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癟了癟嘴,不情不願地從書袋裡掏出一個小話本交了過去。
穿著白衫被叫做的夫子的男人卷起話本輕敲了一下他的頭,潤聲說道,“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啊。”
陳鋒瞪了一眼小胖子,隨後又朝夫子乖巧地應道,“哦,知道了。”
“行了,今天的課就到這裡,你們下學吧。”
學堂裡的一個個小墩子頓時作鳥獸散,開心了起來。
“夫子,明天是三月初一,我們是不是不用來了呀?”
男人一愣,隨後看向外麵,雪下得很大,將所有東西都覆在了下麵。
他輕點頭,“嗯,是的,明天不用來了。”
“好耶!!”
一群小孩子裹著厚厚的冬衣衝進了雪地裡,撒歡兒打滾。
彆看夫子樣貌溫柔得很,那是表裡,內裡可是嚴肅了,書不會背就要罰站,還會打手心兒。
“可,夫子還是好看的呀。”
“除了臉上有一道疤,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我娘說還準備找大夫給夫子看看,隻是夫子不願意。時間久了,那疤就消不掉了。”
“太可惜了。”小姑娘紮著小辮兒,手掌撐著肉嘟嘟的臉頰歎了聲兒說道。
“是啊。”一群小姑娘跟著附和。
“那有什麼,你們不知道!話本裡的大俠都是這樣的,這不叫傷疤,叫功勳。”
“呸!”陳鋒話音剛落,就被旁邊的小胖子唾了一口,“你瞎說。”
“嘿!”陳鋒捏了捏手,“你找打是不是,在學堂我看夫子的麵子上不跟你計較,你再呸一口,信不信我把你打的滿地找頭。”
“是滿地找牙啦!笨蛋!”下胖子嗆聲完,就跑,整個兒一小雞賊。
“那陳鋒,你知道夫子為什麼每次都穿白衫嗎?好看是好看,可晚上瞧著可嚇人了。”
陳鋒閉眼咬著嘴唇想了一下,“嗯……我看過一個話本上是說,朝中有一個侍郎,自從結發妻子死了之後,就一直穿白色長衫。”
“彆人都問他為什麼啊,那麼多俊俏的衣服都不出穿啦?”
“你們知道那侍郎怎麼說嗎?”
“嗯,怎麼說呀?”
“那侍郎係好了衣帶,黑眸深沉地說……”
“是為了祭奠死去的妻子。”
“咦,好嚇人,不要說了。”小姑娘紛紛的都跑了。
陳鋒摸了摸凍得通紅的鼻尖兒,一邊往家裡走,一邊自言自語道:“嚇人嗎?可我覺得很感人啊。”
……
二月二十□□堂閉館,溫清拿了掃帚將院子裡掉落的梅花都清掃乾淨之後,才關了門,一步步地往回走。
他家是個小院子,州府為了獎勵他在學堂教學時候分配的。
院子很小,隻有幾尺長寬,但是也足夠了。
院子裡什麼都沒有養,連一貫的梅花都沒有,死氣沉沉的,普通人乍一起進去,還會以為是進了義莊。
溫清推開內院的房門,牆壁上掛滿了許多畫紙,紙上全部都畫著一個少年,笑著的,玩耍的,哭著皺眉的,撒嬌的……
畫紙很多,房間裡都快要擺不下了。
溫清進去之後熟練地開始燒火生炭爐,冰冷的房間裡漸漸開始暖和了起來。
手爐,湯婆子也都備好了,隻是他都沒有用,全部放在了桌子上,就好像過一會兒有誰會用似的。
溫清蒸了一碗雞蛋,也放在了桌子上,跟那些精致的手爐一起。
隻是一直都沒有人動,一直到雞蛋熱氣消散,冷卻。
溫清執筆從畫紙中抬起頭,皺了皺眉,似是不同意這個做法,“為什麼不吃啊,下午可是又吃了什麼零嘴,蔥花我都切碎了,放了你最喜歡的香油,沒有放生薑的。”
他看著對麵的空無一人的桌椅說道,眉眼一片溫柔,“殿下,冷了就不好吃啦。”
隻是許久都沒有人應他。
過了一會兒,外麵開始放起了煙花,聲音很大,許多人都出來看了。
各種顏色交織在一起,很是漂亮絢爛,隨後不知從哪裡放飛的孔明燈也升了起來,映滿了整片天,亮如白晝。
隔壁有人問,“今兒什麼日子啊,這煙花也太美了些。”
“三月初一啊,你新來的吧。自從新帝登基以後,燕鎮每年三月初一都要放煙花的。”
“那孔明燈呢?”
“為什麼還要放孔明燈?”
一時之間,都沒有人說話了。
過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煙花都快散了,孔明燈飄向了遠方,才有人恍惚中開口,輕聲說,“應該是怕什麼人回家的時候找不到路吧。”
煙花衝向天空的聲音在院子裡炸響,溫清手中的毛筆未動,墨水盈盈的掉落在了畫紙上,暈開了一塊。
他才陡然驚醒過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墨水滴在了畫上小公子的臉頰上,就像是一滴淚珠子似的。
“殿下,是在生我的氣。”他兀自地說著,“所以才總是不理我,對不對?”
