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他的話再一次被打斷了。
在他的視線之中,皇後發間的金鳳好像有一瞬的跳動,將殿外一縷赤金的明光投照到了他的眼中。
讓他本欲繼續說出的話又吞咽了回去。
“說白了您還是不相信她,而不是不能做到。”武媚娘接道,“到時候說出去算怎麼回事呢?陛下覺得李唐沒有足夠的年輕將領,尤其是由自己栽培出來的那種,結果您的女兒為了這一句話,敢於坐鎮百濟舊日王都,舍命一戰,陛下卻隻覺她不當受到重賞。”
她語氣忽然急促,“可您怎麼不想想,若是連公主立功,您都願意為其封官重賞,那些府兵出身的小將,是不是更敢在行軍危急之時挺身而出了?您說說看,如薛將軍一般方式出頭的人已有多久沒出現了!”
李治聞言一怔。
像是薛仁貴一樣,在戰場中勇於表現,又真做到了力挽狂瀾的白袍小將?
恐怕已有十多年了。
近來的邊地戰事中,更多的是將領帶隊的按部就班,而不是大敵當前,誰都敢去擔負重責。
若非如此,又怎麼會讓吐蕃、回紇、西突厥還有那百濟、新羅、倭國的野心日益增長。
當李治有些恍神地朝著皇後看去時,便見她低聲歎了口氣,將他扶回了原本的位置,“我知道陛下乃是聖明之君,辦事自有章程可循,若非如此也不會去修編永徽律,可您平心而論,是真不想給阿菟封官,讓良才得到恰如其分的賞賜,還是已習慣性地畏懼人言了。”
“皇後方才說的禍亂之始是什麼意思?誰在背後亂說閒話了。”
李治話一說出,頓時遭了個白眼。
“您少在這裡扯開話題,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有陛下在背後做支持,我又沒有給家中謀私,還怕這點閒言碎語不成!”
武媚娘偏過頭來,略微抬起的下巴,將這張臉上的桀驁明豔展現得淋漓儘致,“您隻說一句,給不給她封官吧!阿菟姓李又不姓武,還不是陛下的女兒?那又有什麼好畏縮的!”
“您也看到阿菟在信中說了,那新羅的國主都敢不尊上國指令,自己撤兵了,阿菟還在熊津都督府境內,以她的脾氣總是要上門去要說法的,到時候,您讓她拿什麼身份去跟金法敏說事?”
安定公主之名,肯定是不夠格的。
李治一邊想著,一邊就見方才還在賭氣的皇後已像是想到了女兒可能遇到的麻煩,在眉眼間寫滿了擔憂。眼見這一幕,他又不免心中一軟。
以至於他像是不受控製地問道:“那皇後覺得,阿菟適合於什麼位置?”
武媚娘並沒當即答話,而是端詳了李治的麵色許久,像是在確定他這話到底是說出來哄人的,還是真有這樣的想法。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那封信重新放回到了桌上,答道:“阿菟現在乾的就是熊津都督的職務,總比扶餘隆那個廢物乾得要好,將這個位置給她也算順理成章。”
李治剛想開口,武媚娘就已接著說了下去,“其實我能猜到陛下的顧慮,無非是覺得百濟皇室該當被留在此地封官優待,讓百濟民心能隨之穩固。可我卻不這麼看。”
“姑且不說那同樣出自百濟王室的鬼室福信是如何掀起反叛的,就說這泗沘城周遭,王都百姓隻需要得到妥善的安頓,就不會選擇跟從黑齒常之作戰,可見這些番邦百姓所需要的東西實在不多。陛下與其給他們一個不中用的上官,還不如給他們一個能辦實事的都督。”
“至於要如何對那些已在洛陽的百濟貴族交代?”
武媚娘搖了搖頭,在她目光之中隱約可見的調侃之色裡,好像還藏著一句潛台詞,那便是李治為何要給這些人一個交代。
但想想大唐乃是禮儀之邦,總還是要給個說法的,便接著說道:“百濟前國主扶餘義慈抱恙在身,似乎是對中原生活多有不適應,扶餘隆作為其長子,應當隨侍病床前,才算是個孝子。”
“再者,扶餘王室那位投奔倭國的皇子扶餘豐,或許會在數月後返程,到時候若是扶餘隆還擔任著熊津都督的位置,彆管他是不是在百濟境內,都該算是同室操戈了。”
武媚娘笑道:“看看吧,陛下這分明是在成全扶餘隆的孝心和兄弟情誼,哪裡是在以權謀私,給女兒安排官職。您說是不是?”
李治:“……”
糟了,他是不是被皇後說昏了頭,竟覺得這話聽起來如此有道理!
第106章
在這隻有兩人對談的殿內, 環境有一瞬的安靜。
最終還是由李治先打破了這個平靜:“那……就給阿菟這個熊津都督的位置?”
他越是順著武媚娘所說的這番話仔細去想,越是覺得,這其中雖有破例之處, 卻也各有說法。
——無論是從私人感情上還是從國事體麵上來說,都是如此。
百濟前太子扶餘隆沒能解決扶餘內部的叛亂,反而讓扶餘豐還潛逃在外, 隨時有可能引來倭國入侵,而阿菟作為他的女兒卻解決了這個問題, 總不能毫無表示。
對扶餘隆這種逃兵行為,李治其實也早該做出責罰的。
既然百濟國內對於皇室的擁躉之心已沒有那般激烈, 起碼按照劉仁軌寫來的奏表之中沒有, 那麼他要進一步將百濟同化成大唐的領土,是可以稍做試探的。
給阿菟一個足夠分量的封賞就是這個試探。
這既是證實他這位天子對子女有明辨才乾的本事,又何嘗不是給其餘戰將的激勵。
可讓李治沒想到的是, 當他說出這個對他來說已算艱難的決定之時,看到的卻是武媚娘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熊津都督,而是熊津大都督。”
“你……”
李治麵色微變。
他本想說皇後不該有這等得寸進尺的想法。
但還沒等他開口, 武媚娘就已先一步說道:“陛下難道沒見阿菟所說嗎?為了儘快瓦解百濟境內殘存的反叛勢力,她選擇將馬韓、東明、金連、德安四處都督府官員召集會見,我想陛下應當記得,這四府都督均是百濟當地的部落首領,或者說是百濟貴族。”
“既然陛下要讓阿菟取代那位前百濟太子的位置, 何不一勞永逸, 直接給她壓製住這些百濟遺老的機會。”
李治臉上閃過了一縷思量, “大唐曆來有要害都督府統轄其餘都督府或者其餘各州的傳統,媚娘的意思是, 在百濟也要采用此法。”
就像段寶元所在的益州都督府高於南詔所在的嶲州都督府,是一樣的情況。
百濟也確實可以這樣做。
李治也需要讓百濟有一個更統一的聲音。
所以阿菟在來信之中說,她讓人將宗廟忌諱等事向百濟境內明確傳達,將大唐才是此地主人的消息告知,李治是很滿意的。
他便又低聲嘀咕了一句:“攘外……必先安內嗎?”
其實李治本也有這樣的想法,用熊津都督府總攝全局,隻是現在因為可能要將這個權力交給女兒,才讓他短暫地忘記了這個算盤。
然而武媚娘深知獲取權力不易,也未必再有這樣好的交談機會,倒不如趁著陛下此刻的想法傾向於讓女兒擔責,直接一步到位!
她可不打算給李治這個忘事的機會。
光爭熊津都督有什麼用,若是新羅和倭國真有不軌之心,完全可以挑動其餘四府都督向熊津和泗沘發難。這個位置的分量終究還隻是那個五分之一。
要爭,就爭熊津大都督!
大唐境內的大都督目前隻有益、揚、荊、並四個,多由親王或者皇子擔任,若是讓阿菟擔任這其中的任何一個,李治估計是不會同意的,可在境外,事情可以變通,那就得另算了。
起碼,在武媚娘留心於李治神色,以判斷自己下一步說辭的時候可以確定,他的第一反應雖是意外,卻並非沒有意動之色。
當百濟的人力能被啟用的前景,被勾勒在奏報之中的時候,李治願意給予熊津一點特權,讓這處都督府徹底壓製住反叛的可能,促成這一路兵馬對征討高麗大業的幫扶。
而到底是讓女兒成為大都督的威脅更大,還是高麗動兵失敗的威脅更大,李治肯定是分得出來的。
武媚娘順勢掃過了這份擺在李治麵前的軍報,對於阿菟能夠說服劉仁軌幫她斟酌其中的說辭,其實也有幾分意外。可想到唯有如此,這出內外配合才能進展得順利,她又不覺在心中一陣憋悶。
這種情緒倒是沒體現在她的話語之中,因為她已接著說了下去,“再者說來,若是陛下有意要將水師派遣到熊津,這一處都督府的兵力就超過規模了……”
是啊,光靠著熊津都督可不能同時統領劉仁願麾下的兵馬,劉仁軌帶去的府兵,以及在奏報中請求支援的水師。
當然,李治也可以不按照其中所請求的那樣,將水師支援去那頭,可當倭國與新羅接連更換國主,還都是實權領袖的時候,李治必須要提防臥榻之側的叛亂。
那麼與其出現西域那頭連年征討、連年叛亂的情況,還不如看看,這些鄰居能不能如同百濟叛軍一般,對他的女兒持有幾分小覷之心,讓她再有一個迎頭痛擊的機會!
所以這支水師是必定要派的。
在此等彈丸之地有三支規模不小的軍隊,也確實需要一個統領之人。
媚娘說虎父無犬女,他或許也真可以看看,他的虎女能否有此本事!
