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李清月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令旗。
行軍號令與她此前希望人人聽到的承諾不同, 它需要的是快速為所有人獲知。
土既不動,便為四旗之主。
所以此刻在這泗沘山城隨風招展開的,正是一麵明黃旗幟!
…
稍顯昏沉的天幕下, 或許是因為行將有一場雨落下,在山坡間還有一片霧氣縈繞。
可這並不影響當黃旗立起的那一刻,整座山城的戍防人員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各歸其位。
疾奔握住角弓弩的士卒在就位完畢後還下意識地朝著那山城高處看去, 也恰好看到了那麵明黃旗幟在招搖數次後停在了那裡。
安定公主啊……
視線之中,那手握令旗的身影隻能令人在晨光中看到輪廓。
但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狀態。
哪怕明知安定公主年少, 但她此刻身在高處,身上又身披甲胄, 看起來要比平日裡所見高大不少, 更令人感到異常安心。
想到這一道道防線都已經在她的策劃之中敲定運作順序,當整座山城的腳步聲陸續停歇下來的刹那,拉動弓弦上弩的士卒所感到的, 也絕不是什麼周遭死寂,而是一種真正的蓄勢待發。
安定公主也正與他們這些士卒同在, 正如她當日在青州所說的那樣——
此戰同行!
既然如此,他們還有什麼好怕的!
“都給我打起點精神來。”
後方的校尉高聲說道, “彆忘了讓你們換角弓弩的原因,二百步,還有山牆掩蔽,要是還按照考核時候的四發中三,趁早可以去當後勤了!”
沒人因為他的話有什麼動作。
但在屏氣凝神之間, 每個人臉上的肅殺之色更重。
不錯, 他們才是掌握了地形優勢的一方, 也比敵方所能想象的更加準備充分。若不能將每一支分發到的弩箭都給紮到對應的位置,那他們也真是辜負了公主的期待。
而若仔細聽去的話, 就會聽到,在遠處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聲“敵襲”高呼。
那是……
那是對百濟一方來說,他們被發現的信號!——
黑齒常之並不知道,他們的出行甚至早在四天前就已經被李清月獲知。
在聽到了對方的警報號令後,他不由在臉上閃過了一絲振奮之色。
繞路而走,斥候探路,反複變換沿途行軍時間,讓他們的這一支隊伍,幾乎在即將抵達泗沘城的時候才被發覺,無疑是絕大的優勢。
所以他也旋即發出了進攻的指令。
數百騎兵在得到了信號的下一刻便急速往前衝出。
早在前來泗沘城的路上,他們就已經被告知自己需要儘到的是什麼責任。
在這進攻山城戰鬥的開端,他們必須趕在唐軍在半月城建立起防線之前,搶先一步擊潰他們的防守!
所以他們要快!
黑齒常之坐鎮於中央並未貿然出動,他的裨將卻已置身騎兵之中,隨同那股鐵騎洪流一並,衝向了遠處的城牆。
在突如其來的敵襲麵前,唐軍的倉促應對清楚地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看到遠處的山城之上似不斷地有人影走動,而近處也是同樣慌亂的場麵。
與此同時,那些在城下修築城防、搬運石塊的唐軍匆匆推著板車,意圖趕在敵方到來之前,將這些東西都給運送到防線之內。
他坐在疾行的奔馬上,在嘴角扯開了一抹殘忍的笑容。
人的腿腳又哪裡比得過馬匹!
帶著重物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甚至看到了不少人已放棄了自己手中的東西,徑直朝著半月城的豁口奔去。
這些豁口正是唐軍在進攻百濟之時留下的痕跡,因短期內無法尋到合適的楔形石將其填補,便隻是草草地將其填上了障礙物,現在也正成了那些士卒歸去的通道。
可也正是這些豁口,讓這位裨將以及他同行眾人的士氣都在這一刻趨於高漲。
斷壁殘垣恰恰代表著他們幾近於亡國的經曆,哪怕還看不清城牆上的磚石痕跡,他們仿佛也能看到在那上頭一度殘留的血痕。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扯開了嗓音,高呼出聲——
“殺!”
殺入這泗沘城王都之中,奪回他們的榮耀!
在李清月從高處俯瞰下去的視線之中,揚起的沙塵裡包裹著那些精甲騎兵,以勢必要踏破山頭的來勢朝著此地撲來。
饒是這些戰馬遠不能和她在數次閱兵中所見的李唐軍中所用戰馬相提並論,她也依然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在數百戰馬疾馳奔行的同時,這本就不算太高的山坡不住地震顫,像是下一刻就要迎來疾風驟雨的打擊。
但她沒有對此感到驚慌,隻是朝著一旁的澄心伸出了手去,一把鼓槌隨即落入了她的手中。
而下一個動作,便是她抬手就朝著身邊的軍鼓敲了過去。
雷鳴聲動的馬蹄聲裡,這一記鼓聲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可也就是在這須臾之間,原本還像是在逃難回城的唐軍都忽然有了各自的動作。
那一輛輛推車邊還有躲藏進車底的,耳聞這一聲信號,快速將車又推動了幾步,而後將其卡在了原地。
也就是這多走出去的幾步,半月城前的這片土地上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分散在城下的推車之間忽然拉拽起了一道道繩索,組成了一張特殊的網絡。
不,準確的說,那是一條條的絆馬索。
車上的石塊也不是要被運送去填補城防縫隙,而是用來穩固這些絆馬索的壓腳。
以至於當來不及刹住的馬匹撞向那些絆馬索的時候,馬匹前行的力道非但沒有將繩索扯斷或者拉動,反而被絆倒在了當場。
就是借著這些阻攔的時間,那些還滯留在半月城外的士卒飛快地擎起了地上的盾牌,朝著城牆的方向緩緩退去。
夏日的草場既讓人感到萬物生長的繁茂,卻也在同時——
變成了藏匿器具的好地方。
騎兵裨將縱馬越過了其中的一道繩索,含怒朝著其中一名唐軍追去。
對方手握盾牌,也絕不可能擋得住騎兵的揮刀一擊,承擔下他的怒火。
可也就是在他一麵勒令騎兵整隊,一麵追去的時候,在那半月城旁不知何時建造的一個個小型堡壘中湧出了一批刀盾手,正在借著這出混亂同時襲來。
這裨將不由一驚。
唐軍的跳蕩隊伍足以抗住馬隊的撞擊,甚至打出攻堅的效果,眼見敵方手中的長刀還遠比自己所用的精良,他哪裡還敢貿然行追擊之事,當即勒馬回頭,與自己所統率的騎兵部眾會合在了一處。
也就是在這耽擱的須臾間,那拉拽起絆馬索的推車士卒,都已儘數歸入了刀盾兵的隊伍之中。
誰都能夠發現,直接因絆馬索而摔死的騎兵或許不多,可他們的騎行速度卻已經都因這出意外而減緩了下來。
以至於當黑齒常之所率的步兵尾隨騎兵而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唐軍的刀盾兵且戰且退,留下的卻是他們這一邊騎兵的性命。
他遠望著這一出不在意料之中的畫麵,麵色驟變,厲聲高呼,“止步!”
但他這止步兩字,顯然是已經說晚了。
因為就在他發出示警信號的同時,在那半月牆的高處架起了一支支弓弩,朝著這頭進攻的騎兵發起了淩厲的攻勢。
這些飛射而出的箭矢根本不需擔心會傷到自己的同伴,誰讓他們打擊的目標隻是後排的騎兵。
步兵所持的箭矢基本在二百五十步,這是百濟士卒和唐軍交手中總結出來的規律。
所以當騎兵進入距離半月城二百五十步範圍,卻依然麵對的隻是這些刀盾兵阻攔後,那裨將便滿心以為,絆馬索和刀盾兵都是唐軍在人員匱乏的情況下勉力做出的反抗,弓弩手還不曾就位。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何止是那些“逃竄”的唐軍沒有成為他的刀下亡魂,就連這道未經修繕的半月城後也還等著一支精銳的弓箭手隊伍。
在騎兵前列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那一刻,令旗揮動,也讓他們各自扣動了角弓弩的扳機。
箭矢如雨,徑直砸入了騎兵隊伍的中後排,頓時引發了一陣慘呼。
不隻是如此。
倘若這是騎兵對衝,戰馬的眼睛上往往要被蒙上布條,防止馬匹對前方的戰況感到恐懼。
可此時不是!
這些躊躇滿誌的百濟將士原本想做的,是直接以騎兵搶占外圍山城城牆,對於馬匹的認路就有著不小的要求。
然而此刻,這些戰馬看到的不是山坡走勢,而是飛落而下的箭雨。
求生的本能讓這些戰馬煩躁地想要往後退去,卻被騎乘他們的騎手勒令著往前。
這轉瞬間的僵持,足以讓這些本就是攻堅而非防禦的刀盾兵看到機會。
其中一名百濟騎兵明明在上一刻還看到他的對手準備往後退去,卻在下一刻就看到一把長刀從盾牌的縫隙之中有若鬼魅地伸出,一刀紮進了他那戰馬的脖頸上。
瀕死的劇痛讓那匹戰馬直接將馬背上的人給掀翻了下去。
於是那把長刀竟好像不曾經由一點停頓地便徑直揮下,順帶砍向了這騎兵的頭顱。
盾牌之後的唐軍士卒對於這出得手,到底報以何種想法,這個已近垂死的騎兵是無法確認了。
他隻能看到的是這一組五人毫不貪功冒進,在新的騎兵頂替上位置之前,就已繼續往後退去了數步,以便讓自己更為安全地置身在弓箭的保護之下。
好像隻是刀兵相接的短短時間,在黑齒常之的視線中看到的,就是他的騎兵隊伍大亂。
若非將軍在後,他毫不懷疑他的騎兵會選擇儘快脫離戰場,逃回到他的麵前。
他也幾乎是下意識地便仰頭朝著山城之上看去。
原本身在那裡的應該是他百濟的皇室,可惜那些人裡有的從西麵崖壁處縱身入海,有的則被押送到遙遠的大唐國都,所以此時身在那裡的,正是一道模糊的剪影。
那應該是和他有過交鋒的劉仁願吧……
想到對方因為他的到來也總該有幾分意外,在這軍隊連綿進軍的情況下,他也絕不能因為這最初的打擊而意圖退兵,黑齒常之當即做出了決斷。
不能退,繼續進攻!
