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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航海羅盤這個東西, 對於方今時代的人來說,既是個稀罕物,又可以說有點眼熟。

船長疑惑地看著這個圓乎乎的東西被擺放在麵前, 見其上被寫了整圈的天乾地支、八卦四維,乍看起來和八卦圖還有那麼一點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羅盤的中間有著一個凹槽。

“去取一點淡水來。”

公主有令, 當即有人行動了起來。

而李清月自己的動作也沒停,她自這個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個小包袱, 在裡麵放著一塊磁石和一盒鐵針,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讓人取來的細草?

這看起來還真是奇怪。

船長緊盯著公主的一舉一動, 見她將草穿在凹槽底部, 針和磁石反複摩擦後穿在了草上。隨後,當水在那凹槽中滿上的時候,那針便漂浮在了上頭, 定格在了一個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雲的手中取過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蓋麵,將凹槽給小心地封口。

做完這一切, 她滿意地拍了拍手。

雖然說,如果遇上傾覆的情況, 這個蓋子和基座其實也還沒法嚴絲合縫地卡緊,但起碼目前來看,這已經是個初具雛形的航海羅盤了。

“這是……”船長低聲開口。

他原本還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對於船航行的方向有數,又因海島算經等海航數學問題的進學, 對於方位和距離遠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轉了幾次羅盤的方向, 那水中鐵針都始終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時,他腦中不由靈光一現, 也當即驚呼出聲:

“公……公主!這東西是另一種司南對不對!”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來比司南的反應要靈敏得多。

所以它周圍的標識和司南的底盤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來劃定方向的!

天乾地支外加八卦四維,合計將方位劃分成了四十八個方向,這麼一看的話,還比司南底盤的刻度劃分更加細致一些。

李清月迎上了他的探尋目光:“對,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司南,不必晴天觀日,夜晚觀星,哪怕是在陰晦天氣也能夠進行海航,以防偏離航線。”

“原本對於日月星辰指路的記載,也可以逐漸取代成對針方位,對於往複使用的航路來說,應該更有用一些。”

“隻不過還有幾個問題。”李清月苦惱地指了指這個半成品,“一個便是這個水浮裝置容易被破壞,目前太史令那頭還在修改固定裝置,另一個就是,這個被和天然磁石摩擦過的針,還是需要定期打磨的。再便是,若按照對針方式記載,這些現有的航路都得補充記載了。”

她翻了翻船長的筆記就知道,目前的航路記錄方式,是以北鬥星和太陽方位來推斷的,更傾向於一種經驗的記載,再加上沿途之間經過的海島,經過海島算經的測量記錄了島嶼高度以及與航線之間的距離,進一步細致框定路線。

所以要將其全部替換成羅盤的對針記載,還需要相當多的時間。

這次她將此物帶來,其實能起到的隻是預防陰雨天氣,輔助確定方位的作用。

不過很顯然,對於船長來說,這些毛病在海航原本會麵臨的種種挑戰麵前,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他的目光已越來越亮。

海島算經這種實用數學題目,說是說的要讓他們這些人儘數學會,可航船如此之多,船員的術算天賦也天差地彆,再加上經驗之談裡不同航路的太陽方位指示也有所不同,也就意味著,他們留下的記載其實是有很多不確定性的。

七月裡的海上風暴還經常在突然之間降臨,導致風雨中行船,根本來不及躲避掉出現的礁石海島。

若是有一條能不管風雨如何,都能明確指路的記載,起碼……起碼他們存活的機會就要大得多了。

船長在安定公主登船之前就聽聞了她在士卒之中的名聲風聞,可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識到,公主確有安定之名啊。

她參戰帶來的物資補給和功勳在望,都是還沒看到影子的東西,可這個航海羅盤,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當李清月走上甲板的時候,那位船長還在沉浸於研究這羅盤指向。

就連劉仁軌都沒出來。

她這位老師似乎是天生適合於戰場的,也已敏銳地意識到了,如果說此物能用在海航上的話,陸地上其實也可以!

按照李清月所說,這個固定指向小針的裝置還能進行修改,那麼……

“那麼當唐軍在西域和漠北作戰的時候,就不容易出現迷路的情況了。”在聽到方才李清月和劉仁軌的對話後,阿史那卓雲也有些恍然明悟。

一想到這一種可能性,她甚至在心中抽了一口冷氣。

她好像突然明白,為何公主會將此物看得如此之重。

因為這確實是一項將來能用作克敵製勝法寶的利器!

隻要它能借著這一次的海航證明它的價值,隻要它能繼續完善自己目前的弊病,隻要……

這些“隻要”還沒有這麼難達成,因為它已經有一條很明確的發展方向了。

李清月回她:“對,海上和塞外的情況其實是相似的,還有就是南方蠻夷之地的山林之中,可用作參照的標誌少,又不能確保一直能用太陽指示方向。”

“可我想不明白一點。”卓雲好奇問道,“光隻是此物在目前展現出的前景,就已經相當可觀了。公主若隻是想要得到更多話語權的話,為何不乾脆留在洛陽或者長安,親自對此物做出後續的種種改良,而後憑借著此物在陛下那裡得到獎賞呢?”

“你覺得太史令如何?”李清月垂眸一笑,問道。

“太史令修編史書,編纂算冊,推衍天時風向,還校注了《齊民要術》這些民生典籍,可以說是無所不精,貢獻良多。”

李清月再問:“那你覺得,陛下若是遇到了什麼政務上的問題,他會拿來請教太史令嗎?”

卓雲語塞。

雖然這話直白說出來可能有點大逆不道,但若真讓她來說的話,可能還真是一個“不會”。

技術上的人才未必能有資格發出政治上的聲音。

李清月扶著桅杆,望著離岸後開闊的海麵,繼續說道:“就像阿耶不會在意於義陽公主在太史局中學習一樣,我想讓聲音更有分量,就應該將目光放得更遠一點。前日老師就說過,我不必在意於自己寫出的字是否好看,隻需要讓精通書法的人為我代筆,在航海羅盤這件事上也是一樣的。”

“何況,”李清月忽然調侃道,“你不覺得現在也挺好的嗎?我在出征百濟的行程中增長見聞,豐富知識,太史令則負責將那航海羅盤給進一步完善。”

這麼一想,她現在已經深諳李治拿捏太史局的精髓了。

能者多勞嘛。

可見她越發有進步了。

卓雲訥訥答道:“要是這麼說的話,公主的決斷並沒有錯。”

“何止是沒錯。太史令的人品注定了他不會貪功,航海羅盤這東西我也已經在留給阿耶阿娘的信中提到過了,應當能受到足夠的重視,而太史令曾經負責修編海島算經的經曆,也讓此物要推行在海航之中的時候,還能再借用一下他的名聲。”李清月攤了攤手,“你看,一舉多得。”

“行了,彆想那麼多了。”李清月伸手拍了拍卓雲的肩膀,“去幫我把趙文振找過來。”

“好,我這就去辦。”卓雲應聲而走。

隻是她沒看到的是,李清月將手縮回來的時候,臉上閃過了幾分鬱悶之色。

可惡!她的身高已能算是同齡人中偏高的。

即便如此,也到底還是個孩子的高度。

為了顯示和下屬的親近,拍拍澄心的肩膀還好說,跟卓雲這種有突厥血統的高個子比起來,就還差太多了,大大影響這個動作的氣勢!

