呢,這些事若不澄清,便會成為飯後茶餘的笑談。
口口相傳後,事態會變得越發詭異,各大說書先生、話本冊子一說一寫,他便是行的端正,也會被那些不?知來龍去脈的人添油加醋將他描繪成一個不知仁孝為何物的逆子狂徒。
於當下來說,老皇帝本就因為他是五皇子陣營的人而厭了?他,這折子一出現,他的仕途就已經被毀得七七八八,除非散館之前老皇帝嗝屁了?。
於後世來說,他盛言楚在史書上的名聲會因為這件事而毀譽參半,有道?是造謠一時爽,辟謠腿跑斷,大抵就這麼一回事。
當官的人沒有一個不想在史書上留名,他也想,他讀書時辛辛苦苦,拿得是六元及第,隻要他今後在官場上不?作死,他定然會青史留名。
但?他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清楚後代子孫看曆史書時,對於他在科舉上的成就頂多是驚歎一聲,轉頭就會鑽進野史當中。
用不了?多久,他這個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就會在學生當中被傳為不孝之子。
五皇子抬手讓盛言楚落座,拿起折子看了?又看,忽問道:“你?和盛氏族人相處的如何??可有嫌隙?”
盛言楚忙道?:“沒有。臣當年中秀才後,一應的掛田好處臣都給了?,還立了?義莊供盛氏子弟讀書,義莊族學所用的銀子大頭都是臣在出,去年回鄉,族人們對臣並無怨言,皆笑臉相迎。”
在族長盛元勇的帶領之下,盛氏一族比當年要收斂和睦很多,也漸漸明白有他在外撐著?,盛氏一族才能鼎旺昌盛。
“這樣就好辦了?。”
五皇子狡黠一笑,叩指在折子上敲了敲:“你?即刻寫信回老家,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過來,咱們當堂和禦史官們說道?說道,我倒要看看那群老古董若知道自己彈劾錯了?人,該如何?自處!”
盛言楚壞心地笑了?兩聲,禦史官他不?敢得罪,不?過五皇子就不一樣了,五皇子是板上釘釘的新帝,有五皇子替他出麵,他覺得此番勝算至少有八成。
五皇子撫掌:“你?呀,還是心太軟了?,早些年獨戶出來時,你?就該將事兒鬨大,不?然這次咱們還能將
那些看熱鬨的人叫過來,都往金鑾殿上一站,能嘔得那些老禦史幾天說不?出話來。”
盛言楚撓撓頭,這事其實也不?怪他,當年盛元德突然帶著?夢姨娘和盛令如回家,老族長的兒子盛大林可憐他,說要收養他,可說出去的話第二天就反了?悔,他也是顧及盛大林的麵子,因而沒有將獨戶的事在外邊大肆宣揚。
“你?也告!”五皇子身子往太師椅中一靠,翹著?腿哼哼:“嘴巴又不?止他們有,回去後你將那越氏還有——”
盛言楚忙提醒:“白氏。”
“對,白氏。”五皇子換了一隻腿翹著?,涼涼道?:“她們二人挾子改嫁本會不?應該,這是罪一,另外,越氏沒能拿到和離書或休書就另嫁,哼,一女侍二夫,她哪來的膽子?!”
盛言楚點頭記下,五皇子又道?:“盛老爺子有惡疾,越氏身為妻室不?在旁侍奉,罪加一等…”
零零散散說了?一堆,最後五皇子來了個總結:“你?隻管告,這些老鼠屎不震懾一下,怕不?是覺得刑部律法做出來隻是給人看?”
“再有,那些禦史官也該敲打敲打了?,什麼鬼東西都往父皇跟前遞,真以為有以卑查尊的特權就能為所欲為?”
盛言楚聞言嘴角彎起,禦史官們名義上是彈劾他,實則背後想罵的人是五皇子。
他是五皇子手底下的人,這件事在朝中已經不再是秘密,禦史官彈劾他六親不?認,其實是想越過他這個小嘍嘍指責五皇子對老皇帝不?夠孝順。
他就是想通了?這點,才會在折子出來的第一時間找上五皇子,他知道五皇子一定會竭儘全力幫他洗刷冤屈。
這件事再不?解決,發酵後隻會越來越嚴重,若禦史官當中有人將五皇子不?孝的事拎到台麵上說,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趁著?還在萌芽期,不?若一刀將其狠狠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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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寫信請盛元勇快馬加鞭趕至京城,前後不過八日。
令盛言楚沒想到的是,半邊身子癱瘓了的盛老爺子竟也來了。
長途跋涉,加上盛言楚在信中催得緊,兩人在路上連口氣都沒歇,到了京城盛老爺子支撐不?住直接病了?。
盛元勇擰了擰疲倦的眉頭
,小小聲道:“楚哥兒,不?是我要帶他來,是他自個非要來的。”
說著小心翼翼的鬆開盛老爺子用麻袋綁住的下半身,袋子一開,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
盛言楚掩住口鼻皺眉,盛元勇哽了哽:“路上磕磕碰碰難免,又是化膿又是出血,他這兩條腿算是廢了?…”
阿虎已經將老盛家和盛言楚之間的恩恩怨怨打聽的清清楚楚,捂著?鼻子嘟囔:“身子不?適就彆折騰唄,爺還沒找他算賬呢,要不?是他沒管好婆娘,爺至於被禦史官彈劾嗎?”
“是是是,”盛元勇歉意賠罪,壓低聲音對盛言楚道?:“我一接到你的信連夜就去問了盛老爺子,他說他前些年是沒良心,但?這些年得你?的銀錢養老,他打?心眼裡覺得對不住你,這不?,一聽你被人栽贓,他說什麼也要親自來替你澄清。”
盛言楚半晌無言,屋裡腐肉血腥的氣味漸濃,盛元勇眼巴巴地看著?盛言楚,希冀著?盛言楚能原諒盛老爺子則個。
便是不原諒,看到盛老爺子行?走不便還大老遠跑一趟的份上,給他找個良醫治一治也好。
“阿虎,”盛言楚瞥了眼躺在那呻.吟不?止的盛老爺子,不?冷不熱道:“去請個醫腿的大夫上門。”
阿虎應聲而去,盛言楚視線倏而從盛老爺子身上挪開。
盛元勇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見狀欣慰不已:“楚哥兒,你?是個好孩子…”
盛言楚引盛元勇去隔壁用茶,邊走邊道:“元勇叔,你?可彆抬舉我,他能來京替我說話,我謝謝他,但?當年他對我和我娘做出的那些事,我至死都不能忘。”
“總之,幫他找個大夫醫治可以,但?也僅限這些,我對他已經夠仁至義儘了。”
他將‘仁至義儘’四字故意咬得很重,盛元勇悶聲歎氣,隻點頭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