未能搶到先手的損失,必須用更為迅猛的攻勢來填補!
而在騎兵失手的士氣不振中,他這位主將必須拿出身先士卒的魄力。
將軍的朗聲高喝頓時響在了周遭士卒的耳中,“諸位,王都在前,隨我進攻!”
哪怕是從李清月所在的位置也能看到,這緊隨於騎兵之後的隊伍領袖,因其身高有異於常人,顯得尤其出挑。
這或許會讓他在戰場上很容易成為敵方的靶子,卻也讓他在這一刻成為了士氣的標杆。
一並壓上的百濟步兵同樣操持著弓箭弓弩,朝著半月城上發射出箭雨,意圖壓製住他們的氣勢,還真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搶奪回了一些主動權。
可若要李清月來說的話,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百濟的城牆遠不如大唐境內的城牆高聳。
比起作為防線,這更像是……像是一道劃分城裡城外的地標界限。
而現在在城外,百濟的兵力陸續抵達,將意圖翻過這道界限,表現在了行動之中。
那是一片越來越密集的人潮。
光憑借著半月牆下的刀盾兵和絆馬索,顯然已經無法阻止住他們的腳步。
但對李清月來說,這第一道攔截起碼讓他們損失掉了三百多騎兵,已是一個足夠成功的迎頭痛擊!
現在就要看隨後的拉鋸了。
早在從斥候那裡獲知敵方攜帶投石車的時候,她就已經可以確定,如果說她是有備而來的話,敵方又何嘗不是。
隻不過,她的準備,必定要更充分才對。
她立刻下令:“舍棄半月牆,退回到第二道防線的位置。”
那處階梯式山牆之前,恰好有一條略顯陡峭的崖壁,讓這道山牆若論起高差來說,還要比半月牆大一些,也更適合於其上的弓弩手發揮。
而這,才是李清月真正選定的“城牆”。
當這道指令傳到那第二道防線的同時,這些早已整裝備戰的弓弩手更是精神振奮,目光凝定地看著麵前。
誰讓他們正要驗證給他們的校尉看,他們在實戰之中的準頭,必定能比早年間通過測試的時候還要強得多!
而在他們的對麵——
習慣於山地作戰的百濟人在步兵推進的時候,終於找回了幾分“主場”作戰的優勢。
當他們的統帥奮力一蹬攀上了半月牆揮刀奪命的時候,那些讓唐人聽不懂的叫囂言語,頓時彙聚成了城下的聲浪,隨同著刀兵之聲一並湧了上去。
黑齒常之掣刀而上,將一個慢了半步撤離的唐軍士卒砍下了城牆。
空氣中彌漫開的鮮血氣味,混合著一種暴雨將至的濕潤水汽,讓人無端感到有幾分心頭憋悶。
可他已正式踏入和對方短兵相接的領地,便再不容他往後退縮半步。
他再沒有仰頭望去,隻隱約知道,在那遙遙相望的山城頂上,好像有一雙眼睛正在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但那雙眼睛的注視中到底懷揣著一種什麼想法,他是無法明白的。
他知道的隻是,若他殺上山坡,那就什麼都塵埃落定了。
懷揣著這等激烈的戰意,他一把搶過了城頭遺落的一把弓弩,反手朝著意圖攔截他腳步的唐軍放出了那支箭矢,而後像一隻矯健的山地黑豹一般跳了下去,與同行的親衛一並,變成了那支射向第二道屏障的鋒矢尖端,悍然朝著那唐軍刀盾兵而去。
那確實是一種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
短短一刻鐘的時間裡,在這一道往前推進的緩坡之上,就留下了上百具屍體。
其中有百濟的,也有唐軍的。
但無論是黑齒常之還是李清月都知道,二人都不能在此時為這份傷亡而止步。
黑齒常之依然牢牢地握緊著自己手中的刀。
李清月則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鼓槌。
山下的百濟將領不會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麵對戰場。也不會知道她真的有一瞬間,在看到那些屍體的時候情緒翻湧,還帶來了短暫的頭腦空白。
他隻會聽到,從山城的高處忽然響起了一道堅決而急促的鼓聲。
仿佛是那統帥之人擲地有聲的號令!
鼓聲餘音未落,還在山穀之間回蕩,那前方的山牆之後就忽然迸發出了一道道響應的聲音。
那是數百支箭矢儘數破空而來!
目標——正是他們這些突破了半月牆的攻堅隊伍。
第102章
黑齒常之的作戰經驗實在給他幫了大忙。
箭矢襲來之時, 他已高聲下達了舉盾的指令,為防萬一,他本人還當即伏地臥倒, 自這座山城的土坡上順勢滑落了一段,恰恰避開了一批集中朝著他射來的箭矢。
可與他一同翻越過那道半月牆的精銳士卒,便不是個個都有這樣的好運了。
角弓。弩的穿透力不如臂張弩, 那也隻是對唐軍的鎧甲來說。
百濟叛軍本就是在一度投降後重新組建,就連武器製式上都不如昔年的王都守衛軍, 何況是在防衛器具上。
箭鋒過境之間,黑齒常之的耳中頓時傳來了一陣陣的慘叫聲。
唐軍的箭, 是要殺敵的!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黑齒常之一麵後撤,一麵已完全可以確認,對方的有備而來絕不隻是體現在半月城處的刀盾兵和絆馬索上, 還在這一道真正意義上的防線上。
他們也不可能是在方才才發覺他的到來,否則——
這一道防線上的弓弩手不該有這樣的齊全!
在這一輪齊射之中的精準度, 也高得有些不可思議。
幸好,他還不算全無應對之策。
“退到半月牆後!”幾乎不用他多說, 在前方異常狠辣強橫的攻勢麵前,黑齒常之往後退去的時候,他的那些士卒也以最快的速度跟上了他的腳步。
已經被百濟士卒接管的半月牆,原本是百濟王城的分界線,現在倒是成了這些百濟士卒的掩體。
陸續整頓過來的騎兵、自前方山坡上退回的步兵精銳, 以及後方陸續抵達的人手, 在此地重新結成了一支抱團的隊伍。
山坡上那些位處山牆之後的敵人不易對付, 躲藏在半月牆後的百濟叛軍又何嘗不是暫時難以被攻破的存在。
居高臨下的唐軍弓弩手還沒這個本事將箭矢高拋到那個位置,而一旦他們暴露在山坡之上, 同樣會遭到百濟士卒的打擊。
所以一時之間竟達成了平衡。
黑齒常之的那位騎兵裨將總算有機會湊到了他的主將麵前,臉上還有幾分驚魂未定:“將軍,我們現在該當怎麼辦?”
若非他得到了下屬的相救,都險些要因衝得太前,被李唐的刀盾兵給斬落馬下。
但他更沒想到的,在那半月牆之內的戰況會更為煎熬。
他們沿途之中所構想的勢如破竹,在這一支支箭矢的打擊中都變成了泡影。
黑齒常之直到此刻方才有餘暇清點起人員的傷亡,也在此時朝著那高處又望了一眼。
天色越發昏黑了,卻遲遲沒有落下雨來。
以至於那一道明黃的旗幟顯得異常奪目,也將那道隱約可見的身著甲胄身影映襯得格外有氣勢。
想到對方自高處不知在以何種目光打量他的失敗,黑齒常之便隻覺心中一沉。
那人到底是留守在此地的劉仁願,還是唐軍派遣過來的新將領呢?
但不管是誰,他現在的目標都得是擊敗他!
“不能退!”黑齒常之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是被對方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眼下的傷亡,還能承受得住,也還有翻盤的機會。”
他目光決然地盯著那道尚未突破的防線,又朝著視線中的山坡掃去。
對方的人數不多,這是他最後的希望。
確實不多。
倘若泗沘城中有足夠的兵員,憑借著守城的優勢,足以借著方才的勝果繼續推進,直接拚著少許傷亡也要殺崩他們的戰意。
可他們沒有。這意味著,對方的人數起碼和他們所預測的相差無幾。
那就還有希望!
黑齒常之並不是隨意做出的判斷。兩軍交戰之中死多少人就會造成士氣潰敗他心中有數,而這個數字,起碼在他們這一方並不完全適用。
因為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百濟兵卒既然能夠忍受下困居任存山的窘境長達一年,本就有著非同一般的信念!
“按我說的去做。”黑齒常之快速吩咐道。
被點到名的士卒當即接令而去。
與此同時,身在第二道防線的弓弩手眼見百濟士卒選擇暫時紮營休整,像是打算做好準備再行進攻,都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彆看他們在方才的一輪守備中損失遠小於對方,可要知道,他們之中還混著一批才招募來的府兵,作戰經驗仍算匱乏。
其中一名最年輕的士卒還將手在衣服上重重地擦了擦,可見在他的手上是沒少出冷汗。
校尉的聲音就在此時從後方傳來:“都彆放鬆懈怠,方才沒射中人的,都先去和後麵的替補輪換。當然,不是讓你們偷懶,公主說了,讓你們去守南嶺,說不定還能給你們找回場子的機會。”
他一驚之下跳了起來,又連忙坐了回去。
發覺校尉正在看著他這個冒失鬼,他連忙回道:“我剛才射中了!就是那人沒被射死,又帶著箭走了。”
他後腦直接被人輕拍了一下,“那你也給我去南嶺,誰讓你沒證據。”
“我……”那年輕的士卒苦著個臉意圖反駁。
可在下方的箭矢陸續被人認領後,他也隻能憋著口氣應道:“好,我去!”
