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屍體。
各種各樣死去的屍體。
每一個屍體都很眼熟。
他埋葬過他們。
每一個屍體旁都站在一個人,和他一模一樣的神情,在殺他們……
桓真的心跳靜止,他,全想起來。
四百年前。
他是第一波被接來昆侖虛的祭品。
他還是個嬰孩。
那個人給他取名桓真。
親自教養他長大。
“……桓真,師尊是世間最溫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樣清澈溫潤,像春風一樣溫暖,像月光一樣皎潔……像月光不好,太遠了。是像雪一樣的純白美麗,不,雪也太冷了。”
那個人一開始,起初待他很好,說話總是輕聲漫語的,隻是稍微有些神經質。
直到他七歲的時候,對方看到他將石板路上要被曬乾死了的蚯蚓放回泥土裡。
“……你在,做什麼?”
桓真不明白:“君上不是想讓我做一個善良溫柔的人嗎?這隻蚯蚓要死了,我想救他。”
但是,那個人第一次大發雷霆,說了許多他聽不懂的話。
雖然聽不懂,有一點他卻明白了。
那個人用厭惡憎恨的眼神在望著他。
那個人好像,並不是真的喜歡善良的他,他的善良。
像水一樣清澈溫潤,像春風一樣溫暖,不像月光遙遠,不像雪冰冷。
那個人不喜歡。
那個人,憎恨著。
“……這是我的,誰準你把這些給其他存在?”
桓真不明白,隻對一個人清澈溫潤的水,隻屬於一個人的溫暖的春風,是不存在的啊。
春風和水,就應該為眾生帶來生機,潤澤庇佑萬物,就如同那位死去的仙尊。
於是,桓真就這麼做了。
他努力救護著昆侖山的所有人。
但那個人並不喜歡,那個人玩弄著他們,像老虎玩弄著食物。
他離間桓真和那些人。
他逼那些人進入他的陷阱,逼那些人走向死路。
他逼桓真……親手殺了他們。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桓真是清醒的。
“……你來動手,你殺了他們,我就饒他們的神魂,否則,如果我動手那就是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那個人饒有興致地,惡意地笑著,對他說。
桓真,答應了。
交易的內容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到。
他麻木地一個個動手殺那些人的時候,那些人個個都難以置信望著他。
憎恨,不信,痛苦,絕望,迷茫。
五個人,五雙眼睛。
每個人,桓真都曾竭儘全力去保護過。
每個人都曾經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如果邪魔的交易是,桓真去死,換來饒恕其他五個人,桓真會欣然答應。
他生來就是要成為一個至純至善的聖人的,在他小的時候,他甚至被拔除了惡念。
因為那個人說他的師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一個完美的聖人。
他得像仙尊。
可是,他終於像一個聖人了,即便這麼痛苦,他也連憎恨都生不出,可那個人為什麼還不滿意?
不喜歡?
那個人笑著欣賞著他的痛苦,帶著極致的憎恨和歡愉,像孩子一樣天真殘忍。
如果我的存在無法救任何人。
如果我的存在,不能讓邪魔獲得慰藉,保有善意。
如果我的存在,本就是用來製造死亡和痛苦,飼養邪魔惡意的,那我還有什麼存在的理由?
他並不介意是替身,或者是祭品。
他甘願被拿走人性的惡念,他欣然做一個聖人好人,他想要成為水一樣清澈溫潤,像春風一樣溫暖的美好的存在,他想救人,想讓世界變得美好。
他可以不仇恨,不複仇,被誤解,向前看。
但是,邪魔製造出純粹的極致的純善和美好,不是因為喜歡,是因為憎恨。
桓真用那把殺了五個人的劍,殺了第六個人,殺了他自己。
他沒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了。
他死的時候,聽到那個人說。
頹靡,虛弱,蒼白,無趣,漸漸死去的深潭裡的惡龍一樣的聲音,無辜茫然不解,委屈,說:“我的師尊,是世間最溫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樣清澈溫潤,像春風一樣溫暖……但是,為什麼水不能隻對我清澈溫潤?春風為什麼不能隻屬於我?”
桓真死了。
然後,又被複活。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假的。
他活著的時候就是假的,他死後更是假的。
他終於明白,那個邪魔為什麼憎恨他。
那個人到底在憎恨什麼?