不過等到阿史那卓雲將趙文振領到此地的時候,已看不見這位才辦了兩件大事的小公主有什麼幼稚想法了。

他能看到的,隻是她朝著船舷之外的海域看去,在側臉上隱約能看到幾分遠眺之中的深思。

這份深沉的表現,讓人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她的年齡。

見公主聽到聲音轉頭朝著他看過來,趙文振連忙收回了打量,趕忙行了個禮。

“登船的感覺如何?”李清月問道。

大量失血之後的康複時間起碼也得要十天八天的,但很顯然,在行軍的日期限製麵前,趙文振沒有這個多餘的時間,船上的顛簸也無疑不利於他的恢複,所以他的臉色上還有著難以掩飾的蒼白。

但李清月看得出來,比起此前在軍帳中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精神已好了不止一點。

趙文振猶豫著開口:“公主這話問得……讓人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這話說得很老實。

即便有安定公主的那番承諾,讓士卒重新打起了作戰的動力。

可當戰功很難讓人出頭的時候,哪有那麼多人還覺得這是一條好路子。

他若說什麼他要大展身手,那才是一句謊話。

而聽到這個答案的上位者一方,也並未因此而覺惱怒。

李清月反倒是覺得,這人的表現更有意思了。大概是因為他身上本就有著一份可以讓人將他置於死地的重罪,這才在說話之間可以少幾分約束。

但趙文振想了想,還是又多說了一句:“公主卻很讓人意外。”

這話同樣發自肺腑,也姑且可以算作是他在登船之中的感悟。

她說的“在意此事”居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詞,而是給出了實在的應對,還真如她彼時所說地那樣,參與到了渡海的行動之中,讓趙文振一麵覺得大唐上層的不可依賴,一麵又很難不為之觸動。

這份複雜的情緒在他的心中不知會發酵多久,又到何種程度,但起碼——

當他聽到安定公主隨即問他有沒有意願做自己的親衛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公主不覺得我是個殘疾嗎?”

他右手遭到重創,還缺了一根手指,就算在醫官的救助之下能夠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按照尋常方式使用武器。

再加上他家中的條件沒那麼好,在體格上也比尋常護衛差上不少。

公主怎麼會想到讓他來做這個護衛的?

李清月從容應道:“就憑你在那等情況下,也不是對劉都尉動手,而是選擇對自己動手。所以我想,你也不是會恩將仇報的人,借著作為公主親衛,做出什麼不妥的事情。”

趙文振眼神一震。

“而且我聽說了點你在初到軍營時候的表現,你上頭的火長、旅帥都說,你擅長偵查,行動靈活,早年間在家中跟著村裡人一起打獵做前哨的……我猜右手有缺,應該也不影響你做個斥候?”

李清月認真地審視著他,篤定地評價:“一個人品尚可的斥候,你看,聽起來還不錯。”

可這話說得輕巧,分量卻一點不輕。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卓雲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當公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趙文振的麵色急變,竟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將其形容出來。

他此刻的心情卻並不難被人給判斷出來,隻因在下一刻,他忽然在公主的麵前跪了下來,在甲板上發出了一聲咚響。

趙文振鄭重其事地朝著公主叩了個頭,也在這轉瞬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既已登船,不是迎接對他的審判,而是聽從安定公主的話去見證她所做出的改變,原本就還能算是府兵的一員。

而現在,安定公主更是為他指出了另外一條戴罪立功的明路。

雖然他還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做到公主的要求,但在這海風浩蕩之中,他的回答也呼之欲出了。

“小人願為公主驅策。”

“起來吧,事情是要做出來的不是靠說出來的。”李清月勾手示意他起身,“我也不用你為我做什麼拋頭顱灑熱血之事,隻是需要你先幫我做一件事。”

她另一隻手以手指輕叩扶欄,思量了一番後說道:“現在我們人在海上,也沒什麼地方可以讓你當斥候的,總不能是先給你一艘小船去前麵開路喂鮫魚。”

趙文振:“……”

卻聽李清月旋即笑道:“彆那麼緊張,我可能未必是個好上官,但也不是個惡人。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觀察一番,船上曾經參與過百濟或者高麗戰事的人中,能將戰場經驗最簡單易懂講解出來的是哪些人,把他們帶到我的麵前來。”

她伸手往外指了指,“當然我說的,是這幾十條船上的所有人,而不隻是這一條船上的。”

這也算斥候工作的另類使用了。

而且,趙文振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有一些不那麼親近上位者的人更有共同話題。

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給你三日的時間,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趙文振連忙答應了下來。

在將他打發走後,李清月這才慢條斯理地朝著船艙中走去。

現在測試航海羅盤和組建親衛隊伍的事情都已經被丟出去了,她也能先休息休息了。

就是不知道,她當真登上了出海船隻的消息傳到洛陽,會引發阿耶阿娘那頭什麼反應了。

李清月想到這裡,乾脆鴕鳥心態地把腦袋埋進了被子裡。

唉,天大地大睡覺最大,這種傷腦筋的問題先不想了。反正在她回到洛陽之前,她都不會正麵迎接疾風驟雨的。

對!就是這樣!——

所以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在她的麵前已多出了幾個聊天對象,開始了師徒一起參加的補課之時,崔元綜則帶著那些在青州收獲的“物證”和信件,在屯營禁軍的陪同監護之下回到了洛陽。

相比於李清月那邊的意氣風發,站在洛陽宮的門前,崔元綜隻覺自己的腳步有千鈞之重。

但在後頭那些人的目光押送中,他也隻能繼續往前走去,迎接自己可能要馬上被派遣到邊境作戰的結局。

偏偏在此之前,他還要將公主在青州的種種表現告知於陛下皇後。

一想到可能會因此遭到第二次遷怒,崔元綜就覺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說起來,明明在他剛來到洛陽的時候,這裡的百姓還有個說法,說若是能夠在那洛水河橋旁邊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陸法會乃是積攢功德之舉,也必定能夠獲得好運。

可實際上呢?

負責主持水陸法會的那些和尚,在這兩年間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種種優待。

他、裴炎還有崔知溫,連帶著其他為此事出錢的,也並沒有哪個享受到了一飛衝天的待遇。

這總不能說,是因為主持水陸法會的人本事不夠,才造成了負麵效果對吧?

崔元綜收攏了掌心,讓自己不要繼續想這些無稽之談,而是將目光轉回到眼前。

應付過去陛下和皇後的問話,才是最關鍵的。

“你是說,你差點就能遇上公主了,卻因為路上耽擱沒追到人?”李治麵帶薄怒地朝著崔元綜看去,覺得對方當真能稱一句辦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還覺得自己怪委屈的,連忙搬出了那些證明,倒豆子一般將青州刺史告知於他的種種都給說了出來。

尤其是那誓師動員之事,明明崔元綜自己都不曾親眼見過,卻為了表現自己不能將人帶回情有可原,而將其大加渲染吹噓了一番。

該說不說,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還是不差的。

以至於當李治一邊望著那幾塊木板,一邊接過了李清月寫來的信件之時,臉上尚存幾分沒從話中回過神來的怔然。

他低聲喃喃,“阿菟已這般厲害了?”

然而他這話剛開口,就聽到了一聲輕咳從身邊傳了過來。

他一抬眼,就對上了皇後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說是警告的目光。

想歸這麼想,他也不能這麼直接說出來啊!

李治連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幾分負罪感地將另一封信朝著皇後遞了過去。

武媚娘既覺女兒行事種種令人驕傲,又不免在心中,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兒捏了一把冷汗。

但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終還是變成了落回到信紙之上的一眼。

結果就見其上第一句簡單地寫道:阿娘,那個盛有小金魚的魚袋可真是太萬能啦!果然平時的實踐累積,是成功的必要準備,古人誠不欺我。

武媚娘:“……”

這話裡快活的語氣,雖說是讓人稍稍放心了些,卻也何嘗不是想撈起戒尺,把這不聽話的小家夥再打一頓。

對了,那魚袋是什麼時候拿到的來著?