若是弘化公主在此地的話便會發覺,李清月此刻所用的方法,除了沒用狐狸尾巴來做出區分之外,和她提到的吐蕃管製士卒之法是相似的。
但正是這樣的說法,才讓這些巡視南嶺的士卒非但沒覺得公主的調度奇怪,還個個憋足了勁,就希望能撞上那些不長眼睛的百濟人,重新立下戰功。
結果他們居然還真等到了這個機會。
因為就在午後,當黑齒常之帶人重新朝著第二道防線發起進攻的同時,真有另外一批人順著南嶺侵入。
那條路,黑齒常之曾經帶著自己的部下在撤退時走過,而現在則用在了進攻上。
可泗沘城中的人雖少,卻並未對此地看管鬆懈。
這些百濟士卒迎上的,甚至還是一批如狼似虎的將士。
於是當黑齒常之率眾,勉力搶下了第二道防線的其中一段山牆之時,還沒能為這一步邁出的勝果而高興,隻因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的部下驚慌來報——
那些試圖走南嶺登山的士卒,幾乎都被抓獲了個正著,隻有幾人僥幸從中脫身。
黑齒常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在繼續朝著下一道山牆隘口進發,和繼續穩固這片立足之地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又說道:“暫時休兵。”
損失了一路人手,讓他所麵對的情況更為窘迫。
他也完全可以猜到,當上頭的防線進一步收攏,他要想突破對方的弓弩防衛,也就會變得更加艱難。
雖說他們同一天的時間突破了兩道防衛,對於攻城戰來說,已經可以算是不錯的戰果,但要奪取泗沘城為己方所有,按照這個按部就班的速度,恐怕七日都達不成目的。
更麻煩的在於,他沒有這樣多的時間了。
如果泗沘城中對於他們的來襲做出準備比他想象得還要早,那麼熊津城接到消息的時間也會更早。
倘若是以騎兵方式來援的話,最多就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供他揮霍。
所以他必須做出決定,到底是孤注一擲地在一天之內殺上泗沘城中王宮所在,還是尋找機會撤軍。
“試試吧。”那裨將固然已因和唐軍的接連交手感到恐懼,在望向黑齒常之的時候還是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他們死傷不少,唐軍又何嘗沒有付出將士的性命!
若是就此無功而返,甚至可能被唐軍尾隨他們撤軍的隊伍驅趕殺戮,在場的誰都不甘心。
他像是在說服他的將軍,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們不是……我們不是還有那投石車嗎?”
裨將可以相信,黑齒常之一直沒將其派上用場,而不是用其輔助於奪取那道山城防線,甚至遭到了一記重創,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黑齒常之的麵色變幻了一瞬,最終還是語氣堅決地說道:“打!”
用好那投石機,再打一場。
他也確實是想將其作為突破山牆的殺招!
畢竟,哨探除非親自踏足到軍營之中,否則休想察覺到此物。
他行軍前來的路上,更是讓人將營中多餘的粗布縫製成大塊,將其遮蓋在下頭。
截止到此刻為止,那山上的唐軍看到的,也是他們百濟人以血肉之軀拚出的前進!
……
“那黑齒常之倒真是一員猛將,為百濟叛軍效力,真是有點可惜了。”
李清月望著陸續被送到山上來的傷員,在她帶來的兩位醫者以及隨軍醫官的主持之下進行救治,不得不感慨出這樣的一句來。
角弓弩的命中率確實不低,可也不代表當進入了刀兵搏鬥的距離下還能發揮出其對應的本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黑齒常之和百濟殘部的拚死搏命也就顯得尤其可怕。
李清月隻恨自己沒有個望遠鏡,隻能聽下頭的士卒來報,說到在方才的交戰中,黑齒常之的肩部中了一刀,卻還是硬頂著傷勢將人給摜了下去。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讓人該當為唐軍士卒的傷亡感到惋惜,還是應該為百濟有此猛將而覺歎息。
“按照時間算的話,劉先生和卓雲應當已經趕到任存山了。公主若是當真對他惜才,大可守住這幾日,等到大部隊折返,將他擒獲就是。”澄心在旁說道。
卻見李清月搖了搖頭。
“老師那裡是他的事情,我這邊是我的事情。死守營寨的傷亡數據你今日也看到了,就算地形優勢在我們這邊,也難免會出現不可預知的情況。所以與其再跟他打什麼拖延時間的仗,還不如直接另給他們以一道致命一擊。”
“澄心,”李清月挑眉問道,“你覺得我今日站在指揮旗下這麼久,他覺得是誰在上頭呢?”
反正,黑齒常之不會覺得,這是那位已經撤離到熊津城的安定公主。
澄心將手一合,眼中閃過了一絲了然,“我知道公主為何要另給左驍衛將軍一個單獨的任務了。”
那不是用來防止這些百濟將士潰逃的,而是……
“我不會等到有人來救援。”李清月負手朝著下方的百濟營地看去,臉上隱約可見誌在必得。
她要親自擊敗黑齒常之。
若他不幸身亡,就以他的頭顱安撫此地將士。
若能將他活捉,那麼也隻有這樣的勝利才有可能讓他被收為己用。
在山地作戰中他能有這樣令人驚豔的表現,若是換個戰場,他該當能有用武之地的。
……
黑齒常之忽然覺得有點後背發涼。
但他還是一麵給肩頭上藥,一邊朝著士卒吩咐道:“你們加固營寨的時候多搬些大石回來,但不要讓人覺得是經過刻意挑選的。另外……”
他擰著眉頭,還是將話說了出來,“試試看能不能從周邊招募到一些百濟民眾吧。不過,若是對方不願的話,也彆強行征兵,反而給我們惹來麻煩。”
按說泗沘城統轄範圍內的百姓,對於百濟王室的歸屬感也應該最強,可到底能否借著這個雙方備戰的間隙招募到足夠的人手,黑齒常之一點也不確定。
道琛和尚麾下的兩名僧人曾經說起過他們前來泗沘城的見聞。
說此地隨著新抵達此地的唐軍而開始走上正軌了。
說早前劉仁願坐鎮此地的時候也對此地的耕作有所指導。
說……
就算他們沒有直接言明,黑齒常之也不難猜到,他們還想說,這周遭的百姓可能根本不會成為他們的助力。畢竟,扶餘氏統治此地的時候,獲利的也從不是那些可憐人。
他也隻能讓士卒儘力一試了。
事實上他猜的也確實不錯,當天近黃昏之時,外出招攬人手的下屬回返,帶來的就是百姓避戰的消息。
“罷了!不管他們了。等王都易主,他們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黑齒常之安慰道。
“吩咐下去,做好夜襲的準備!”
既然人手無法得到補充,那他就不能將投石機的登場拖延到明日了,隻能是今夜行動。
他相信山上的那位將領應該會提防他的這個舉動,可那些戍防士卒難道會想到,先一步到來的不是他們百濟人的肉。體凡軀,而是一塊塊巨石嗎?
黑齒常之顧不上肩頭的傷痛,抱著他的長刀在營地一角垂頭而睡,試圖讓自己在夜襲中能保持充沛的體力。
當時近夜半之時,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中的銳利之色儘顯,也立刻做出了召集兵將的行動。
士卒的聚攏中,他朝著營地之中以及遠處山中的光亮看去。
因烏雲在天,明月隱沒,山上零星的戍防火把和山下的這一片竟成了交相呼應之勢。
可這種呼應並非英雄相惜,而是你死我活!
投石車在他的視線之中被先一步推出了營地。
隨後則是整裝待發的百濟士卒。
為防他們這頭的行動被敵方看出異常來,黑齒常之果斷地下達了指令,“進攻!”
白日裡推出的這條登山之路,足以讓那投石車被以最快的速度推進到位。
衝殺之聲也掩蓋住了投石車的車輪呼嘯。
所以當黑齒常之重新抵達被部下守住的那段山牆之時,先一步往上而去的,不是百濟士卒,而是兩塊巨石。
它們被拋起,落下,而後砸向了第三段防線的火把人影之中。
可奇怪的是,黑齒常之耳中聽到的隻有石塊落地的四分五裂,卻沒有士卒受傷甚至是身死所發出的聲響。
好像對於那頭造成的唯一破壞,隻是巨石落下的勁風吹滅了火把。
不,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在此時同步傳來。
黑齒常之猛然回頭朝著他來時的方向看去,忽然聽到了一陣馬蹄聲響起在了那道半月牆後,直衝他那臨時營地而去。
那不是他所帶來的騎兵發出的聲音。
隻因他清楚地聽到,在馬蹄陣陣中,還伴隨著長刀出鞘所發出的聲響,以及一陣用中原官話說出的——
“殺!”
“不好,中計了!”黑齒常之當即就要領人折返。
可當馬蹄聲已如此清晰地裹挾衝殺而來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此事,到底有什麼用呢?
他緊急回撤入營的時候,已看到熊熊烈焰燒在了半月城外的營帳之上,那一隊殺奔而來的人馬也赫然不在少數。
甫一照麵之間他就不難確認,這些人根本不曾經曆過什麼長途跋涉,而更像是以一種以逸待勞的方式等候在一邊。
所以在此時,他們才能輕鬆地衝入營中,將此地攪和得一團亂。
當然這也更因為,連百濟的統帥都將注意力放在了進攻山城之上,隻想看到那投石車給唐軍帶來驚喜,又怎麼還會有人想到,還有這樣的一支精英隊伍就守在旁邊。
熾烈的火光之中,黑齒常之看到了又一個百濟士卒倒了下去,也看到了敵方騎兵的樣子。
其中為首的還是一個熟人。
正是那李唐將軍劉仁願!
他為什麼不在山上指揮,而在悄無聲息之間出現在了這裡?
黑齒常之無法得到一個解答。
他隻能看到,劉仁願正以一種異常淩厲的攻勢,隨同後方的騎兵親衛一道,直衝此地的臨時馬廄而去。
仿佛要將他此前半年的守城憋屈,都在今日一戰中儘數發泄出來。
那些百濟騎兵都還沒來得及上馬作戰,就已經遭到了凶悍的騎兵劈砍,飲恨當場。
黑齒常之目眥欲裂,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隻是吹動了口哨,讓他的那匹坐騎在火場中疾奔而來。
他翻身上馬,一把抄起了最近的長兵。
在對方的騎兵衝營已有成果的情況下,他就算真有突圍斬將的本領,也已注定了不可能挽回敗局,倒不如儘快聚集此地還能逃亡出去的有生力量,待回返任存山後再行圖謀。
他必須承認,這泗沘城當真是個為了對付他們而設的陷阱。
不,不能隻說這是個陷阱。
就算加上今夜襲營之人,參與進交鋒的也沒超過他這邊帶上的人數,那麼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他一勒韁繩,揚聲喝道:“退兵,撤退!”
走!
他們必須走!
