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老爺大壽在萬家堡是一件頭等要事。
難得的,萬家鋪子都在發放萬老爺“善心”的壽辰食點,地瓜乾、棗片兒、乾米餅等等——對四方逃來的難民說,這些有錢人家瞧不上眼的玩意,都是金貴到極點的救命糧食。難民們擠在鋪子門口,推攘著,伸長手去領萬家老爺的善心。
羅瀾舟仗著自己人高個大,
以“傻子”的二楞勁兒,擠進人群,搶了一份壽點出來。
他拿著傻子的人設卡,做事半點不用在意形象,搶著壽點出來,就嗬嗬傻笑著,在街道上往嘴裡塞。
壽辰食點一塞進嘴裡,羅瀾舟的表情頓時有些凝固了——
萬家發的這些吃食,不論是地瓜乾還是乾米餅,都帶著一股極其陰晦的陳腐氣息,那絲氣息摻雜在食物的香氣裡。如果不是羅瀾舟身上有些特殊的東西在,絕對難以察覺。沒察覺到的時候還好,一察覺到,入口的東西,就頓時彌漫滿說不出的臭味。
媽的。
這些萬家人發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到底做了什麼手腳?
口中的東西散發難以形容的腐味,
但同條街道上,其他逃難來的大人小孩,卻跟領到什麼絕世美味一樣,極其享受的嚼著。
有些還舍不得直接吃光,小心翼翼吃一半,藏一半
一些人還死命的舔著包壽點包的油紙,就像恨不得將紙也一並吞咽下去。吃完了的人伸著脖子,貪婪的看著萬家的鋪子,眼睛裡都是渴望。萬家鋪子熱鬨非凡,街道上都是人。吃了東西的難民滿臉發自內心的感激,口中不住重複著:
“好心的萬家老爺欸……好善心的萬家老爺……大福大壽……”
“大福大壽……”
街道上,不知不覺,都是同樣的嘈雜祝壽聲,
羅瀾舟後脊梁骨上躥起一層莫名的雞皮疙瘩,他飛快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萬家堡裡四處漂浮著線狀的“耳蟲”,羅瀾舟不敢暴露端倪,眼見著吃下萬家施派的壽食糕點的難民,都自發地不厭其煩地給萬老爺祝壽。羅瀾舟胡亂嚼了嚼,將食物塞在腮幫子的一側。
然後,他跟個傻子一樣,嗬嗬傻笑著,一邊嚷嚷著“好吃好吃”,
大咧咧的混進在滿街滿巷的人群裡,胡亂伸手去搶彆人剛拿到手,沒吃的壽辰糕點兒。
他大塊頭,憨憨傻傻,
街道上的普通逃難老百姓被他一撞,恍惚過來,罵著:“什麼瘋子!”下一秒,手裡的東西就被搶走了。
逃難裡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被傻子搶走,不少人立刻急眼了,在街道上亂罵著,推攘著要將東西從傻子手裡搶回來。罵聲一起,先前那種古怪的、籠罩整條街道的“萬家老爺大福大壽”的單調祝壽聲頓時被擾亂了一下。
街道上人撞人的,有些被羅瀾舟搶走壽辰糕點的難民,見追不上
重複的祝壽聲在這條街道上出現了中斷萬家鋪子裡的家丁注意到這邊的騷||動,立刻有人高聲罵著,拎著棍棒要過來打不長眼的。但街道上人擠得多,萬家家丁被騷|亂的人群擋住,一時間過不來,隻能在後頭破口大罵。
這些普通的家丁,似乎同樣知道得不多,平素裡橫行霸道慣了,一被堵住,就開始動手推人喝罵。
反過來將街道上的祝壽聲壓得更徹底。
羅瀾舟將搶來的壽辰糕點往懷裡一揣,就要拐進另外一條街道再次故技重施。
然而,就在此時,
萬家堡裡,
冥冥中一股陰寒忽然集中到了這邊的街道,
羅瀾舟後背一凜,明明沒看到什麼東西,汗毛卻“唰” 的一下,一根根直豎了起來。他不敢再故技重施,維持著傻子的形象,一路走一路癡呆傻笑著,邊拆壽點油紙包,邊把地瓜乾、切片糕往嘴裡亂倒。
拚命嚼食著,嚼到口邊地瓜乾屑撲簌簌往下掉,
一直到那種街道被“掃過” 的感覺消失,羅瀾舟才帶著一衣兜的壽辰糕點向前走。這回他不敢再輕舉妄動了,但走了沒幾步,羅瀾舟忽然被一個半大小子給快速撞了一下。
那半大小子看著不大,瘦得皮包骨,骨頭出奇的硬,
撞得羅瀾舟差點一口食物渣滓全噴出來。
他忍著罵娘的心思,眼角的餘光一掃,看見人群中一道身影兒一閃。看起來是和隔壁一隊衛厄一塊兒進萬家堡的那十幾個難民中的一個。叫什麼……三狗娃。三狗娃半大小子,在人群裡鑽行方便,一眨眼就沒影了。
羅瀾舟嚼著滿口的爛食物渣,一點不敢往下咽,
裝癡呆扮傻子地走了一陣,七拐八拐,拐到了萬家堡鎮子的偏僻處——三狗娃剛剛撞他一下的時候,將一樣東西塞到羅瀾舟懷裡。巷子四下無人,羅瀾舟掏出懷裡多出來的東西一看,
原來是一個布袋子,袋子裡塞了一封萬家堡壽辰的請帖,
和一張紙條兒。
羅瀾舟看了後,臉色微微一變。
