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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電交加。
刑天殿裡卻還是黑暗的。
唯有桓真的臉慘白,白得比滿地的屍體更像死人。
彥熾倒在地上,他的心口破了一個洞,蘊藏神魂的丹嬰被人一劍刺碎。
桓真垂眸望著,發現自己的手上正握著一柄劍,劍尖正滴落著血。
他臉色煞白,和彥熾空洞擴散的瞳眸對上。
彥熾的臉上還殘留著錯愕不信的表情。
彥熾不信,殺他的人怎會是桓真?
桓真自己也不信,他看著自己的手,腦海浮現一副畫麵,他方才就這樣走過去,站在彥熾的身後……
把他殺了。
心口一窒。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
纖長密仄的睫毛垂落,不斷顫動著,陰翳籠罩在失神的眼窩。
他在空白混亂的腦海裡瘋狂搜尋著,尋找到底發生了什麼。
想起來,今晚他們計劃,行刺殺之事。
……
既然打算實行刺殺計劃,桓真恨不得將自己所知一切抓緊時間告訴彥熾,尤其是毅恒死時候說的話,他覺得這很重要。
彥熾皺眉,重複了一句:“毅恒說,‘你師尊若在世必殺你!不然你怎麼會在九幽山?’,他是這麼對魔君說的?”
桓真點頭:“毅恒很肯定,畫然不是仙尊轉世,然後說了這兩句話。”
彥熾望著桓真,他並非不信,隻是桓真一直寄希望於仙尊轉世來解決困局,現在對方說畫然不是仙尊轉世,他不得不想,桓真是不是還想阻止自己。
“縱使畫然不是仙尊轉世,我也已經等不了了。所有人都等不了了。”
明日魔君就會開啟死靈之域血洗萬仙之界七日,屆時還能有多少生靈存活?
他們已經把時間浪費在等待仙尊轉世身上太久了,七百年對方都沒有出現,沒道理明日他們運氣就那麼好對方就能出現。
縱使等到了,誰能保證對方不是第二個畫然?
桓真一怔:“我沒有要阻止你,我是真的想幫你們。但我說的也是真的,畫然的確不是。對了,阿雪當時也在場,他也聽到了。”
彥熾沉吟:“魔君聽到毅恒的話後什麼反應?”
桓真臉色微白:“他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然後……親手殺了毅恒。”
毅恒的屍體他們所有人都見過,沒有人形,幾乎是一塊爛泥。
可見對方當時下手的狠辣程度。
彥熾慢慢冷靜,他直覺這很重要:“所以毅恒的話很可能戳中了事實?”
那兩個師徒的關係和傳說不一樣!?
畫然不是仙尊轉世……
對,魔君開啟死靈之域屠戮萬仙之界,他們以為,那是因為魔君已經找到了仙尊轉世,所以才不在乎眾生死活。
但如果畫然不是仙尊轉世,他也還是會開啟嗎?
彥熾恍然且震驚。
桓真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因為知道君上知道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任何隔絕都沒用。包括現在他可能正在看著我們說話,所以很多時候我都不能直說,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是覺得,正麵我們勝算極小,所以可以換一種法子……”
桓真想起來,他們當時其實在同時進行兩層對話。
彥熾之前是因為絕望和極致的憤怒,所以不在乎一切,縱使知道自己的行為儘在魔君的目光下,注定以卵擊石,也毫無畏懼,抱著必死的決心。
但現在峰回路轉,他們未必無路可走,就算死也不該毫無價值,他就要理智思慮一下戰術了。
究竟要如何在敵人知道他們所行所言的情況下,實行刺殺計劃?
於是,雙層對話油然而生。
第一層就是他們現在正在進行的對話,是說給正在“注視”著他們的魔君聽的。
桓真要通過這個方式提醒魔君知道:畫然是假的。
如果魔君正在聽他們說話,說不定就能讓他停止開啟死靈之域,收回懲罰殺令。
桓真和彥熾不一樣,他從始至終比起複仇、仇恨,更想儘可能讓大家活下來,挽救更多生靈。死者已矣,沉湎無用,讓活著的生靈活下去才重要。
如果迫不得己要殺,他也是為了拯救。
如果魔君沒有“注視”著他們,那他們的第二重對話就能順利進行,不被發現。
第二重對話,他們是以神魂接壤通過識海紫府交流的。
隻有彼此完全互信,將自己脆弱的神魂全然敞開給對方,兩個人才能在神魂紫府層麵交流。
也正因桓真毫無保留做到了這種地步,彥熾才決定信任桓真。
在這第二層對話裡,他們定下了真正的刺殺計劃——
彥熾:我今晚會約見畫然,主動提出願意供出自己的身體,獻舍給畫然,以修複畫然的身體。換取君上對六界生靈的寬恕,好取消開啟死靈之域七日殺戮的懲罰。
桓真蹙眉:……
彥熾冷冷:然後,我會趁機控製畫然。冒充畫然回到魔君身邊。以畫然的身份,趁機將呂楊留下的毒和酒用在魔君身上,以殺他。
桓真:不行,你和畫然的相似度沒有那麼高。魔君會發現的!