在這等不能拖延的處境中,能跟上多少人便全看他們的運氣了。
但很顯然,運氣不好的何止是那些沒能從營地中逃出的百濟士卒,分明還有他。
當他下意識地朝著回返任存山的方向而去的時候,卻迎上了原本屬於那第三道防線的士卒。
他們早早往另外一頭撤離,在百濟營中亂起的時候便分散在了百濟人的歸途之上。
若是一對一的情況下,他們絕不敢和這位黑齒將軍硬碰硬。
可在對方已為喪家之犬的情況下,他們卻有合力一擊的能力。
想到在他們行動之前公主說的話,一支支弓弩箭矢頓時直衝著黑齒常之的坐騎而去。
糟糕。
黑齒常之心頭一沉。
密集的箭矢,讓馬匹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斃命倒地,也直接將背上的主人給甩了出去。
黑齒常之還沒來得及緩過勁來,脖頸上就已經架上了一把把刀。
隨後趕到的劉仁願也已帶著騎兵追了上來。
不過這會兒,劉仁願可要比之前安逸得多了。
眼見黑齒常之被擒,他不由露出了個輕鬆的笑容。
能和公主交代了。
也虧公主在前幾日就說,將這樣一個捅刀的機會交給他,才讓他有了這個大顯身手的機會。
這樣一來,就算劉仁軌那頭拿下了鬼室福信,他這邊的戰功也少不了太多。
想到這裡,他的語氣都上揚了幾分,“將他,還有那些百濟叛軍俘虜都給一並帶上。”
帶去給公主過目!
當然,還是要注意一下安全的。雖說黑齒常之在被摔下馬的時候摔傷了腿,肩頭的傷口也因為應戰破營而被撕扯開來,怎麼說也是個危險人物。他先被五花大綁了一番,才送到了泗沘城的王宮之中。
李清月早已等在此地了。
眼見黑齒常之在被帶進來後用著驚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了她,她從容開口:“我想,道琛的兩個弟子應該已經將我到來的消息帶去你們那裡了,我也不需要多做自我介紹了對吧?”
黑齒常之大驚:“你是安定公主?”
她怎麼會這麼年輕!
在他麵前的這位主事之人,就算身著甲胄,也絕不可能超過十歲。
可眼見這樣的一幕,他竟並未覺得有何不對,而是忽然有幾分恍惚地問道:“白日在山頭中軍大旗之下指揮的是誰?”
王宮之中明滅的燭光,讓人險些覺得自己身在夢中。
他身上的傷勢卻在以痛楚提醒他,他現在還清醒得很。
所以他確確實實地聽到了這位小公主答道:“當然是我。我奉大唐天子之令收複百濟,自然該當親自督戰!”
她說得言辭鑿鑿,黑齒常之也不免將目光近乎凝定地投在麵前這張意氣風發的麵容上,像是想要將這位將他擊敗的大敵記在心中。
親自……
這可真是,好一個親自督戰!
第103章
黑齒常之可以確信, 這位安定公主所說的不是假話。
因為當他以餘光掃向站在一旁的劉仁願時,完全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對公主的信服之色。
一位將領到底是因為權勢名位之類的桎梏才屈居人下,還是因為對他人的尊重, 其實並不難看出來。尤其是當劉仁願本身還沒什麼心計的時候,也就更是如此。
那麼昨日今日的戰場到底是誰在指揮,已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
他竟是輸給了一位年少的李唐公主, 輸給了一位如此年輕的將領!
可此刻再想,又覺得他這栽得一點也不冤枉。
倘若她此前就並未遷居前往熊津, 而是一直身在此地指揮,那麼……
那麼打從一開始, 他們所以為的泗沘城空虛, 就是一個被放出來的誘餌。
偏偏在複國的希望麵前,他們絲毫不見遲疑地咬上了鉤。
但很顯然,黑齒常之所遭到的打擊還沒結束。
隻見那位安定公主往前走出了兩步, 像是在端詳著這位猛將的麵容,又好像她這個舉動僅僅是為了說出後麵的一句話。
“黑齒將軍的本事不小, 我想你也應該能想得到。我既然已在這裡了,那麼我們剩下的隊伍, 當真在熊津城嗎?”
黑齒常之麵色一變,心中頓時有了個極為不妙的預感。
是了,是了!
安定公主的位置都可以造假,其餘士卒的所在當然也可以!
眼下他所知道的消息裡,泗沘城周遭的兵員數量確實是不那麼多的, 至多就是比他所以為的多出兩千人而已, 可這並不意味著, 剩下的人就一定要置身於他所以為的地方。
以一個將領的眼光來看,他們絕不可能真隻留在那熊津城中待命, 若如此的話,顯然是對兵力的極大浪費。
所以……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乾,勉力擠出了幾個字,“他們……往任存山去了?”
既然他們不用戍衛公主的安全,也不像是需要即刻啟程北上的樣子,唯獨能去的地方,隻有任存山了!
因他發兵泗沘城,為求穩妥而調走了更多的人離開任存山大寨,也就意味著,那頭的兵力是完全空虛的。
彆說是傳聞之中北上熊津城的萬人,就算是四五千人,也足以拿下任存山了!
在他急於求證的目光之中,李清月並沒有給他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她也相信,以劉仁軌和卓雲的本事,足夠達成這個奇襲敵方大營的目標。
她回道:“不錯,他們往任存山去了。我們這邊都已分出了個勝負,最遲再有兩日,那邊也該當傳來好消息了。”
這一句噩耗出口,才真是將黑齒常之給打入了穀底。
哪怕他明知道鬼室福信此人的心胸狹隘,其實不足以支撐起匡扶社稷的大業,可敵我之分他還是明白的。
任存山營地乃是反叛軍的核心據點,一旦倭國發兵協助複國,他們要麼南下接應,要麼北上切斷百濟和新羅之間的糧道,堪稱進可攻退可守。
鬼室福信和即將回國的扶餘豐,也是他們意圖複國的招牌。
倘若連他們都出了事,那恐怕真要完了!
而這位安定公主,好像沒必要同他一個階下囚說謊……
在他被人帶下去嚴加看管的時候,他的神情裡還有著說不出的慘淡。
李清月望著他的背影,朝著劉仁願說道:“我猜他是覺得,此前因為他們這些反叛軍的緣故,我唐軍還不能全據百濟領土,讓百濟子民猶有生存希望。如今連他們都成了階下囚,那百濟之人便隻能為刀下魚肉了。”
“他倒確實是個可敬之人。”劉仁願答道。
黑齒常之原本有希望從周遭再強行征發一批百姓協助作戰,讓其作為馬前卒,隻要能衝上泗沘城,這些人做出的就是有效的犧牲。但在發覺百姓不情願參戰後,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確實是自有一番底線在的。
可惜這樣的人,終究還是他們的敵人。
等等……
劉仁願忽然想到了什麼,發問:“公主是想收服此人為己用?”
李清月攤了攤手,“我的行為不是很明顯了嗎?”
“我能猜到劉將軍想同我說什麼。”李清月抬手打斷了對方本欲出口的話,“這黑齒常之乃是百濟貴族,又是最先選擇掀起百濟複國之事的將領之一,就如同我阿耶輕信了阿史那賀魯會忠誠於大唐以致釀成惡果一般,若是對其貿然賦予信任,難保不會再生禍端。”
劉仁願道:“不錯,我是這個意思。”
“可劉將軍彆忘了,我與老師此番前來百濟,既是為了作為偏師支援高麗,也是為了讓百濟往後隻為熊津都督府等五府,而非百濟故地。”李清月語氣篤定,“那麼黑齒常之就並非百濟之人,而是我大唐子民,為何不可一用!”
黑齒常之的情況和西域那頭的大不相同。
阿史那賀魯投降大唐後,朝廷還指望用他來管轄西突厥之人,更因為西突厥內部部落勢力林立,需要將其扶持為一方首領。所以賀魯必須成長為西域一霸。
可百濟的領土就隻有這麼多,黑齒常之也不必被留在此地,而大可以跟隨她回返中原。
到了那個時候,他背後沒有相應的勢力可以依靠,反而更需要在大唐境內憑借戰功立足。
“隻要百濟子民在我大唐統治之下民生安定,就不怕黑齒常之還有複國之心。當人都聚集不起來的時候,他又憑什麼去複國呢?”
“說句玩笑話,黑齒也能刷成白齒的嘛。”
當然,這會兒還沒個靠譜的牙刷,是以剝開的楊柳枝上的木梳齒刷牙。
也就是李清月覺得這“晨嚼齒木”過於野蠻,這才自己折騰了馬尾加工出的毛刷,又讓孫思邈搞了點具有清潔效果的牙粉,勉強有了牙刷牙膏的雛形。
不過這黑白之分還是有的。
劉仁願聞言當即失笑,“公主這個說法,真是……”
要是讓黑齒常之聽到,也不知道他會是何種想法。
他大概不會覺得自己的名字取得妙的。
李清月又正了正臉色,說道:“此外,我雖對此人有惜才之心,卻也知道一個道理。這些番邦小國之人,若不能真正意識到我大唐統率八方的實力,總有坐井觀天之想。”
“我們總得先讓他們認清楚敵我實力差距,輸個明白對吧?”
劉仁願愣了一瞬,又旋即應道:“不錯,正如公主所言。”
公主沒對這些百濟士卒弄出什麼圍而不攻、迫使投降的手段,而是乾脆利落地以騎兵衝擊後營,斬斷黑齒常之的翻盤希望,本就不是個隨意發善心的人。
泗沘城周遭的百姓在她和劉仁軌抵達後便得到善待,歸根到底也還是要消弭掉此前叛亂的影響,加上都督府初立,必須以仁政待民。同樣不是隨便做出的決定。
可對於反叛勢力,總得先施以威服的!
