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074(一更)(1 / 2)

李治自己其實是很清楚的。

他到底能不能相信皇後這件事情, 在他問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他的過往經曆,注定了他不敢再相信權臣, 也絕不會給自己的兒子留下一個對他處處掣肘的朝堂。

此外,他一麵希望旭輪和賢兒能成為太子的臂膀助力, 一麵又因見證了李唐奪位之間的親兄弟反目, 對於宗室也總有一份顧慮。

偏偏太子又尚且年幼, 還遠不到能立起來的時候。

以至於種種排除到最後,李治能夠相信的, 隻有皇後而已。

隻有她!

太子為皇後親生,哪怕在他病中將一部分權力移交到皇後的手中,也必定不會出現奪權分歧。

皇後的外家勢力單薄,甚至早就和皇後產生了矛盾, 造成家中男丁儘數貶謫,就連賀蘭敏之這種不姓武的也不例外, 幾乎斷絕了取而代之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 皇後與他彼此理解,相互扶持到如今,知道他對文臣武將, 佛教道教,以及各方宗室都是何種態度, 又有著遠比大多數人敏銳的為政眼光。若能從旁協助,起碼不會出現朝令夕改的情況。

毫無疑問, 這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陛下為何突然問及此事?我自然是站在陛下那頭的。”

李治搖了搖頭, “不是站不站在我這一方的問題。”

雖有那樣多的好處,他心中依然有最後的一份疑慮。

哪怕忽然又收到了梁王窺探天子病情、圖謀上位的消息,他也始終還因前朝種種舊事而心緒糾結。

倒是媚娘在此時又道:“我看陛下又在想些往日都不必考慮的事情了, 隻怕是因病症打亂了您的布置。可您彆忘了,孫老先生說過的,您還年輕,若能好好靜養總有康複的機會。”

“就算無法徹底恢複到發病之前,也並不影響您執掌朝綱,統率群臣,倒不如喝了藥先再睡上一覺。”

這話說得在理。

但李治聞言,並沒有收回握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

他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仿佛有幾分自嘲的意思。

是啊,要不是疾病突至帶來的不安全感,他不會去考慮那等臣子兄弟奪權的事情。

可也正是因為這頭暈目眩之症,讓他更為清晰地感受到了身邊這隻手是何等康健而有力,在此時扶住自己的力道令人安心。

一如他當年身陷和長孫無忌博弈之中的時候,也是這隻手給他指明了跳出局外的建議。

李治更不難從這一個多月來的表現中看出,皇後其實比誰都希望他能夠儘快康複起來。

這多少能讓他心中安定不少。

康複……

哪怕這個痊愈的希望有些渺茫,李治也依然抱有這樣的想法。

正因為如此,在此時的這句寬慰,在他聽來便有了更為深遠的意義。

身為天子,便比尋常之人更怕權力旁落。

旁落到宗室、大臣的手中,要想再收回來,恐怕要重複一次永徽、顯慶年間舊事。朝堂上下換血,並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要將權力從妻子、母親這樣的身份收回來,便要容易得太多了。

他心中急轉,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不是問你支持誰的問題。”李治目光凝定,在這出並不清晰的對視裡,也並不難讓他的身邊人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緒。

“媚娘,你敢不敢……”

“不,應該說,能不能協助於我理政?”

“敢不敢”和“能不能”的改變,讓這句問話的意思完全變了。

敢不敢問的是膽魄。

可當李治恍惚間回想他所知道的皇後過往時,發覺比起他,可能皇後的膽量還要更足一些。

畢竟若無膽量,她也不敢將身家性命都下注在他這一頭,更不會在早兩年間就提出興起東都的建議。

那麼這等臨危受命,他也根本不用擔心皇後會不敢接下來。

恰恰相反,現在是他需要依托於皇後來度過這次權力危機!