哦,四年之前,李治給的。

忽然之間,李治覺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第95章

李治覺得自己也怪冤枉的。

他哪知道自己當年給阿菟的這份權力還能有各種神奇的用法, 充分詮釋了什麼叫做狐假虎威的一百種用法。

“阿菟這膽子大也不是我一個人縱容出來的……”

在崔元綜被暫時遣退下去,讓他收拾收拾準備啟程西州後,這殿中便隻剩下了帝後兩人。

李治努力給自己辯白了一下。

但他這麼一回憶又覺得, 可能自己是要擔負起主要責任。

比如說阿菟最開始領到那魚符,就是他給準許的。

再比如說阿菟當年能跑到蜀中去,也得怪他沒能將人看好。

再再比如說, 劉仁軌被派遣前往河南道募兵之後,他確實沒有考慮過阿菟偷跑的可能, 不僅沒費心考慮給阿菟換個老師,反而同意了讓她在弘文館中旁聽, 導致她有了接觸到裴炎崔元綜等人的機會。

再就是那句李唐缺將的名言了。

阿菟也還真如她在此前所說的那樣, 因為希望為阿耶分憂,這才在府兵招募出問題的時候挺身而出。

“難道劉仁軌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李治又輕聲嘀咕了一句。

這幾個月間媚娘在朝政事務上的越發熟稔,讓李治更為慶幸, 自己是將事務交給了皇後處理,而不是放任大臣坐大。所以他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因為女兒的教育問題責備皇後。

若是自己身上的鍋分到崔元綜等人身上還不夠, 那就再加上劉仁軌好了。

李治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個道理。

阿菟在離開洛陽的信中還說,因為自己可能不能從劉仁軌這裡得到隨同出行的準允, 大概率隻能偷偷地溜上船去。結果看看最後的情況是什麼樣的!

劉仁軌眼看著阿菟做出了這一係列的表現,在士卒的簇擁之下一並登船,可見他這個做老師的,都被學生給說服了。

就說是不是他不稱職吧。

李治說得越發理直氣壯:“說白了還是劉仁軌在麵對問題的時候少了些應變的能力,才讓阿菟借勢而起, 有了順理成章出征的機會。”

“陛下這說話的語氣裡又得意上了。”武媚娘將麵前的信又看了一遍, 轉回到了李治的臉上, 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但她能猜到幾分李治的想法。

這位李唐的陛下啊,自己早年間不是個強硬脾氣, 直到被貞觀老臣逼迫到了這個地步,這才開始鐵血手腕反抗,他顯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明白自己的皇室地位,拿出君臣之分的表現來。

當這份表現並不危及他自己的威嚴之時,哪怕如阿菟所做的那般出格,李治也隻會為女兒維護了大唐體麵而覺驕傲。

不過,她又何嘗不是呢。

“有功者升遷,犧牲者留名……”武媚娘將這話品味了一番,再想想那被帶回來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貫和阿菟為自己留出的那一麵上龍飛鳳舞幾個大字,覺得倘若自己身在那士卒之中聽到這樣的一番話,恐怕也得為阿菟的表現感到自豪。

而阿菟此舉,或許也是在告訴她,弘化公主的處境不會是她們母女將會麵對的。

恰恰相反,當權力已被遞交到她們手中之後,她們能做的事情遠比之前要多!

現在正是時候。

阿菟的年紀還小,她這個皇後的勢力也不夠強盛。

可那又如何呢?

恰當的時機之中,就像劉仁軌也無法阻止李清月想要踏上出征之路的腳步,陛下也無法阻止她一步步掌握立身之本!

她側過頭來,像是要為女兒扯開話題一般問道:“說起來,這次從青州傳來的消息裡,陛下對府兵製是如何看的?”

崔元綜此人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也太急於將自己從公主出走這件事上擺脫關係,所以他根本沒敢冒險在青州地界上多留幾日,帶回來些一手的消息。

他所說的,其實都是青州刺史對他告知的內容。

反倒是阿菟在來信之中,將情況說得更加直白一些。

她既然提到了那個魚符,也就自然說到了自己是如何用這個魚符騙開的劉仁軌營中守衛,和趙文振見上麵,了解到了底層府兵的情況。

連帶著將府兵意圖自殘以躲避兵役的事情,和州府對於上一輪參戰的府兵獎勵、撫恤不足情況,都給寫在了其中。

而這歸根到底,都是因為府兵製的實行已經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問題。

李治也暫時將女兒的情況都給放在了腦後,接上了皇後的話茬,“此事……倒不能怪蘇將軍。”

武媚娘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陛下這話好像是在糊弄我。”

李治沒正麵回答,隻說此事不能怪蘇定方,那可真是個狡猾的說法。

不錯,這件事雖然蘇定方有一定的責任,但不能怪他。

蘇定方結束了百濟戰事之後就轉道洛陽來獻俘,而後被委派作了覆滅高麗之戰的主將,同行將士的功勳都應當隨著他將萬餘百濟人引入河南道,也一並交托到了當地長官的手中。

在他往返匆匆之間,真正會受到他關注的,隻有那些直接歸屬於他指揮的將士。

更多的府兵成了被遺忘的對象,他也未必知道。

但這個問題的本質,不在於蘇定方要不要對此負責,而在於,到底應該將此事歸咎於誰。

武媚娘旋即說道:“我看是這些地方官員太過小看陛下了。”

李治:“這話怎講?”

“難道不是嗎?”武媚娘言之鑿鑿地說道,“此前府兵的功勳為何常有缺漏,還不是他們覺得,大唐四麵戰事之中,再難立下不世之功,倒不如由府兵中的顯貴之人先將其中的獎勵給侵吞下去。”

“再說那百濟之戰,犧牲將士名錄和嘉獎表彰之事為何沒儘數落成,還不是因為,蘇將軍凱旋獻俘之時,您還在病中。”

皇後的話沒有徹底說完,可這一點都不妨礙李治從中繼續推衍話外之音。

就像突厥降將阿史那賀魯因為李治年少而反叛大唐,讓這西域之戰前後持續了七年之久,自他接管皇位以來的邊境戰事,縱然有那麼幾場可圈可點的大勝,但這些勝果和貞觀年間、甚至是開國之戰都已不能比。

狼多肉少,就是如今的現狀!

那麼確實不奇怪,相信他能穩固疆土,甚至進一步開拓進取的人,隻占據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而去年年末就應該上呈中央的百濟戰況總結,隻怕正是因為他病倒了,才被延遲上交了。

蘇定方在戰報中都寫道,需要令將士們屠城掠奪以定軍心,隻怕在軍隊之中的消耗和陣亡情況已經相當可怕。

這樣的名錄在陛下病中上交,在這些人看來,是過於沒有眼色的表現。

可對李治來說,這卻無疑是在小看於他!

難道隻是頭風發作,他就不能過問政務了嗎?還是這些人覺得,當他身在病中,會對一些官員進行遷怒?

武媚娘朝著李治看去,果然見到他臉上已有幾分隱忍不發的怒火。

她也不難猜到李治此刻所想。

這些欺上瞞下之人,其實就像是之前的李義府,當他們還沒觸犯到李治底線,或者沒有冒犯到他麵前的時候,還不會馬上被整頓。

可當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到李治利益,影響到大唐兵員形式的時候,他們之前的那些行為,就要被好好清算一番了。

即便這些貪墨軍功的行為,可能早在貞觀末年就已經呈現出了端倪,要不然也不會有今日的府兵變貧戶;即便這些州府長官的在任時間可能都不太長,隻是延續了上一代的一些舉措——

那也並不妨礙,他們確實做出了挖掘大唐兵製根基的舉動!

李治才徹底鏟除他舅舅那個障礙多久啊,他怎麼會願意看到,旁人評價永徽年間,乃是有著貞觀遺風,而龍朔的開端,卻是失去府兵民心呢?

李治按了按額角,在桌邊坐了下來,問道:“媚娘,你覺得該當如何辦?”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問題。

雖說可以將其解釋為“皇後提出的猜測,也該當有自己的想法”,可無論李治是想要對河南道官員進行整頓,還是要對府兵進行複查,又或者是要對現有的征兵製度進行改良,那都是毫無疑問的軍國大事。

也本不該以這樣的方式征詢於皇後。

但在這個問題發出的那一刻,武媚娘並未感到困擾,反而忽然心頭一定。

李治的第一反應不是“我要想想”,而是“皇後覺得如何”,足以見得,自顯慶五年的十一月到如今的半年多時間裡,皇後的地位和話語權得到了多大的提升。

她需要做的也不是為此而惶恐,是好好地抓住這條繼續上攀的繩索!