“對了,到了白日,那些哨探應該也要回來了,讓趙文振去看管黑齒常之吧。”
劉仁願:“……”
他發現,他對公主的理解還是差了一點。
黑齒常之會輸,和趙文振窺探到營中動靜是決計分不開的。公主還讓他去跟黑齒常之打交道,這跟殺人誅心也沒區彆了。
但怎麼說呢?若是兵力和頭腦都不如敵方,才更應該知道,莫要在被留下性命的情況下,做出什麼不恰當的舉動。
若是連公主的親衛都能在刺探消息之時拿捏住他,他會做出正確選擇的。
“對了,將傷亡名單在午時之前拿給我。”
李清月留下了這句話,這才暫時離開了此地。
在回返到住處後,她趕忙將身上的鎧甲給卸了下來。
彆看這身鎧甲是由明光鎧改裝而來的,又去掉了其中過於厚重的部分,隻剩下了鎖甲形式的鐵片,相比於她平日裡所穿的衣服,還是厚重得要命。
要是穿久了把人給壓矮了,那就得鬱悶了。
澄心一邊為她將盔甲收好,一邊聽到公主在絮絮叨叨,不由會心一笑。
公主接連幾日間都因戰事緣故而繃著張臉,看到山間交戰結果之時還麵色沉沉,以至於她是真有點擔心公主接受不了戰場上的死亡而心中鬱結。隻能一麵說服著自己也得適應這樣的場麵,一麵觀望著公主的表現。
方才黑齒常之被俘後終於從公主的臉上看到了笑容,讓澄心放鬆不少。
隻是她又忽然看到李清月朝著窗外伸出了一隻手。
下一刻,李清月便皺起了眉頭。
一滴雨水,在夜色中穿行而過,恰恰滴落在了她的掌心。
“打上傘,跟我一起出門。”她轉頭就朝著澄心吩咐道。“百濟的傷員大多還在山下營寨中,將他們轉到山上宮城裡看管!”
當二人撐傘出門的時候,沉積許久的烏雲中,雨水終於肆無忌憚的潑灑了下來,仿佛是要將這場交戰的痕跡給衝刷乾淨。
隨後往返於山上山下的身影,便在雨幕之中遲緩地移動。
眼見這樣的景象,李清月不由皺了皺眉頭。
她同黑齒常之說得肯定,可一想到老師那頭的戰況還沒真正傳到她的耳中,她便不免有幾分擔心。
這百濟的王都所在,山牆旁的山道修建得還算用心,尚且已是這等打滑的情況,那任存山中的情況隻會更糟糕。
老師應當,心中有數的吧……——
但或許,這場雨對於劉仁軌來說才真叫做如有天助。
早在落雨之前,他就已經帶領著出動的隊伍抵達了任存山附近,讓哨探小心地摸索出了一條上山的道路。
隻是為了防止被山中的守軍發覺,他才沒有貿然用兵。
而是在夜雨方起之時,毅然領人上了山。
出征的黑齒常之已經離開了數日,最遲兩日就能有個戰果分曉,任存山又始終處在安全的狀態,便自然讓此地的留守兵卒放鬆戒備。
所以當雨聲穿林而過,交織成了一片催眠樂章的時候,誰也不曾留意到,距離任存山大寨不遠處的一座小寨,已被人用人海戰術悄無聲息地吞了下去。
這場交鋒來得快,結束得也快。
而後這些遠道而來的士卒便擠在了這處營寨之中避雨。
當天色稍亮起來一些,正是黎明到來的光景,這些已經經由過休整的將士小心地帶好了自己的武器,在劉仁軌的指揮下兵分兩路。
一路由他帶領,一路則被交到了阿史那卓雲的手中,自兩麵登山,直撲大寨而去。
倘若黑齒常之還在此地的話,絕不會讓他費心搭建的營防被人如此輕易地攻破。
可劉仁軌選擇的,乃是一個絕佳的進攻時機。
坐鎮此地的沙叱相如意識到情況不對意圖反擊的時候,雨聲混合著喊殺聲已到了他的麵前!
雨夜剛過的困意頓時從他的腦海之中被驅散了出去。
奈何在此刻的環境下,對麵倒是能夠看清楚他們的所在,他們的人馬卻已在第一波衝殺之中四散奔逃,以至於根本分不清敵在何處,我在何處,更遑論聚集在一起朝著對方發起反擊。
或許他唯一能做的,隻是一把扯過了親衛,奮力叮囑道:“速報佐平,儘快撤離此地!”
敵方來得太過突然,就算他們對於山勢更為熟悉,在這仿佛已經漫山遍野都是的呼喝裡,也根本隻有被追趕驅逐的份。
與其死個不明不白,還不如儘快逃離。
在親衛離開傳訊後,他也連忙拉扯起了一支隊伍,憑借著黑齒常之留下的幾道欄寨往東撤離。
可還沒等他撤出多遠,就看見四麵圍攏而來了攢動的人影,將他的退路給截斷在了當場。
當他眼見著另一群人也被逼退到中間的那一刻,他和來人相顧苦笑,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那不是道琛等人又是誰。
這些追兵顯然就是綴在他們身後而來的。
想想也對,這些和尚在反叛軍中的地位不低,又極有辨識度,不先抓他們又該抓誰。
但眼下不是推諉責任的時候。
兩方既然恰好撞到了一起,不如嘗試一道突圍。
可沙叱相如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這個盤算,就聽到了一陣更為沉悶的聲響。
他抬眼朝著敵方看去,就見在那當中出現了一批鎧甲更為精良的兵卒,顯然不是尋常身份,分明是對方的精銳到了。
不,不隻是精銳!
那其中被簇擁著的一人年過六旬,雖有些文人模樣,卻儼然正是敵方統帥!
在對方手握的長劍上,恰有一抹殘存的殷紅之色,被雨水稍一衝刷便順著劍身往下流去,直到徹底滾落進了地裡消失不見。
但這疾步行來之中的肅殺之氣,伴隨著身後立起來的帥旗,卻是分毫不減。
也正是隨著此人的到來,周遭的兵卒越聚越多,像是連林木都已成了他們的扈從。
沙叱相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朝著劉仁軌問道:“來者何人?”
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個明白。
下一刻他就聽到的了對麵中氣十足的聲音:“大唐駐熊津都督府長史劉仁軌,奉命討賊!爾等若想活命,速速棄械投降!”
至於這討賊之舉到底是奉的陛下的命,還是公主的命,在任存山混戰之中,顯然沒那麼重要。
倒是阿史那卓雲那頭,才真應該叫做奉公主之命行事。
她這一路為的不是直接參戰,而是確保山上之人無法順利逃走。
否則,若是讓重要人物逃逸,潛入百濟民間,遲早要在此地出現動亂。
她的目標,乃是斬草除根!
那些隨同她行動的士卒,基本都是在從青州出發的海船上就混熟了的,見她沉靜地盯著前方的山道,對於山上的搏殺之聲置若罔聞,也沒人對她提出任何的質疑。
好在也就是在那頭的聲音稍稍和緩下來一些的時候,在場之人都在雨聲中辨彆出了另外一種聲響。
那是有人在匆匆逃難、踩踏過了泥濘山地而發出的動靜。
聽到這個由遠及近的聲音,阿史那卓雲頓時扣緊了手中的刀。
也幾乎就是在對方露麵的一瞬間,她直接下達了圍攻的信號!
蜂擁而來的士卒從林木之下一躍而出,朝著這些本已狼狽至極的百濟士兵殺來,驚得不少人在倉促間甚至驚掉了手中的武器。
而最為驚駭的,莫過於身居其中的鬼室福信。
他原本還覺慶幸,就算任存山忽然遭逢劫難,先上前迎敵的還是沙叱將軍,又有道琛這些醒目的存在,讓他在被困於敵群之前還有逃走的機會。
可哪曾想到,他竟直接一頭撞進了“狼窩”之中。
公主允諾的功勳,讓這些參戰士卒隻恨不得能多擒獲或者斬殺幾個百濟叛軍,尤其那居中一人,在衣著上與其餘眾人有彆,身價必定不菲,更是成了狼群麵前的鮮肉。
隻是要數行動最快的,大概還是阿史那卓雲。
兩軍交戰,本就要比拚士氣。
此刻一方意圖以大功保住自己的參戰資格,另一方卻滿心隻想著逃走,在士氣上說是天差地彆也不為過。
鬼室福信還在慌神之中,就已見自己的麵前迎來的一把利刃,和一雙雨水沾濕也不改野性的眼睛!
是否要將其生擒根本不在阿史那卓雲的考慮之中。
在開戰之前劉仁軌就已說過了,百濟叛軍可殺!——
“公主!”
一身泥汙的信使快步登上了山城階梯,撥開戍衛山中的士卒,一路高呼著直奔百濟王宮而來。
雨早已在昨日就停了,甚至在午後還出了太陽,於是一點也不奇怪,他身上的泥汙已成了板結的狀態,就連他的臉上也有乾涸的泥點子。
但大概也不會有人指責他此刻的失禮。
因為當他行到李清月麵前的時候,便聽他朗聲奏報道:“劉長史令我來報,鬼室福信伏誅,沙叱相如、道琛等百濟叛將被俘,長史領軍殺敵兩千多人,俘虜得百濟叛軍四千人,還有山中以及周遭民戶正在統計之中。”
信使語氣激動,“恭賀公主,任存山大捷!”
第104章
李清月幾乎是在聞聲之時便已拍案而起。
那信使話中, 最令人振奮的“任存山大捷”五個字讓她聽得最是清楚!
好啊,劉仁軌和卓雲果然都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這條消息的到來,意味著她對百濟叛軍的算計已成功走出了最關鍵的兩步。
而任存山的戰果比起泗沘城的守衛戰來說, 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鬼室福信、沙叱相如,還有那道琛和尚,沒有一個被漏掉的。其中和百濟皇室相關的鬼室福信還直接被誅殺在當場——
果然是大捷之相!
她原本還有幾分擔憂的想法, 都在聽到這句興衝衝的報喜之時煙消雲散。
在這份戰果達成之後,如果說百濟反叛軍的勢力還剩下什麼人的話, 也就隻有那還在倭國境內的百濟王子扶餘豐了。
可他要歸國,起碼也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 李清月必定會和劉仁軌劉仁願一並,將百濟境內的隱患給徹底消除。
所以此人絕不會是問題的關鍵。
李清月便隻是朝著那報信之人追問道:“我方損失人手如何?老師和卓雲都沒事吧?還有老師預計何時啟程回返泗沘城?”