李治徐徐吐出了一口氣,終於回道:“我可以接受媚娘的這個建議,不過有些話還是要說在前麵的。”
“阿菟做這熊津大都督,已是看在她此番戰績的份上格外破例了,一旦她有任何行事不妥之處,經由劉仁軌或者蘇定方彙報到我這裡,我會即刻將這個官職給撤回。”
“這個派遣往百濟的水師將領也會起到從旁監督的作用,若是水師指揮不妥,在必要的情況下他有不聽大都督調配的決定。”
“最後一點,她雖是大都督,但不可仰仗自己年少有為便放肆行事,也不可輕信外敵,若行不軌之舉……”
“那麼陛下大可問責於我。”武媚娘一字一頓地給出了這個答案。
李治輕歎了一口氣,“媚娘你這又是何苦來著。”
坐在他身邊的皇後,在此時好像更像是一個母親,而非皇後。
她隨後所說的話更是印證了李治這個判斷,“這可不叫何苦。”
她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懷念,“陛下應該沒我記得清楚阿菟年幼時候的樣子。從永徽五年到永徽六年,陛下終於邁出了清平政局的一步,可我彼時到底能否隨同陛下一起扛起風雨,總是一個未知數。倒是阿菟和弘兒與我時時相見,以至親血脈相連的緣故,給了我不少激勵,對我來說都是特殊的。”
“弘兒的前途不需我擔憂,有陛下照看著,可阿菟……”
武媚娘目光凝定地朝著李治看去:“我不希望阿菟若有平陽昭公主的本事,卻還要受困後宅,不得為李唐的開疆拓土儘自己的一份力氣。倘能號令三軍,披甲征戰,誰願意隻是以軍禮下葬呢?”
她將話說得很輕,起碼不會讓這句非議先輩的話傳到外人耳中,可李治卻將其聽得清楚。
他也聽到了武媚娘說出的後半句話,“我倒是更願阿菟做個冼夫人,想來,陛下總也該有前朝隋文帝之英明。”
李治既為這份母女之情而覺觸動,又下意識地摸了摸前額,忽覺有些頭疼,“媚娘少給我戴那麼多高帽,隋文帝給冼夫人的食邑封賞足足有一千五百戶,阿菟這還差得遠呢。”
之前那個熊津大都督也就算了,反正百濟也不在中原,能有個管得住地方的安排在那裡,成與不成他都損失不大,那食邑這東西,可是實打實的待遇,不適合再有破格了。
“對了,在給阿菟的回信之中跟她說,讓她儘快選定食邑的位置,要不然就直接選在百濟算了。”
武媚娘聞言,終於展露了一個稍顯舒展的笑容,“您還是彆說最後一句話了,就她那脾氣,說不定還覺得這是陛下準允她長留此地呢。那我要怎麼把女兒從海外給找回來?”
李治被噎住了一瞬,“媚娘,你說阿菟這脾氣到底像誰啊?”
他覺得,反正不是他的問題。
養女兒可真不好養啊……
隻是李治大概也知道,這句話說出去,旁人大概不是要同情於他,而是要控訴他在炫耀了,他又將這句話給留在了心中。
見皇後臉上此前少見的怒氣也已漸漸消隱了下去,李治隨後與之交談、商定細節的情緒,便也隨之和緩了下來。
直到他因還是會偶發的偏頭痛稍覺體力不支,才先行由人攙扶下去休息。
皇後則繼續去為他處理未曾審閱完畢的公文。
但他並未看到的是,當皇後步出大殿,仰頭朝著晴空看去的時候,神情有刹那的晦暗不明。
武媚娘心中暗道,若是讓外人對於陛下今日的這出封賞做出評點,隻怕人人都要誇他一句慈父。
可隻有她自己清楚,她今日的這出表現有多像是在危險邊緣試探。
能保住阿菟的戰功,讓她得到應得的待遇,最戳中陛下的兩句話,一句是阿菟姓李,所立的功勳也都是在為大唐助力,一句則是,阿菟的官職代表大唐的臉麵。
百濟之地需要一個有分量有能力的人,可陛下已不會給李弘的幾個兄長以任何崛起的機會。
不將他們像是李忠一般流放,都能算是李治的網開一麵。
他也不可能在這樣的關頭啟用自己的兄弟叔伯,哪怕是韓王李元嘉這樣的也不可能。
所以那這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就隻有可能是阿菟的。
可即便如此,這份榮耀與重任正如李治所說,依然是他隨時可以收回的。
就像,她這個皇後的代行權柄,也是隨時可以被中止的。
這種如影隨形的不安全感,真是讓人……好生不快!
武媚娘一麵覺得,李治是個能被揣度心意說服的帝王,是她的幸運,一麵又覺得,這份幸運,好像反照出了更多的不幸。
她朝著東麵望去,像是往這個方向去看就能瞧見女兒此時的樣子,無聲地吐出了一句話:“阿菟,你我若都想要讓自己不為人所控,就還需努力啊。”
這個梯子她已經遞出去了,但能做到哪一步,就要看女兒的本事了。
她扶了扶鬢邊的鳳釵,朝著外頭走去,朝著迎上來的桑寧說道:“去尚藥局走一趟,問問孫神醫,若要再派遣一批人渡海去熊津大都督府,那頭能出多少人。”
“大都督府?”桑寧敏銳地察覺到皇後話中的不尋常稱呼。
但在皇後看過來的一眼裡,她又當即意識到,這不是她該在此時過問的東西。
武媚娘又補充了一句:“再跟他說明白,這是安定公主要的人。”
“好,我即刻就去。”
孫思邈的兒子孫行,在幾年前還是因為安定公主的推薦才能進國子學中就讀,以備在三兩年後參與科舉,走上為官之路。孫思邈本人主持的東都尚藥局也是因為公主的緣故才能順利開辦,那投桃報李總還是應該的。
百濟的“安內”已要公主親自涉險,“攘外”恐怕更是一件危險事情,自然得做好更多的準備。
若不是孫思邈在洛陽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以他的年齡也不適合搞這種親履戰場的事情,武媚娘恨不得直接把孫思邈本人給送過去。
現在也就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接下來,她就該想想該當如何寫一封給阿菟的回信,讓此番出征的水師將領給一並帶過去了。
不過顯然不是人人都能和她一樣心態穩健的。
臨川公主自武媚娘的口中聽到了這個驚人的委任,險些將手中的文書一鬆落在地上。
她望著皇後巋然不動的握筆手勢,出聲問道:“您是說服了陛下不錯,但您不擔心,讓公主擔任熊津大都督的提議會被朝臣駁回嗎?”
武媚娘抬眸答道:“你還是不夠理解陛下。事實上說服他才是最難的一步。”
何況,真以為她在和陛下的交談中提到永徽五年以及朝臣的閒言碎語,隻是在向陛下示弱嗎?
那自然是為了確保熊津都督府變成大都督府,安定成為其中最高長官的敕令能夠順利推行下去。
她望著臨川還有幾分憂心的臉色,又多說了一句:“你就等著看好戲吧。先跑到陛下麵前去駁斥這個想法的,必定是被罵得最慘的。”
臨川公主將信將疑地應了聲,又覺得以皇後辦事穩妥的能力,她好像不該在此事上對她有所懷疑才對。
何況,安定公主若真如戰報中所說,簡直像是個天生的將才,對於高麗戰事無疑大有好處。
彆忘了,臨川公主的駙馬周道務,也在此戰的參與人員之中呢——
這道由安定公主擔任熊津大都督的委任,一經泄露出來,也當真在朝野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成何體統啊!”原本還算坐得住的薛元超便忍不住出言感慨道。
當然他的這句感慨並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而僅僅是在私底下的言論。
這位年輕的天子近臣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用什麼話來形容自己聽到這消息的那一瞬所產生的震撼,最後隻擠出來了幾個字,“她隻是個八歲小童啊。”
八歲這個年紀,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還在埋頭苦讀。
她怎麼就能憑借戰功坐到大都督的位置上。
何況還是個公主!
薛元超此人是有那麼點偏見的,再加上他的姑姑薛婕妤剛好在武媚娘成為皇後之後選擇出家,總讓他覺得其中有些門道,隻是此前礙於李治的緣故基本沒將話說在明麵上。
可如今皇後的權威日盛,甚至能讓陛下給公主這等官職,簡直荒謬至極!
他旋即回頭,朝著同在此地的上官儀問道:“你對此就沒什麼想說的?”
今日的上官儀簡直沉默得異乎尋常,讓本想找個同盟之人的薛元超很不適應。
然而隻聽上官儀長歎一聲,緩緩開口:“我想說的話都已經先在陛下麵前說過了。”
薛元超驚問:“陛下是怎麼說的?”
上官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現在這個態度不就知道了嗎?這是陛下聖意裁決之事,我勸你還是不要摻和進去,到時候反而給自己引火上身。”
他原本也以為,因為這出委任太過荒唐,當他向陛下陳述利害後,陛下應當能知道朝臣心思,將這個決定給撤回。
要他看來,若真是要嘉獎安定公主的戰功,也完全可以用公主的湯沐邑來獎勵!
可當他那一番引經據典的慷慨陳詞完畢,迎來的卻是陛下異常冰冷的目光。
李治甚至當即離席而起,沉聲發問:“你在和人閒言碎語皇後不配掌權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積極主動嗎?”
“……啊?”上官儀人都要傻了,這都是哪兒和哪兒的事啊!
李治隨即便伸手朝他指來,怒罵道:“杞王遙領益州大都督,從未赴任,洱海詔王一度反叛也從未對此負責,怎麼你不指責他不配那個益州大都督的位置,非要來指責安定不配熊津大都督?”
“你也倒是用你那點貧瘠的戰場知識說說看,安定打出的戰果朝中能做到的還有幾人,還是說……你反對的根本不是安定,而是皇後和太子?”
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在何處受了氣,非要在他這裡找回場子一般,他幾乎沒給上官儀以說話的機會,就丟出了第四句冷酷的質問:“怎麼,來得如此之快,中書侍郎是要效仿太尉事事過問嗎?”
上官儀:“……!”
他冤枉啊!他就是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想要去效仿長孫無忌!
那不是在找死嗎?
