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金春秋之死,當然是個對他們來說的好消息。
尤其是這個撤軍的舉動,要麼就是他們和唐軍之間產生了嫌隙,要麼就是新羅國中還存在內亂的影響。
反正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鬼室福信的機會!
“可是另一條消息就有點奇怪了。”黑齒常之繼續彙報道:“哨探獲知,大唐抵達百濟的援軍和那位劉將軍會合後,並沒有繼續駐紮在泗沘城中,而是在新羅退軍後北上熊津城。”
熊津都督府的核心聽起來好像應該是熊津,但其實不然。
能守百濟都城的情況下,自然應該留在都城泗沘城這裡。
畢竟,在泗沘城的東麵有著相當廣闊的耕地,在幾個月後就要迎來秋收。為了確保這批糧食能夠順利地收攏到手,唐軍應該對其小心看護才對。
可為何要退往熊津呢?
熊津這個地方倒是也和百濟的普通城市有些不同,此地一度也曾是百濟的都城所在。可彼時的百濟定都熊津,乃是被迫為之的舉動。
高麗長壽王時期,高麗屢屢進犯百濟,讓百濟王不得不為自己選擇一個足夠安全的駐紮地,這個地點就是熊津。
而熊津周遭幾乎都是山地地形,最能有效地攔截高麗和新羅這兩麵敵人。
同時,在其周遭還設置有二十多座山城,形成了環狀的山城防衛體係。
讓此地更是變成了鐵桶一塊。
但這座城市後來被廢棄了都城的作用,也同樣有其必然性。
熊津是個方便於應急避險的地方不錯,卻大不利於農業的發展,也不利於和百濟境內的其他城市往來。
此地還經常因為熊川水暴漲而發生洪災。
當百濟的實力日漸增長後,熊津這個地方就不再能夠滿足於他們的政治需要,所以都城被往南搬到了泗沘城地界。
那是一個連百濟都不要了的地方,大唐去乾什麼?
鬼室福信也覺很是奇怪,他心中隱約有個奇怪的猜測,又不免覺得,這可能是他想多了。
他便朝著黑齒常之問道:“你覺得,他們這個舉措是什麼意思?”
黑齒常之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回道:“您覺得有沒有可能,這次抵達國土的唐軍之中,有一位分量足夠重的大人物。”
所以,他們需要去一個更加利於防守的地方駐兵,確保這位大人物的安全!
第98章
可能嗎?當然可能!
鬼室福信那個沒說出口的猜測, 恰恰就是這樣。
就像那倭國大君和皇太子都覺得可以出兵百濟和唐軍對抗,就像新羅皇儲覺得大唐奪取百濟讓他們不快,也就像高麗屢屢叛變騷擾邊境一樣, 方今的大唐雖是幅員遼闊,戍卒戰將無數,還當真沒給這些東部小國以一個足夠深刻的教訓, 讓他們真切地意識到,到底誰才是這一片的霸主。
蘇定方率領萬餘人渡海而歸後, 這半年間劉仁願的墨守成規,更是讓鬼室福信對於己方反叛軍的實力, 有了一種日漸膨脹起來的自信。
黑齒常之所說的大唐有貴人到來的理由, 確實說得通!
熊津不是一個適合於“統治”百濟的地方,卻一定是一個百濟境內最適合固守的地方。
因其也曾為都城的緣故,在地位上也不比泗沘城差多少。
同時, 因為熊津城要比泗沘城更靠近北麵的緣故,倘若唐軍要做出支援高麗戰線的行動, 那個位置也要更加容易調兵。
結合著唐軍下一步的行動,雖然北上遷居熊津會損失掉一部分利益, 甚至會給這些百濟叛軍以再度行動的機會,卻也有一些伴隨而來的好處。
隻要高麗進軍順利的話,就能彌補掉其短處。
再加上,恰逢此時新羅因金春秋過世而迎來王位更替,被迫從百濟境內撤軍穩固局麵, 唐軍還少了一路策應支援, 那麼選擇更穩妥的地方作為駐兵之地, 就完全解釋得通了!
鬼室福信目光一亮,揚聲說道:“讓人再探!”
像是生怕黑齒常之這些人不能領會他的意思, 他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倘若這真是唐軍因來人身份不同尋常而出現的調動,讓他能抓到從中牟利的機會,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望著黑齒常之轉頭離開的背影,他心中種種思緒翻湧。
鬼室福信到底也是百濟皇室子弟,並非沒有想過,要在扶餘義慈投降李唐後取代他的地位。
可他也知道,光靠著自己還無法和西邊那強國對抗,所以隻能尊奉和倭國有血緣關係的王子扶餘豐,由他來統轄百濟殘部。
但若機會擺在了他的麵前,他也不介意於爭上一爭!
隻要他能搶下足夠的功勳,那麼隻是身份更高的扶餘豐就不會是他的對手。
在將人送走後,他麵上毫不掩飾躊躇滿誌之色。
不過,與之相對,領了指令離開的黑齒常之卻有幾分為難。
要探查獲知唐軍的到來和大規模遷移,其實沒有那麼難。
要知道新羅國內的驚變和其撤軍行動,當然也不算麻煩。
“要弄明白唐軍內部來了什麼人,就不是簡單能探查明白的了……”
百濟與大唐的言語不通,百濟叛軍之中會大唐官話的人少之又少,還大多在國中貴胄行列,就如同黑齒常之這等三十歲出頭就做到二品達率的,是能與唐人熟練交流的。
又就算在下頭的將士之中真的有,他要如何讓人覺得,這樣的人不是有意登門窺探呢?
黑齒常之隻覺可惜,他的形貌特征過於鮮明了,根本無法掩飾身份,去執行這等探查任務。
“我倒是覺得沒將軍想的那麼麻煩。”
“哦?你說說看。”黑齒常之朝著出聲的下屬看去。
下屬提議道:“將軍何不為此事求助於道琛大師呢?”
黑齒常之將這個建議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頓時臉色一喜。“我這就去找他!”
彆看鬼室福信此人凶蠻好鬥,在百濟上層之中的名聲一直不大好聽,這些為匡扶百濟社稷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卻不都是這樣的貨色。
百濟反叛軍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因唐軍劫掠而選擇繼續奮戰的,其中就包括一位百濟地界上的佛教高僧,名為道琛。
佛教在南朝時期經由海路傳入百濟,成為百濟地界上占據主流地位的宗教,所以道琛和尚就一度在泗沘城內的王室佛寺中擔任要職。
而為了研讀從中原遠渡而來的佛經譯本,道琛和其手下的諸多僧侶都會中原話!
僧侶在外行走並不奇怪,見到唐人而說他們的語言,也不出奇!
於是在兩日後,便有兩名衣衫襤褸的僧人徒步行到了泗沘城外。
之所以是泗沘城而非熊津城,是因為此地的唐軍並沒有完全撤走,還留下了一批人。
按照黑齒常之和道琛商議的結果,與其讓人冒險去熊津城那個新的唐軍大本營探查,還不如在泗沘城旁敲側擊。
但讓兩人沒想到的是,他們剛到此地,就被抓了“壯丁”。
“你們兩人可會超度之事?”