信使認真答道:“因為我方進攻任存山是在雨天,交戰多有不易, 加上山中百濟士卒不少,還是有五百多人的傷亡, 好在基本都是傷者。”
“在我啟程之前,長史已收到了公主讓他不必回援的消息, 便沒急著返程,而是用任存山中物資為這些士卒治傷,應該還能保住不少人的性命。”
“那位百濟國中的道琛和尚倒是通曉醫術,長史有意請他來為我等軍中醫治,可是這人……”
“他犟脾氣不肯投降?”李清月發問。
信使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他說既然已經被唐軍俘獲, 唯死而已, 何必還指望他為唐軍治傷。但是長史說, 允許他為一個唐軍治療後,再為一個百濟傷者治療, 反正唐軍行將遠征高麗,還缺人手,不會對這些百濟叛軍動手,留著他們的命更有用。”
“可他們若是現在就死了,那麼也就沒有往後可言了。是生是死,全看道琛和他手下那些僧人的選擇。”
要這麼說的話,那道琛估計還是好好配合的可能性更大。
就算佛教講究來生,也不是放任百濟將士死去的理由。
李清月嘀咕道:“老師這話說得倒不太像是他的作風,當然也不像是我的作風。要是我的話,必定還補一句,這些百濟士卒死了就死了,反正到時候讓道琛他們為其做一場法事,照樣能夠展現唐軍的仁慈。”
所以是道琛要更在意這些人能否活命,而不是劉仁軌求著他做事。這個關係得說清楚。
正好再打擊一下百濟的戰敗者以便讓他們聽話,沒毛病。
隻是她剛說到這裡,忽然發覺這個信使的臉色有點微妙。
她遲疑了一瞬,問道:“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見信使點頭,李清月無語凝噎。
完了呀!
她好好一個耿直頭鐵的老師,就這麼被帶壞了。
但想想這年頭可能還是這樣心黑一點更容易生存,劉仁軌能上戰場能打勝仗,本也不是個不能變通的死板之人,其實這樣也挺好。
“算了,你繼續說吧。”
信使回憶了一下公主剛才問出來的三個問題,繼續答道:“劉長史和阿史那將軍都沒受傷,這兩人還都殺敵不少。尤其是劉長史的表現,真是讓人一點都沒想到。”
老邁文官雨夜殺敵,真是好生震撼。
不過在航船上閒聊的時候,他好像隱約聽到一點傳聞,說是安定公主和劉仁軌習練武藝,是在剛結成師徒的時候就給對方提出的要求,如今看起來,那還怪有先見之明的呢。
也完全讓人可以理解,為何他們兩個會變成師徒。
李清月敏銳地意識到了他話中的一個用詞,“你剛才說……阿史那將軍?”
卓雲是被她指派到劉仁軌這一路參戰的不錯,但她隻能算是公主的護衛,卻不是個真正具有指揮權力的將軍。
可她聽著信使對卓雲的稱呼,卻說得很是順口。
李清月對此自然喜聞樂見,隻是得問問其中的情況。
便聽那信使以興奮的語氣說道:“您不知道,上山討賊的兄弟們在聽聞那鬼室福信逃走的時候,都怕這戰功要少一半。若是讓他聚集起一幫人手,還不知道要不要再打第二場,又能不能有這樣天賜良機,個個都鬱悶得很。”
“所以阿史那將軍拎著鬼室福信的腦袋回來的時候,營中彆提有多歡騰了。”
李清月垂眸一笑。
難怪,辦成了這件收尾大事,在這些行事質樸的府兵眼中,她和救命之人也沒什麼區彆。
畢竟,若是再來一場這樣的戰事,他們極有可能會死於其中。
信使也旋即說道,他們登上任存山用於備戰的時間並不太多,能讓卓雲用於選擇截斷後路的時間自然也不多。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早年間劉仁軌在教授李清月的時候,就多有關注到山川地理之事,卓雲在旁學習了不少東西,又或者是因為她已按照自己的直覺做出了最合適的推斷,這才讓她成功在幾條下山路徑中選擇對了攔截的那一條。
不過她也沒光死守一路,隻是其餘幾條的埋伏,大概也隻夠尾隨在後麵,而後報信給她,進而繼續追蹤了。
事態發展能順遂到這個地步,卓雲自己也有點意外。
隻能說,鬼室福信是氣數已儘啊。
“劉長史的意思是,他會在三日內先將任存山周遭的局麵平定下來,而後回返泗沘城,向公主您做個交代,同時將沙叱相如等人帶到此地,與黑齒常之一並關押。”
“至於阿史那將軍,劉長史說,既然她目前已在營中有了些聲望,不如繼續負責調度軍隊,辦完山中殘兵追捕之事,再整頓人馬,收繳任存山大寨中物資,一並北上。”
李清月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的神情,心中卻忽有幾分明悟。
劉仁軌此舉,無疑是在為卓雲繼續樹立威信。
他或許還不知道公主為何非要給卓雲以出頭的機會,但唐軍剛有大勝,他們人也都在境外,在些許小事上逾越,並不會有人從中計較。
他也清楚,公主在此戰中立下的戰功,未必能按照尋常將領立功來獎賞,所以不如嘗試一些迂回的路子。
這或許也是,老師對自己的回饋吧。
李清月想到這裡,語氣已又溫和了些,轉而對著信使說道:“一會兒你將任存山那頭的作戰情況再仔細說一次,回信給那頭的事情我會換個人來做的。”
先是連夜進攻山中營地,後是匆匆送信,彆看這位信使的臉上情緒激昂,卻也有著藏不住的疲憊。
李清月可不希望有人倒在這裡。
“對了,我會再喊一個特殊的聽眾來,你記得將戰事講得越詳細越好。”
這個特殊的聽眾——自然是黑齒常之。
由李清月來說什麼任存山戰局已定,他說不定還要覺得,這是她在欺騙於他,可若是由一個親身參與過戰事的人來說,有著種種詳儘的信息,便沒有那樣多的問題了。
黑齒常之木著一張臉,聽著這信使從他們如何上山,如何攻破那處小寨說起,直到對山中殘局的收拾。
他原本便已在這幾日間頹然下去的麵色,在此時隻剩下了真相終究來襲的唏噓。
他轉頭朝著李清月望去,問道:“公主不必迂回說事,為何非要讓我提前獲知任存山戰果,總該給個理由吧?”
李清月揚唇一笑,“也沒彆的理由,就是你也知道的,埋葬陣亡戰士,修築運糧道路這些事情都還缺人呢。我看黑齒將軍身強力壯的,不如帶人一起去乾點實在事?”
黑齒常之:“……”
怎麼說呢,這位安定公主卸下了甲胄後看起來的年齡越發的小,甚至笑起來的時候還很孩子氣,偏偏她話中的謀劃算計,就差沒有直接表現在台麵上,也隻讓人想到“老奸巨猾”四個字。
黑齒常之歎了口氣,“那麼勞煩公主讓人帶我去吧。”
都說了是造路搭橋,埋葬屍首了,難道他還會拒絕嗎?
黑齒常之一邊往山城下走去,一邊又因想到這裡而自嘲一笑。
他又如何能確定,安定公主今日可以對百濟民眾施以仁政,明日便不會為了唐軍征討高麗而榨乾百濟之人的骨血!
他也不該忘記,他之前是因什麼理由才叛逆於大唐的!
但就是在他的臉上的凜冽之氣一閃而過的同時,他的手中被塞了一輛木推車的扶手。
黑齒常之抬頭,就看到趙文振站在了他的麵前。
他的眉頭不由一跳。
一看到這個混蛋,他就忍不住想到,當時這家夥是如何喬裝潛入他的軍營,而後窺探得知他營中有投石機這樣的東西。
誰知道做一出善事會有這種結果。
趙文振是立下了大功,可他黑齒常之卻是在此事上狠狠栽了個跟頭!
然而趙文振已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公主說起碼一個月內不會有戰事,讓我一邊繼續學習哨探技法,一邊監督你等務工。”
說實話,趙文振也覺得自己挺對不起黑齒常之的,可想到若非他有此嘗試,遭殃的或許就是他的戰友,他又將那點微薄的同情給拋到了腦後。
“看開點吧,”他以安慰的口吻多說了一句,“起碼快秋收了是吧。”
百濟百姓能不必繼續經受戰事的磋磨,總是件好事。
這與黑齒常之所希望達成的願景,其實並沒有區彆。
可他緊接著就聽到黑齒常之用冷靜的語氣說道:“明白了,就是乾完了現在的事情還得參與秋收割麥和軍糧押運。”
“……”趙文振沉默在了當場。
這家夥長得五大三粗,還高得嚇人,但看起來他沒那麼笨啊,一眼就看透了真相。
哦,也對,要不然,這奇襲泗沘城的任務也不會交給他來辦。
隻不過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而已。
而安定公主壓製住的,又何止是這位黑齒將軍呢。
當劉仁軌領著一批人先行自任存山回返,與此地的其餘要員一並議會論事的時候,李清月便已順理成章地坐在了上首。
這場針對百濟叛軍的行動,誘敵之策出自她的手筆,百濟將領黑齒常之是在她的策劃之下擒獲,並沒有需要劉仁軌等人發兵回援。
再加上此番渡海而來的府兵大多對安定公主歸心,足以讓她在這等正式的議會之中,不以劉仁軌學生的身份在這裡,而是以一位主事之人。
“百濟平亂之事,自然是要報信到洛陽去的。”李清月望著麵前的眾人開口說道,“不知誰願意來寫這封軍報?”
劉仁願被蘇定方授意於留守泗沘城,以泗沘城為核心發起戰事,所以這份軍報原本應該由他來寫。
結果這位武將老兄在聽到這個問題後,隻差沒將“這事彆找我”給寫在自己的臉上,連連擺手。
李清月對於他這種敬謝不敏的表現頗覺好笑,但想想自己本就要將此事包攬在手,以達成自己的目的,便也沒多說什麼。
隻道:“那就勞煩老師協助我完成這封軍報了。”
劉仁軌頷首,算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不過他大概不知道,他這位近來表現頻頻驚人的學生,在此刻到底在想些什麼。
李清月的目光有一瞬在透明的係統麵板上定格。
任存山中的百濟殘兵或許是直到此時才被徹底搜尋完畢,為這座營地易主畫上了一個句號。
也讓係統麵板上的數字忽然發生了變動。
這座一度隸屬於百濟叛軍的營盤,因為劉仁軌啟程北上的緣故,目前歸屬在阿史那卓雲的統領之下,又因她和卓雲算是主從關係,竟被直接歸到了她的名下。
雖然還有一個臨時標記,但當她能占據這一片山嶺的時候,她的生命值被延長了兩千多天,也就是六年!