他也當然和那杞王李上金沒什麼關係,不是非要厚此薄彼。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隻是覺得公主不適合擔任這樣的要職,上官儀恨不得指天發誓,自己從頭到尾隻效忠於陛下而已。
李治到底有沒有相信他的這出說辭,上官儀不大確定,因為他隨後又被李治揪著政務上的毛病斥責了一頓。
一想到這些公文之中的問題還可能是皇後挑出來的,上官儀更覺坐立難安。
以至於當他從陛下麵前離開的時候,他甚至差點忘記自己該當先邁出哪隻腳離開此地。
也難怪在他聽到薛元超的那句話時,並沒有及時做出反應。
他甚至還在擔心,陛下會不會乾脆將他作為朝堂中的典型,通過對他發起懲處,來壓製住朝中可能出現的反對聲音。
這種可能讓他簡直有如芒刺在背。
眼見薛元超有意圖諫言的打算,上官儀便坐不住了。
人人都知道,他上官儀和薛元超的關係不錯。那麼當薛元超有所上奏的時候,誰知道陛下會不會覺得,這是他上官儀在第一次抗議無果後,選擇讓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發言。
他連忙疾步到了薛元超的麵前。
像是唯恐自己之前的那句話還不夠引起薛元超的警惕,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陛下此舉不隻是因為皇後的意願,而是另有安排,隻要皇後和安定公主沒做出什麼過於僭越的舉動,都切莫多加言語了。”
薛元超定定地看著上官儀這張猶帶惶恐的臉,不由覺得有些好笑,“這可真不像是你上官儀會說出的話,不過……”
“不過我先按你說的做好了。”
上官儀顯然是在陛下那裡碰壁了,碰的這個壁還不小,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隻是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多信婦人之言,實在不像是一位聖明天子所為。
之前讓皇後辦理獻俘大會就已經很是不妥了。
可正因為上官儀的這出表現,讓他可以確定,這熊津大都督的委任,隻怕是要順利頒布下去了。
這究竟是福是禍呢?
在試探性地拋出這道敕令,諸多聲音又被上官儀這個中書侍郎給壓製了下去後,李治可不會給薛元超等人做出一個解釋,說自己到底是如何被皇後給說服的。他已正式在朝堂上宣讀了委任詔書。
去歲百濟國主扶餘義慈投降,百濟故地被分作五個都督府。
而今為統轄方便,以熊津都督府總攝五府事務,掌管三十七郡。
因安定公主掃平百濟叛軍,除賊有功,擔任熊津大都督之位。
劉仁軌晉為大都督府長史,輔國大將軍阿史那社爾之女阿史那卓雲臨戰斬殺叛將鬼室福信,可為大都督府錄事參軍。
……
此外,營州水師八千人,由右威衛將軍孫仁師統領,不日之內前往熊津大都督府參戰。
……
此為天子詔令!
……
“好厲害……”
李素筠趴在窗台上,聽到院中的宮女都忍不住在灑掃之時低聲談論這驚人的委任,並未出言打斷她們的話,反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她們那些小道消息。
哪怕她明知道這些風聞可能已經經過了不少藝術加工,和其原本的樣子相距甚遠,阿菟也沒那等修羅模樣橫掃八方,李素筠依然聽得很認真。誰讓她身在宮內,對於外界的事情總是好奇的。
而且她還挺想知道的,等阿菟凱旋的時候,若是將這些有意思的消息說給她聽,會是一種什麼奇妙的體驗。
嗯,果然很有意思。
“你可彆學著安定往戰場上跑。”李下玉的聲音從李素筠的身後傳來。
大約是因姐妹之間說話不必有那麼多避諱的緣故,她迎著妹妹興致盎然的臉,又多解釋了一句:“你我後頭又沒有一個皇後殿下來兜底。”
卻見李素筠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阿姊,你當我是什麼混不吝的莽夫嗎?”
她目光有一瞬又落到了庭院之中,見院中宮女仿佛並未意識到她的注視,在交頭接耳之間各有一份交談間的雀躍。這份鮮活異常的畫麵真讓人……
讓人毫不掩飾羨慕與敬佩地感慨道:“我隻是在想,原來公主的人生可以精彩到這個程度!”
第107章
李下玉覺得自己其實很難從妹妹的語氣裡聽出, 她這句話到底是驚喜的意味多一點,還是唏噓感歎的意味更多。
但這大概沒那麼重要。
她已聽到了妹妹的後半句,“阿姊, 你說,就像皇後現在用臨川姑母做助手處理事務一樣,安定將來需不需要多個助手?”
她這一問, 就差沒直接將“自己想當這個助手”的算盤擺在自己麵前。
李下玉依然是那副稍顯清冷從容的麵容,卻也在目光中閃過了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安定公主, 或者說是現在的熊津大都督到底需不需要助手,我是不知道, 但大概不需要一個乾三兩日就休息的助手。”
李素筠:“……”
她囁嚅著擠出了一句話:“我才不是沒有辦事的恒心呢, 我那是為姐妹擔心。”
李下玉的這句話大概沒說錯。
自從安定離開之後,她就少有賣力訓練騎術射術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身邊少了那個最重要的參照,就也少了點動力。
可現在, 她卻沒這個理由敷衍了。
阿菟開始接觸騎術的時間,甚至還要比她晚一點, 可她竟已能在戰場上立功了!
就算她身為公主,年齡又小, 大概不會在沙場上親自征戰,衝殺在最前頭,但能得到這個官職,讓人不能開口駁斥封官,必定有足夠亮眼的成績。
她那些屬官的能力也不會差。
就比如說卓雲, 雖然陛下好像有意在詔令中強調了, 她能在大都督府中任職, 是因為她的父親輔國大將軍對大唐的忠誠,可李素筠就是有種直覺, 這是卓雲靠自己的本事爭取來的。
畢竟,按陛下這種頂多能算愛屋及烏的脾性,真的會因為這份對他父親的忠誠而有這樣一份賜予嗎?
可能不會的。
這就是卓雲和阿菟都應得的東西。
在這樣的情況下,阿菟會選擇一個日日演兵的助手,還是一個騎射半吊子的公主,好像不必多說。
李素筠當即梗著脖子答道:“我……從洛陽回長安的時候,你看我能不能騎馬隨隊!”
她必定要恢複之前的勤懇樣子,才好為之後爭取那助手位置開口。
按照陛下在近日裡同時頒布的明確詔令,洛陽秋收之後他們便要啟程回到長安了。距離如今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來得及!
“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結果李下玉的話剛說完,就看到妹妹把頭一垂,砸在了交叉在窗台上的胳膊上頭。
她悶聲問道:“阿姊,你能不能彆用這種語氣來鼓勵人啊。”
誰家的鼓勵是這種平靜到沒有音調的。
李下玉沒有回答,但當李素筠再度回頭朝著李下玉看去的時候,又見她微微抬起了唇角,露出了個更為柔和的笑容,“我要去太史局了,你要不要順路去西苑馬場?”
這兩個地方好像並不順路,李素筠還是當即蹦躂了起來,“走!我要去練!”
安定雖有皇後撐腰,可歸根到底還是她自己敢出海一拚。
而她李素筠現在是沒這個出門遠行的機會,卻總得先將本事練好。
等安定回來,正好可以給她一個驚喜!——
當這兩姐妹一個往太史局走,一個出西門前往西苑的時候,尚書省官員也恰在腳步匆匆地往南衙駐守之地而去。
不是去找負責宮中戍防的後四衛,而是前十二衛在洛陽宮城中的辦事地。
或者說,右威衛衙署。
很快,調兵的指令就自此地再多了一道簽署文書,一並由人以最快的速度發往營州。
這裡也是高麗之戰的不少前線兵馬所在之地,正在那遼水以西地界駐紮。
此地的水軍本是用於將南部物資經由海路送達前線的,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經由海路直抵高麗境內。
不過當百濟這頭的唐軍勢力增長,可以實現從南麵支援的時候,這一路水師倒是未必要繼續留在此地待命。
不如直接前往泗沘城周遭港口駐紮。
一麵可用於支援百濟,防備倭國的進攻,另一麵,也可北上直抵達高麗的卑沙城(大連),如同當年太宗皇帝遠征高麗時候一樣,以水師偏軍出擊,瓦解高麗的前線進攻。
若能同時和熊津大都督府兵馬呼應,南路能分擔掉的兵力應該更多。
由此便不難看出,李治或許在答應將安定公主冊封為熊津大都督這件事上做出了讓步,在兵力統籌上卻還是為朝臣所影響了,給出了一個對彼此來說都能接受的結果。
武媚娘望著啟程營州的這支隊伍,譏誚的笑意一閃而過。
這何止是讓彼此都能接受啊。
這也意味著,當營州水師調兵的同時,位居前線統籌戰局的邢國公蘇定方也能接收到這個突如其來的人事提拔!
因為阿菟依然要受到蘇定方節製的緣故,如果蘇定方對這出水師調兵的決定並不認可,還能進行一番拖延。
真是令人不知道該說陛下有主見還是沒主見了。
這份“吝嗇”也在武媚娘的預料之中。
不過想到女兒能憑本事讓劉仁軌和劉仁願為己所用,若這番委任真出了意外,她應當也能想辦法解決的。
若還不成,再由她來居中策應吧。
除卻阿菟那頭的情況,她這邊也有不小的麻煩。
陛下意圖起駕回返長安,這一次她是必然要隨駕回返的。
這是她在顯慶二年抵達洛陽到如今,第一次折返長安。而這一去,起碼也要一年的時間。
她在洛陽的話語權遠比在長安高得多,離開此地還真有點舍不得。
但歸根到底,長安才是李唐的帝都所在,她是不該對天子回宮有所置喙的。
那麼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讓洛陽在她離開後也不會脫離掌控。
好在,洛州牧是她那小兒子李旭輪所擔任。因旭輪年不滿三周歲,洛州事務自然不可能由他過問。
洛州長史賈敦實人品與實力都不差,雖是在做事上一板一眼了些,卻也正合乎武媚娘的需要。
洛陽元氏知情識趣,代表著洛陽世家的想法。憑借著彙報洛水之上拱橋的修建進度,還能將洛陽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帶到她的麵前。
東都尚藥局因孫思邈的存在,正在陸續栽培醫療好手,也在收容洛州境內的病患,爭取著此地的民心。
而已經在洛陽商戶之中站穩腳跟的回紇商人,則行將啟程前往梁州,前去一並籌劃第一批糧食的釀酒行當。或許她身在長安,還要更容易過問一些。
這樣算起來,已是洛陽朝野均有人脈了。
沒有外戚勢力從旁協助又如何?她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助力。
遠行在外的女兒,又何嘗不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她,要想衝破這種種桎梏,就看有沒有劍走偏鋒的勇氣了。
她轉頭朝著桑寧問道:“我之前讓你往玄奘法師處問詢,他怎麼說?”