她心中在這一瞬閃過的種種思慮不足為外人所道,李治反正隻能聽到她以相當堅決的語氣說道:“以我看來,既已有人打草驚蛇,也不妨雷厲風行。”

李治眸光微動。

將劉仁軌和阿菟發現府兵不妥說成是打草驚蛇,無疑是媚娘對那兩人的保護。

可李治並不在乎這一點。

誰讓那隨後的雷厲風行四字,正戳在了他的心坎之上。

而媚娘這話也並非在毫無顧忌的情況下說出,隨即而來的還有提供給他的動手理由:

“如今高麗戰事行將拉開序幕,陛下所做的不是要去和什麼人爭奪利益,而是要確保後方還能提供穩定的補給。所以有過者必罰,有功者必賞。”

“陛下有慈父之心,願意成全女兒對府兵將士的垂憐,讓其中犧牲者魂歸故裡,家中老有所養,幼有所依。”

“再若還要加上一個理由的話,”武媚娘迎上了李治的目光,鎮定地答道:“陛下,龍朔吉兆乃是神龍護佑,天神願意看到民間疾苦嗎?”

隻怕是不願的。

龍朔之年,天子有神龍福澤,那若是何處出現了什麼天象有異的情況,罪過就都在當地的臣屬了。

大概,不會有人希望擔負上這樣的罪名才對。

這也正給了李治由此清算的借口。

“那麼媚娘覺得,何人堪配做這位前去調查此事的持節禦史呢?”

李治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這才有此一問。

她沒再如早前一般說什麼陛下心中已有成算。

哪怕以她此刻所見,李治確實已有了想法,她還是出口說道:“我有三個人選,不知道陛下覺得如何。”

“哦,說來聽聽。”李治打起了幾分精神。

武媚娘答道:“河南道、河北道,必有一位固守原則的乾吏前去調查,我看彼時在李義府和長孫無忌案中都辦事妥當的大理寺卿可堪重用。”

元恪?

李治問道:“他和青州刺史不是算同族所出嗎?”

武媚娘不覺得元恪會因此徇私:“陛下還坐鎮在洛陽之地,洛陽元氏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來不及,又怎麼會膽敢讓元恪為元神霽脫罪。若真如此的話,我還要恭喜陛下,又能多一筆進賬了。”

李治掩唇輕咳了兩聲:“這話說的倒也對,另外兩個人選呢?”

“百濟戰事的府兵撫恤沒有發放到位,西域戰事的情況恐怕也得複查。我覺得,太原王氏的王方翼可用。”

李治不出意外地投來了一道有些驚訝的目光。

“陛下不必這麼看我,”武媚娘從容答道,“先皇後是先皇後,王方翼是王方翼,前幾年他母親過世,回家服喪,幾度哭暈過去,人也日漸消瘦,陛下還專門派遣禦醫登門過問,恐怕是想重用於此等有才之人的。”

“隻是,他前年才因為好友身陷長孫無忌案被誅殺,為其收屍安葬,引來了不少非議,若要將其重新啟用,還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現在這件事就很好。

她確實與太原王氏之間有些過節,但這並不妨礙她在此時給李治遞出一個台階。

反正,她真正的目標在洛陽元氏。

所以若能借著啟用王方翼展現出她在勸諫之中的“正直”,多說兩句也不打緊。

李治頷首:“此人可用,第三個人選是誰?”

武媚娘笑道:“這個人的話,陛下就很熟悉了。”

李治發覺,當媚娘說到這裡的時候,麵上的神情似有幾分促狹之意,而她遲遲未曾開口,仿佛是在等著他來猜。

這個稍顯顛倒過來的關係讓李治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可又好像沒什麼問題。

他順著武媚娘方才的話往下說,“皇後已提到了河南道和西域的巡查之人,那麼剩下的那個,該當不是頂替他們位置的,而是對……諸如京洛之地的折衝府進行檢閱。”

事實上,出於守衛京城的需要,大唐折衝府就屬邊疆和兩京周遭最多。

既然邊境參戰的士卒得到了慰問,那麼境內的也該當有所表示。

李治遲疑著問道:“媚娘的意思,莫不是讓太子去履行這個職責?”

安定公主剛在青州搞出了風波,那麼也該讓太子有所表示。

太子在此時的出麵,也等同於一並代表了陛下和皇後的意思。

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

“陛下覺得不妥嗎?”

“不,”李治搖了搖頭,“安定已能為我排憂解難,送上了這樣一出整頓軍務的契機,太子也不能隻沉浸於文學典籍的風花雪月之中了。”

《瑤山玉彩》這樣的文集編纂完成,收藏入府庫之中,或許能對外證明太子的聰慧,也能為他累積一項成績,可太子如今已不像是早年間一樣時時病弱,總要承擔起一些責任來的。

李治也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那便是他的頭風病複發,到難以遏製的程度。

到那個時候,他絕不希望朝中會是主弱臣強的局勢。

現在讓太子開始接觸這些軍務,反而是一件好事。

李治有這個自信,他的太子總不會到謀反的地步。

想想弘兒當年還因聽到商臣弑父之事而拒學《春秋》,更讓他篤定於這一點。

他便隻補充了一句:“讓賢兒也跟著一起去吧,權當長長見識了。”

算起來李賢和安定一個出生在年頭,一個出生在年尾,還得算是同歲之人,結果就因為阿菟太能折騰出事端,愣是像比李賢大上不少。

這都叫個什麼事。

上次賢兒跟著阿菟混,直接來上了一出就地打滾,現在有必要讓他跟著太子再多糾正糾正行為。

“我怎麼覺得,陛下像是在背地裡說阿菟的壞話呢?”武媚娘留意到了李治的神情,出聲調侃道。

李治連忙端正了麵色,做出了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武媚娘顯然沒有揭穿他的意思,隻是繼續說道:“此外還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陛下的同意。”

見李治點頭,她道:“阿菟在離開洛陽的信中提到過,她向太史局那邊定製過一件航行所用利器,當時我們傳喚太史令,他對於阿菟自己也要出行之事全不知曉,倒是對那航海羅盤推崇備至。這次的來信中,阿菟又提到了一次。”

李治回憶了一下前頭看到的那封書信,發覺確實是武媚娘所說的那回事。

“我還是覺得,之前對它的關注是不是少了一些,此物的前景也比我們想象得更大。”

武媚娘是很相信李清月的眼光的。

她也比李治對於女兒的行動知道得更多些。

最讓她確定女兒眼光不凡的,就是她將孫思邈的弟子劉神威帶在身邊,卻將其教成了個製造祥瑞的專家。

那她給李淳風提的意見,可能也沒那麼簡單。

早前她和陛下都操心於女兒的去向,卻忘記了聽李淳風解釋於那個羅盤,現在是不是該當將其提上日程了?

李治恍然,“讓太史令來一趟吧。”

正好他也要問問李淳風,今年後六個月有無特殊的氣象變化。

於是在第二日,就陸續有幾輛車馬離開了洛陽城。

元恪奔赴河南道。

宣讀聖旨的使者前去見王方翼。

盧照鄰和王勃被以閒著也是閒著的理由打發去了海州。

當然,正式一點的理由是,他們可以一邊在沿海等到公主回返,一邊負責督辦開采白水晶礦,以滿足第一批航海羅盤的製作需求。

最後離開洛陽的,便是李弘和李賢。

按照李治給他們製定的計劃,他們將先從洛陽周遭的許州開始走訪。

數年前,李治曾經在此地舉辦過閱兵,現如今則由太子在秋季來臨之前再行檢閱一番。

李弘在端坐於馬車之中的時候暗暗下定了決心。

上一次他被阿耶留在長安監國,卻因為屢屢哭鬨而被接了回來。哪怕阿耶沒有明言,李弘也能猜到,父親對此必定是有些失望的。

所以這一次,他絕不能再有失誤了。

剛想到這裡,他就見弟弟往前一倒,將下巴擱在了車中的案幾上,“阿兄,你不是近來還在修編文集嗎,為什麼還要被派出來視察府兵軍營啊。”

他想了想,還是將後半句話給吞了回去。

那就是——他為什麼也得來呢?

