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 燕王府。
溫佳禾得到一個配套完善的小工坊, 連帶日日送來的各樣新鮮花卉和帶著強烈芳香味的柑橘等物。
每日清晨,將不同的花沒入不同的油脂中, 加熱,攪拌;再將柑橘等物的果皮中的芳香物質壓榨萃取,最終會得到不同氣味的精油或者花露水。
玉夫人會提前來查看使用, 確定寄存的物品無礙後,再讓她送入內宅交給燕王。
王先生給燕王開的藥方既難,也簡單。難在王先生日日親手針灸, 以不同的針尖刺激腦中的病灶處,剝離糾纏在一起的血管和神經;針灸後, 再由溫佳禾奉上精油,指導專門的侍女按摩揉捏,以舒緩其精神;物理方法之後便是精神治療,多是采用談話的方式。
高複喜清談,話題廣泛, 天馬行空,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維。王先生便是其中一個,或者談論宇宙,或萬物, 或曆史上的三皇五帝, 或天下大勢。洋洋灑灑, 起了頭便是一兩個時辰。然王先生又對高複提出了要求, 可談不可煩惱。他的病多因煩惱而起, 多思令病症加重,反而不宜。
至於溫佳禾,高複對她的長相沒甚惡感,偶爾也會說一兩句。她本以為以高複的地位,對女子多有鄙薄,然他對她的學識卻有種奇怪的矛盾感。既承認她的聰慧,卻又仿佛忌憚;既會和她暢談,又偶爾感歎,畢竟隻是女子而已。
溫佳禾被丫鬟引入內室,一陣陣花香和藥香混雜在一起,還有隔壁隱約傳來的彈奏之聲。
高複的另一個怪癖,他喜好聽音樂,但不耐煩看見演奏之人。玉夫人便設了音室在側間,從後麵的通道單獨進出,務必使高複隻聽其聲不見其人。
彆說,此等辦法,果然令人心曠神怡。
王允輕輕擰著銀針的尾端,道,“昨日睡得可好?”
“不好。”高複道。
“可又有甚煩惱之事?”
“三川道往南走,今年又是大豐收。那姓袁的聯合姓朱的,幾十萬人囤在中原,隻等著糧道開,便揮軍北上。如何安寢?”
王允一笑,“萬州王領了十萬人橫在中原,再兼王爺送過去的高炮,有何可憂的?”
溫佳禾知那高炮。乃是王府後院一處工坊,有許多專管研究槍炮之物的匠人。前兩月,一個匠人跑進來,請燕王去工坊看成果。卻推出一輛車狀物來,那物有一個長長的鐵圓筒,在尾部點火後,發出巨大的聲響,射出大炮仗一般的東西,可將百米外的高牆射穿。
有此物守城,城難攻克。
燕王特地帶著王先生和溫佳禾去瞧,高炮點燃的時候,專門看了王先生的神情。他見先生驚駭之色,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憂或者不憂,一個高炮無法解決問題。”高複似有些失落,道,“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做出高炮也莫可奈何的武器來,否則這九州著實無趣。我觀曆史,雖然常有卓越之人,然總可見前人鋪墊之痕跡,那卓越便有了折扣。若是有那般橫空出世之人,推翻前人陳腐觀念,引得九州潮湧,必當一見。”
“這般說來,便是王爺。”王允溫和道,“這王府中隨處可見之物,若翻出去,世人隻當王爺是天人了。”
“先生說笑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高複倒是很不居功,“取巧而已。”
“袁都督一心定在江南溫柔鄉,青州王更愛策馬天下。九州裡,在火器一道上有所成就的,唯王爺。”王允見差不多,一根根拔出銀針,“這般算來,唯有當日魯班能比上一比了。”
“我倒覺得先生敢提出開顱之法,若非膽大妄為,便是有高人指點。奈何先生藏私,不肯將那高人說出來。”