桑寧應道:“他說,洛陽西苑比之長安大慈恩寺清淨,若是陛下與皇後垂憐,不如讓他繼續留在此地翻譯經文。或者讓他應邀前往白馬寺修編經書。”
武媚娘頷首,那就是暫時不回長安的意思。
這樣一來,大慈恩寺和西明寺的住持,都需要重新擇選一下。
而這個選人的相關事宜,以陛下如今的情況看,恐怕是沒這工夫多加過問的。
或許,在回到長安後,還有另外的一件事能讓陛下多分去一點注意力。
她心中一步步有了成算,方才短暫浮現出的煩躁情緒,就被她儘數壓製了下去。
洛陽境內的暑熱已一步步退去了,正顯出天高氣清之態。而當她置身於這皇城最高處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被日光染出金絮的雲團慢慢在秋風中舒展開來。
她忽然揚聲說道:“備馬!”
桑寧本以為皇後要繼續就著玄奘法師的事情往下說,竟冷不丁聽到了這樣一句。
當她抬眸之時,就見皇後目光已投向了遠方。
若說她此前所思乃是洛陽方寸,此刻便好像在這雙灼然的眼睛裡,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愣著做什麼,”皇後伸手朝著洛陽宮城之外指去,“我要去看看這洛州地界上的秋收。”——
孫仁師自航船著陸後所見,空氣中也是一片黍麥成熟氣息。
他有一會兒在想,自己是不是登船錯了地方,要不然為什麼感覺看到的景象過於平和,不像是邊地的樣子。
可又轉念一想,泗沘城終究還是昔年的百濟王都所在。
這周遭總不至於是個不開化的樣子。
再加上百濟反叛軍勢力已被暫時壓製了下去,更應該顯示出平和寧靜的樣子。
他朝著自己綁著匕首的烏皮六合靴上看了眼,發覺上頭沒被沾染上什麼塵土,這才挺著胸膛往前走去,顯出幾分驕矜傲氣的樣子。
這已是距離洛陽下達敕令的二十天後。
自洛陽往營州的加急奏報,連帶著一並前來的醫療隊,隻花了四天的時間就趕到了營州,將敕封安定公主為熊津大都督,並調派水師前往熊津的詔書,送到了蘇定方的手中。
不過李治大概都沒想到的是,李清月在百濟地界上大展身手的同時,可沒忘記聯係蘇定方。
在劉仁軌協助她將那封送回長安的奏報寫完後,還有一封寫給蘇定方的信。
倭國、新羅的動作和百濟境內發生的變化,連帶著她對拿下百濟叛軍後的軍事考慮,都被一字一句地寫在了這封信中。
而這封相對正式的軍情往來,是她親自寫就的。
所以當詔書抵達之前,蘇定方對於百濟那頭的情況已基本知道了。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公主對於戰局和人心的洞徹。
百濟戰事的收尾本就是蘇定方在無奈之下的選擇,也對此頗有些遺憾,現如今公主已為他掃平了這個遺憾,比起尋常的戰事獲勝,還要讓他有所觸動。
更讓他倍感欣慰的是,公主在贏下了百濟這一戰後並未對此有何驕狂的表現,反而在信中說道——
熊津若要支援高麗戰事,必要北上攻破高麗山城。
這座山城,最好不要是在上一次太宗皇帝征討高麗之時已經打過的,比如那座“四麵懸絕,隻有西門可上”的卑沙城。
姑且不說此地已被攻破過一次,高麗人必定會提防敵軍攀登懸崖,這也完全浪費了先定百濟帶來的地理優勢。
她會先行說服百濟俘虜,尤其是將領為己所用,進而發揮出百濟人山地作戰的優勢。
至於具體要從哪個方向出兵,還需要看蘇將軍那頭的行動。希望隨時能在兩方保持消息往來,以免延誤戰局。
此外,為確保軍糧充裕,除卻在百濟各州郡府庫之中適度征發,必要的時候她可能會對新羅采取武力威脅,希望邢國公提前給出準允。
當然,她會注意好兩國交鋒之中的分寸,不會直接將新羅給逼反的。
……
孫仁師不太理解,為何蘇將軍看完了這封陳述戰況和未來計劃的信後,就對安定公主給出了絕高的評價。
反正這種往來信件也完全可以由下屬代筆完成。
他隻當這是蘇將軍對皇室公主的尊重,加上還有些再度發作的惜才之心,就像他在看到裴行儉的表現後,也對其器重有加、傾囊相授一樣,到了年歲漸長的時候,總會對小輩有些關切的。
可當洛陽的詔書抵達營州前線,蘇將軍毫不猶豫地應允了這個水師調度後,這件事就和孫仁師休戚相關了。
“其實來這裡也挺好的,我們都不用繼續在遼西灘塗裡搭橋了。”孫仁師麾下的兵曹參軍小聲說道。
孫仁師朝著對方瞥了眼,見後頭的士卒個個爭相點頭,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好什麼好。”
那遼河作為如今大唐和高麗的分界線,上遊水網縱橫,下遊沿海灘塗,就沒一個正常地方,對於士卒來說確實挺難熬的。
可他身為南衙十六衛之一、官居從三品的將軍,忽然要聽從一個八歲公主的調遣,而非在百戰百勝的邢國公手底下任職,令他怎麼都覺得有些牙酸。
偏偏那前來迎接他的左驍衛將軍劉仁願,乃是與他同階的從三品,卻好像對於這屈居人下的狀態毫不在乎,還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那冊封之事,仿佛對於陛下的“慧眼識人”極為欣賞。
孫仁師打斷了他的話茬,正了正麵色,在下意識端著做派的動作裡也順勢看向了前方的泗沘山城,開口發問:“公主眼下可在此城中?”
“不在,”劉仁願朝著這個很有……孔雀做派的同僚看了一眼,“公主去看秋收了,你是在此地等上幾日,還是——”
孫仁師當即應道:“我也去吧。”
他非得看看,這位安定公主到底是何方神聖!
第108章
不過孫仁師並沒想到, 劉仁願說安定公主需要幾天才能回來,居然真不是一句隨便說出來的話。
按照這位右威衛將軍的想法,李清月貴為公主, 就算真要去看百濟境內的農耕,最多也就是在泗沘城周遭活動罷了,怎麼也不會走得太遠。
哪知道, 當他同意一並去尋安定公主後,劉仁願竟將他請上了一艘停泊在江上的船。
乘船順著白江而下航行了數個時辰, 他們二人方才靠岸。
這一通匆匆趕路之下,饒是孫仁師在船上簡單用了點飯食, 還是有些麵色發白。
劉仁願一臉擔憂地看向了他:“我也知道, 讓你才航海抵達此地又讓你坐船實在不厚道,但……公主確實身在此地。”
而且要見安定公主也是孫仁師自己的選擇,著實怪不得旁人。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事實, 讓孫仁師本想出口吐槽的話,當場被吞咽了回去。
“孫將軍, 你還好吧?”劉仁願又多問了一句。
孫仁師連忙擺了擺手。
他畢竟是在海上漂慣了的人,沒嬌貴到這個地步。
見劉仁願已當先一步跳下了船, 他也跟著走了下來。
但剛一落地,就發覺他那保護得宜的烏皮六合靴,直接一腳踩進了泥坑裡。
劉仁願卻仿佛全然沒留意到這位同僚在非戰時對形象的保護,已朝著他介紹道:“這片百濟故地之上有七十多個郡,合計二百多個城, 隻是此前因為百濟反叛軍的影響, 有不少聽令而動, 或者乾脆獨立出去的。”
“在這一個月內,公主已將五府官員都給儘數召集到泗沘城, 讓他們將叛軍首領鬼室福信的首級傳示各處,同時封鎖各處港口,以防有海船出海,為扶餘豐報信。如今這才有了點閒暇,開始監督秋收之事。”
“你說說看吧,百濟本就地域狹小,說是有那二百個城,實際上有些城市的建造水準你我有數。”劉仁願調侃到這裡,不由笑了笑。
孫仁師理所當然地想到了他們方才在江上行駛之時所見的沿岸景象,也跟著嗤笑了一聲。
這裡說是說的人口七十六萬戶,可實際上能有多少,就當真不好說了。
劉仁願順勢往前指了出去,“好在,人口與田地都不太充足的情況下,此地的耕地條件倒是不錯,比起動輒是山的新羅,百濟還算因白江等河流澆灌,在這一片正是河穀縱橫之地。”
“看!這裡就是雨述郡了。”
孫仁師隨著劉仁願所指去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見的是細弱的河流自白江之中分入四方,而舉目所見,都是一派田畝開闊的景象。
劉仁願道:“公主就在距離此地不遠的真峴城城外,當然,這裡的國情常態,城市還是往山上建的。”
孫仁師定睛朝著更遠處看去,果然隱約能看到一點隆起的丘陵影子,隻是被地平和麥苗遮擋住了大半,隻能看到一點發灰的顏色。
他跟上了劉仁願的腳步,順口問道:“為何公主非要來到此地?”