那個人愛著,也恨著一個人。
愛對方的善意和溫暖,恨對方的善意和溫暖。
世間的愛都是這樣的,起初是因為什麼而狂熱的癡愛著,最終便因為什麼而憎恨,而失去,而冷卻。
於是,桓真被製造出來了。
他是邪魔捏造出來的,邪魔愛的人最極端美化後的樣子。
是邪魔眼裡,對方最好的一切彙聚起來的結果。
是邪魔所懷念的。
但是,邪魔不喜歡。
但是,這也是邪魔最憎恨的。
“……即便痛苦,人們也不願意怨恨所愛,當你就隻有那麼一丁點所愛的時候。但怨恨是不會因為不願而消失的。隻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成為沼澤,成為深潭……”
那怎麼辦呢?
將愛和恨切開吧。
在深潭成為深淵,成為魔域,成為地獄前。
將美好和憎恨割開吧。
讓醜惡的,讓怨恨,讓憎恨,讓一切糟糕的陰暗的醜陋的都歸於黑暗,歸於死亡。
所以,將愛也分割吧。
製造一個祭品,來承載所恨。
桓真,他的存在,就是用來憎恨的。
邪魔給他所愛的極致的完美的一切。
“……我師尊善良又溫柔,他握著連我自己也厭惡的我,握我傷痕累累粗糙難看指縫發黑的手,教我寫字,他救我……我……我愛他……”
熾熱的顫抖的自卑的不敢說出的。
說出的時候,血液、眼眶、聲音、指尖、心臟都潮熱顫栗的,無人時刻,時過境遷,死亡緘默裡。
仇恨,穢物所生的陰暗,無論多少次都會顫栗無助哽咽。
所以,——
所以,善良又溫柔的桓真,不斷試圖救所有人,但,所有人最終都會因他而死。
“……我的師尊,會親手害死,得親手害死,那些他想救的人!”
顫栗無助哽咽的聲音,轉而泄出痛快和高興,流淚但滿足的快活,是用惡做成的單純的小孩。
好像活著的意義就是這樣。
他愛師尊,他想殺了師尊,他想報複師尊,他愛師尊,他想讓師尊痛苦,他愛師尊。
他一遍一遍看著,無數師尊死在他麵前。
但沒關係,他知道那不是他師尊,就像他不是他,他是分割出來的惡,惡愛師尊。
恨意怨念負麵,不就是這樣的嗎?
四百年。
十八個人。
九次,因為第一次一次性死了五個,有點浪費。
桓真每崩潰一次,每死一次,他就讓他重生一次,失去記憶。
反反複複徒勞地拯救,徒勞地絕望,徒勞地崩潰,徒勞地痛苦,徒勞地死去。
邪魔以此,勉勉強強地挨過了漫長的刑罰一樣的沒有師尊的時間。
最後一次,是七百年後的第一次。
那一天原本平平無奇。
這次的刺客是一個鬼族。
他讓桓真挖了對方的眼睛。
桓真又崩潰了,每殺一次人,他就會想起曾經全部的記憶。
然後,邪魔熟練地拚湊好桓真的屍體,又一次將他複活。
但因為這次的刺客和桓真關係很好,桓真太痛苦了,他給自己選擇的死亡方式是挖了自己的眼睛。
嘖,修複起來有點難。
於是,邪魔隨手挖了另一個人的眼睛補給他。
啊,是琥珀色的,師尊以前也給了他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剛修複好的屍體就是麻煩,因為記憶正在重新篡改,和神魂不符。
桓真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師尊,冷漠地走了出去,看上去高傲得目中無人。
師尊會冷漠嗎?會高傲嗎?會目中無人嗎?
不記得了……
邪魔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下,想了很久,模模糊糊想起,他的師尊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分割出來承載恨的,美好的記憶被分到的很少。
他努力從零星處回憶著——
“……像月光一樣皎潔……像月光不好,太遠了。像雪一樣的純白美麗,不,雪太冷了。”
“君上,新的祭品來了。”
第七百年的祭品來得尤其早,基本在桓真剛出去的時候,他就來了。
最好彆遇上了。
遇上了也沒事,會死得早一點。
然後,平靜冷淡的聲音,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束裡,就那樣響起:“小仙溫泅雪,見過君上。”
邪魔怔然,抬眼望去。
看見一雙烏黑純粹,像星月一樣遙遠,像凜雪一樣靜冷的眼眸。
和他的師尊,一點也不像。
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