當兩人被領到一位唐軍校尉麵前的時候,就見對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
早在士卒上報又找到了兩個會說官話的僧侶之時他就很覺欣喜,現在見那兩人在他問出這個問題後點頭,更是喜形於色。
他連忙將兩人招呼了過來,“你們兩個隨我來。”
這兩僧人困惑不解地跟上了對方的腳步,見對方一路將他們給領到了一處村莊。
就在他們覺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要被這賊將滅口的時候,那唐軍校尉忽然說道:“看到那兒了嗎?長史下令,讓我等將附近地界上沒有妥善掩埋下葬的屍首全部聚集在一起,為其入土為安。哎,你們說說看,這多麻煩,就為了讓百濟人覺得我們不是要用屍骨做什麼不正經勾當,還非要讓我們去找大師來超度。”
他憤憤然,“可這泗沘城周遭經曆過滅國之戰,王室寺廟都被毀掉了一部分,彆說是僧侶了,百姓都跑了大半,要不是左驍衛將軍今年重新聚攏了一批人開墾農田,恐怕這片田地都要荒廢掉,上哪兒去找僧侶。”
“這都兩天了,我這裡才隻找到一兩人。偏偏需要超度的卻有那麼多,也總不能讓近來收攏的流民全聚集在一個地方。”
“哎,彆愣著了。”這校尉伸手一指,“我讓人給你們找了幾件合適的僧衣,趕緊把形象收拾收拾,乾。你們的老本行去。”
但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了其中一個僧侶的肚子叫了一聲,顯然是餓得有點久。
他拍了拍腦袋,笑道:“瞧我這記性,連你們是逃難過來尋糧的都給忘了。”
下一刻,他便朝著遠處高呼了一聲,“老張,帶著他們去吃飯的地方。”
話音剛落,就見有個男人從遠處跑了過來。
因對方臉上有著刀疤,看上去不像善類,這兩個僧人起先還有點忐忑,但見對方好像並沒有什麼凶神惡煞的表情,又稍稍放下了幾分擔心。
在隨同對方走出幾步後,其中一人便鼓起勇氣朝著這被稱為老張的火長問道:“我們隻需要負責超度的事情嗎?”
“那你們還想負責什麼?”張繼問道。
說話間,他的目光在這兩名僧侶好像過分緊張的臉上掃過。
多次的參戰經驗讓他直覺,這兩人的緊張和尋常人的緊張不太一樣。
想到此前公主對他們做出的安排,張繼心中陡然認真了起來,臉上卻還是一副與此前彆無差彆的表現,不動聲色地順著方才的話往下說道:“修錄戶口,整理村落,修複陂塘,存問孤老,登記農田耕作情況,都是我們這些留守泗沘城的要做的,你們又不是我方軍中官員,能做點什麼?”①
這兩僧侶在聽到“修錄戶口”四字之時越發緊張的神情,讓張繼當即確認,自己的判斷一點不錯,便順勢說道:“我們這些留守泗沘城的,倒是想要連帶著修路造橋之類的事情一起做,好教這些百濟人知道我們並非惡徒,可人手不夠啊。怎麼也得等到打完了高麗之戰再說吧。”
“沒事,再過些日子,你們能乾的事情就多了。”
他忽然聲調一抬,“嘿,到了——”
到吃飯的地方了。
那兩僧人一麵是要在張繼的麵前繼續扮演流浪僧人的形象,一麵也是真的餓了。這會兒聽到這一句,連忙收回了視線。
就聽張繼又不無得意地說道,“多虧公主此番前來,帶來了宮中尚食局的親隨,給軍營中的火夫指導了一番。食材是簡陋了點,但味道真是一絕!你們可真是有福了。”
當然,好不好吃還是得看實際的情況。
那兩僧人坐下就餐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真因為兩日間沒有進食,還是因為此地夥食確實極好,幾乎是囫圇之間就吞下了一整碗。
在緩過來一點力氣,也讓頭腦更加清醒之後,他們總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張繼方才話中提到的人。
他剛才說,公……公主?
其中一個僧人念叨著自己的打探任務,又對上了麵前這領路人和善的神情。
想到這是對方先提出來的話,他就此發問應該也不奇怪。
他便小心問道:“您方才說,公主?”
“很奇怪嗎?”張繼自打見到了青州營地內公主為他們謄抄姓名的那一幕,就已對公主心生幾分敬佩,在見到她當真是毫不猶豫地跟隨出征,又讓那一度想要潛逃的趙文振給她組建通曉戰場知識的斥候後,更是覺得公主非同一般。
以至於他說出隨後那句話時候的語氣,竟是一點都聽不出其中有演戲誇大的成分,“公主乃是我大唐陛下與皇後唯一的女兒,地位尊崇,此番親至百濟督轄戰事。雖被長史勸去了熊津,也將大部分士卒一並帶去了,卻也沒打算放棄泗沘城周遭,以防此地的百姓繼續處在流亡惶恐之中。”
“此等人物蒞臨百濟,真可謂是百濟之福。”
張繼又道:“還要加餐嗎?公主征召之下帶來的軍糧不少,夠你們吃飽了再乾活。”
“要要要。”
那兩僧人一邊答話,一邊彼此對望,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幾分驚喜之色。
這位公主的到來到底是不是福不好說,但起碼有一點可以確定——
他們的這個探查任務是可以完成了!
難怪……難怪唐軍要選擇撤往熊津,因為那確實是個大人物——
“不過我其實還挺好奇,為何公主不乾脆說成是其餘貴人到來。”
李清月並沒有往熊津城去,而是秘密滯留於泗沘城中,此刻就行在這泗沘城的山牆之後。後頭的劉仁願發問之時,她正朝著東方的平原望去,將遠處的田地起伏收入視線之中。
當日劉仁軌提出由新羅其餘皇子對金法敏施壓,確保新羅能夠參戰,李清月便在同時提出了另一個想法。
正是“誘敵”。
對此她給出的解釋是,記載於李靖所寫的《六軍鏡》中有一個行軍案例,和他們此時所麵對的有點相似。
說的是李靖早年間跟隨河間王一起征討輔公佑,彼時輔公佑分出了水軍三萬,截斷江口,在江邊築城而守,又令兩萬陸軍扼守當塗南路,造柵欄結寨,堅固非常。
將士們都建議,讓李靖直接放棄和這兩路抗衡,直取身在丹陽的輔公佑。
李靖卻說,既然那兩路兵馬都是精銳,輔公佑本人的隊伍更不可能好應付,萬一我軍被阻攔在丹陽,到時候就是腹背受敵的局麵。還不如乾脆趁其不備地來攻破城柵,以圖逐個擊破。
他總結道,兵法之中最忌諱的,就是在無法明確情況的時候還非要分兵作戰。
眼下三麵有敵,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局麵。
不錯,那百濟反叛軍因為少了倭國的支援,和輔公佑的分兵還是大不相同的,就連李清月此前和劉仁軌在分析局勢的時候都覺得,可以姑且不管這一路。
但眼下新羅國中生亂,恰恰助長了百濟勢力的底氣,為何不將計就計,先除此內患呢。
到時候他們支援高麗不必再有所顧忌,對戰場局勢更為有利才對!
至於如何讓那百濟叛軍上當,自然得乾一些“示弱”的舉動。
不過這種示弱可不能墮了己方的士氣。
就像鬼室福信和黑齒常之等人所以為的那樣,退往熊津,在好處和弊端上可以相互抵消,隻能說是決策傾向於先解決哪一方的問題,而非是當真有膽怯之心。
至於為何如此果斷地以公主身份告知……
李清月轉頭回道:“在出征之前,營中將士便是人人都知安定公主,那麼無論那頭的人要以何種方式探查,最後得到的都會是我所希望達成的結果,此為其一。”
“其二的話,那不是應該感謝新羅、倭國的國情嗎?”
新羅的第二十七、二十八代國主均為女子,且在任上均有不錯的政績,倭國傳到如今也出過了兩代女大君。
雖說中原那邊沒有這等習俗,但反正隔海之間相距甚遠,誰知道這位安定公主在國中到底是個什麼地位,用公主之名也無妨。
更何況,李清月也絕不可能讓這份“貴人”之名,落到諸如李弘李賢等人的頭上。
反正她都已經將跑路出征上報給阿耶了,總得允許她用本名作戰吧。
陛下都沒把阻攔的書信送到她麵前,那不就得算是默認?