劉仁願答道:“其餘地方的糧食收成,也不太夠提供軍糧。也就隻有這一片地勢條件優越,周遭的人口又有不少順著白江搬遷到新羅境內的,在考察了各縣的情況後最為富餘。加上去年戰事結束後蘇將軍就讓我留意過此地的播種耕作之事,剛好跟此地的府官打過交道,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所以公主是來親自督辦軍糧采收的……”孫仁師若有所思。
但他又見劉仁願在聽到這句推論後,表情好像有些古怪,“和你想的可能還是不太一樣,你隨我來吧。”
當孫仁師遠遠看到麥田之中人影的時候,他就發覺為何劉仁願要說此事並不尋常了。
他自下船登岸到如今所見的田中景象,都不難讓他確認一個事實——
百濟雖然在幾百年前就已和中原建交,但此地的農耕水平還停留在相當原始的地步。
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百濟不過區區一小國,本身的鐵礦礦藏也相當有限。
既然要供給這二百城中守軍的武器裝備,就自然要在農業器具上打些折扣。
尤其是收麥子。
可此刻在田中所見的收麥工具,卻讓孫仁師好生眼熟。
他能入選右威衛,還在年歲不大的時候就做到從三品的位置,家世上本就不差,平日裡其實是接觸不到農耕。
但他到底是關中人士,也見過家中田地上的收麥之法。
他擰著眉頭,朝著其中一道身影指去,“我記得那個叫做……”
“叫做釤刀。”劉仁願答道。
“啊對,確實是釤刀。”
釤刀這東西若論外表,就像是手把很長的鐮刀,還被放大了刀刃的長度,使用的時候往往還在上頭綁著個淺筐,便看起來像是個大型的畚鬥。
但這畚鬥之前的利刃,可不會因為綁上的淺筐而削弱威力。
距離他最近的那個田中之人一手握住了釤刀的刀把,另一手則握住了一條繼續控製釤刀方向的繩索。
若隻是如此倒還並不值得孫仁師感到驚訝。
他驚訝的是,在這空曠的田地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記鼓聲。
當鼓聲響起的那一刻,田間的所有人都將手中的釤刀揮動了起來,將麵前稍顯稀疏的麥子給割了下來,掃蕩出了一片弧形。
而後,他們將筐中盛放的麥子給抖在了一邊堆好,隨即往前走出了一步。
幾乎就是在這一步站定的同時,那一道鼓聲又響了起來。
孫仁師此前遠遠聽到這個聲音,還沒察覺其中的異常,此刻卻顯然意識到了這個鼓聲的用意——
這鼓聲穩定響起,分明是一個統一行動的信號!
他一點也沒有猜錯。
隨著第二道鼓聲響起,所有手持釤刀的人都整齊劃一地再割下了一茬麥子。
因雨述郡地勢開闊,釤刀起落之間田地之中的麥子也陸續被清理倒下,不難讓孫仁師看到更多站定在這片田地之中的人。
此地操持著這份工作的人數可當真不少。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就連所站的位置都相差不多。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隨著他們陸續的前進、割麥,在他們的後麵已留下了一條相當可觀的麥草垛,隻等著有人來將其裝入筐中收攏。
而這些田中“農人”相互之間的站位,顯然也很有講究。
這是一個既不會讓他們互相將鐮刀甩在旁人身上,又能確保麥田的掃蕩並無遺漏的距離。
就是他們,組成了一幅孫仁師從未見過的場麵。
尋常情況下的田地,數十畝也隻歸於一戶幾人收割,並不會出現太多聚集在一起的人。
哪像這會兒,這些手持釤刀的“農人”像是一支可怕的行軍隊伍,將麵前生長著麥子的農田給徹底踩踏下去。
而後再往前,繼續往前。
視線之中,這一畝的田地以一種近乎奇跡的速度被儘數收割下來。
他們好像越過了一條界限,跟在後麵的推車便開始行動將那些堆起來的麥子給卷入車中,再順著後方的田壟推走。
但哪怕是推車也有著自己遵循的秩序。它們不是零散離開的,而是等到一列列排成了行,這才統一朝著那真峴城的方向行去。就像是在行軍押送軍糧一般。
等等,行軍?
孫仁師陡然意識到了什麼,直接驚呼出聲:“那鼓聲也是軍鼓對不對?”
隻有軍鼓才有可能達到這樣的穿透力,讓周遭都聽到這個信號。
所以……
他有些愕然地朝著這些行進之中的農人看去,“公主是在用這種方式演兵?”
“你說的不太確切。”劉仁願一邊示意孫仁師繼續往前走去,一邊朝著他解釋道:“以百濟境內收攏上來的釤刀能有幾把呢?沒多少的。而且它們基本都在那些百濟大貴族的手中,還是被公主威脅著交出來的,合計也就在八百把的樣子。用這個方式演兵,顯然並不夠格,最多就是讓糧食收快一點。”
“說它是演兵,不如說——它是在鍛煉這些百濟降卒的聽從號令能力。”
這些人……居然是百濟降卒?
孫仁師再度端詳了一番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推車之人,發覺他們在氣度儀容上確實和唐軍有些區彆,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劉仁願沒理會這位水師將領此刻的震驚,已繼續說了下去,“這些百濟降卒都是經曆過真正戰鬥的,總比大多數的百濟守城士卒要有能耐些,也要更有血性。公主為了確保他們參與高麗戰事的時候能夠前進同調,聽從戰鼓,便將他們分成了六批,每批八百多人,按照聽從戰鼓齊頭並進的方式收割麥子。”
“你也是知道的,那釤刀比之小鐮刀好用得多,不必讓人彎腰駝背,也就不用擔心這些士卒經過麥田收割之後背脊出現問題……”
孫仁師越聽越覺有些稀奇。
畢竟用這種方式規訓降卒的,他還從未見過。
他便忍不住問道:“那麼現在不在此地的百濟降卒又在何處?還有他們既然手持此等利器,為何不乾脆反抗逃竄?再便是,劉長史和你的部從現在都在何處?”
劉仁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發覺這“孔雀”在做出一連串發問的時候,早前那副高傲的樣子,早已保持不住多少了。
不過這大概也因為他原本乾淨的衣衫以及靴子,都難免在行路之中沾染上了些塵土,再加上今日的日頭還算猛烈,就算此刻已臨近傍晚,孫仁師的額頭和背上還是冒著熱汗,更讓他的形象多有破壞。
“你這一下子問了這麼多問題讓人怎麼回答。”
孫仁師聽得出來,當劉仁願繼續開口解釋之時,話中已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敬佩之意,顯然是衝著那位小公主去的。“我還是先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吧。你問這些百濟降卒為何不跑,那我告訴你,是因為安定公主答應了百濟人,用釤刀收割出的麥子,就算是抵扣百濟全境需要出的軍糧,由其他各城補貼支出給雨述郡。而收獲所得,又會分出十分之一給這些百濟降卒,作為他們的私人所得。”
“這些叛軍有的已經沒有家人了,那就將其折算成銀錢交給他們自己保管,交換來後充作軍糧。”
“公主也許諾,對這些百濟降卒中遴選出的五千人,她將會按照唐軍的標準來要求,也給予等同於唐軍府兵的待遇。所以不必擔心會將他們收編作什麼探路先登的隊伍。”
當然,劉仁願沒跟孫仁師說,公主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其實不是這麼表達的。
她說的是一句激將之言。說這些人連軍鼓信號都還聽不明白,令旗的顏色也看不懂,她得是瘋了才讓這些人先上去送死磋磨一番士氣。
可這話難聽歸難聽,反正也有實在的好處分發到這些百濟士卒的手中,相比於他們原本應該被處死的結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還為何非要跑呢?比起逃跑,還不如證明給安定公主看,他們並非無用之人!
這位安定公主的行事也明擺著不是殘暴之人。
因為除卻那被選出來收麥子的百濟士卒,其餘眾人都被她調去修築百濟境內通行北上的道路去了,而這些路徑,對於百濟人來說也能派上用場。
但恐怕更戳中這些人心思的,是這位年幼的小公主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百濟反叛軍既然已不能掀起波瀾,百濟故地已變成了五個都督府,那麼百濟人就是大唐子民。
唐人沒有這種道路不通的情況,也沒有這等粗陋的種植技法,她遲早要讓海對麵送一批東西過來,把此地捯飭一番。
這些話,若是由督辦戶籍統計、撫恤老者的劉仁軌說出來,可能也有效,但由一位年幼的公主說出來,顯然更有可信度得多。
更何況,還是這位公主作為主將,擊潰了百濟叛軍。
當她已足夠強大的時候,這種話便沒了騙人的必要。
孫仁師還尚有幾分走神,就聽劉仁願已繼續說道:“至於你說那些沒在割麥子的百濟降卒,還有我方的隊伍都在何處?他們都在山地之中訓練呢。”
“按照公主的說法就是,在收到正式出兵的消息之前,她不會讓手底下的人有懈怠的機會。”
“哎,彆愣著了。”劉仁願示意他往前看去,“公主就在那頭了。”
一聽這話,孫仁師連忙打起了精神。
也或許並不需要他刻意去振作精神,因為越是朝著那個方向去,鼓聲也就越是響亮。
好在公主並沒有身在那巨大軍鼓的身邊,而是距離那頭有那麼一小段距離,不至於讓他被軍鼓給震聾了耳朵。
在距離那軍鼓約莫有個上百步的地方,有著一塊被平整出來的草場,安定公主就身在此地。
她也並不像是孫仁師早前猜測的那般,做個悠哉的監工。
而是身著胡服勁裝,手挽長弓,正在練習箭術。
用進廢退的道理,孫仁師作為武將當然清楚。他也很確信在他眼前所見的種種,都不是為了應付他這位來使而臨時拚湊出來的。
因為幾乎就是在他行到這草場之上的時候,安定公主手中的箭矢離弦而出,不偏不倚地紮在了那對麵的箭靶之上,正中紅心。
阿史那卓雲顯然是留意到了劉仁願和孫仁師的到來,趕忙上前去拍了拍李清月的後肩,示意她暫時停下手中的動作。她這才回頭朝著來人看去,順便取下了耳中的耳塞。
在見到了一個陌生的麵孔後,李清月的目光中閃過了幾分訝然,卻又好像是隱約有了個猜測,讓這份驚訝很快消失不見。
“幫我看著點他。”李清月隨即朝著卓雲吩咐道。
她所說的“他”,正是此刻在擊鼓的黑齒常之。
她說要打熬打熬此人的銳氣,也一點沒給他以蒙混過關的機會。
割麥子的百濟降卒是六人輪換,此地敲響戰鼓的人卻是兩人輪換。
一個是黑齒常之,一個是沙叱相如。
在換崗之後經過少許休息,他就又得跟其餘士卒一樣投身到山地攀登的訓練之中,作為其中的領隊。
但這還沒算完,等入夜之後,他一邊要經受唐軍醫官的檢驗,補充白天消耗的體力,還得作為“囚徒”跟著李清月一起在劉仁軌那裡上課。
可黑齒常之不會看不出來,這位大唐的小公主既是在讓他習慣於聽命行事,又是在培養他的領導才能,讓他和那被選出的五千人配合日漸默契。
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此刻的精神集中,竟沒發覺有兩位來客隨同公主一起翻身上馬離開了此地,最多就是在盤算著到底何時到日落能讓他結束今日的“體力鍛煉”。
鼓聲之中,折返回城的馬蹄聲顯得極不分明,直到臨近真峴城下的時候,好像是因日暮將近,田地之中收工,鼓聲才忽然停在了當場,讓田野之中的所有聲音都消弭在了一瞬間。
隨後便是戰馬發出的一聲嘶鳴之聲,打破了這片刻的安靜。
孫仁師方才回過了神來,顧不上感慨這位小公主的騎術同樣比他想象得更好,稍稍策馬往前了幾步,出聲介紹了自己的水師統領的身份。
見公主並未流露出任何異樣,他便大膽問道:“可否容我發問一句,公主為何會想到以這種方法訓練這些百濟降卒?”