李賢他怎麼想都覺得,這京畿之地的府兵跟他沒有一錢關係。

如果說,太子阿兄是因為將來遲早要接過父親的班,這才需要得到這樣的曆練,那他其實是不必這麼折騰的對吧。

而且非要說的話,他遙領的是雍州牧,而不是洛州牧!

他以手扇了扇風,“這種天氣就應該待在屋中,吹著冰鑒扇出來的冷風,吃著酥山,聽著新編的樂曲,哪裡是出來遊蕩的好時候。”

“若是我會騎馬的話也成,”李賢不無羨慕地指了指外頭,“騎馬之中總也有點風撲麵而來,到時候還能在眾多將士麵前策馬巡視,看起來也要氣派得多,可現在我還沒學騎馬呢……”

李賢歎了口氣,朝著李弘問道:“阿兄,你不熱嗎?”

熱自然是熱的。

或許也不僅僅是熱。

當李賢說到那句的時候,李弘恍惚想起,在他已經有點模糊的幼年記憶裡,他曾經因看到阿耶的出巡儀仗而想要早早學會騎馬,可直到今日也還沒得到這個機會。

反倒是妹妹不僅已掌握了騎術,還跑沒了影。

也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如何了——

李清月可不知道,她的兄弟正在記掛於她。

她此時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遠處的獵物。

手中的弓箭慢慢地張開,直到拉弓成滿月之勢。

在她的視線之中,卓雲效仿著船上水手的撒網,已經將那頭巨大的海魚給困在了其中,可那條不知道是個什麼品種的大魚依然在掙紮。

若強行將其拉上船,以這漁網的承受能力,說不定拉到一半就讓其掙紮出去了。

李清月乾脆讓人將弓箭給取了過來。

離開洛陽後的這段時間,她也並未漏下對於弓箭的訓練,以至於在今日看見那條網中大魚之時,她有一種近乎直覺的判斷。

她能將其一箭射殺!

海上夏日毒辣的日光凝結在箭矢的尖端,也在她鬢角的薄汗上閃光。

目睹著這一幕的劉仁軌沒有打擾學生的雅興。

他甚至覺得除卻當日“演講”,她在此刻最有將帥風采。

忽然之間,一道疾風自視線中掠過,撕裂了傾瀉而下的日光。

隻聽到一聲滯後的弓弦霹靂,那支長箭已在大魚出水的那一刻,自它的頭顱之中貫穿而過。

那一箭命中的,正是脆弱的魚眼!

李清月當即大喜,“快!將魚拉上來。”

卓雲連忙應和著她的聲音開始了拉拽的動作。

當整條魚被搬上甲板的時候,李清月欣喜地確認了兩個事實。

其一便是,這條魚沒毒,能吃。

其二則是,這魚的重量,足足有幾十斤。

“讓人用泥爐生火,將其烤製完畢,送全船人各分一份!”

李清月一把自魚眼之中將長箭抽了出來,豪橫地說道:“這海魚……算我請諸位的晚膳!”

第96章

在海船上烤魚是一種什麼體驗?

為了防止船身被連帶著燒掉, 公主和船上長官可用的鍋爐,用了泥巴和船身隔開,在上麵再架了一塊鐵板, 就權且算是個灶台了。

澄心端詳著一旁用來塞進泥爐之中的木板,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

她的動作卡住了一瞬,小聲說道:“公主說將寫廢的幾塊用來充當船上的柴火, 居然不是在說笑嗎?”

“我有讓人先把名字挖掉的。”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斷。

她有在意過玄學問題的好不好。

澄心:“……”

公主都這樣說了,她好像真沒什麼好介意的。

再說, 這種接地氣的表現,顯然要比公主在行伍之中也高高在上, 讓人覺得可以親近。

隻是劉仁軌還是不免在旁出聲提醒了一句, “公主……”

他剛開了個頭,李清月就已朝著他轉了過來,搶先一步說道:“老師放心, 我沒打算乾得太出格。”

說話之間,她朝著一旁的物品指了指。

以澄心曾經在尚食局中辦事的履曆, 此次出行中,她幾乎是憑借著自己的本能反應, 就在行裝中帶上了種種香料。

但香料這種東西,正因為其能起到熏香的作用,在民間的價格依然居高不下,就比如說來自西域的胡椒。

李清月也早將其挪開到一邊了,就沒打算讓澄心將其放在烤魚之中。

“我是要與船上士卒同樂, 卻不是要讓他們生出什麼不切實際的期待。”李清月說話間順手抄起了短刀, 自那龐大的魚身上切下了一塊, 叉在了短刀之上。

又歪著腦袋打趣道:“倒是老師這邊可以區彆對待一下?”

海風和烈日的影響,加上這位公主實在很沒有公主架子, 劉仁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膚色要比之前深上不少。

可也還是因為這海上行船,讓她非但不必再遵循宮中禮儀,又能與士卒往來學習戰場的存活經驗,就如同方才她射出那一箭時候一般——

她眉眼之間的氣勢越發淩厲了。

對於早年間就知道她宏願的劉仁軌來說,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

她說話之間眸光真誠,也讓人不覺有些觸動。

但對於李清月的這個問題,他還是搖了搖頭,“公主還是將自己的香料留著之後再用吧。”

在百濟境內確實還能得到來自大唐的物資補給,但這隻會是出於作戰的需求,而不是公主的飲食需求,陛下說不定還會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女兒早日回返呢。

公主還是自己節省著點用吧。

“對了老師,我想起來個事情忘記問了。”見劉仁軌拒絕了這份特殊待遇,李清月一邊將那短刀遞給澄心,一邊順口發問:“老師自洛陽出行前帶走的那些衣物,在哪一艘船上。”

劉仁軌問:“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李清月嘿然一笑,“我決定了前來此地的時候,讓澄心幫我收拾行裝,這才發現,之前為那些將士準備額外的一批過冬衣衫時,恰好我的宮女也在將我暫時用不上的衣服給收拾起來,這一個不慎就混到一起去了。”

“您想想啊,要是讓士卒領取物資,結果領到了一身女裝,還是孩子的衣服,這多不像樣對吧。還是趕緊找出來為好。”

其實李清月想等上岸之後再說的,但現在這種圍爐烤魚的環境多適合聊天啊,那就不必等到後麵再說了。

但這話大概在什麼時候說出來,效果都是一樣驚人的。

劉仁軌木然地問道:“……公主確定,是你的宮女正好在旁邊,一個不慎混進去的?”

這話騙誰呢!

三歲小孩都不一定會相信這種鬼話。

也就是公主仗著自己已經不會被趕下船了,這才能將其說出來。

再想想她之前用來說服他的理由,劉仁軌怎麼想都覺得自己遭到了詐騙。

可眼見麵前這個令他倍感驕傲的學生儼然一派眉目飛揚的樣子,他又忽然覺得,這種瞎話既然與大局無關,說了便說了吧。

“在……”

“老師您先試試第一塊的味道。”李清月一接一遞,直接先用最先烤製完畢的魚堵住了劉仁軌的嘴,以防他來跟自己計較這個先斬後奏的問題。

可下一刻她就見到劉仁軌那硬氣的眉頭一動,怒道:“都是海魚了還加那麼多鹽?”

澄心:“……”

糟糕,她光顧著看戲,抖多了。

但這個應該不能怪她,實在是這對師徒太有意思了……是吧?

好在調味失誤的魚也就隻有最開始遞出來的那一塊。

當落日餘暉鋪開在甲板之上的時候,在這艘穿行於海浪間的大船上,好像在空氣裡都彌漫著一陣烤魚的香氣,散播在整條船的各處。

李清月拎著自己的那一塊站在船頭,回頭就見船尾的日光正在一點點隱沒下去,很快就變成了在水麵上拉長的光影,而在船頭行去的方向,原本平靜的海麵上隱約可見一道道黢黑的輪廓。

劉仁軌解釋道:“這一片的海域群島礁石不少,就在登州與高麗之間。”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看著麵前的這片海域。

這就是渤海海峽了。

“說起來,我記得老師和我說過,當年太宗皇帝遠征高麗作戰,將水軍基地設置在萊州,由刑部尚書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自萊州泛海抵達對岸,為何此次出兵百濟不自萊州登州之地出發,而要從青州走呢?”