李清月相當坦然地想著。
她扶著這有些斑駁的城牆,望著山下模糊的景象,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那些百濟叛軍到底什麼時候能上當了。”
同時有老師在旁指導,再加上衛國公李靖的教材,李清月對於戰場實踐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
山下的那些收攏當地民心的舉動都出自劉仁軌之手,這軍隊的布置便是由她一點點研究整飭了。
寫在兵書之中的軍營布置和攻防器具的籌備,都在她和劉仁願這位守軍將領的交談中一一敲定,讓她越發明白,兵書上所記載的東西和實地的應用之間還存在多少區彆。
這也讓她越發想要看到,這出誘敵之策能否驗證李靖專門引注的那句話。
以正合,以奇勝。
她剛想到這裡,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跑過山城的階梯,正是朝著她所在的位置而來。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她邀請作為斥候親衛的趙文振。
手上的傷殘並不影響他腳步穩健,快速奔到了麵前,“公主!山下有消息,張繼說,是百濟叛軍的探子到了。”
李清月連忙應道:“走!帶我去看看,問問具體的情況。”
她和後頭的幾人打了個招呼,便先一步往前去了。
同在此地的劉仁軌和劉仁願等人都沒跟上去。
眼下並非作戰之時,公主想要再做出什麼行動,在有侍從守衛在旁的情況下不會遇到危險,他們也不必真將人當做是什麼易碎品來看護。
限製太多,對於公主的成長也沒什麼好處。
不過在目送著李清月的身影消失在層疊的山牆之間時,劉仁願還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我現在方知,陛下為何放心將公主派遣到此地來了。”
有頭腦,有魄力,還有行動力,哪是年齡能夠拘束得住的。
隻是當他這話說出的時候,他卻發覺劉仁軌正在用一種稍顯微妙的目光打量著他。
劉仁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錯什麼了嗎?”
劉仁軌:“……”
嗯,這要怎麼說呢……
他盯著這個被阿菟誤認為是他兄弟的家夥許久,也突然明白,為什麼他會被留守此地了。
第99章
不過, 劉仁軌又想,或許對他來說,不知道公主到底是為何出現在這裡, 應該還能算是個福氣吧。
起碼,若是之後真的要對人做出追究的話,劉仁願隻要不來上個看護不力, 就不必擔心會擔負上罪責。
李清月若是聽到劉仁願的這句話,說不定也是相同的反應。
就是眼下她還顧不上此事, 而是忙著確認那探子的身份。
她聽著張繼的敘述,摸了摸下巴, 低聲自語了一句:“真是僧人啊……”
劉仁願遵從蘇定方的指示, 在這半年間沒有主動和百濟反叛軍交手。
但對方到底有哪些成員,他還是心中有數的。
所以李清月和劉仁軌根據劉仁願提供的種種消息,最終可以確定——
如果百濟反叛軍真對他們的疑兵示弱之計上當, 選擇派人前來探查,最不容易引人懷疑的, 就是道琛和尚手底下的僧人。
對方但凡頭腦正常,就該當選他們。
至於能和唐軍相持日久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頭腦正常?
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公主?”張繼見她有點走神, 出聲提醒道。“我們眼下該當怎麼辦?”
這兩人可並不僅僅是因言行緊張,加上對公主的存在發問,才被張繼確定他們有問題。
還因為在為遺落骸骨舉行超度之時,他們表現得太“官方”,也太老練了, 進而加深了他的判斷。
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是百濟境內隨隨便便就能抓出來的兩個僧人。
“再確認一次他們的身份吧。”李清月想了想, 說道:“也順便給他們多透露一點安定公主的消息, 以及,一個逃離此地的機會。”
她要確保這個大部隊已前往熊津城的消息, 被順順利利地送到任存山一帶,也送到鬼室福信的耳中。
同時也要告知於他們,泗沘城這頭雖然沒有被放棄,但整體守衛能力已大不如前,是一個在進行了人事調度之後很正常、也很有迷惑性的狀態。
以便他能如她所願地做出一個決定。
“至於你,就先不必管此地的事情了。”李清月轉頭朝著候在一旁的趙文振說道,“我前幾日就讓你將哨探往南邊派,你繼續為我辦好此事,和左驍衛將軍麾下的哨探好好學習。到時候叛軍的異常,我希望是由你帶領的人先送到我的麵前。”
趙文振當即應道:“小人必當儘力。”
明明公主的話中並無激揚振奮之意,他竟又為這一個“先”字而覺熱血沸騰,也當即領人離去。
公主早前跟他說過的話,好像還在耳邊。
她說,百濟反叛軍相比於大唐麵對的其他敵人來說,就是個草台班子。
之所以難以在時限內攻破,一是因為黑齒常之確實有名將天分,二是占據了地形之利。
但他們的斥候水準,卻隻能用磨刀石來形容。
那麼這恰恰是一個最有利於他成長起來的環境。
能不能從中立功,當好她的親衛,就看他的表現了。
“他現在的樣子,哪裡還看得出一點之前想跑的樣子。”張繼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清月輕咳了一聲。
他連忙肅正了麵色,“我這就去試探那兩人。”
“不,再等兩天。”李清月打斷了他的動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而且……”
“讓他們再多做幾場法事吧。”
這既是為了讓他們再打消一點戒心,也是因為……
哎,百濟這地方對她來說人生地不熟的,一時之間上哪兒找這麼好用的工具人啊。
這麼看的話,她還真是和佛教挺有緣的。
而這個兩天的時間,正好方便她們這邊再做一件事。
在此期間,她送走了劉仁軌。
這當然不是將劉仁軌送回到中原去,而是將他送上了先前的那些海船上,由他帶領著這些海船北上,抵達熊津城以西的海域。
讓他到了那裡後,等待李清月這邊傳來的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動。
何為下一步的行動?
之前為了迷惑那些百濟叛軍,她是真的將相當一部分的人馬調度北上,前往熊津城了。
不過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要駐紮在那裡,而是要讓這虛晃一槍,更不容易為人所察覺。
李靖在兵書之中記載的征討輔公佑例子裡,他最後選擇在明知敵方結營牢固的情況下,趁著對方以為他不會去打這一場突襲戰的時候神兵天降,李清月如今也是這個想法。
她給那頭的百濟叛軍一個泗沘城中空虛的假象,但她可不隻是滿足於將人誘騙出山。
比起分批將人啃下,還不如來個直搗老巢,再去試一試那營寨的堅固程度!
就看這一出置換,到底是誰更有本事了。
所以她要讓已經北上熊津的大部隊直接經由海路往南走,繞路登岸後直走任存山!
“公主當真確定,由我來督管這一路人馬?”
劉仁軌倒不是覺得擔負不起這個責任,實在是不太放心公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傳聞之中已說公主避難熊津城,您也完全可以一道走。若是公主對此戰真有如此之高的興致,那便到時一並南下就是。”
為何非要讓自己置身於泗沘城的險境之中呢?
畢竟,此地的戍防情況雖然比外人能看到的要強一些,可也確實強得有限就是了。
他這最後一句沒有說出,卻並不難讓李清月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她一邊隨同老師順著山城一側的石階往下走去,一邊從容答道:“其實以老師的脾氣,若是真覺得我留在此地不妥的話,早已用更加強硬的手段將我攔下了,而不是還在征詢我的意見。”
劉仁軌一時語塞,不得不承認李清月這話說得對。
師徒數年,足夠他這個聰明學生摸清楚他的脾氣。
李清月繼續篤定地說道,“再說了,左驍衛將軍留守泗沘城已有半年之久,在你我與他的交談中都不難聽出,他雖無戰場上的天縱才華,卻勝在一個腳踏實地,隻怕這泗沘城的階梯有多少步,有多少塊石頭他都摸清了。而我留在此地,正可激勵士氣,豈不正是一出強強聯合。”
劉仁軌實在沒忍住,在聽到這句強強聯合的自吹自擂時笑了出來。
又想到此前安定公主能毫不猶豫地將一旁的新羅稱為“佞臣”,覺得她其實看待事物局麵比誰都清楚,那說這一句“強強聯合”倒也沒錯。
“可你為何要將你的侍從也給分派到我這一路?”劉仁軌又問道。
在他剛開始教授李清月的時候,這孩子的身邊隻有兩個隨從,一個唐璿一個阿史那卓雲,相比於那些皇子已經算少的了。
然而唐璿被委派去了梁州,哪怕劉仁軌知道這其中更像是某種策劃,對外還是得說,這是因為唐璿護衛失當,這才被丟出去的。
現在又要將阿史那卓雲給一並派遣到外頭,這聽起來多少有點不像樣。
就算她在離開洛陽的時候還帶上了幾個護衛,但那些人和卓雲相比還是差了點身手。
可劉仁軌下一刻就聽到了一句不打草稿的瞎話:“這難道不是我對老師的一片孝敬關照之心嗎?”