李清月端詳了他片刻,一邊繼續策馬而行,一邊回問道:“不知道孫將軍覺得此法是對是錯呢?”
孫仁師沉吟片刻,答道:“百濟降卒曾為公主所敗,這份給出的讓利和優待,應當不會讓他們小覷於大唐。倒是有個好處,當他們習慣了聽從軍鼓合力進攻後,能在北征高麗之時發揮出用處。隻是,這些百濟人在多年間和高麗的交鋒中,大多對其天然存有幾分畏懼,或許……或許也會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下,給公主帶來麻煩。”
李清月有點驚奇,居然能從這位傲氣滿臉的將軍口中說出最後一句話。
但她隻是從容回道:“孫將軍出身不低,也算是在為將之前飽讀詩文,那麼你應該聽過一句話,叫做山不讓塵,川不辭盈,放在這百濟士卒的身上也是這個道理。”
“一方麵,我不會介意於他們和高麗之前曾經有何種結果,當日複一日的唐軍軍令加諸他們身上的時候,總能產生日積月累的影響。另一方麵,我也不會覺得隻能調動這五千人,是什麼沒能掌控百濟的表現,畢竟飯總得一口一口吃的。”
“先將這一批人訓練成能參與進戰事之中的精銳,就如同山脈源於塵埃,江河源於細流一樣,總能帶來好處的。”
“至於為何采用這樣的法子——”
李清月毫不避諱地自嘲道:“孫將軍未到之前,我方還是差了些人手,自然隻能讓人儘其用了。既起到了演兵的作用,又收到了一部分軍糧,正是兩全其美了。”
兩全其美嗎……
孫仁師很難說清楚他在聽到這句話時的想法。
山不讓塵,川不辭盈。這是心有抱負之人本該做到的事情。
隻是當其從公主口中說出,又才見到了此地的種種情況後,讓其變成了一種格外具象化的東西。
以至於在此刻,他既覺自己早前對公主的揣度失去了本該有的體麵,又不免為公主誇他重要覺得有些羞愧。
但李清月並未給他開口的機會。
隻因這交談之間,三人已是到了那真峴城下。
這座位於雨述郡的城池罕見地有著不遜於泗沘城的守備險要,也或許是因為其毗鄰江邊,而被有意修築成了一道險關。
孫仁師清楚地看到,當公主翻身下馬拾級而上的時候,沿途所見的士卒個個都對著她行禮恭敬,分明並不隻是因為她有公主這個身份而已,還因為她固然沒有實在名分,也已是此地的統領者。
或許唯獨有些簡陋的,也隻是這真峴城中的議會之處,草率得一如百濟本身的狀態。
倒是當那位小公主端坐於石桌上首的時候,顯露出了絕不局限於她年齡的沉穩之風,竟是讓此地很有一番蓬蓽生輝的感覺。
她將手交錯在麵前,徐徐抬眸看向了孫仁師的方向,“孫將軍應當是帶著調兵詔令而來的,未知邢國公有何吩咐,既已從野外回來便可以說了。”
她年紀雖小,威勢卻一點都不遜色。
當直麵這雙眼睛,而非在行路之中側身交談的那一刻,孫仁師也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位小公主或許此前還沒有那樣多的威名,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會成為一名異常出色的將領。
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該當執掌權柄的!
就正因為這一瞬的驚悸,孫仁師幾乎是下意識地出口答道:“我不隻帶來了邢國公的軍令,也帶來了陛下的詔書。”
“陛下意在以熊津大都督府統轄百濟五府,由公主擔任熊津大都督,由公主總協南路……”
糟了!
孫仁師忽然懊惱地錘了一下腦袋。
他怎麼把話就這麼說出來了!這簡直是將他腦海中曾經構想的宣旨畫麵都給拋在了腦後。
可惜此刻已沒有了給他將話吞咽回去的機會,因為這份官職委任已經被聽在了安定公主的耳中,也被她喃喃在口中念出。
“熊津大都督……”
驟然聽到這五個字,李清月的臉上也不由增添了幾分驚喜。
她確實沒有想到,這個官職居然會是大都督!
若非眼前還有外人在,她都險些要因為這個突降的喜訊而跳起來。
她原本和老師商議的,也隻是熊津都督而已。
阿娘……
阿娘可真是給了她好大一個驚喜!
第109章
早在李清月和劉仁軌籌劃於官職的時候, 其實就有共識了。
倘若隻是將這樣一份軍報送到李治的手中,這位身在洛陽的陛下最多就是覺得,女兒真有其祖父的風範, 卻不會想到,除了加個三五十戶的食邑或者是給予金錢獎賞的同時,還可以對女兒給出一個更為實際的獎勵。
那就是封官!
那畢竟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先例。
她在洛陽督辦造橋事宜, 在洛陽建立東都尚藥局,都是在李治眼皮子底下做出的行動, 也是在響應他那執掌皇權的願景,所以李治不會介意於給出一個代表行事權力的小金魚。
可李清月再如何在信中強調, 這個代表了官員身份的小金魚如何好使, 他也不會覺得,女兒能有資格用正式的官員名號執掌此物。
也大概,不會給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封賞。
所以隻能將此事的希望交托在皇後從旁爭取上。
在早年間的種種相處中, 阿娘都要遠比阿耶知道她的本事,願意相信她希望得到官職並非在逞強, 相信她已有了成年人的處事水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相信,參與進這邊地戰事是在做一件為國謀利的事情。
阿娘也知道,倘若她能以名正言順的方式插手軍權,對於她們不會被人隨意打壓、過河拆橋有著多大的意義。
這一爭,實屬必要!
但阿娘給她帶來的驚喜還是太大了。
熊津都督府因為地位特殊的緣故, 光是熊津都督這個位置, 就已經能夠負擔起平定百濟內部動亂, 主導局勢的作用。
可以聯絡百濟五府,執掌兵權, 以熊津都督府士卒參與進高麗之戰中。
至多就是在名分上,還要和那什麼馬韓、東明、金連、德安四都督平起平坐,在發動他們為自己辦事的時候,在言辭之中用點技法。
熊津大都督卻不同!
即便中原各地的大都督以遙領居多,甚少真正執掌實權,位處邊地又恰逢戰事,卻可以有例外。
而當熊津都督府成為統轄百濟全境的存在之時,她能辦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這份近乎於篤定的猜測,在她拆開阿娘送來的信件後,更得到了證實。
熊津大都督——確實是母親為她爭取來的位置!
“有個神隊友作為內應的感覺真好哇。”
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順便拉踩了一把曆史上的唐玄宗,便已將目光繼續轉回到了信上。
這封信雖是隨同詔書一起送到,卻不是由孫仁師轉交的,而是交托給了新抵達的醫官隊伍,更準確的說,是隨隊而來的一位皇後親衛,以防信中消息外泄。
這確實是個安全的送信之法。
但乍一眼看去,這封信就算被人拆封應當也沒什麼問題。
這顯然更像是一封家書。
在解釋了這官職的由來後,她便隨即問起,百濟地界上是否像是蜀中一般,會有一些特殊的病症,不能被她帶去的醫者解決。
那麼一定讓人時刻留意軍營之中的染病情況,彆自覺自己的體魄強健,就能在邊境肆意妄為。
如今已入八月,以戰事所持續的時間看,她也必然是要在北方越冬了,到時候北地天寒,更需注意保暖。
家中都已有了兩個病號了,可切莫出現第三個。
這兩個病號是誰好像不難猜測。
一個是頭疾反複發作的李治,一個正是天生體弱的太子李弘。
讓李清月稍微有點沒想到的是,她將府兵現狀奏報朝中之後居然還引發了個蝴蝶效應——李治讓李弘和李賢代替他巡查洛陽附近各州的府兵。
可不知是因暑氣正盛,還是慰問旅途勞苦,李弘在回返洛陽後又病倒了,好在經過孫神醫的診治還有玄奘法師的祈福,眼下已沒有大礙了。
也難怪阿娘會專門將這個身體問題放在前頭來說,生怕遠行在外的小女兒不知道照顧好自己。
這份拳拳關愛之心洋溢在字裡行間,所以哪怕明知道遠在洛陽,甚至可能已回到長安的武媚娘聽不到自己的這句話,李清月還是忍不住低聲回了一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今年初,在新羅地界上就發生過疫病,在李清月抵達此地後就由劉仁願告知過她,也讓她越發注意營中的食水衛生。
她和劉仁軌合作,將泗沘城周遭以及山城戰後的屍體儘快妥善掩埋,也並不隻是在穩固百濟的民心,也確實是在提防死屍造成的傳染病。
為了以防萬一,她還讓人在周邊搜集了不少驅蚊藥物,將軍營周遭的蚊蟲除滅了一批。
軍中所用的飲水,也隻從白江之中去取,經由煮沸後飲用。
起碼以如今軍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況看,這些預防手段起到效果了。
至於冬日嚴寒的問題,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清月繼續往下看了下去。
但剛看兩句她就忍不住把臉皺了起來。
誰讓阿娘說,讓她完完整整地回來之後,可得讓她挨一頓打長長記性,不是什麼地方都能隨便亂跑的,不能讓她再有下一次的不辭而彆。
挨打?她都比當年又長了三歲了,憑什麼挨打!