彥熾:你忘了,他的臉損毀了,我隻要主動中呂楊的毒,身體就會損毀,和他一樣。
桓真搖頭:倘若你和畫然接觸的經過正好被他看著……
彥熾:所以需要你幫我,你去主動見他,替我引開他的注意力。
桓真:我來,我冒充畫然,你去見魔君吸引他的注意。我待在魔君身邊更久,比你更知道畫然是什麼行事風格。
表麵上,他們還在說著第一層計劃。
彥熾:“魔君知道我們要殺他,他看著我們所有人,但對方現在也沒有任何行動,他在等我們來殺,這個瘋子。但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識海裡。
桓真:他知道你要殺他,所以當你去見他的時候,他的注意力會在你身上,我正好趁機去替換畫然。否則他若是盯著你,恐怕你一見畫然他就知道後續所有了。
表麵上,桓真:“這件事,阿雪參與嗎?”
彥熾抬眼:“他來找過我,我拒絕了。”
桓真不解:“為什麼?”
彥熾望著桓真:“你不是說魔君在我們當中,還有人比君罔極這個儲尊更可疑的嗎?”
桓真蹙眉:“也許阿雪願意和我們站在一起。我覺得最好問過他……”
“我問過了。”彥熾冷著臉,“他選擇那個儲尊。”
……
桓真按著抽疼的頭,他想起來了。
他們製定了完整的計劃,雙層的。
然後按照計劃,他約見畫然,趁機偷襲了畫然,服下毒藥,以畫然的身份回到魔君身邊。
那時候,彥熾也按照計劃,正在刑天殿裡和魔君對話。
他進去的時候,聽到魔君問對方:“……如果你是小王子,你選擇哪一朵花?”
彥熾嘲諷道:“何必問我?君上不是已經選擇了嗎?你選了明知道是假的,但最符合你期待的那朵花,那朵庸俗金燦燦的花。卻不知,在正常人眼裡這種顏色實在很醜,算哪門子最美的花?”
他是故意激怒對方,好將魔君的注意力吸引在自己身上,為桓真創造安全的環境。
誰知道魔君聽了並無慍怒,他半躺在那裡,支撐著頭,無聊得像是快要死了一樣:“你還沒有說,你選擇哪一朵花?金色庸俗,所以你選了純白的那朵嗎?”
蒼白黑暗的魔君輕慢抬起手,點了一下。
下一瞬,白色的桓真站在了彥熾身後。
如果桓真在這裡,那麼,此刻魔君身邊為他斟酒的“畫然”是誰?
彥熾望向“畫然”,將他的驚訝極力隱藏。
他以為,桓真失敗了。
卻看到,“畫然”的神情也是迷茫驚訝的。
此刻的“畫然”當然是桓真。
那彥熾身後的“桓真”是誰?
桓真的記憶就是這種時候混亂的。
他急忙回想,他把畫然藏在了哪裡?是不是畫然逃了回來,冒充了自己?
心裡著急起來,擔心對他們的計劃造成影響。
想著要怎麼提醒彥熾小心。
想著魔君發現了他們的計劃,他們要怎麼辦?
沒關係,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失敗同彥熾一起去死的準備。
他不怕失敗。
可是,桓真茫然而奇怪,他明明是站在魔君身後邊的,為什麼當他看向身邊的時候,卻同時發現,自己的視野前方站著彥熾?
既看見魔君,也看見離魔君很遠的彥熾,不該同時看見的兩個人。
他好像分裂,混亂了。
他同時是畫然和桓真。
畫然站在魔君身邊,看到遠處的彥熾身後站著的桓真。
桓真站在彥熾身後,看著最前方站在魔君身邊的畫然。
他同時看著兩個他。
聽到,魔君說:“小王子選擇了純白的花啊。”
看到,彥熾身後的桓真張開手,手中出現一柄劍。
平靜上前一步。
他是畫然,他當然要對彥熾示警:“小……”
彥熾錯愕回頭。
他是桓真,他在彥熾回頭的那一瞬,將劍捅進對方的紫府,嘴裡還說著,畫然的提醒:“……心。”
他是畫然,他是桓真……他是誰?
桓真慘白如鬼的臉,瞪大失神的眼睛,望著被他親手所殺的好友彥熾,他倉皇回頭望向魔君身邊,魔君身邊空無一人。
哦,他是桓真。
“怎麼回事?怎麼了?我怎麼會?你做了什麼?”
他明明已經不怕死了,他明明已經做好了失敗,一起去死的準備了。
為什麼,竟然還會有比死更可怕,更絕望的事情?
桓真的質問都是虛弱的,好像被殺死的不是彥熾,是他自己。
好像他自己被殺死了千萬次那樣虛弱。
他寧肯自己死了,也不想死的是彥熾,還是他親手殺的。
人原來在絕望的時候,是平靜的。
但那不是平靜,那是靈魂搖搖欲墜,是死一樣的虛弱無力。
他的身體他的心沉重,墜著他的靈魂千斤重一般沉下去,讓他的聲音那樣虛弱。
終於,細若遊絲的聲音,憤怒絕望恨極,崩潰:“你做了什麼!你究竟做了什麼……”
魔君在笑,又薄又長的唇唇角高高上揚。
閃電和雷聲,讓這方黑暗被照徹。
邪魔不喜歡光,他唯獨接受這樣的光。
黑夜不需要月亮和星辰,隻需要閃電,雷火。
“哈哈哈哈……”魔君快活地笑著,陰鬱壓抑的聲音低沉極了,讓他像深潭下的惡龍死屍,像天真的邪惡化形的小孩。
“發生了什麼,你自己看啊。”
閃電照徹刑天殿。
桓真木然回頭,脖頸僵在那裡,秀美的琥珀色瞳眸一點一點睜大,盛滿絕望和驚懼。
刑天殿永恒的黑暗之處的景象,清晰倒影在他的眼眸裡。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