李清月朝著劉仁軌的隨身配劍看了眼,又朝著他讓人牽在後頭的青海驄看了一眼。
仿佛是在說,我已為老師準備了武器和寶馬,現在再加上一位武將從旁協助,更可以確保老師絕不會出什麼安全問題。對於一個徒弟來說,真可謂是做到最好了。
她還很是遺憾地歎了口氣,“可惜了,但凡我的年紀比現在年長幾歲,我便親自和老師走一趟,護衛在您左右,說不定還能留下個公主尊師重道的美談。”
劉仁軌毫不猶豫地揭穿了她:“我看你是想留下一個公主親自殺上任存山,和賊寇血戰的美談。”
李清月頓了頓,方才接話道:“老師,這種話就不必說得如此直白了。”
可若讓劉仁軌說的話,她臉上可看不出什麼被揭穿的尷尬,反而隨即遙遙朝著落在後頭的卓雲擺了擺手,“反正我已將這個任務交給她啦。”
劉仁軌搖頭苦笑,對於公主的算盤他已看得很明白了。
她分明是想要給阿史那卓雲一個立功的機會!
若是在大唐境內做出這個安排,可以說是完全不符合規矩。可眼下正在百濟之地,拿出作戰方略的也是李清月,那麼她隻是希望讓自己的侍從一並參戰,誰也不會從中置喙。
劉仁軌怎麼說也是熊津都督府的長史,若是他從中成全,更不會讓人對此提出質疑。
眼見公主執著於此事,他也隻能說道:“罷了,我等公主這邊的消息吧,一旦情況如預期那般,我收到消息後便即刻行動,隻是關於你這邊,我還是想再多說一句。”
劉仁軌停下了腳步,鄭重其事地說道:“若這是生死存亡之戰,我必定告知公主,當以全部心神投入其中,抱著殺身成仁的想法。”
在他們從青州出發之前,公主已經說過,她沒有將戰場當做兒戲,所以劉仁軌也不會再用皇子公主的差彆來說事。
他隻是以一個老師對學生囑托的口吻說道:“可這隻是在嘗試,能否在與高麗作戰之前拿下百濟叛軍,解決後路的麻煩,所以請公主務必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李清月璨然一笑:“老師,我比任何人都重視我自己的性命。”
因為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她來之不易的第二條命。她也還有那樣多沒有完成的理想。
“再說了,我雖和士卒們說的是犧牲者留名,但我也更希望,是能將他們安全地帶回到大唐境內。”
“您放心吧,”她又多強調了一句,“這是對我而言的第一戰,我必然會慎重以待的!”
這句話,不僅僅是說給劉仁軌聽的,其實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所以她不選擇另一路戰線的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她必須好好確認,那兩個被百濟叛軍派遣出來的探子,是真已被她誆騙了過去,讓這一出誘敵出洞的行動絕不踏錯半步!
要說這兩人也真是和那道琛和尚學得不錯。在張繼給她彙報的消息之中,他們哪怕明知道身在敵營之中,在給那些屍骸超度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一點偷工減料。
按照李清月的評價,他們在業務素養上,可能要比圓度靠譜得多。
不過在已經獲知了不少消息的情況下還要被迫滯留在此地,眼看著李唐的士卒在劉仁軌製定好的框架下,明明人數不多,卻還是在繼續收攏此地民心,他們便怎麼也不能定下心神,隻覺有些焦躁。
這個反應被張繼看在了眼中,越發確認這兩人來者不善。
若非如此的話,他們該當為百濟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覺高興才對。
或許他們也有幾分迷茫,但更多的還是該當儘快脫離此地的迫切心情。
可他們要怎麼走,才不會被人懷疑他們是來刺探情報的呢?
他們來前可沒想到,會被以“為人超度”這樣的理由委托重任啊……
結果還沒等他們想出個所以然來,居然還有件更壞的事情找上了他們。
那個之前帶著他們去吃飯的火長,在這幾日間也算是和他們混熟了,這會兒忽然興衝衝地過來了。
他人都還沒走到近前,就已經高聲喊道:“兩位,好消息!”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不覺有幾分警惕。
他們可不認為,在敵人的地盤上,能發生什麼對他們來說的好事。
等張繼走到了近前,就聽他興致勃勃地說道:“你們兩個可真是趕上了好時候。熊津城那邊你們知道的吧,就是我們那位安定公主已過去的地方。”
“那兒怎麼了?”
張繼笑道:“安定公主一向是個仁善的性格,此前我們那位陛下還曾經讓她負責主持水陸法會,祭奠東都洛陽的亡魂,如今她抵達了熊津城後,聽說此地的熊川水經常泛濫,淹死你們百濟人,便打算在那頭也做一場法事。”
“你們可彆說這是個作秀的表演。安定公主和她的老師是真想通過在此地的種種行為消弭掉之前的仇怨,讓此地的百姓過上好日子。”
兩位僧人之中年長一些的那個神情有一瞬的怔愣,還是開口問道:“那麼這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張繼答道:“這既是要舉辦法事,還不是得依靠你們來嗎?泗沘城周遭能被找來做事的僧人裡,就數你們二人表現得最好。我們校尉說了,就讓你們去熊津,在公主麵前爭個前途。”
“這……”那僧人的臉色頓時有些發苦。
他是要走的,可不是要來升職的。
現在竟還突然之間多了個新差事。
天下怎麼會有這等滑稽的事情。
但他的這份猶豫,顯然是被張繼給理解錯了意思。“哎,你先彆急著拒絕,我知道你們這些僧人有自己的規矩,也不好這些名利的東西,可你們要知道,若能在公主麵前出頭,還有些其他的好處。”
張繼努力想了想公主此前告知於他的種種說辭,按照昨日還排練過一遍的那樣,接著說道:“你們知道嗎?我李唐另起洛陽為東都,還是出自皇後的建議,安定公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氣,而就在去年,陛下自法門寺將釋迦佛的指骨奉迎進了洛陽宮中供奉。若是你們能得到公主青眼,就能有日日瞻仰佛骨修行的機會了。”
那個年紀小的當即目光一亮,要不是被那年長的趕忙給拉了一把,險些真要為此心動。
又聽張繼說道:“還有,不知道你們在百濟有沒有聽過玄奘法師自印度求取真經歸來之事?那位玄奘法師如今正在洛陽西苑中翻譯六百卷《大般若經》,若是公主願意帶你們歸國,說不定也能讓你們在他門下聽講,並在翻譯經文的壯舉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完了,這話聽起來更有誘。惑力。
所幸在那年長僧人的心中,終究還是複國的想法占據了上風。
他陡然意識到了這很可能是他脫離此地的機會,在糊弄過了張繼,說是需要讓他們想想後,回到了他們暫住的村屋之中。
當屋中隻剩下了他和另外一人,他旋即說道:“我們有理由離開了!”
“怎麼說?”
他眼中的遺憾沒逃過同伴的眼睛,於是不出意外地先挨了一下打,先讓他清醒一下頭腦。
同伴這才繼續解釋道:“我們在此地留一封文書,而後連夜出走。文書上就說——”
就說他們其實很想接受公主的好意。
但他們之所以會出家為僧,還是因為自己的家人曾經也是住在熊津一帶的,可惜死在了洪水之中,為防止自己觸景傷情,實在不願故地重遊。
不想被迫前往熊津,他們也隻能先告辭了。
“這理由不錯吧。”那人寫完了留書後滿意地看了一遍,朝著另一人說道。
“是不錯。”
“那我們……連夜就走。”
對他們來說該當慶幸的是,因為那位大唐公主的到來,泗沘城周遭的戍防情況真是要比之前差了太多,甚至前幾日還又調度了一部分人出行。
這都看在他們的眼裡。
所以他們的這出潛逃,也沒有遭到任何的阻攔。
可在確認了他們已脫離“危險”後,那個年輕的僧人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師兄,你說我們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去學習佛教高深經義,並且瞻仰佛骨嗎?