在水路上還需要多繞個彎子,對於船隻航行的考驗還更大了。

“兩個理由吧。”劉仁軌答道,“河北道、河南道征發的府兵彙聚在青州,沿途的開銷要小一些,走陸路多花的軍糧自然是要比水路多的。百濟這一線本就是從旁輔助的,能節省一點是一點。再便是——”

“今年航船之上的水手其實有一部分是新招募的,在內海航行,正好先給他們一個熟悉的機會。”

不願繼續服役的,何止是陸上府兵呢?

船員其實也是一樣的。

隻是沒有表現得那般明顯而已。

見劉仁軌的臉上似有幾分憂慮之色,李清月當即將手往前一伸,試圖打破這有一瞬沉悶起來的氣氛:“老師不必擔心,若我等此番能遠揚威名於海外,必能一改征兵風氣的。”

“再說了,我已將青州情況儘數告知於阿耶阿娘,他們總不會對此無動於衷。說不定在我們返航之前,就能收到好消息。”

當然,比起阿耶的話,李清月可能還是要更相信於阿娘一點。

起碼在對吐穀渾的態度上,阿娘的重視就要更高,而這並不隻是因為弘化公主是母親的好友。又倘若她不曾記錯的話,曆史上被阿娘看重的邊地將領,以唐璿和婁師德為例,都是屯田戍邊的好手,對邊地士卒的生存情況還是相對重視的。

這麼看的話,唐璿現在在漢中種地,就很符合實際嘛。

更要緊的是,府兵待遇出現問題,意味著必定會有人因此下台,這又何嘗不是阿娘從中攥取權柄的機會!

正因為這種種原因,劉仁軌在李清月的話中,隻覺聽出了一種異常強烈的信心。

又或者是那少年人的衝勁,讓他這個已到耳順之年的長者都隻覺自己真不該如此悲觀。

他旋即接道“公主說得不錯,如今既已順利起行,那就該當指望將戰事推行下去!”

就是還有一個問題。

“公主啊,那是你的鐵簽和魚,不是你發號施令的旗幟。”

暮色裡光以剪影來看,這位小公主的動作真可謂是意氣風發,但若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她這得算是拿了個魚串當令箭。

大概還因為那魚被她啃了兩口的緣故,和鐵簽之間沒那麼嚴實。

所以還沒等她將手縮回來,那塊魚肉就已經刷得一下滑進了海中。

下一刻劉仁軌就瞧見小公主蹬蹬蹬地跑下了甲板,在遠處傳來了一聲拉長的呼喊,“澄心,還有多餘的嗎——”

他扶著欄杆,望見日光恰好在此時徹底消失在了海麵上,但在海麵表現出的蒼茫冷意之中,他所感到居然不是一種夜色幽微,人力渺小,而是在麵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何為“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公主那“安定”兩字真有些玄妙,雖說七月才是海上風浪最盛的時候,但往年間的六月裡其實也不太平靜,今年卻有些特殊。

在航船越過渤海海峽,朝著百濟進發的路途之中,幾乎沒發生什麼海上波折。

故而當七月到來的時候,這一行船隻的前方已能看見延伸在視線兩頭的海岸線。

那正是,百濟的所在!

“還要尋找停泊港口的位置,公主不要這麼著急。”

劉仁軌的話大概還是說慢了一點,因為公主已靈活地躥到了前頭,朝著東方看去。

在百濟這頭上呈朝中的奏報裡,大多數時候不將其稱為百濟,現如今百濟國主已前往洛陽投降,或許更不應該這麼叫,而該當被稱為“海東”。

海東這名字土是土了點,但這片海東的土地對於李清月來說,既算是她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又對她來說還有一層另外的意思。

當她興衝衝地衝上船頭的時候,她還順便朝著係統麵板上那六百多天的倒計時看去,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寒芒。

“公主年紀小,有好奇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你這個做老師的不用這麼迂腐嘛。”船長在後頭說道。

他對李清月的印象因為那航海羅盤的緣故,可說是攀升到了頂峰。

這一路行來,也曾有兩日接連的陰天,但在羅盤指向的輔助下,甚至不必白日停歇,夜晚航船,以防出現不知不覺間偏航的情況。

他現在抱著一整頁的記錄數據,就等著在返航途中進一步確認航海羅盤的作用,所以大概隻要安定公主不將他的船隻給拆了,他都能容忍下來。

“而且也快到港口了,”船長說道,“我記得,這邊是有留守將領的,估計也在這邊留了人手。”

“對,留了人手。他那頭提前收到了我們這邊大軍抵達的時間,應當能提前派人來迎接。”

不過讓劉仁軌沒想到的是,這位左驍衛郎將,兼嵎夷道行軍子總管,居然沒留守在百濟都城泗沘城中,而是親自來到了港口迎接。

當他報上姓名身份的時候,李清月就忍不住問道:“老師,他真的和您不是兄弟嗎?”

因為這位左驍衛郎將的名字,叫做劉仁願。

何止是名字相似啊,光從氣勢上看,其實也挺像的。

哦不對,還是有些區彆。劉仁願的名字雖然聽起來比劉仁軌還稍微文雅一些,但此人出自雕鷹劉氏,乃是西晉左賢王劉豹之後,在太宗朝就有徒手與猛獸搏鬥的美談,哪怕如今年歲漸長,也還有一番孔武有力的氣勢。

這便在體格上和劉仁軌區分開來了。

所以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調侃,劉仁軌不免覺得,自打離開洛陽,不在陛下和皇後的眼皮子底下,小公主令人頭疼的頻率真是越來越高了。

劉仁願卻渾然未覺,隻對於將士中混入了個小孩子頗覺有趣,“這位是……?”

“皇後所出的安定公主,此番也隨軍作戰。”劉仁軌儘量以平靜的語氣介紹道。

這話一出,劉仁願原本還一副豪邁爽朗迎接來客的表情,頓時凝固在了當場。

“安……安定公主?”

劉仁願驚呆了。

怎麼回事啊!他以為自己隻是來迎接劉仁軌,以及同行的那些參戰士卒,可為什麼突然又冒出來了個安定公主隨軍?

年幼的皇室公主出現在此地這種事情也是能隨便乾的嗎!

但還沒等劉仁願從劉仁軌這裡得到一個答案,他就已聽到劉仁軌發問:“現在這頭的情況如何了?”

在軍情問題麵前,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後推一推。

劉仁願顯然知道這個原則,當即開口回道:“熊津都督那個家夥逃回國內的事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熊津都督由前百濟王子扶餘隆擔任。

所以他重返百濟境內可不能叫做逃回。

這裡說的是逃回大唐。

扶餘隆和新羅王子金法敏之間有些矛盾,又覺得國境之內的百濟複國運動諸人必定對他這個投降者不滿。內憂外患都擺在他麵前,他還不是個很有主見的性格,以至於剛剛到任,就逃了回去。

李治對此顯然是無所謂的,也沒對看管不力的劉仁願做出問責。

反正百濟王子不在境內,還能讓大唐少點事情。

劉仁軌點了點頭,這件事情發生在三月裡,他當然知道。

劉仁願繼續說道:“百濟複國勢力還在與我們僵持,情況與元月之時相差無幾。其中最難纏的就是那個黑齒常之,還有百濟貴族鬼室福信等人。他們習慣盤踞山地作戰,很難將人擒獲。這一點你應該也知道。”

“此前蘇將軍離開百濟的時候告誡過我,為防出現被誘騙入局的情況,近來隻探查地形,切莫進行強攻,我如實按照這一條執行,至今還沒出現過什麼傷亡。”