王允忙道,“王爺說笑,實不敢藏私。”
“早知如此——”高複有些含糊,下麵的話卻沒聽得見了。
停了片刻,高複又道,“無妨,待我將這天下翻過來,總能找得出幾位。”
王先生施針完畢,溫佳禾便奉上精油,由侍女進行按摩。她便要走,不想高複卻道,“溫小姐,你跟著王先生暢遊九州,家中父母不憂心?要知女子本弱,獨身出行,總是令人不甚放心。”
溫佳禾便道,“回王爺話。已經出嫁,奈何夫君早亡。女子守寡後,便由得己身。父母雖有許多擔憂,但知將我束在家中也不快樂。”
侍女準備好,纖長的雙手上了高複的額頭,開始按壓起來。
“無論何時,總有你這般不太守規矩的女子。”
這評價當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然溫佳禾遭逢巨變,已不將閒話放在心上。她隻道,“開心或不開心,隻有自己知曉。”
還待得再說些話,卻見玉夫人手執一封厚信來。王先生便要領著溫佳禾回避,不想高複卻道,“阿玉,直接念就是了。”
玉夫人看一眼王允和溫佳禾,開了信。信封用油紙製成,上麵蓋了一個小小的鳳鳥印章。打開,落出一大疊厚紙張,隱約見上麵各樣粗細不同的墨線。另有一頁薄紙張,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夫人輕聲,乃是河西某家人來詢問,燕王是否將王府的建築圖散出來,現有一女子得了圖紙,要在河西修築與王府一般的屋舍。有地熱,有冰壁,有上下通水和熱水,甚至還燒了琉璃出來做窗。又說有青州王斬殺京州王的密語傳出,乃是先鋒軍中產出能爆炸的大炮仗之物,燒炸毀了輜重大營——
高複本被精油熏得昏昏欲睡,可在聽見那些熟悉的名詞後,猛然起身。他一把奪了信紙,展開擴大的圖紙,眼珠隨著墨線滑動,當看見幾個明顯不屬於這時代的細微標記後,臉上居然顯出狂喜之色來。
玉夫人關切道,“王爺,可是有甚不對?”
“對!”高複哈哈大笑起來,“標高,水平,垂直!真是再對也沒有了!還有那個大炮仗——”
然高複口中陌生的詞彙,室內人都沒太聽得明白。隻他歡喜異常,狀若癲狂,連眼睛也衝了許多血色。
笑得一刻鐘,他突然收了聲,道,“王府圖藏在機務部,從未外泄,河西安敢有人私建?至於高炮,更是機密所在,必不會漏失。誰人,居然能按照王府行事?”
玉夫人看一眼信尾,一字一字道,“河西郡守李恒的夫人,顧皎。”
“李恒?”高複皺眉,“可是當年燒死那妖女阮之的兒子?”
“然。”
高複緩緩甩開圖紙,坐在軟塌上苦思。
“難道,是那阮之留下的圖紙?”他自言自語,卻又道,“那小子故意放出來布疑陣?可不對啊,知我病的,隻屋中三五人等,他怎會?”
“阮之雖擅百工,然對建築住房毫無興趣,留下的物品多是文字和機構,少有建築,更不用提武器之流。”高複仿佛陷入了魔障之中,“難道那小子不僅有個妖女的娘,還另有奇遇?顧皎,顧皎是誰?”他抬頭,看向玉夫人,“阿玉,你且去查一查顧皎,務必將她家上下三代——”
溫佳禾有些擔憂地看一眼王允,可是那顧皎又在河西做了甚事引人注意?王允衝她微微搖頭,令其冷靜。
他想,得想辦法送一封信出去了。
顧皎的名字輾轉傳揚去了千裡之外,連帶著青州王力克京州王的機密。
然,當青州王將改良後的大炮仗帶著去中原,要攻萬州的城牆,卻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巍峨的城樓之上,架起一支支巨大的黑鐵管狀物,無人知那是甚。
他立在戰車上,帶著疑惑,卻無人能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