再說,以他們這幾日在此地所見,這次抵達百濟的領袖和士卒,都分明有著一份慈悲心腸,和之前乾出屠城劫掠之事的那些根本不一樣。
“你可千萬彆將這話在佐平的麵前說出來!”他那師兄連忙警告道,“這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事情。我們隻需要將此地的戰報帶回去就行了。”
那人囁嚅了一聲,“我知道了。”
好在,當他們回返到任存山中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隻由他師兄來將那頭的情況儘數彙報出來,並不需要讓他開口,恰恰避免了說錯話的可能。
當聽到他那師兄說到自己是如何從此地脫身,以防引起對方警戒的時候,鬼室福信當即拊掌而起,笑道:“好!黑齒將軍果然找了一對好幫手。”
那頭的情況,在這番陳述之中可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前來此地的大人物,就是那皇後所出的安定公主。
此人雖然在之前沒有什麼名聲傳到百濟境內,但以兩名僧侶在那頭所見,這位公主在士卒之中居然有著極高的聲望,恐怕真是按照繼承人的標準培養的。
就算不是,應該也不會相差太多。
也難怪會讓他們退居到熊津城中,確保她的安危。
這可真是一出天賜良機!
“莫非佐平打算奇襲熊津城,將這個人質劫持在手?”下方的隨從之中有人問道。
要說這樣去和大唐談籌碼,好像也真可以一試,就是難保不會遭到對方在隨後惱羞成怒的襲擊。
但他話剛出口,就聽鬼室福信怒斥了一聲:“你看我像是那麼傻的人嗎?”
“熊津城是什麼易守難攻的地方我清楚得很,唐軍駐紮此地,在周邊也少不了安插斥候,我若真帶人這麼打上門去了,那就叫做……叫做上門送死!”
他朝著下方眾人看去,語氣決絕:“要打,就打那泗沘城!”
“諸位想想看吧,我等如今看似保留了有生力量,甚至讓抵達百濟境內的唐軍放棄與我等交手,可還不是隻能被困在山嶺之間,讓人隻覺前途無望。就算真有懷揣複國大誌的同伴,也很難前來投奔於我等。可若是將泗沘城奪取下來,就大不相同了!”
他信誓旦旦地勾勒著前景,就連麵上的凶蠻之色都好像因此而消退了幾分。
“泗沘城守衛不嚴,隻要我們派遣出一路精兵,必定能將其奪回。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我等重新掌握百濟都城在手。一呼百應之下聚攏足夠的將士穩固城防,所以就算唐軍自熊津打來,也奈何不了我等。”
“更何況,諸位彆忘了,這一次來的不是那蘇定方,而是個公主。”
她可不是蘇定方那個殺神!
鬼室福信一想到,若是在自己的一力倡導之下,他們能將那王都給奪回手中,他身上的政治籌碼就能被大大加強,等到扶餘豐從倭國回來後也無法壓製住他的威勢,他就更覺得自己做出的,簡直是個絕佳的選擇。
進攻泗沘城,就打這兒作為突破口了。
隻是問題來了,要由誰來做這件事情呢?
他作為皇室子弟,是肯定不能自己去冒這個險的。
雖說在那兩個僧侶的說法中,泗沘城簡直像是唾手可得,但誰知道會不會在戰事之中忽然橫空一箭,將他的美夢打碎在當場。
曆史上也沒少出現這樣的事情。
反正他居中主持也少不了功勞,等拿下泗沘城後募兵還要用他的名號,進攻之事他就不摻和了。
隻需要選出一個合格的將領就好。
他心中急轉,目光在眾人同樣激動起來的臉上掃過,而後忽然疾步走到了黑齒常之的麵前。
黑齒常之當即精神一振。
“黑齒將軍。”鬼室福信殷切地看向了這位守營有功的悍將,甚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若你還記得我等曾在滅國後遭到的屈辱與磨難,請一定為我……”
“不,應該說,為我百濟奪回王都!”
第100章
其實哪怕鬼室福信不這樣說, 黑齒常之也是必然要請戰的。
他能在百濟王室已被大半俘獲,國中兵馬被蘇定方領軍斬殺數萬的情況下毅然反叛,聚集起第一批占據山頭而守的兵卒, 本就不是尋常人,也格外珍視扭轉局麵的契機。
鬼室福信願意將這個收複王都的重任交托給他,更可謂是正中下懷。
隻是當他說出需要隨同他一並參戰的人數之時, 黑齒常之就見到鬼室福信的眉頭皺了起來。
鬼室福信問:“需要四千精銳這麼多嗎?”
從任存山到泗沘城有二百來裡,探子快速奔馬出行都需要一日的時間, 更何況是軍隊進發。
四千人的軍隊總還是需要後勤的,再怎麼考慮到直接奪取泗沘城能夠得到的周遭補給, 再加上兩千人的物資後援總還是需要的。
這一動, 就要從任存山和其周遭城鎮中調度六七千人,對於鬼室福信來說,簡直像是在用刀割肉。
出動的人手太多, 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多少有些惶恐。
他便同黑齒常之分析道:“新羅兵馬大批撤回國中, 劉仁願所統領的萬人,也已分散到各處城池中鎮壓叛軍, 確保百濟北部仍舊在他們掌控之中,留守泗沘城的最多三千人。”
“你一度和他交過手,雖然沒能攻破此地,卻也憑借著泗沘南嶺的地形緩緩撤離,應該知道他是個什麼本事, 更何況現在他還不一定在那裡!”
“再說了, 此番唐軍登岸不過萬餘人, 還全數為拱衛公主趕赴熊津,那麼餘下在此地的至多兩三千人。”
黑齒常之麵色如常, “佐平一定還想說,在這三千人中前往上下操持各種事務的,按照那兩人帶回的消息,還有個七八百人,再剩下在城中的,恐怕都是不堪高麗戰事的弱旅殘兵。”
“他們還不會想到,我們竟能以這樣快的速度奇襲泗沘,必定要被打一個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有個一二千人趁亂偷襲也就夠了。”
“因海運不易,唐軍此番抵達的戰馬至多彌補上他們此前作戰中的損失,而不能在留守的隊伍中形成足夠的騎兵配置,更讓我方占據上風。”
鬼室福信發問:“難道不是嗎?”
人數不足,騎兵不足,戒備不足,再加上泗沘城歸根到底還是他們百濟的王都所在——
在這樣的情況下,唐軍憑什麼能阻攔住他們的攻勢。
“不是。”黑齒常之篤定答道。
“中原人的作戰沒有那麼依賴騎兵,昔年自南梁傳入我百濟的消息中就已可見諸多典範。唐軍習慣了輕騎奪營,但他們的步兵從來不容小覷。我方的箭弩一直就很難攻破他們的筒袖鎧,這一點,佐平也不能否認。”
鬼室福信的臉色有幾分不太好看了。
他不得不承認,黑齒常之的這句話沒說錯。
唐軍的跳蕩,也就是刀盾兵,還有其陌刀隊,都曾經給他造成過不小的心理陰影。就算騎兵為了征討高麗都被調度到了那熊津城中,留守的步兵中也難保不會有一批精銳,用於山城的守衛陣線。
“我讚成常之的人數判斷。”
鬼室福信正在猶豫之中,就聽到人群中傳出了另一人的聲音。
眼見開口之人正是此地僅次於黑齒常之的戰將沙吒相如,鬼室福信本還想開口斥責的話頓時吞咽了回去。
沙吒相如繼續說道:“佐平覺得泗沘城容易攻破,到底是在小看唐軍,還是在小看我們對都城的建造?”