他快速揉掉那條紙條,將萬家請帖塞進懷裡,隨後趁四下裡無人,將口裡的壽辰點心渣滓全吐在胡同巷子的垃圾堆裡。然後忍著滿口陳腐的惡心味道,從衣兜子裡掏出一份萬家分發的壽食點心包。
壽食包是用油紙包好的,
裡頭配了五種食物,似乎對應著五種財氣。
羅瀾舟沾了點唾沫,將油布包上麵的封條挑開,翻過來。果然,在貼著的五色壽封背後,看到了淺淺的、扭曲的紋路。
乍看像是漿糊貼後的殘痕。
仔細一看,卻像是一條條扭曲在一起的蟲子。
羅瀾舟緩緩生出一口唾沫,扭頭再看自己剛剛吐掉的那些食物渣滓,臉色突然比海藻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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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壽——祝萬老爺大壽——徽十一行典堂魏大少,送壽禮萬金——黃金翡翠紅珠滇郡寶刀——”萬家家丁扯著嗓子的唱誦聲一重傳一重,從大宅子外頭,一直傳到大宅子內頭。已經進了正堂的貴客們一聽這特地扯高的唱喝,頓時都是一愣。
正堂中,萬家老爺正在同幾位同樣是晉郡地主富商的客人說話。
那幾名晉商貴客家業不小,來祝壽時,原本還有些自持身份,自覺跟萬家平起平坐。眼下報唱聲一傳進來,立刻驚疑不定的看向萬家老爺。
徽十一行,典堂大少。
萬家堡什麼時候和南邊徽商攀扯上了交情?
賀壽的商客裡頭,有人忍不住出聲試探道:“萬老爺您這是……這是打算往南邊開商路啊?不知道是什麼生意?萬老爺可是我們偏關的商行舵把子,能讓您跟徽十一行聯手的事,想必得是樁垮南北的大買賣!人多好辦事,萬老爺不妨說說,讓我們幾個也給萬老爺助助力兒。”
萬家老爺一身綢羅,正拱著手和人說話。
聞言,萬家老爺滿麵春風,笑嗬嗬道:“哪裡哪裡,鄙人也就隻能在我們這黃河偏關混混。哪裡能當得上跟徽十一行做大買賣,不過是有一些交情,算不得很深。能來祝壽隻是人家抬舉而已!”
“誒呦,這不,來了!”
萬家老爺前頭偷聽耳蟲的傳音,被徽行典堂魏少的譏諷氣得滿肚子火。
眼下人前一顯聖,那火立刻去了大半。
見前堂的萬管家躬身彎腰地引著一行人過來,將手一擺,親自大笑著迎了出去。熱情得跟見了多年的子侄一樣。
周圍的商客一聽他的“謙遜”,個個滿肚子的鄙夷。
你們家管家的,將賀壽禮的報唱聲喊得那麼大,沒聾都聽得到。滇南寶刀是什麼樣子,不一定人人知道,但前頭的“萬金黃金翡翠紅珠”可是人人都懂的。能被用“萬金”來形容的,哪裡會是普通寶物。
而沒交情?沒大買賣要做,人家徽商典堂的大少來賀壽,會一出手就是這種重禮?
說出去,鬼都不信!
你個萬家寶萬老三,狡猾得很!
萬家寶越遮遮掩掩,不肯說自己和徽商有什麼圖謀,來的客商越篤信他一定是跟徽商的主事人醞釀著什麼大買賣。這種南北合商的大買賣,見者有份,哪容萬家堡一家獨吞?頓時,正堂裡人人起身。
萬家寶作為東道主迎上去的時候,正堂裡的貴客,個個跟著一起湧了出來。
他們不認得徽商十一行的大少爺,跟對方沒有什麼交情。
可交情這種東西,不就是攀扯出來的嗎?
萬家大宅是前中後三進大院,是陝晉地頭常見的堡式大宅。正中一條中線大道,貫穿整個宅院。左右還有長長的精致廊屋。眼下還未到晚上的大宴,有資格進宅子的客人們都在前堂的正院裡。但客人也分三六九等,身份最不一般的貴客能進正堂堂屋落座,由萬家老爺親自陪著說話喝茶。
次些的,則在前邊的側麵長廊擺設的大桌邊,由萬家公子小姐們陪同。
萬家老爺大壽,四方來賓雲集。來參加壽宴的客人,雖然是衝著萬老爺來的。但大家都是有頭臉有門路的人,彙聚在一塊,自然不會錯過這種增加人脈的機會。
外頭報名的聲一響,兩側長廊大桌邊的來客紛紛停下話頭,
一轉過頭,就看見正堂裡那些攀扯不起的“貴客”,蜂擁著出來,朝萬管家領進來的公子哥迎上去,還個個殷勤無比,忍不住全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水泉城的王員外、那是樓溝堡的李大財主……”
“連張家的大老爺也迎出來了!”
“這得是多大的來頭,
長廊大桌的來客們瞠目結舌,他們是有些身家,但比不上正堂的貴客那麼實力雄厚,多隻在黃河偏關一帶的地頭做生意,對南邊的事情不甚了解。有些知道徽商典堂的底細,有些連十一行都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