李清月在心中對其暗讚了一聲。

這位留守百濟的將領有能力,卻能聽得進去話,倒是個能合作的搭檔。

她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劉仁軌也露出了幾分滿意之色。

劉仁願繼續說道:“但有一件事應該是在大唐國內沒能知道的,也是近來才探查出來。”

他語氣稍顯凝重了些:“那百濟反叛軍之所以近來沒有行動,是因為他們將扶餘義慈的其中一個兒子扶餘豐送去了倭國求援。倭國和百濟之間時常會有聯姻往來,若是算起親緣關係,扶餘豐還能稱那位齊明大君一聲姨母。”

“姨母?”劉仁軌在出行前還算對倭國有些了解,阿史那卓雲卻是不太清楚,這會兒忍不住驚呼出聲。

劉仁願看出了對方身上的突厥血統,加上她此刻站在安定公主的身邊充當護衛,明顯身份特殊,便沒對她這出聲做出什麼指責,而是順勢解釋道:“對,直到前幾個月,倭國的國主,或者說大君,還是一位女子。因上一任大君死後,幾位皇子為了爭奪國主寶座爭鬥不休,作為妥協權衡的結果,由皇後繼位,此前被稱為皇極大君,後來經由幾年的讓位後再立,就是齊明大君。”

“之所以她能以皇後身份繼位,並不隻是因為她的兒子能力強悍,還因為她本身就是上一任國主的侄女,還是算皇室本宗。”

說到這裡的時候,李清月和劉仁軌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種人間迷惑的表情。

但想想這放在倭國背景下又好像挺正常,便繼續聽了下去。

李清月留意到了劉仁願話中的一件事,問道:“為何說是幾個月前?”

這意思是,現在不是?

“對,現在已不是了。”劉仁願回道,“扶餘豐在抵達倭國境內後,很快就從那位齊明大君這裡得到了支援,具體是如何達成協定的我們不清楚,但按照新羅王子所說,很有可能是希望倭國支援百濟複國,而後由百濟和倭國合力吞並新羅。”

“他們有這等膽子,是覺得中原經由了隋末亂世之後實力大減。”

劉仁願有些後怕地說道:“不過此等小國猖狂是一回事,若是他們當真在蘇將軍班師還朝期間帶著倭國大軍抵達,來上一出裡應外合,我們這邊戍衛士卒不夠,可能還真的要遇上不少麻煩。好在啊,那位齊明大君意圖禦駕親征,結果在抵達築紫朝蒼宮之時就病逝了,倭國被迫撤兵。”

“但要知道,早在這位齊明大君在世的時候,她的兒子‘中大兄皇子’就已經大權在握,母親驟然身死對他而言壓力不大,甚至已經傳來了消息,他雖並未即位,卻繼續在按皇太子身份攝政。所以我們這一路的麻煩還未結束。”

李清月沉吟片刻後說道:“也就是說,我們既要整頓打通新羅百濟通往高麗的路線,將新羅提供的軍糧給順利地押運過去,同時作為側翼支援高麗戰場,又要提防倭國境內皇權更替完畢,朝著百濟境內重新發起支援。”

“而因為現在執政的這位中大兄皇子,其實早在他母親齊明大君在位期間就已權柄不小,所以這個再度支援的時間不會太晚。是這樣沒錯嗎?”

劉仁願一麵驚訝於安定公主遠超年紀的早熟,一麵還是快速答道:“對,我猜這個時間,最遲不會超過一年!”

第97章

不超過一年啊……

李清月在隨著劉仁願的迎接隊伍前往泗沘城的路上, 便同老師分析道:“現如今的情況倒是挺明確的,百濟之北就是高麗,我們渡海而來, 勢必要為攻伐高麗的目標做好準備。”

“百濟以東就是聯軍新羅,但新羅王室有其自己的算盤,如今依附大唐不假, 卻未嘗不想在此地獨立分一杯羹。”

“新羅再往東南去的倭國,則意圖支持百濟內部的反叛軍勢力與我方抗衡, 或許還有更進一步掠奪的野心。隻是因為其國中大君恰好過世,這才暫時擱置了這個計劃。”

“那麼姑且不論新羅這個佞臣的野心, 我們如今麵對的敵人就是高麗、百濟反叛軍和倭國。”

一共三方!

李清月不由笑道:“小小一片海東之地, 局勢還挺複雜。”

她落筆在麵前的紙上,將北麵、東麵和境內的敵方勢力都給圈了出來,隨後轉頭朝著劉仁軌問道:“老師覺得, 我們現在該當先解決哪一方的問題?”

劉仁軌凝視著這張圖紙。

他在作戰上或許還少了些實戰經驗,但以他這等幾十年宦海沉浮的履曆, 要將眼下的情況給分析清楚卻不難。

外間車輪作響中,車內的長者在片刻思忖後徐徐開口:“高麗是我們必須做好隨時出戰準備的敵人。我們雖然不是戰場的主力, 但蘇將軍那頭一旦需要我們同步做出支援,就必須能順利出擊。”

“但說實話,高麗的實力經由唐軍的幾次削減已經大不如前,不是需要我們能勢如破竹,最要緊的, 是這個兩路合並後一擊即中的時機。”

李清月並沒有吭聲, 隻是在劉仁軌說完後, 提筆在百濟和高麗之間畫出了一道連線,上書時機二字。

她思忖了一番, 又在上頭寫了兩個月的期限。

已在大唐和高麗邊界上的蘇定方和其餘行將趕到的府兵,最遲在兩個月內就會正式朝著高麗進發,以圖將這場戰事趕在冬日之前完成。

如此一來,百濟這邊的策應,應當也得在九月底之前。

劉仁軌繼續說道:“相比之下,倭國是這三方中最有潛力的敵人。”

“大約是二十年前,大唐曾經迎來過一批來自倭國的使者,這些人並不僅僅是來中土朝貢的,還是來進學的。所以十五年前,在倭國境內掀起了一場變革,叫做大化改新,其中實行班田收授法、租庸調製等方法,就是從大唐學去的。”

劉仁軌並未因為對方這等小國膽敢與大唐為敵,就對其有所輕視,反而相當慎重地說道:“臥榻之側的敵人並不可怕,但懂得向敵方示弱,甚至從中學習的對手,就得重視一些看待了。”

“好在,若如左驍衛將軍所說,這一路的敵人得先穩定住國內的局勢,才能有動兵的機會。”

李清月思忖,應道:“但也保不準,這位早早執政的皇太子會選擇來一出瞞天過海。”

她提筆在倭國和百濟之間的連線上畫了個加重的星號,而後標示了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總之,謹慎一點總不為過。

劉仁軌就算沒說,李清月也聽得出來他所持有的態度。

對於一個這樣的敵人,必須對其給出一個足夠強有力的打擊,才能讓其放棄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她望著麵前的圖示,說道:“最後就隻剩百濟內部的反叛軍了。”

劉仁軌接道:“這一路其實也是危險最小的一路。百濟的絕大部分王族和貴族都已經被蘇將軍帶回了國內。二十二部司官製下的朝堂都已經被儘數拆解。他們要想掀起風浪,其實應當趁著我們還未抵達百濟境內的時候。”

可惜,這個時機被他們給錯過了。

當然,說錯過可能並不怎麼合適,因為他們原本想要選擇的,是一個更為穩定妥帖的辦法,那就是用倭國勢力介入。

可那頭的意外,讓百濟叛軍的行動被迫推延,這一推延,就等到了李清月和劉仁軌的到來。

“在我們已經到了的情況下,他們的勝算隻有可能借著兩個機會,一是我方被完全困在了高麗戰事之中,二就是倭國卷土重來,對他們提供了足夠的支援。”

李清月點了點頭,隻是為了確保各項因素都被考慮了進去,還是多問了一句:“老師覺得,他們不可能做到在我們協助出兵百濟的同時截斷糧道嗎?”