偏偏阿娘又在信中寫道——
就算明知道她能處理好遇到的麻煩事,家中長輩還是會擔心的。她這次出行,楊老夫人就很擔心。
月前,恰好有個消息傳到了境內,說是王玄策在帶著賀蘭敏之出使印度的途中路過大食,因為賀蘭敏之長了張漂亮的臉,被倭馬亞家族的一位姑娘看上了,非要他留在當地。
可彆看這聽起來隻是個家族而已。
就在今年,倭馬亞家族的穆阿維葉在上一任哈裡發(大食國王的名稱)遭到行刺之後,將大食國君的位置改成了世襲製度,換句話說,看上了賀蘭敏之的,正是大食境內如日中天的王族子女。
因大食和吐火羅等國的交鋒持續占據上風,唐軍又還在平定鐵勒九姓的叛亂,光靠著王玄策很難將人給救出來,隻能將這出意外上報朝廷。
李治對此是何種反應姑且不論,賀蘭敏之恐怕短時間內是回不來的,眼下李清月同樣在邊境之地,可得當心一點。也絕不能再有下次再犯的行動!
“阿娘真是一點也不擔心我會為了逃避挨打,乾脆在外麵多待一點時間。”李清月嘀咕道。
但想想又覺得,阿娘真是很明白她的想法。
她人是在外麵不錯,在送回去的信中卻並不隻是在求索官職,也將想早點結束戰事趕回去的想法給落於紙上。
回還是要回去的,誰讓她舍不得阿娘。
她也肯定不會有二次再犯的情況……吧?
畢竟官職都已經到手了,隻要她不在高麗戰事中犯錯,她的這個官職起碼不會被撤銷,那麼以後,她就能以更加穩妥的方式請戰了!
倒是李治的那句“威脅”,在她這裡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阿娘說,阿耶還因為她這個偷跑以及作戰說了句氣話,說她要是再不回來,當麵敲定食邑在哪裡,乾脆就放在百濟了。
按照百濟這個民眾大多赤貧的狀態,那可真是虧得沒邊了。
可李清月會在乎這個?
百姓赤貧,分布稀疏,也就意味著她那三百戶的範圍能囊括更多的土地,對她的壽命來說有益無害。
她最多就是在乎一下,百濟的位置相當於是現代韓國的西半部分,在礦產資源上不夠豐富,經營起來不夠有成就感,相比之下,她大概更想要高麗的黑土地。
算了,也當這個威脅有效吧。
在阿娘隨後的信中,便沒這等問責警告意思的話了。
大概因為她不在麵前,說這些也沒多大用處,武媚娘乾脆和她說起了洛陽近來發生的種種事情。
她也果然很知道女兒最想知道的是什麼。
比如說,薛仁貴首戰九姓鐵勒告捷,讓她收為己用的這個回紇商人覺得又被敲打了一番,在啟程前往梁州的時候聲稱此地開銷都由他自己提供,還可以多給公主讓一點利。
而梁州那頭,起碼在唐璿上呈的奏報中所說,當地的農耕正是欣欣向榮之勢。
李清月暫時不在中原,也並不影響這兩人能先將相關事宜給敲定。暫時不必擔心那頭的事情。
比如說,在清月前往百濟後,武媚娘有過和宣城公主的短暫交流。這姑娘倒是沒之前那麼怕她,但是也有點退避三舍的意思,反倒是問起安定情況的時候興致勃勃。
對比之下真有點意思。
估計在她這個戰功的鞭策下,宣城也該再多努力一些。
不過她會讓人看著點宣城,彆再出個公主渡海投奔另一個公主的趣聞。
至於李賢和李旭輪那就更不用擔心了,陛下會看著的。
“……有那麼誇張嗎?”李清月戳了戳信紙上的這兩句,又覺得阿娘還記得在百忙之中關照一下自己的小夥伴,已是看在她的份上了,便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出來。
繼續看去,下一句提到的還是她的人。
說是王勃和盧照鄰都被丟到沿海來折騰羅盤材料去了,這兩個若是她想要征調過去的話,倒是可以讓航船走一趟。
不過李清月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她如今最缺的人手其實不是幫她寫文書戰書的,而是同時精通百濟語言和唐人官話的。
偏偏有這樣本事的人大多在百濟貴族之中,而這些貴族,除去黑齒常之這樣的將領,不會選擇成為唐軍之中的隊正、校尉等官員,也就讓李清月的命令想要傳遞給百濟士卒,必須要經過黑齒常之和沙叱相如這些人。
就算她知道這些人應該不會再次反叛,也難免覺得這其中存在隱患。
眼下也隻能讓一些被選出來的人繼續速成大唐官話了。
多來個盧照鄰也用處不大。
反倒是開采白水晶礦,能讓他們趁機多積攢點與人往來的經驗。再加上李淳風的配合,能儘快將更為精細牢固的指南針給做出來。
這才是幫了她的大忙。
她一邊想著,一邊將目光落到了最後一段,也忽然之間將動作停滯在了當場。
她也陡然意識到了,阿娘為何要以更加安全的方式送信。
那是一段心裡話。
阿娘說,她代替阿耶執掌朝堂權柄,日漸感到,有些事情不是她不能做,而是不去嘗試就永遠不能做,也總有無數的閒言碎語在試圖告訴她,她該當退回到更加安分的地方。
可這些聲音既然能被她反過來利用,變成給女兒謀求官職的工具,也就自然不會讓她有分毫的退縮。
上官儀、薛元超等人,甚至是陛下本身的想法,都不能讓她再回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皇後。
她很清楚,這份掌權野心,哪怕是說給臨川公主聽,大概也會被她覺得有所僭越,但她很願意將其分享給女兒知道。因為阿菟一定能夠理解她想要主導命運的想法。
當然,阿菟不必在回信之中提及此事,隻要用好這個熊津大都督的官職,便是最好的回應和支持了。
但若是真出現了什麼意外,還是先以保命為上,千萬彆逞強。
彆的事情她不敢承諾,攔住對女兒的問責處罰,還是有這個底氣的。
看到這最後的寥寥數句,李清月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
於是當黑齒常之等人折返真峴城,隨同劉仁軌等人一並坐在議事廳中的時候,就見坐於上首的李清月手握那份封官聖旨,在眉眼中愈發有一派主事者的氣場。
當這位主事之人所要擔負的是戰場職責之時,或許還應該說,那是一種寶劍出鞘的鋒芒。
“我有意,明日令人給金法敏送一封國書。”
劉仁願問道:“公主是要對他問責?”
其實早在掃平百濟叛亂的時候,她就已經可以這麼做了。
但當時公主說先不急著告訴他,如今官職封賞下來,確實可以辦理此事了。
若按照大唐的官職劃分,金法敏在新羅國主之外,還是大唐的正三品太府卿。而李清月此時所擔任的熊津大都督,是從二品的官職,正好對金法敏是上官問責。
卻見李清月搖了搖頭,“不是問責,是向他征發軍糧。”
她忽然轉頭:“孫將軍!”
“啊?”孫仁師沒想到被李清月頭一個點到名字的居然是他,在反應過來的下一刻,直接站了起來。
這位安定公主像是渾然未覺他的表現有失沉穩,已朝他發問:“你的八千水師出征半年需要多少軍糧?”
問起這等和軍事有關的事情,孫仁師還是不會掉鏈子的。
他幾乎想都不想地答道:“水師輜重人員不如陸軍多,但也配備了兩千多人,若出征半年,需有米糧三萬石,因船上倉儲多用豆類而不用米麥,加上還需籌備副食,大約總計精細脫殼糧草五萬多石,鹽一千石。”
李清月隨即接道:“那好!在送與金法敏的國書之中說,我在雨述郡所收軍糧僅能供給麾下陸軍所用,哪知戰事在即,大唐天子又派遣水師相助,勞煩新羅出這部分軍糧。”
“我們所要之物不多,先供給船隊半年之用便可。細糧十萬石,鹽兩千石。”
她語氣從容,一點看不出直接將所需之物翻了個倍,“新羅國中情況我已知曉,也顧念盟友難處,便不需他們發兵了,將糧草送來便是,若是翻越山嶺送糧不易——”
“我便讓半數船隊往他新羅金城走上一趟,親自上門裝載!”
這怎麼能叫對新羅的敲詐,那明明就是因為多出來的兵力,而不得不向友鄰尋求適度的支援!
第110章
“大都督確定, 要讓劉長史出使新羅的同時,也讓水師出行待命嗎?”
在敲定了這向新羅求索軍糧的計劃散會後,孫仁師還是忍不住朝著李清月追出了兩步, 開口發問。
李清月旋即停下了腳步,回頭朝他看去。
不知道為什麼,孫仁師有種奇怪的直覺, 在這位安定公主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居然像是對他的欣賞。
可打從他來到百濟到如今, 好像一直都在被公主的種種行為所震驚,甚至在言行之中少了幾分三品將軍該有的沉穩, 她本不該有這樣的表現。
總不能是欣賞他剛才報數報得快對吧?