這對於原本隻能活到十歲上下的李清月來說,簡直是一個意外之喜。
但她很確定,就因為這個“臨時”的說法,當唐軍另外派人看守的時候,這些地方的歸屬會重新發生變化,除非……
除非她能讓阿耶直接將此地賞賜給她。
可這個做法太不明智了。
在評估了領地麵積和壽命的關係,以及奪取了“新領地”確實可以增長壽命後,李清月覺得,她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
但不管怎麼說,在此時她都需要讓人將消息傳回中原,為她在此地的行動再要幾個保障和助力。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需要從李治這裡得到一個委任。
彆看她和黑齒常之將話說得很是順口,仿佛事實真就是這麼一回事,但她手上那小金魚還是她在洛陽造橋的時候拿到的,真要在戰場上調兵遣將,還完全沒有這個權限。
既然她已經用自己的實力證明了她能為大唐征戰,正是響應了李治那個大唐缺少將領的說法,他總不能毫無表示才對。
就算李治覺得公主沒必要擔負重責,阿娘也應該知道她的抱負,為她從中爭取一二!
所以這封軍報和額外送給阿耶阿娘的書信,她都必須好好地寫。
“對了,”李清月又忽然轉向劉仁願問道,“此地駐守的士卒中,有多少是有海戰經驗的?”
劉仁願搖頭,“幾乎沒有。”
去年掃平百濟的時候,出動的海船都隻是為了將士卒運送到百濟的領土上,而不是需要士卒在海上作戰。反正百濟的航海業和水師發展得也很有限,反倒是東南方向的倭國會對此擅長一些。
“公主為何要問起此事?”
李清月答道:“我們原本的計劃裡,隻是要用百濟這邊的兵力去響應高麗之戰,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優先奪取高麗,先放棄百濟,到時候再回返。對嗎?”
劉仁願:“不錯。”
李清月道:“但現在百濟叛軍已經先被我們拿下了,甚至還有辦法將這些百濟人化為我們的助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能做的事情就要比之前更多了。”
她指尖輕叩,“既然如此,我們不僅不能舍棄百濟,還要將其周遭的威脅納入考慮。倭國有意扶持百濟皇子扶餘豐即位,新羅以國君易位為由撤軍,若我等手中還有一路水師……”
劉仁軌想象了一番公主所勾勒出的勢力交鋒,在旁接道:“我們的應變手腕就能靈活得多。”
“正是如此。”李清月讚許地朝著劉仁軌看了一眼。
能有這樣一位思維同步的老師兼搭檔,真是她的福氣!
李清月沉聲問道:“我會將增派水師的訴求寫在奏報之中,不知各位有何異議?”
這話一出,頓時得到了滿堂的響應認同之聲。
既然劉仁軌這位熊津都督府長史都已表態了,劉仁願又對公主的決定相當信服,其他不過都是滯留境內的零散官員和軍中校尉都尉,又怎麼會有多餘的建議。
李清月滿意了,又接著說道:“此外,我要將百濟境內劃分的五處都督府官員,都以清除百濟叛軍餘黨的名義征召到泗沘城來。”
她的語氣微微有些發冷:“如今正是需要我等勠力同心的時候,沒時間給他們繼續猶豫效忠於誰。眼下叛軍賊黨之中的首腦已除,他們也不必擔心還有人會忽然響應亂賊,是該一起乾點實事了。”
這些人就是曾經的百濟官員或者是部落領袖,哪怕劉仁願將麾下部從派遣到各處,他們也隻是沒有擅自動作而已。
可劉仁願與百濟叛軍周旋至今,也沒見這些百濟官員拿出真正心向大唐的表現,可見他們大多還在搖擺之中。
這也算尋常。
可在鬼室福信的腦袋都被砍下來的情況下,他們該做出一些明智的選擇了!
“總歸等他們來了之後,先將宗廟忌諱和皇家社稷之事儘數告知於他們,以免還有人覺得此地還歸百濟所有。其餘的建設以及收糧之事,就勞煩老師來過問了。”
術業有專攻嘛。
之前劉仁軌在泗沘城周遭撫恤民眾乾得就很不錯,現在也該當再來一次。
她也可以趁機再跟著學習一二。
劉仁軌沒甩開這份責任,隻是接著問道:“公主要將百濟各都督府都通知到位,這一點沒什麼問題,那新羅那邊呢?”
金法敏剛以那等說不通的理由撤兵,後腳大唐就自己將百濟境內的叛亂勢力給掃平了,恐怕也是對新羅的一出警告。
是不是該當讓對方長長記性?
但他聽到的卻是李清月沉思片刻後給出的否定答案,“先不急著告知於他。”
她現在和新羅往來,是以李唐公主和新羅國王的身份對峙。
雖說新羅尊稱大唐一句天朝上國,可金法敏到底會對她這個公主有多少尊重,尚是個未知之數,倒不如等到洛陽那邊對於戰報給出回應,再與那新羅過招!
李清月又道:“倒是蘇將軍那邊可以先讓人去知會一聲,就說百濟內亂已除,我方能調動的兵力比此前稍多,請蘇將軍在安排行動之時,可以放心給我方下令。”
劉仁軌聽到這裡眼皮跳了跳。
他可不會聽不出來,李清月這話裡,分明有將危險事情包攬上身的意思。
偏偏公主這話,正合方今要務啊。
高麗之戰既是為大唐掃平東北邊境之患,又是彰顯天子權威猶在,更是為了實現太宗皇帝生前沒能達成的夙願。
那麼公主在其中承擔的責任越多,固然麵臨更多的危險,卻也能恰逢其會地脫穎而出!
“老師。”
劉仁軌剛想到這裡,就聽李清月朝著他看了過來,眼神中滿是“委以重任”的期待。
“上呈天子的奏表,告知馬韓、東明、金連、德安這四處都督府官員的通告,以及給邢國公的書信,都勞駕老師一並為我掌眼了。”
劉仁軌拱手,“謹遵公主之命。”
這幾封公文,真是沒有一個是省心玩意!
結果劉仁軌隨同李清月抵達此地書房的時候,就見公主還向他請教起了一個更加要命的問題:“老師,你覺得在寫給我阿耶的家書之中,應該寫些什麼,才能確保能爭取到一個官職呢?”
劉仁軌早知學生抱負,倒是沒對此作出駁斥,而是在沉吟片刻後反問道:“以公主看來,您能爭取到的位置是什麼?”
李清月踱步到了桌案之後落了座,這才從容答道:“有一個人,頂著熊津都督的名號,本應該來到百濟境內任職,但他卻因為畏懼戰事做了個逃兵。可如今百濟叛軍幾乎被平定,這位昔日的百濟太子已經沒有用處了,那麼,老師覺得——”
“我能不能去拿這個熊津都督的位置呢?”
熊津都督!
那是百濟太子扶餘隆被委派的位置。
當然,百濟既不成國,也就自然沒有了太子一說,那就是這位前太子逃避赴任,跑回了中原。
這件事或許在李治看來是喜聞樂見,卻也恰好能在此時作為一個問責的理由,讓這個位置被讓出來。
隻不過,熊津都督乃是熊津都督府長史的上官,也就是說,一旦李清月拿到這個位置,她就成了劉仁軌的上級,放在學生和老師之間,其實是有些怪異的。
但放在這位剛打了勝仗的公主身上,卻又讓人無端覺得並沒有什麼問題。
須臾之間,劉仁軌便已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權衡。
他這個做老師的,或許打從五年前開始,定位就要更像幕僚。而如今,不過是要將其在名位上進一步框定而已。
他應道:“或許可以一試。”
隻是要看看,陛下到底敢不敢破格到這個地步了——
十日之後,一封戰報自海外傳回了洛陽,輾轉抵達了李治的案頭。
第105章
就算沒看到這封戰報之中的內容, 在看到戰報上寫著熊津都督府來報的時候,李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之前青州所發生的事情總有一點陰影, 同在此地的武媚娘就看見,李治伸向那封戰報的手有一瞬的猶豫,這才將其打開。
他拆信之時隨口說道:“按說, 熊津都督府那邊也不該有緊急戰事才對,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送上一封軍報。”
高麗邊境戰場都還沒有動靜呢。
在安定和劉仁軌抵達百濟之前, 劉仁願和那百濟叛軍之間的情況尚算平衡,現在又多出了一路助力, 但凡百濟叛軍不傻, 就知道現在還不是他們要等待的動手時機。
那就不該有緊急軍情可言。
武媚娘心中同樣有這樣的疑惑,所以手中動作不慢地拆開了阿菟專門寫給她的那封信。
而後她就在此信的開頭,看到了對她而言都有些匪夷所思的一段話。
當她下意識地往李治的方向看去之時, 發覺他的麵上同樣爬上了驚愕。
軍報是不能作假的,也就意味著——
“阿菟說送了我們一份禮物是真的?”
李治深吸了一口氣, 回問道:“她在信中是怎麼說的?”
武媚娘重新將目光轉回到了麵前的信上,一目十行地將後頭的內容都給儘數看了過去。
與女兒多年間的相處, 加上收到過她在青州折衝府之地給出過許諾的消息,再有那近乎天生的政治敏銳,足以讓她在這短短一瞬間,便從女兒給出的信息裡提取到了其中的關鍵。
在遠赴海外後,女兒根本不隻是在隨同老師增長見聞, 而是毅然拿到了主動權立下戰功。
而現在, 她想憑借著這份戰功換取到一個名位, 以便讓隨後想做的事情不會遭到太多的限製。
這個想法很好,武媚娘也並不反對女兒這麼做。
隻是阿菟顯然也知道, 這不是能夠直接說出來的,所以得從她這裡來嘗試。
那就……試試吧!
她像是直到此時方才看完阿菟寫來的信,這才開口答道:
“她說,百濟前太子扶餘隆當真是個懦夫。明明那百濟叛軍領袖鬼室福信沒有那麼難對付,隻需要一個足夠合適的誘餌就能讓他上鉤;新羅現在也沒那麼大的膽子侵略百濟,誰讓他們新君剛剛登基,就將駐紮在百濟境內的兵馬給撤回去了,恐怕是很需要保護。”
李治冷哼了一聲,儼然是對金法敏的這種小動作很是不滿。
李清月此前在劉仁軌的麵前,將金春秋和金法敏所統治的新羅稱作大唐的“佞臣”,其實是一點沒說錯的。
那麼當佞臣有自己小心思的時候,自然會更為討人厭煩。
李治對他們就是這樣的心態。“他們真是越來越膽大了。”
倘若百濟這頭沒有這一封因戰事而起的奏報,恐怕這消息還會更晚傳到李治耳中。這些人是要翻了天不成!