所以他又重新問了一次。

仿佛是在強調,他並非因為催化藥散的酒力作祟,才有了這樣的一問。“皇後能否協助我理政?”

武媚娘靜靜地看著李治有好一瞬。

李治看不清她的眼神裡在此刻轉換過了多少情緒,隻能聽到她用依然溫和的聲音說道:“若這是陛下所想,我自當儘心竭力。”

這是一句對此刻身在病中的李治而言最合適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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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著洛陽宮中寢殿緩緩行去的時候,武媚娘還在心中思忖著自己方才的那句答複。

李治對此應當是滿意的,也讓他沒將這個“由皇後協助理政”的想法收回。

而是告知於她,他打算想想如何將此事在朝堂之上提出。

古來隻有太後協助年幼的皇帝當政,而沒有皇後幫助在世的天子打理政務,尤其是像李治現在這樣的情況下,交托給皇後的權柄必然不小。

可隋文帝與獨孤皇後也僅僅是在宮內或者宗室內部往來間並稱為二聖而已,始終沒有逾越到真正的台前。①

所以可想而知,當一位身在病中的天子意圖讓皇後打理政務,勢必會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對!

那麼不僅是李治要想一想,武媚娘自己也必須要想想,該當如何去做,才能讓自己協助理政的這條詔令被貫徹下去。

旁人隻當皇後此時的思緒飛散,腳步緩緩,是在為陛下的病情掛記,隻有武媚娘清楚,那並不是。

她在想一些其他的東西。

當李治說出這句話,不,應該說是這句請求的時候,很奇怪,她沒有感覺到一種驟然被交托重任的惶恐。

而就像是彼時她站在洛陽城樓之上,聽到洛陽百姓因洛陽成為東都的歡呼一樣,自有一種“天下行將因我而改變”的熱血上湧。

她的前路確實因為這一出意外而拐出了一條未知的路徑,可她也並不怵於往上走一走!

試試又有何妨。

若非阿菟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她或許還要再晚些才要意識到,她其實早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怎能隻沉浸在顯慶四年和五年的盛景之中呢?

不錯,李治身體康健的時候,在長孫無忌被鏟除後,她這個皇後的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

當她隨從天子儀仗巡幸並州的時候,那些舊日鄉鄰都帶著難以置信且仰慕有加的目光看向她。仿佛是在想,當年那個險些連母親都保護不了的小姑娘,居然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一出富貴還鄉、衣錦同堂的場麵中,因她而獲得郡君稱號的老夫人,更是打心眼裡慶幸於皇後乃是並州所出。

但即便風光在前,她也不能不考慮李治會因病而出事的情況。

當他身在天子位上的時候,給了她以旁人所不能及的榮耀,也能適當地聽從她的建議,這難免讓她在病床跟前,先想到的是讓他康複。

可如果……如果一夕之間這份依靠將要坍塌的話,她有什麼?

哪怕她要效仿呂雉、鄧綏走的那條路,她比她們的客觀優勢,也僅僅在她有一個沒有與她唱反調且親生的兒子,卻少了外戚的支持,和與前朝之間的緊密聯係。

外戚這種東西,在有些時候是可以隨便丟掉的負累,有些時候又好像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助力。

而前朝之上,一度問計於她的許敬宗,和她這兩年間接觸到的洛州官員,都還遠不到擁躉於她的地步。

好像還真是趁著陛下在病中,她獲得更多的政治資本,才能讓她、讓她的孩子都能安穩地走下去!

或許陛下會因為安心休養而重新執掌大權,讓朝政回到原先的局麵,但正如科舉的改進意見,隻要開了一個頭就會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腦海中湧現出來一樣——

當她想到這種協助理政的可能,也難免有千萬個奇思妙想陸續生發出來。

這甚至在一時之間壓過了她對李治病情的擔憂。

哪怕它們有悖於她做好一個皇後的目標,也像是一樁美好的意外,而不是一種叛逆。

那麼,何不順勢而為,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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