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丫兒見她真傷心,趕緊幫著擦眼淚,將人拉回廊下去了。
裡麵傳來顧皎輕柔卻極有力量的聲音。
“我體諒大家的難處,也知你們的擔憂,十分感同身受。畢竟,我家將軍乃是前鋒,戰場上殺進殺出不知多少回;更不知多少次從刀口劍尖下撿回來一條命。大家都是人,人生父母養,豈有不心疼的道理?我二哥死命要去參軍,我爹兩三日白了許多頭發,諸位爺爺伯伯也不是沒見。這些我都儘知了,也確能拿出一部分錢。可諸位可知龍口多少戶人家?需得多少男兒去?我縱然將家庫搬空了,能買得下一百人?一千人?還是二千人?”
“令,是王爺下的。有誰,敢違抗王爺的令?”
顧皎問,卻無人敢答。
有一老者歎息,道,“夫人說的咱們都懂,確是強人所難了。隻那王老二,著實過份了。城守下了告示,城中的衙役不夠使,便招本地地主幫忙。那王老二忙不迭地湊上去,說願為王爺出力,便將家下人編隊,挨家挨戶去搜丁口。買命錢,剛開始的時候說是二十兩,可現他經手的地方,變成三十兩,四十兩了。咬著本鄉本土的鄉親,吸飽了血,卻去討好那個柴大人。”
“二爺爺說的極是。他站出來,說要做個領頭的,要認捐。便捐了幾十石白米,一車鹽,另有幾車乾肉。柴大人得了那些捐,便挨家挨戶去問,說人王老爺都捐了,你家要捐多少?”一個年輕些的聲音憤憤道,“皎妹,說句托大的話。我論輩該是你堂兄,活了近五十年,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就算當初咱們給王爺獻糧,也是青山叔好聲好氣說了,按能力自願。哪有這般問著上門的?豈是捐?乃是搶了。”
“出了這個門,少開腔。”一個聲音嗬斥,“這般亂說話,給夫人招麻煩。”
“三爺爺,人家都打上家門來了,咱們還什麼都不做嗎?”
“作甚?你要造王爺的反?”
“外麵打仗,比這更過份的有的是。隻現下輪著咱們龍口了,且聽夫人怎麼說。”
含煙聽得膽戰心驚,狠狠為顧皎捏了一把冷汗,更覺自己無恥了。夫人麵對的情況比她複雜了多少,又艱難了多少?
她小聲問楊丫兒,“日日都這般?”
楊丫兒點頭,“每日上午都要來,有時候顧老爺跟著,有時候顧老爺事忙,便是三爺爺帶著來。”
“怎麼辦?夫人隻一個人——”
“放心。”楊丫兒指了指屋頂。
含煙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卻見屋脊上大大咧咧地坐了個人。那人頭臉俱黑,眼睛閃亮,卻有一口大白牙。她待要再說些什麼,卻聽得裡麵又有聲音。
“我暫時有個主意,但也隻治標不治本。”顧皎道。
“夫人且說。”
顧皎大約是動了茶杯,有瓷片碰撞的聲音。她道,“我手中有一筆錢,不多,也不夠買下整個龍口的命,但能做一點小事。這幾日,我想了許久,王爺征兵是大事,咱們怕是無力抗衡的。可龍口人幾十百來年沒打過仗,也無人從軍,通不知那是怎麼回事。隻怕,再精乾的小子上去了也是送死。要麼抗兵役,死在衙役手裡;要麼逃兵役,一輩子不著家;要麼懵懂上戰場,被人砍殺致死。”
一陣兒的哀歎。
“我實在於心不忍,便盤了賬,隻剩了幾千銀子。”顧皎帶了些許無奈,“附近幾個莊子上,收著衙役通知的,家裡選個人去我二哥那邊掛個號。統計人頭數,用那銀子做些護身的甲衣,打些鐵棍鋼釺做武器,再準備一些保命的物什——”
這年頭,從軍是自帶乾糧和武器的。自家若是沒兵器,沒甲胄,等著上了戰場,胡亂拿一根木棍,自保都難,何談殺敵?窮些的人家,能給吃頓飽飯都難,何況鐵器?
顧皎這一撒手,幾千的銀子,著實大方。
且,當真能救命。
“積極麵對,多做準備,興許能多許多人活著回來。”她的聲音有些含混,似說得傷心了,“家中獨子的,若是獨子不歸,養老算我的;若非獨子,不歸,我會斟酌給些撫恤的銀錢;若是,若是——”
“夫人!”有個老聲提得高起來,“夫人,咱們是去替青州王賣命,為何你是出錢?”
顧皎似乎調整了情緒,道,“三爺爺,將軍乃王爺義子。”
無人再答。
“我二哥會領著這些小子去校場,周大人親自訓練他們。當此危難之際,人命最重,怎好分為誰打仗,替誰出錢?這些銀子,用在自家鄉親身上,豈不比給人吃了喝了合算?快收了那些不忿,隻當天道循環,過了幾百年好日子,今兒要償還些福份。”她輕聲道,“我曾問將軍,你十五從軍,怕不怕?為何你上了戰場,那般悍勇,從不顧忌自己的名聲?知道外間人怎麼說你嗎?他們都叫你煞星!將軍卻笑,說他領了萬州的幾百男兒去青州,身上便擔了許多人命。他若怕死,顧惜名聲,那麼死的便是他的那些兄弟。他帶多少人出來,便要帶多少人會去,大家齊心協力——”
顧皎頓了一下,“戰場上,認準了將軍,將軍努力保大家一命;在龍口,有夫人在,夫人即便將那龍江水截斷了,也能給他們的妻兒老小找口吃的出來。”
含煙聽得熱淚盈眶,對楊丫兒道,“我得說服我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