室內沒有人應他。
大風驟然吹開了屋門,還夾雜著雪花,牆壁上的畫紙開始翻騰起來,就好像那人真的回來過一般。
溫清起身關門,看見院子正中央落了一個還亮著的孔明燈。
他愣了愣,走上前去撿了起來。
孔明燈上什麼都沒寫,隻畫了個元宵。
溫清拿著燈,轉身慢慢地往回走,隻是像是在那一瞬間仿佛老了許多歲一般,挺直的背脊彎了下來。
一直走到門檻處,他才終於忍不住似的,手撐著門框,從喉嚨裡嗆出一口血來。
他手攥得緊,滿眼通紅,臉頰上早就布滿了淚水,最後靠著門框蹲了下來。
“那麼高的地方,你平時走都不願意走的,一定很疼得吧。”
那少年嬌氣得很,怕黑,怕高還爬蟲,什麼都怕,他嘴裡慣會喊得就是,“溫清……”
但凡喊出聲,不是冷了,就是餓了。
他最喜歡撩開衣服,將手伸進去,作亂似地胡亂摸著。
耳邊像是還有少年的嬌俏又得意的喊聲,“溫清,我餓了。”
摔了跟頭也哭唧唧地說,“溫清,衣服臟了,我不是故意的。”
“溫清……這梅花能開到什麼時候啊……”
“溫清,我不想走路哦,你快背一下我……”
……
溫清仰頭倒了下去,頭頂上是漫天的燈輝。
“殿下,這麼多的燈,一點都不黑的,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嗎?”
“殿下……微臣,好想你啊……”
煙花放完之後,有人經過學堂夫子的院子,隱約聽見裡麵傳來陣陣哭聲。
一開始他們還以為聽錯了,有靠近了些,才聽得清晰,那一向溫潤的夫子竟然真的在哭,像是失去了什麼最珍貴的寶物似的,竟哭得像小孩子一般。
燕鎮學堂,大門緊閉,院子裡亮著一簇火光,有人在燒紙。
“你說你啊,有沒有良心。皇兄給你燒了這麼多東西,也不見得來給我拖個夢說說夠不夠用。”
“是不是遇到什麼好玩兒的了,就忘記皇兄了啊。”
“嘖,真是個沒良心的。”
“知道你怕黑,給你點了許多的燈,這下總不至於連怎麼回家都不知道了吧?”
“景翊宮一直給你留著的,什麼時候回來陪陪皇兄吧,說幾句話也好啊。”
“不說話,對皇兄笑笑也行,你不是最喜歡笑了嗎。”
秦非語氣很輕,從未見過的溫柔,仿佛是怕驚到了什麼人。
他伸手放了個金元寶進去,露出來的手腕上交雜著許多新舊的傷口,傷口扁而細。
秦非將袖子扯了下去,“嘖,被你看見了啊。”
“這都要怪你,玩兒野了心,兩三年了,竟然一次都沒回來過。”
肩頭地發絲落了下來,入目皆是白色。
秦非停頓了一下,又說,“算了,阿招還是彆回來了,你那麼愛漂亮,乾淨。我這模樣,你瞧了定是嫌棄得很。”
秦非燒完了所有東西,手撐著地上,有些直不起身子,試了好幾下才勉強起來,隻是撞到了前麵的梅樹。
“陛下!”外麵候著的侍衛聽到聲音,連忙趕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將秦非扶了起來。
秦非手抵著嘴角,忍不住咳嗽,放下的時候,手上全是血跡。
“陛下!”
“不礙事。”秦非擺手,若無其事地拿著帕子擦了擦。
“扶我……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吧。”
跟之前每年一樣,椅子還是擺在院子中間,那裡以前是攬月樓的前方,曾經滿地的血跡,當今的陛下抱著屍體哭得泣不成聲。
侍衛將椅子搬了過去。
“陛下,你也要注意身體。”
秦非靠在椅子上沒有說話,隻是手中一直捏著一個手爐,蓮花紋飾的,很是精致,不過裡麵卻沒有炭火和任何取暖的東西,什麼都沒有。
侍衛知道,那應該是之前那位殿下的東西。
皇宮裡的景翊宮,至今都沒有人動,所有東西都是原樣,就好像那位殿下還在一樣。
“隻是調皮出了遠門而已,會回來的。”他聽見陛下這般說,但是沒有人敢去反駁。
自從那件事過後,陛下的身體就垮了一半,悲傷過度導致一夜白發,之後更是每夜噩夢,醒來之後便跟之前在戰場上一樣,拿佩劍砍自己的身體。
兩三年都是這般過來的,太醫院的藥換了一茬又一茬,陛下仍舊是這般。
甚至有膽子大的太醫斷定,陛下如果還像這樣,活不過五年。
秦非笑了笑,他抱著手爐,抱得緊,靠在椅子上,有些迷糊地搖了搖頭,“你們不懂。”
他輕聲說,“隻有這樣,我才能快一些見到我的阿招啊。”
“他那麼嬌氣,沒人背,他肯定走不動,他在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