熊津和泗沘這兩座城市的建造,其實效仿的是他們那強敵高麗的山城。
就算……和丸都城、五女山城這些城市還有些差距,在石塊的楔形嵌合上也是相似的。
所以這些城牆幾乎無法直接遭到行軍中的破壞,除非直接以砲石打擊。
一旦他們這頭的趁其不備沒能發揮出其應有的效果,最後會是何種結果不必多說。
聽他這麼說,道琛也在一旁口誦了一聲佛號,“兩位將軍所說不錯。寧可多帶人手,也莫要讓士卒陷入不必要的死戰了。我們也承擔不起一場損耗過多的失敗。”
現在他們還能陸續招收到人手,是因為唐軍那位殺神將領退回了中土,可不是因為他們已能讓所有城池響應號召。
鬼室福信的願景不錯,在場眾人也願意相信這種可能性,就是他們能憑借著奪取泗沘城,再次高舉複國旗幟——
可他們不能真將這個機會以“優勢在我”的方式對待!
鬼室福信越發眉頭緊鎖。接連有三人這麼說,他就算再有什麼自私自利的想法,也得在此時都先吞到肚子裡,彆將其說出來。
隻能說,好在……
“好在你對百濟的忠誠人人可見,要不然,就按照佐平那個性子,難保不會在此事上繼續為難於你。”
沙吒相如和黑齒常之因時常要交流戰事的緣故交情不差,便在散會之後陪同他一起前去挑選出征人手。
黑齒常之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哪裡是對百濟忠誠,若非如此也不會一度跟隨扶餘義慈投降李唐,他隻是對這片土地忠誠而已。
“不提他了。”他開口道,“此番固然有所顧慮,需要謹慎以待,卻終究是我等拿到了有利的局麵。既將重任交托於我,我必定竭力達成勝利!”
這位身量極高的將領按劍而前,目光中寫滿了背水一戰的決然,“我走之後,守衛任存山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你大可以放心。”沙吒相如應道,“此地可不像你進攻泗沘城一般會出現血戰。”
“對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說道,“剛才我不是提到了城牆戍守問題嗎?”
“怎麼了?”
沙吒相如說:“反正你都要帶上後勤了,不如將我近日從南邊調撥過來的石砲也帶上。倘若對麵真能用一兩千人攔住你的攻勢,你就把去年他們往我們腦袋上砸的石頭,統統給我砸回去!”
他說到情緒激動之處,還猛地一揮拳頭。
見黑齒常之用稍顯無奈的表情看過來,他這才讓自己看起來正經了些,“老兄,你也不願意長時間居住在這樣的山林之中吧。”
雖說他們也習慣於將城池依托於山勢建立,以確保王都穩固,可這片任存山中的大營就算自去年到如今一步步完善,也還依然簡陋得驚人。
唯有徹底跳出這片逃難之地的掣肘,他們才能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我知道了。”黑齒常之接下了同僚的這份好意,“你等我的好消息。”
對內的會議之中,他作為將領必須打消領導者不切實際的夢想。
可在對外征討的戰事之中,他卻必須有取勝的信心!
兵貴神速的道理,黑齒常之很清楚。
在得到了鬼室福信的準允後,黑齒常之連夜調兵,在第二日的清晨便整軍出發。
為了確保能在抵達泗沘城下之前,百濟這方的兵員能不被敵方窺探到行蹤,黑齒常之在前軍之中征召的斥候尤其之多。
這些以小隊行動的偵查兵卒必須先行排查前方的情況,如若遇到唐軍的斥候,務必將其絞殺。
為了讓士卒能在沿途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出發得快,卻在日頭過午後不久,就帶著人在一座廢棄的營寨中駐紮了下來。
“將軍,這不是從任存山直接行往泗沘城的路,我們還隻行軍了三個多時辰,要按照這種速度的話,我們抵達泗沘城……恐怕得五六天了吧?”
這會不會稍微有點太晚了?
黑齒常之的裨將剛剛發問,就見他的將軍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這個時間足夠了。”
“我要確保的是,哪怕我們在半路被唐軍給發現了蹤跡,也能順利奪下泗沘城。反正,我們隻要比唐軍從熊津回返支援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每天六七個小時的行軍,已經不少了。
見裨將有幾分緊張,他忽然爽朗一笑,“當然,我更希望這個假設完全派不上用場!將士們是休息了,往前探路的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要是在有這等輪換休整的情況下,還不能做到斥候應儘的義務,那就真的是他們廢物了。
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被黑齒常之委以重任呢?
這些人也真是一點都沒辜負他對他們的期待。
當營寨徹底整頓完畢,同行的五六千人儘數落腳駐紮的時候,黑齒常之就見到其中一路斥候帶著個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連忙邁開大步走了過去,“你們發現敵方探子了?”
但當黑齒常之走到能看清那幾人樣子的時候,卻又發覺自己剛才的猜測可能有些問題。
因為出現在他視線之中的那個陌生人,赫然穿著他們百濟的軍服。
隻是這件軍服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沒有擦拭清洗了,在上麵淤積著厚厚的一層泥土,這個被抓住的人也蓬頭垢麵且乾瘦得厲害。
他的神情被塵土掩蓋,很難看個分明,可他的動作卻不難讓人看出,他的精神狀態絕不可能正常。
此刻有一根樹枝正被他握在手中,哪怕被人勉強按著,他都想要將其賣力地揮出去。
而他口中一直在被重複著的字,正是百濟語的“殺敵”二字。
那兩個字也不知道被他重複了多久,聽起來有點變調,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當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其中蘊藏著的蓬勃殺意。
當然,就算他表現得像是個已經瘋了的百濟士兵,黑齒常之也沒敢放鬆懈怠,而是將他再度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就是這一打量,讓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對方的斷指上。
少一根手指,看起來傷口不大,卻能讓人失去正常使用刀兵的能力。
那麼就一點也不奇怪,為何對方不是前來和他們這些反叛軍會合,而是變成了個四處走動的瘋子。
黑齒常之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憐憫和傷痛,朝著斥候吩咐道:“給他一點食物和水,然後……”
作戰之中不能因為任何一點事情耽擱進程,那也隻能,“然後將他驅趕出去吧。”
他沒有這個多餘的精力帶上這樣一個包袱,就算明知道對方可能曾經是他的同袍也不例外。
“好,我們這就去辦。”
得虧這個“瘋子”大概還有些求生的本能,讓他在看到送到麵前的食物和水時,能夠下意識地鬆開手中的樹枝,直接朝著那生存物資撲了上去,大口咀嚼著手中帶灰的炊餅。
隻是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沒有吃過正常的食物了,在吃到餅子的同時居然忘記了需要用水來配,險些被一口噎死過去。
好在求生的本能讓他廢力地抓過了一旁的水筒灌下了兩口水,又捶了捶胸口,這才將其咽了下去。
把他抓來此地的斥候也就是在此時才發覺,他那張塵灰凝結的麵容雖然瘦削,卻還依然頗為年輕。
在這險死還生之後還朝著他們露出了個傻乎乎的笑容。
“唉,要不是此戰關係重大……”斥候隨即將他推了推,“走了,你該出去了。”
見他還愣在原地沒有動作,斥候靈機一動,將他方才脫手的樹枝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中。
這個舉動好像還真的做對了。
因為下一刻他就瞧見那瘋子一邊往前走去一邊揮舞著樹枝,口中還是喊著那“殺敵殺敵”之言。
斥候不由歎了口氣。
可他又忽然衝上了前去,“哎呀你走錯方向了!”