若按照蘇定方和黑齒常之等人交手的情況看,這些人對於百濟的地形利用已經到了極致,起碼當黑齒常之來守,蘇定方來進攻的時候,後者沒法占到太大的便宜。

那麼沒法確定他們到底能不能將這個擅長把握地勢的長處用在其他地方。

但劉仁軌想了想還是給出了一個相對篤定的答案:“有可能,但很難。”

“但凡他們活躍的位置不是現在的任存山地界,他們都可以試一試做出這樣的行動。可你看。”

劉仁軌伸手朝著示意圖上指去,“任存山偏偏在泗沘城南麵的山區之中,而我們是要將新羅和百濟王城之中的糧食往北運,這其中根本沒有給他們出手攔截的機會。除非……”

“除非他們願意離開這片山區,穿越過平原作戰。但這對他們來說太危險了,何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想攔截住他們的行動很容易。”

李清月問道:“所以老師的意思是,對於這一方看起來是內亂的勢力,我們並不需要多加費心,隻需要讓人留神於他們的動作,然後就是——等?”

等到百濟外部任何一方可能對他們做出支援的勢力都被擊退,等到唐軍能夠完全騰出手腳來收拾他們,他們甚至有可能不戰自潰。

劉仁軌回道:“正是如此。”

這麼一梳理,他們接下來的行動方向也就很明顯了。

先和新羅一並準備好支援北上的人手和物資,預備在兩個月內發兵響應。

同時留心倭國這邊的動靜,在必要的時候給他們以迎頭一擊。

至於百濟境內的反叛軍勢力,那是最後甕中捉鱉的東西。

隻是行軍作戰之中,最常見的情況,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那昔日曾為百濟王城的泗沘城,也可叫做扶蘇山城,顧名思義,百濟王宮是修建在扶蘇山上的。

山中何止有王宮,還有與王室相關的寺廟等建築,依靠著山形山勢以及山下的半月城組成防守的一道道界限。

和中原的皇宮,哪怕是和那位處岐山之中的萬年宮相比,這裡的王宮都要顯得寒酸得多,但想想這怎麼也得算是異國風情,李清月本打算在抵達此地,將行李都給安頓妥當後,就在周邊逛上一逛。

可還沒等她出門,就見劉仁願匆匆趕來,在臉上還殘存著幾分焦躁之色。

李清月當即讓人將他給攔了下來,“發生了何事如此驚慌,百濟叛軍打來了?”

劉仁願見攔住他的乃是那位意外到來的安定公主,也並沒有要敷衍於她的意思,朝著她拱手作禮後回道:“若是那百濟叛軍來了,我還正好用公主和您老師帶來的萬餘府兵,和他們在泗沘城下較量一番,免得他們總乾些藏頭露尾之事。”

李清月問:“那是怎麼了?”

見劉仁軌已聞聲自後頭落腳的院落中走出,不必讓他將事情交代兩次,劉仁願當即答道:“是新羅那邊出事了。”

劉仁願隨後說道,這個出事倒不是說他們提前遭到了倭國那頭的進攻,而是——

新羅的國王金春秋突然死了!①

新羅如今算是他們的盟軍,其國王死了,自然得算是大事。

“就是在今年六月裡過世的,消息稍微延後了一點傳遞到這頭。”劉仁願補充道。

他是嵎夷道行軍子總管,也就是嵎夷道行軍總管的副手,而這位嵎夷道行軍總管,不是彆人,正是新羅的皇儲金法敏。

老新羅王一死……

“他不得不儘快主持起朝中局勢,完成繼位之後的種種人事調度。所以……”

“所以就像當年太宗皇帝病故後,征討高麗的行動被迫擱置一樣,新羅那邊打算放棄與大唐作為盟軍,一起北上征討高麗?”李清月眉峰微動,狐疑問道。

突然聽到這樣的一句,劉仁願越發可以確信,在他剛接到人的時候所感覺出的情況並沒有錯!

這位安定公主非但不是一個貿然前來此地“增長見識”的幼稚孩童,還是一位足夠有眼界和判斷力的人才。

起碼,該當將她當做一個成年人來對待。

“他們有這個意思,就連原本駐紮在泗沘城中的新羅王室子弟和兵將都要一並撤離此地。”劉仁願顯然也對此多有不快,在語氣中不難聽出端倪,“當然,他們傳遞過來的消息裡,沒將話說得那樣難聽。”

在那位過世的新羅王金春秋前麵執政的國王,乃是新羅女王真德,就是她一手促成了新羅和唐朝之間的聯盟,甚至讓行將繼位的金法敏在唐朝領到了正三品太府卿的官職。

所以金法敏絕不可能違背先王的詔令,也絕不可能在唐軍就駐紮在百濟境內的情況下貿然斷絕聯盟。

何況,他在這個聯盟之中得到的好處也還不夠。

“他來信之中是這樣說的,說自己隻是希望暫時撤回一部分他留在百濟境內的親衛,也希望大唐能多給他一段時間穩定國內的局勢。但要我看,他可不完全是因為要穩定什麼局勢!”

劉仁願這人有點匈奴血統,在接待李唐這邊來人的時候還算態度溫和,可對外之時就毫不掩飾自己的直率脾氣了。

“彆以為我聽不出來他們的想法。還不是因為熊津都督府長官被冊封給了百濟皇子,讓那個金法敏覺得他們拿到的好處還不足夠,想用消極怠工來換取我大唐對他們的優待。”

劉仁願在心中暗啐了一口,真虧他們有這等好胃口。

偏偏現在正好遇上了老新羅王病故,金法敏以孝道和國內政局為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就算大唐明知道他在此舉之中玩了點小心思,也沒法立刻對他做出譴責。

他收斂起來了幾分怒氣,轉頭問道:“安定公主和劉長史覺得該當如何辦?”

劉仁軌先開了口。

他在抵達了百濟後,因已順利通過了征兵的考驗,便算是接任了熊津都督府長史的位置,劉仁願對他的這個稱呼並沒有錯。

現在他思量了一番此前和學生一起分析的三方優先級,也正是履行他這個職務的時候。

他老練地吩咐道:“一麵將此事彙報給朝廷,告知於陛下。另一麵……將此事北上送去給蘇將軍,讓早已在北線的另一位新羅皇子回國施壓,無論如何,必須確保高麗之戰能夠順利推進。”

或許在這樣的情況下,金法敏還是會有消極備戰的情況發生,但他劉仁軌既已坐上了這個熊津都督府長史的位置,就自有自己的一套與其相處辦法!

現在的這一出手段還算溫和,之後要如何就不好說了。

劉仁願應道:“好。我即刻讓人去辦。”

李清月卻忽然在此時插話道:“我倒是覺得,我們還有一件事情可做。新羅王過世,新羅從百濟撤兵,看起來是個麻煩,但也說不定,會是我們的機會呢。”

見劉仁軌和劉仁願都朝著她看了過來,李清月定了定神,低聲說出了兩個字——

這道新羅王過世後引發變故的消息,幾乎是在前後腳的時間就傳遞到了另外一群人的耳中。

同時傳來的還有另外一條消息。

黑齒常之朝著麵前的哨探看去,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深思。

他名字叫黑齒常之,卻並不代表他的牙齒是黑色的。

他唯獨看起來迥異於常人的地方,隻是他的身量極高,足足七尺有餘。按照唐代的尺寸估量,他的身高過了兩米。再加上他本就處在三十多歲的當打之年,便顯英武非凡。

他朝著哨探招呼道:“你跟我來,我等一並去見佐平。”

佐平乃是百濟境內的一品官職,由百濟王扶餘義慈的從弟扶餘福信擔任,又因此人早年間傳聞有鬼神感和之義,將姓氏改為鬼室,也可稱之為鬼室福信。

這位致力於百濟複國大業的扶餘皇室子弟,有著一張稍顯陰鷙深沉的麵容,但在聽到黑齒常之彙報的第一條消息,也便是那新羅王的死訊之時,還是忽然站了起來,在臉上閃過了一抹喜色。

“好!死得好!”

倭國的女大君過世,讓他們立刻得到倭國支持複國的夢想暫時化為了泡影,隻能眼看著數次對百濟發起進攻、堪稱宿敵的新羅,在他們的領土之上耀武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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