武媚娘卻回道:“陛下說錯了一點,他們不是膽大,而是胃口大了。畢竟,若當真膽大的話,他們該當直接和大唐撕破臉皮,直接表達他們想要侵占百濟為己方所有的想法,而不是如今日這般,隻敢用調兵回國保護國君這樣的理由來耍性子。所以阿菟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沒有錯。”
“那她前麵的那句話呢?”李治按了按額角,覺得自己有點懷疑人生。
女兒說什麼——鬼室福信沒有那麼難對付?
可若是百濟叛軍真有這麼容易被擊敗,蘇定方也不必為了減少時間的拖延,直接選擇將扶餘義慈等人押送回來,大可以先將百濟境內徹底平定。
劉仁願也不必一直在同對方進行僵持,大可以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趁機發兵掃蕩任存山。
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
偏偏在這次這封以熊津都督府為名發出的軍報中,一切又好像真如女兒所說的那樣輕而易舉。
要不是白紙黑字呈現在他的麵前,身在此地的也並不隻有他一個人,李治真要擔心,是不是自己的頭疾再度發作了,才讓他產生了這樣的幻覺!
什麼叫做公主定計,撤離了一部分人北上熊津城,讓百濟叛軍以為泗沘城中空虛,意圖奪回王都?
又是什麼叫做公主親自冒險,坐鎮泗沘城,激勵士氣指揮防守,將百濟大將黑齒常之給擒獲?
還有……劉仁軌趁機領兵,會同公主侍從阿史那卓雲等人一並,趁著任存山守衛有缺發動奇襲,將百濟叛軍首領一網打儘。
以至於在這封奏報中唯獨表示可惜的隻是,百濟皇室子弟鬼室福信沒能被生擒,而是被當場斬首,便無法獻俘給陛下了。
然而在阿菟給他單獨寫的那封信中,她又一副炫耀語氣地同他說,卓雲此舉絕對是免除後患的最好招數,反正阿耶如果真的需要確認鬼室福信死訊的話,她可以讓人將這叛賊的腦袋一並送過來。
李治很覺無奈。這就大可不必!
麵對這好像在半個月裡打了半年仗的消息,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才讓自己從最初的震撼中緩過神來。
他的女兒,竟然有這麼驚人的本事?
反正,無論她所說的平亂容易到底是真是假,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就在高麗戰事將啟,倭國與新羅又虎視眈眈的同時,安定公主竟搶先一步解決了百濟的內憂,打出了尤其漂亮的一戰!
身在百濟的劉仁願和劉仁軌都不是會為了給公主貼金就說瞎話的人,也就意味著,這真是他那女兒的戰績。
李治都不免為此失神了一瞬。
雖然早知阿菟早慧,可將聰明才智用在長安洛陽“坑人”,和用在邊地戰事之中坑騙敵軍,給人帶來的感覺還是不同的!
他甚至不免想到了他因為頭風病而夭折的親自出征計劃。
若是給他這樣的一萬人,他能打出阿菟這樣的戰果嗎?
彆看在戰報中所說的殺敵人數,比起蘇定方第一次征討百濟期間的要少,這出清除後患的舉動,在政治意義上卻一點不少!
不過想歸這樣想,李治還是在此時又補了一句,“左驍衛將軍和劉仁軌這個做老師的,居然也由著她在這裡越俎代庖指揮……”
“陛下,”武媚娘含笑打斷了他的話,“您分明很為虎父無犬女而驕傲,何必在這裡口是心非。”
李治是不是個虎父不要緊,在安定打出來的勝仗麵前,他可以是。
武媚娘也不出意外地看到,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治佯裝嗔怒的麵色果然和緩不少。
李治隻多念叨了一句,“那也不能放任這種行為變成常例!若真這樣的話,蘇將軍那邊是不是也有人要覺得自己的本事更強,進而提出什麼自己的主見?”
但他這頗有點死鴨子嘴硬的話剛剛說出,就見麵前的皇後笑了出來,“陛下啊,這建議提出是一回事,執行又是另一回事。阿菟的計劃能得到將領和長史的一致認可,可不代表什麼人都能得到主將的準允。若如此的話,邢國公怎麼會得到您的器重擔此重任。”
李治當即啞然。
媚娘這話說得不錯。
在這句明為駁斥實為稱頌的話中,他心中少許浮出的顧慮也忽然先被打消了下去。
而皇後的下一句話已到耳邊,“您看,我若是您的話,隻應該覺得驕傲,能有個這樣小年紀就說服全軍聽令的女兒。”
“……那也不能總是縱容她乾出偷跑的事情吧。”李治嘀咕。
他之前還希望能讓人將女兒給帶回來,可惜崔元綜那小子沒本事,沒能在青州地界上把人追上。若要讓人去海外帶人回返,又怕返程少了護航兵卒出現問題,甚至是這個出海去尋人的,反過來被阿菟給扣留在了海外。
現在也隻能暫時打消這個想法,等百濟那頭撤兵後再將人接回。
結果倒好,她已乾出了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
可彆因為這個緣故,讓她更覺得自己這種擅作主張的離家,是能夠被再次效法的。
武媚娘將這話聽在耳中,目光卻已短暫地再落回到了那封儘顯活力的信,在李治所看不到的地方,閃過了一絲縱容和決然之色。
阿菟的表現既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倍感焦慮,又何嘗不讓她因為這等齊頭並進的爭權而覺心中沸騰。
但凡阿菟不是個公主,在收到這封戰報的時候,李治早應該驚喜於百濟的亂軍能以這種方式被斬落、收服,而不是在計較她的這等行為是否真有僭越不妥之處。
如今好話已鋪墊完,是該由她這個做母親的,為女兒多爭取到一點東西了!
她旋即接道:“陛下若不想讓她偷跑,也不想讓人效仿阿菟的舉動來個先斬後奏,其實很容易啊。”
容易?
李治一邊想到了阿菟在來信中所說的“平亂容易”,一邊還是回道:“媚娘若有好法子,說來便是。”
武媚娘毫不猶豫地回道:“您給阿菟一個調兵的名分不就是了。反正也沒多少人知道,安定公主是因您那一句話而偷跑出去的,還不如變成是您慧眼識才,更顯陛下英明。”
“這如何像話?”李治脫口而出。
皇後給出的這個答案,雖是讓他有點提前的猜測,可真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還是不由有了這樣的反應。
這也實在不能怪他。
年僅八歲的小公主冒險上戰場,已經讓他大覺不妥,更何況是對她給出調兵名分的放縱。
這就等同於是要破格為公主封官了!
大唐此前可沒有這樣的先例在。
宮中女官自有自己的一套品級製度,也和前朝的晉升大不相同。
可當他將話出口的那一刻,他便發覺皇後的神情忽然變了。
哪怕乍看起來,她的唇角還是方才上揚的弧度,他就是能看出來,皇後此刻其實有幾分潛藏的不快,顯然正是因為他那句話。
“為何不像話呢?”武媚娘沉聲問道。
“阿菟和賢兒同齡,生在年頭的阿菟比之賢兒還要年長,曆年之間多有建議提出,可賢兒呢,他到如今也隻為陛下在近日間檢閱府兵而已,還是跟在他太子阿兄後頭的,卻已得到了雍王、揚州都督,左武衛大將軍的官職。哪能這般偏心的!”
李治給自己叫屈,“這不都是媚娘你的孩子嗎?賢兒也是個好孩子,你這話倒像是在嫌棄他一般。”
皇子和公主畢竟是有些不同的。
哪怕他也不得不承認,若真將李賢和清月放在一起比較,前者的表現還真隻是個孩子,就算將太子李弘去跟阿菟相比,也怎麼看都少了幾分魄力,他也不會將皇子封賞的慣例套用到公主的身上。
武媚娘挑眉:“那好!我們不拿自家孩子相比,就拿百濟那位前太子來說。他這等當逃兵的脾性都能被敕封作熊津都督,阿菟比他可強太多了,怎麼就不能拿到個官職!”
“陛下若是真覺得協辦要事,連個合適的名分都不配拿到,那也彆讓我幫你辦事了,趁早讓你那些個筆杆子來幫忙,省得他們還要在背後嚼舌根,說什麼讓皇後分權乃是禍亂之始。”
她話說到此,忽然拿著女兒寄來的那封信轉身就走。
這表現可真是將李治都給嚇了一跳。
慣來都算通情達理的皇後一改和他相攜並進的做派,竟突然來上了這樣一出。
他也顧不上去想,自己此刻的頭疼到底是因為女兒的戰功還是因為皇後的表現,當即跟著離席而起,追了上去,“媚娘這是說的哪裡話!”
自皇後處斷政事到如今,他接連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那龍朔改元的吉兆,後有各地的政績戰功抵達。
此外,就在阿菟的這封百濟戰報抵達洛陽之前,薛仁貴領兵漠北,擊敗回紇聚集的鐵勒九姓叛賊,正在繼續往前追擊。在送抵洛陽的奏報中所寫,薛仁貴麵對鐵勒騎兵的挑戰,以三箭殺三人先聲奪勢,端的是一派名將作風。
而提出將他調兵西域的,正是媚娘。
近來,又有以洛陽元氏為首的洛陽世家因查驗府兵之事態度恭順,提出為洛水改建天津橋為拱橋,以求宣揚東都繁盛,更顯國事順遂。
李治越發確信,讓皇後協理政事,而不是交給那些臣子,確實是他做出的最正確決定。
因為隻有如此,才能讓他手中的權柄不至旁落。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上去,一把握住了皇後的手,趕忙說道:“阿菟立功自然是要賞的,可她之前連本要選擇的湯沐邑在何處都沒選,就跑去作戰了,我總要猶豫一下給她賞些什麼。再說了——”
見皇後神情稍霽,李治也柔和下了音調,“我知道媚娘和阿菟都對社稷有功,可給公主封官既無前例,又該當如何去封呢?此番針對百濟叛軍的作戰,確實是仰賴於阿菟謀劃,然而如今她身在海外,就算是做老師的劉仁軌也限製不住她的舉動,誰知道她會不會在行軍布陣上更為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