這家夥是該當離開營地的,看看他都要往哪裡去了,都要往那個臨時馬廄去了。
他連忙將又往營地中走出了一段的瘋子給拽了回來,和另一個同僚一並將人給送了出去。
所幸對方雖然已經聽不懂人話,卻也同時不再認得自己人,直接沿著斥候將他調撥朝向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當中。
見他還有點發愣,另一個斥候以手肘戳了他一下,說道:“你放心吧,我們不會變成他那個樣子的。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場戰役中弄成這樣的,等我們興複王都之後,若是他還活著,再去找人就是。”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的是,這個揮舞著樹枝的瘋子在徹底離開了這片斥候探查的範圍後,目光頓時變得清明無比,甚至快步認準了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他就見到了等在那裡的熟人。
一見他歸來,這人猛地朝他肩頭捶了一記,“你也太大膽了!安定公主對你器重有加,這才讓你跟著我們一起執行斥候任務,要是你上來就被百濟的斥候給宰了,回去之後你讓我如何跟公主交代。”
那方才往百濟營地裝瘋賣傻了一回的斷指之人,不是趙文振又是誰!
麵對同伴看似指責實則關心的話,他抹了把臉上的塵土,回道:“你都判斷出來百濟的斥候人數不少了,那我又怎麼會不知道,若是斥候先行交手,我們這邊占不到便宜,恐怕很難探查到其營中情況了。總得想個彆的方法探查才好。”
公主寧可讓大部隊北上熊津也要迷惑住敵人,他們又怎能因為此事危險就放棄不做,甚至將己方的破綻給暴露在對方麵前。
趙文振既算惜命,又在某些方麵有著非同一般的堅持。
正因為如此,他果斷選擇利用自己的“優勢”,來上了一出混入敵營。
以他得到的待遇來看,他的這個選擇無疑沒錯。
他也相信,倘若他真因為這出探查而犧牲,以公主和劉仁軌的人品,絕不可能在返程後苛待他的家人,而倘若他賭贏了,那麼他才算真正做到了公主親衛的職責。
“先顧著正事要緊,彆管我方才用的是何種手段了。”趙文振嚴肅地說道,“來人不簡單,在公主已經將這些迷惑性的消息都給丟出來後,他居然還選擇了這個規模的精兵出行。以我大略看來,此地的精兵加上後勤人員,不會少於泗沘城中留守的。”
“不過營地之中的馬匹痕跡不多,可能是因為百濟叛軍馬匹匱乏的緣故。”
這百濟所在的半島之上當然也不是什麼適合馴養好馬的地方。
就算北邊能出產一些,也大多被其強敵高麗給劫掠走了。
“但若是我沒看錯的話,在營地之中有攻城車。”
“攻城車?”
這又不是平地作戰的攻城,帶什麼攻城車啊。
這話一出,趙文振當即意識到了自己在驚鴻一瞥間的判斷失誤,“不對,不是攻城車,那就應該是——投石車!”
“大概是了!”趙文振的這位同伴當即意識到,這條被窺探到的消息,確實至關重要。
誰能想到,這些邊地小國明明都對大唐有些不敬之心,可在這樣的匆匆行軍中,居然還記得帶上了投石機之類的武器。
聽趙文振描述了那主將的樣貌,此人也當即確定,領兵的乃是百濟叛軍中本事最強的黑齒常之。
“我等儘快將消息帶往泗沘城!”
趙文振剛要跟上對方的腳步,又忽然停了下來,“不,你去。”
那人訝異,“那你呢?”
趙文振答道:“對方看似中計,行事卻還很是穩重,難保在後頭不會再有後備兵馬。”
“我帶著一部分繼續守這一路,你帶著幾個人一起送信回返,再讓一部分人跟在他們的隊伍周遭,確認一下他們生火做飯用的灶有多少,馬匹喂食後的痕跡又是如何,再驗證一番人數。”
當他說完這一切的時候,他瞧見他那同伴深深地朝著他看了一眼,似乎是對他這個新入行的斥候頗有幾分敬重之意,這才說道:“好,就按你說得辦。”
該當慶幸的是,黑齒常之的謹慎讓他沒選擇直接千裡奔襲,而是穩步推進,一如他在山地戰中的建造屏障堡壘做法,這才能讓他們有機會搶先於對方數天,先一步將這軍報送到安定公主的手中。
當李清月聽得那位斥候將實情告知後,既為趙文振刺探軍情的大膽捏了一把冷汗,又為這份抵達她麵前的情報而覺心中振奮。
她的誘敵之策起到效果了!
這無疑是證明了,她這兵書沒白看,她此前經曆的種種政鬥也讓她越發熟練於把握敵方的心理。
不過兩軍交戰之中,斥候的交手可以玩點花招,真要到正麵戰場上,還是比拚的硬實力。
李清月吩咐道:“將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熊津城。”
送到劉仁軌的手中去。
黑齒常之帶出的兵將數量頗多,或許對她來說不是個好消息,對劉仁軌和阿史那卓雲的那一路,卻絕對可以算是。
所以那邊也可以發起行動了。
至於她這一邊嘛……
此時距離那兩個僧人內應逃離,已經又過了四天,在這四天之中,泗沘城沿著山勢分布的山牆之後,各處防禦工事已陸續就位,甚至可以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等著黑齒常之上門,給他一個驚喜了。
隻是想到這出防禦工事的加固終究還是臨時產生的想法,若真遇上合格的強兵,估計還是容易被搗毀,她又不無遺憾地感慨了一句,“這守城要務若是能得到大安縣公的相助就好了。”
哪怕是李唐名將,在攻城守城之中也免不了需要依靠“科技”——特指古代的工程學。
就比如說,昔年太宗皇帝遠征遼東之時,就帶上了這樣的人才。
也就是被李清月稱為“大安縣公”的閻立德。
或許他那個弟弟閻立本,因為繪製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圖和秦府十八學士圖等畫作,要更為人所知。
可當李清月身在戰場上的時候,還是更想得到閻立德這樣的人才。
高麗之戰前,正是他在洪州督辦建造了五百艘大船。也同樣是此人在唐軍翻越泥濘的大遼澤之時,主持修建了二百裡野戰橋,確保重兵順利推行過境。堪稱是一位軍事工程的好手。
可惜啊,不僅此人已經在數年前病故,就連繼承了他不少本事也有遼東戰場參戰經驗的兒子,現在的官職也是——
太子右典戎勳府郎將。
太子李弘的屬官。
李清月忍不住鬱悶了一下,覺得李弘又沒在行軍作戰,真是對這種將作人才的浪費。
可想想現在感慨此事也沒什麼用,又將目光收回了眼前。
就聽劉仁願說道:“公主不必這般唏噓,在這泗沘城中所做的,已經足夠了。”
劉仁軌走後,劉仁願必須擔負起戍衛公主的責任,跟她之間的往來比起之前還要多一些。
而越是和這位早慧的公主交流,他也越發確信,對方並不僅僅在士卒之中的聲望不小,很適合做個督軍,還有著非同一般的軍事天賦。
李清月自己可能隻覺得她是在揣測人心,劉仁願卻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如何在將防禦工事的兵書說明,變成活學活用的東西。
就比如說軍中的角弓弩隊伍,在遴選士卒的時候是有一番先決要求的,那就是四發三中,比起二百五十步的步兵弓弩距離要稍短,但精度要求更高。
因山城居高臨下的位置,李清月果斷選擇了以這種弓弩為核心,組建殺敵防線。
又以臨時堆壘的石牆沙袋改變了原本的上山路徑,讓這些弓弩手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此地的掩體。
再便是那山下的半月城防線。
恐怕就連在山下務農的百姓都不知道,這道曾經的都城城牆就在他們的眼前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以至於劉仁願覺得,自己嚴格遵從了蘇定方所說的守城方針可能是對的。
畢竟他現在的表現還不一定比得過一個八歲小孩。
這聽起來是挺悲傷的,但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他唯獨能比安定公主擅長的,竟好像就是實戰衝鋒了。
他連忙說道:“對了,等到那黑齒常之到來,請公主先入王宮之中躲避。戰場之中刀劍無眼,公主隻有皮甲護身,終究還是有些不妥。”
“誰跟你說我隻有皮甲的?”李清月回道,“青州折衝府庫中有一件多餘的明光鎧,被我給一並帶來了。”
“那鎧甲的尺寸和明光鎧的圓片確實和我不太吻合,不過反正明光鎧這東西您也是知道的,整個鎧甲都是由甲片組成的,所以這幾天我已經讓營中的工匠給我改出個能用的鎧甲出來了。”
“……”劉仁願卡殼了一瞬,“公主不用我來保護?”
