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七十二章 慈悲(2 / 2)

兩個兄弟擔憂,拽著他不讓走,“大哥,怕是——”

辜大笑,“將軍若要殺我,早在役所便殺了,何必在西府動手?不怕,能會會將軍,就算當真要死,也值了。”

辜大便跟著管家娘子,走去正院。

一路都能見到守衛,個個黑袍黑甲,目光端正,姿勢挺拔。

忍不住,他也將胸口挺得高高的,學著周誌堅的模樣。

管家娘子推開正房門,做了一個請了姿勢。

辜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拉拉衣服,硬著頭皮進去。

敞亮的書房,牆壁上掛滿了長劍和刀斧,偶爾有一兩個鬼麵。

光影崢嶸,劍鋒帶血,端坐在長桌前的李恒,身後的影子裡似乎咆哮著戰場上獵殺的萬千魂靈。

隻對一眼,那人眼中的寒芒便令人膽寒。

辜大即便見識過殺人,可也知,那種壓迫的力量,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氣魄,豈是自己這般草莽能比?

他利落地跪下去,“將軍。”

李恒抬眼看了看堂下跪著的辜大,比普通男子高挺健壯,糾結的肌肉,很有些不卑不亢的模樣。

他“嗯”了一聲,卻未說話,隻打量他。

這不是個蠢人,有限的幾次和顧皎見麵,便存在感十足。

一個故意,一個有心,成就了這樁事。

顧皎耍些手段,無傷大雅。李恒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隻唯一有點兒擔心,沒上過實戰的人,總是對人性過於樂觀。樂觀的下一步,便是馬失前蹄。

李恒有些故意地,長久未說話。往日在戰場上的那般銳氣,也徹底放開來。辜大是他的手下敗將,那些恐懼早就印入了心臟,隻是微微的一瞥,便能令他回憶起來。

顧皎相信人性本善,李恒信的卻是恐懼。

恐懼,能讓人永遠邁不出那一步。

李恒張口道,“辜大,梧州人。”

辜大身體抖了一抖,卻又極力鎮定下來。李恒乃是青州王坐下得信任的將軍,可用之人頗多,又去龍頭山剿了胡大,對他的來曆自然清楚。

“三年前,梧州大旱。州府官員奏報朝廷災情,得減免稅賦,又開倉放糧。不料本地官員私吞了糧倉,倒賣給本地商戶,囤積居奇。又有本地地主增加地租,許多人賣兒賣女也交不出租子。你在梧州瀘縣頗有些威望,便聚了一群鄉人請求地主寬免賦稅,要求縣衙如實放糧。結果爭執,失手殺了瀘縣的幾個衙役——”

“後帶著妻兒逃走,父母卻被抓住。老兩口死於刑囚和疾病,妻小卻是在流亡途中遭遇流匪而死。你在途中混入流民,不想卻在龍頭山落草為寇。後看不慣胡大行事,又帶了一撥人來龍口占據關口。因要報答胡大的救命之恩,所以應他的要求在我迎親當日設伏。”

辜大冷汗滾滾,未曾想到他竟然連梧州的事也探聽出來。

李恒輕飄飄道,“辜大,我隨時能殺了你。”

辜大的頭低了一分,挺直的肩膀卻崩得更緊。

“就如你,隨時能殺了夫人。”

“不會,不願,也不敢。”

李恒看著他那到死也不願塌下去的肩膀,道,“你可知當世幾多名將?”

辜大並不知何為名將,但卻曉得天下三分,諸侯亂戰。每個諸侯手下,便有幾十上百的良將,譬如京州王的崔明友,譬如青州王的秦瀾,又譬如高複的呂青。然裡麵最出名的,並非李恒。李恒一小兒,隻因在河西殺了無數士族,才被天下人所不恥。

“點算點算,當得上名將的,不出十人。可這十人之下,又有數百。我這般的,在那數百裡,隻排末位。可在末尾的我,殺人已不知有多少個百數。”李恒笑了一下,“當真以殺人論,該是魔,而非將。”

辜大有些駭然地看著地麵,隻怕他的有些瘋了。

“辜大,你是聰明人。”劉恒悠然道。

若是個蠢的,豈能被顧皎看得上。

“既是聰明人,便該明白,魔,可有耐心要一土匪向善?”

“不會。太麻煩,不如一刀剁了清爽,還這人間一個清清朗朗。”

辜大閉眼,知他說的是真話。

“隻有夫人,婦人之仁,感念天恩,網開一麵。”李恒悠然地看著他,“她可是你唯一的活路。若是她有事——”

辜大抬頭,定定道,“將軍,誰要動夫人,必得先跨過我的屍體。”

李恒沒有笑,也沒有點頭,隻平淡地看著他。他道,“我真心不想死,也不願死。這世道沒天理,沒道理,不平事太多。我若死了,還有誰能為我伸冤解恨?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親眼看到那些殺我父母,淩辱我妻兒之人去死。”

“做土匪,我無話可說。”

“將軍捆了我們,行刑前也不忘宣判罪行,我無怨;將軍要殺了我們,我不恨;將軍黑白分明,是決計不肯用自甘墮落之人。夫人卻不同,她不僅是非分明,還心懷慈悲,也願意扶助深陷泥濘之人。我不敢肯定自己一點錯事沒做過,卻能保證夫人比我的命還重要。隻因隻有夫人在,才會有人為善出錢出力,才能聚天下有德有才之士。”

“我這條狗命無用,連那些人仇人的一根寒毛也傷不了。可夫人有大才,隻要跟著她,總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我對夫人,丹心可表。”

李恒依然看著他,要看如他的骨血深處。

良久,他道,“記住自己說過的話,退下吧。”

辜大道謝,起身,後退至門口,便要出去。

李恒又道,“辜大。”

辜大轉頭。

“你在我這兒挺直的脊梁,最好在夫人那兒彎下去。”

辜大一直僵硬的脊背陡然鬆垮。

李恒殺人如麻,惡名在外。他見識諸多人的生死,通曉人在死前的惡形惡狀。可他明明發現了他這土匪殘存的倔強和自尊,居然能忍得?

如果這樣的人是魔,他自己又是什麼?

他轉身,長躬不起。

不為強權奴,隻為慈悲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