李清月答道:“不必,您隻需要做好另一件事就行了。”
劉仁願聽著李清月接下來的幾句話,想了想還是先答應了下來。她說的不錯,隻要能將那黑齒常之擊敗,她不會遇到致命危險。
那年輕的小公主則是繼續望著下方的山坡石牆,在摩拳擦掌中準備再多做幾個準備,讓來客感受一下唐軍的熱情。
至於老師那邊在收到消息後的反應……
她這個做弟子的都已是如此了,做老師的可不能真隻是在等學生青出於藍。
她相信,阿史那卓雲也絕不會錯過這個立功的機會!——
第二日的傍晚,在熊津城中便行出了一列腳步齊整的兵卒,一直朝著城池的西麵行去,直到抵達海岸邊。
在已經徹底深沉下來的夜色之中,沿海停泊的船隻上,那一支支點起的火把,好像就是這些行將出征將士的指路明燈。
阿史那卓雲和劉仁軌一並站在那為首的船隻之上,將這些士卒的表情看在眼中。
尤其是距離火把更近,馬上就要登船的那些。
他們一度被用於迷惑敵人而調遣北上,來到這早已被廢棄的熊津都城,本以為要等到高麗戰場傳來信號才會有他們出征的機會,哪知道現在卻忽然在另一處戰場有了他們的用武之地。
他們要先行解決百濟內亂,趁著對方老巢空虛攻破任存山大寨!
這聽起來簡直令人熱血沸騰。
阿史那卓雲都不由緊握住了手中的彎刀,哪怕在實際作戰之中她不會選擇用這個武器殺敵,但並不妨礙她在此時試圖通過這個動作讓自己獲得更為堅定的作戰信念。
“任存山上隻剩下了百濟皇室鬼室福信,僧人領袖道琛,以及將領沙叱相如,精兵還少了四千有餘,憑借著我們這邊的兵力,隻要選好進山的方位,必定能將那鬼室福信給擒獲。”
卓雲低聲念叨,“扶餘剩下的那位皇子扶餘豐還在倭國地界上,國中還能做主的皇室子弟也就隻有一個鬼室福信了。他若在手,任存山叛軍勢力名存實亡。劉先生,是這樣嗎?”
劉仁軌沒有回答,卻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阿史那卓雲可以發誓自己並沒有看錯,這位本該是頭一次上戰場的熊津都督府長史,在將士登船的這一刻也握緊了自己腰側的佩劍,將老當益壯詮釋得淋漓儘致。
他可能並沒有他臉色表現得那樣平靜。
夜色裡的航船既可憑借著海岸線的指路,又有那航海羅盤的輔助,足以確定要在何處登岸。
當最後一名將士登上船頭的那一刻,登船舷梯陸續收起,在夏日的夜風中船帆升起而後被吹到鼓脹的瞬間,發出了一聲砰響。
這聲音甚至蓋過了劉仁軌說出的那一句“啟航”,成為了船隻出行的信號!
立功就在眼前!——
第三日的白天,當船隊緩緩停入一處隱蔽的港灣,當黑齒常之的軍隊繼續往前推進的時候,身在洛陽的武媚娘也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來人正是洛陽元氏現任家主元義端。
就算不聽此人上門來的說辭,也並不難猜出,他是抱著什麼想法前來此地的。
青州刺史元神霽似乎是因府兵問題招來了陛下的不滿。
但與此同時,曾為大理寺卿的元恪卻奉命持節巡視河南道。
元義端怎麼說也是曾在朝中做過官的,還一度乾到了魏州刺史的位置上,雖因才學平平不能再進,可他年事漸長,對於朝中的人情世故卻看得明白。
他當即意識到,這一道委任不簡單。
再打聽到元神霽曾經和皇後所出的安定公主打過交道,而元恪出使則是由皇後建議之時,元義端憑著直覺猜測,皇後恐怕另有話說!
有些時候,光靠著自己去瞎猜是沒用的,還不如直接找上門去問個清楚。
如今的皇後權威日盛,也不像是能被他們隨便敷衍過去的樣子。
恰逢陛下因苦夏的緣故,乾脆又從洛陽宮中搬遷到了合璧宮居住,繼續讓皇後協助打理政務,元義端要登門拜訪,也不必非要想辦法拜謁後宮。
得到了皇後的準允,元義端在下首落了座。
他人已不複年輕,倒是仍能看出幾分風姿不凡,讓武媚娘不由對其暗讚了一聲。
洛陽元氏子弟大多沒有太位高權重的,畢竟其身上流有北魏皇族的血,總是要令人戒備一二的。
可其中培育出來的英才人物倒是當真不少!
武媚娘怎麼看都覺得,比起已經被她棄如敝屣的武家,比起不知所謂的弘農楊氏,這洛陽元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或許更適合於她拉攏。
她如今也有了這樣的資本。
元義端舉起了手邊的杯子,又朝著皇後行了個禮,“承蒙皇後殿下福澤,洛陽方能為東都,我洛陽元氏憑此再多幾分門庭顯貴,不知近來洛陽城內外可有何事,是我元氏能幫得上忙的?”
這話問得倒是很巧妙。
武媚娘心中玩味一笑,開口答道,“夏日風雨將至,洛川再有興修之事,不知元氏家中可安好?”
她這話也沒說錯。
七月的海上多出風浪,這洛陽地界,也已是到了即將落雨轉涼的時候了。
隻是這話問的可不是元家祖宅,而是這李唐王朝之中的洛陽元氏命脈。
元神霽的罪名可大可小,權看這位皇後殿下打算如何處理。
元恪能否從大理寺的位置往實權官職轉換,也權看這位皇後殿下隨後的諫言。
那麼,元氏既在洛陽,該當看誰的臉色行事,也已再清楚不過的了。
元義端在心中歎了口氣,隻覺這位皇後要往前朝再進一步的意圖,就擺在麵前了。
按說,這不是個尋常皇後該有的表現,可當天子都不在意此事的時候,他好像也不必有這樣多的疑慮。
直接做出選擇就是!
不過,這還真是風雨欲來啊……——
李清月在山頂的堡壘處又走了個來回。
這是自她收到黑齒常之出兵消息後的第五日。
陸續傳來的斥候探報讓她可以確定,對方最遲在今日就要抵達泗沘城周遭。
因半島之地獲取海魚不難,百濟士卒中的夜盲症情況不嚴重,所以她必須做好黑齒常之會趁夜來襲的準備。
隻是在她經由了夜間的小憩恢複了精神到白日將至,也還沒有任何一點動靜傳來。
讓她險些覺得是斥候的探報出現了問題。
她抬眼朝著天邊看去,正見今日天光晦暗,陰雲翻滾得像是要降下一場雨來。
再往下方看去,其實早已到了一日之中的勞作之時。那些才做過戶籍登記造冊的百濟民眾已陸續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之中。
隻是從她所在的高處往下看去,隻能看到這些人縮小成黑點的身影。
可也就是在此時,她忽然看到在遠處閃過了一道彩色的信號。
不,不是一道。
而是一處又一處的赤色彩旗,像是一種無聲也無煙的烽火,在她的視線之中快速逼近。
轉眼之間,已舉起到了第三道防線的高度。
那足以讓她確信,這不是她出現了眼花的症狀。
而是——軍旗為號!
赤色代表南方,士卒接連舉起赤旗傳遞信號到她的麵前,也正是敵人自南方而來的意思!
李清月當即站直了身子,一把扶在了山牆的石緣之上。
在這一刻,她腦中所有的困意都被丟去了九霄雲外,隻剩下了一個聲音。
“來了!”
黑齒常之率領的百濟隊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