“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怕事的人吧。”李清月篤定開口。
她但凡不是個瞎子, 就不難看出,孫仁師此人自有一份倨傲之氣,不過是因為她來了一出先聲奪人, 才打斷了對方的宣告主動權。
可若說孫仁師會因此而懼怕新羅,李清月是不信的。
果然下一刻就聽孫仁師活像是遭到了什麼不合理的羞辱一般, 高聲答道:“大都督不可妄言,我絕無怕事之意!隻是擔心在此期間有消息自營州傳來, 令我等攻城奪地,響應北麵出兵高麗。若我先行發兵新羅,或許會貽誤軍情。”
他怕的隻是這個而已。
雖然他已從李清月的表現中確定,蘇將軍對這位公主的尊重,確然有其道理, 但歸根到底, 攻伐高麗的總指揮是蘇定方而不是安定公主, 二人都得遵照上頭的指示行動。
現在先將刀鋒對準新羅,好像過於有主見了。
他卻隻見到李清月笑著搖了搖頭:“我倒沒有這種擔心。”
見公主示意, 孫仁師跟上了她的腳步,走進了附近的書齋。
準確的說,這也是劉仁軌給李清月還有黑齒常之等人授課的地方。
孫仁師抬眼就見,在最大的那麵牆壁上,張貼著的是一張大唐東北邊境的地圖,囊括了高麗、黑水靺鞨部、契丹、突厥、新羅、百濟、倭國等各方勢力。交錯的地盤、地名讓人看著就眼暈。
隻能說好在,以各色顏色區分後倒是沒那麼混亂了。
起碼比起蘇將軍所持的寰瀛圖(全國地圖)和北部戰圖,看起來還要更為清楚一些。
這張圖上,甚至已與時俱進地將百濟所在之地換成了大唐的顏色。
李清月沒管孫仁師看到此地配置的驚訝,伸手指了指唐軍和高麗的邊界線。
“你是自營州來的,那頭的兵馬推進速度你有數。遼河灘塗地作為大唐與高麗的邊界並不好走,起碼以我看來,要揮師過境,起碼還得有一個月的時間。”
“當然,我說一個月也不是隨便說的。”
讓孫仁師有點意外的是,在方才提出向新羅借糧之時張揚果決的安定公主,在此刻向他解釋的時候卻很認真,少了幾分獨斷之意。
李清月麵朝地圖,另一手負在身後,“這是按照蘇將軍送來的回信判斷的。”
之前為了提前取得蘇定方的信任,李清月搶在蘇定方收到朝廷那邊消息之前,給他寫了一封信。
蘇定方征戰多年,並非會為身份年齡影響判斷之人,也相當體麵地給她回了一封信,被孫仁師隨同詔書一並帶來。
如果說,阿娘的那封信,是讓她明確地知道自己“在朝中有人”,可以不必存有後顧之憂。
那麼蘇定方的那封信,則更像是在相互告知,自己的同盟軍有著明智的戰局判斷,可以用戰友的身份交托後背。
不過,蘇定方其實也給她出了一道考驗。
他在信中所交代的事情,像是在試探,李清月到底是一個能貫徹主帥想法的普通將領,還是一個——
有明確戰局規劃,敢想敢做的天才!
想到這裡,李清月不由抬了抬嘴角:“蘇將軍在這封回信之中有幾句話很有意思。”
“他說,此番出征遼東的兵馬中,能從事野戰橋搭建的人手和指揮官員都不夠。與此同時,高麗權臣淵蓋蘇文之子淵男生已因唐軍動靜而調兵前往前線。而蘇將軍的意思是,他想要畢其功於一役,而不願出現強弩之末的情況。”
她發問:“孫將軍,你覺得這三句話能做出一個什麼推測呢?”
孫仁師擰著眉頭沉思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請大都督不吝解惑。”
李清月回:“我猜……蘇將軍想嘗試在過灘塗地的時候節省消耗,將兵力傷亡都留到突入高麗境內。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會選擇以什麼方式過境?”
孫仁師能坐到現如今這個位置上,也並不隻是因為他的家世。
他想了想蘇定方此前讓他們提前備好的種種器械,忽然閃過了一縷明悟,“等遼河與鴨綠江結冰!屆時便可以直接連破高麗兩道防線。”
而遼河能夠結冰的時間,以他的經驗來看,應該在——
九月中旬之後。
距離現在確實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李清月見他像是已將這個問題給想通了,便接著說道:“所以我們這邊該當如何已很清楚了。我此前還同老師分析,說百濟這頭發兵,必在九月底之前,現在蘇將軍有此選擇,倒是將時間定死在九月底了。你也不必擔心在此之前我們需要有什麼行動,因為唯有高麗前線有變,高麗人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麵戰線,才是我們出兵的最好時間。”
“那麼我想,我為何會在此時調度水師,你應該也能理解了。”
孫仁師頷首,“若我沒理解錯意思的話,大都督是覺得,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們可以什麼都不動,就等著蘇將軍下達進攻的指令,也可以……也可以在這一個月裡再多做一些準備。”
比如說,收獲雨述郡的軍糧。
比如說,讓百濟叛軍歸心,尤其是那幾員將領。
再比如說,無論是原本留守百濟的劉仁願部從,還是渡海而來的萬名府兵,又或者是這些百濟降卒,都要訓練出令行禁止、適應於山地作戰的狀態。
這些也都是安定公主之前就在做的事情。
而現在,既然水師已在旁為策應,又有這一個月的充裕時間,她要趁機剪除新羅帶來的威脅,完全說得通!
就算不以武裝暴力手段除掉新羅這個威脅,也要鎮壓住新羅蠢蠢欲動的野心,讓他們在高麗之戰中好好地當個幫手。
李清月緊跟著說出的話無疑證實了孫仁師的判斷。
“新羅多年間覬覦百濟之地,卻在引來唐軍後未能將此地收入囊中。所以那新羅王金法敏自詡聰慧之人,以為耍點小性子就能拖垮唐軍在百濟的駐兵。可我偏不慣著此人!”
“我請老師為使者先行求索軍糧,同時令水師策應,此為——先禮後兵之道。”
李清月說到這裡的時候,目光忽然冷冽,“孫將軍,你隸屬我大唐北衙十二衛之一,代表的是大唐的臉麵。那你應該知道,如何在拿到我要的軍糧之餘,把你們這次前往新羅的行軍消耗,也給一並拿到手?”
這話說得無比擲地有聲。
若非安定公主的身量,算上那明顯加高了一截的鞋子,也才不過剛滿五尺,孫仁師險些要以為,站在他麵前的,已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將領、謀劃縱橫的政客。
但對於他們這些將領而言,有一位戰略眼光獨到的上級,實在是一件無比幸運之事。
他這會兒哪裡還能記得,在他剛剛泊船靠岸的時候,還對安定公主多有嫌棄,而是毫不猶豫地應道:“謹遵大都督之令。”
他去乾活!
所以在目送劉仁軌領著卓雲等人的出使隊伍離開後,李清月也送走了摩拳擦掌、意圖乾一番大事的孫仁師。
這家夥深以自己那右威衛將軍的官職為傲,或者說,他以自己是大唐貴族為傲。眼下他既已打消了效力於安定公主麾下的顧慮,自然將這份傲慢對準了旁人。
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金法敏。
雖說有大都督在百濟境內以身作餌、力挽狂瀾,但新羅的這出撤兵,在孫仁師看來,無論如何都站不住腳。
歸根到底,還是飯吃太飽的問題。
既然如此,那他這頭水軍發兵的消耗,就可以找他多要一點了。
孫仁師毫無心理負擔地想著,這怎麼也得按照一個月行軍消耗的兩倍……不,五倍來算吧!
若是“先禮後兵”之中的“禮”起不到作用,他這個兵還能起到的作用更大一點。
“用水師威脅新羅,可要比陸軍有用得多啊。”李清月望著已不見人影的真峴城下,頗為滿意地感慨道。
這或許也是起行新羅的孫仁師所想。
新羅地界多山,起碼要比百濟多。
為了將這些西部山嶺充當新羅和百濟之間的緩衝屏障,也為了讓王都所在之地能有足夠的農田供給糧食,新羅的王都被設置在東麵的沿海之地。
陸軍挺進新羅還需要經由翻山越嶺,水師卻可以在人猝不及防間登岸。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在唇角閃過了一縷玩味的笑容,“希望金法敏能做出一個合適的選擇吧。”
“公主,我能問個問題嗎?”同在此地的黑齒常之見李清月終於收回了視線,連忙開口問道。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喊大都督。”
公主的名號是因為她是大唐天子的女兒。
大都督的位置卻是因為她和母親的合力爭取。
或許一時半刻之間有些人還沒法及時改變這個對她的稱呼,可李清月自己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名號對她來說更有意義,也更能代表著她和母親都已往前走出了一步。
看看孫仁師那家夥在稱呼這方麵多有眼力!
就這點上來說,可能劉仁願都比不過他。
黑齒常之顯然還無法理解,為何公主要在這方麵有自己的執念,但他作為一個降將,並沒有什麼反駁的餘地,乾脆從善如流:“……大都督。”
“問吧。”
黑齒常之:“我是想問,劉長史這幾天有事出去了,那晚上的課怎麼辦?”
彆看他在外人麵前過的是苦日子,什麼白天需要擊鼓,還要做山地訓練,晚上要被唐軍首領“洗腦”,接受大唐的馴化教育。驢都沒這麼連軸轉的。
他自己對此卻是甘之如飴的。
因為越是跟著公主一並聽劉仁軌講經典戰事案例,黑齒常之也越是意識到,他此前在百濟所接受到的種種教育,都不過是井底之蛙所見。
他或許有著天生迥異於常人的體格,又因出身不低,能在三十歲不到,就坐到形同中原刺史的位置,進而將他早年間就接收到的統兵教育,應用在實戰之中。
可看看他得到的是什麼結果吧。
大唐一位年幼的公主都能將他擊敗,劉仁軌所講的種種,更是他不曾在百濟從中原得到的文書中看過,那麼他距離真正的名將,還分明有著相當遠的路要走。
既然是這等緊要提升之事,可沒有給他耽擱的時間。
但他得到的回應,卻是安定公主沉默的凝視,看得黑齒常之都險些以為,是自己的臉上有什麼不妥。
殊不知她是在想,這家夥都已經掌握了百濟語和大唐官話兩門語言了,居然還這麼卷,真是給人壓力很大啊。
不過這話就不必在黑齒常之麵前說出來了。
她回道:“這幾天先不繼續學習,我們換個其他的事情做。新羅那邊的軍糧到位後,我們便要發兵北上。在此之前,我需要一份更為詳儘的高麗南部行軍地圖。”
黑齒常之不解:“可我記得,大都督那裡已有一張……”
“不,”李清月打斷了黑齒常之的話,“我說的,是沙盤地圖。半個月前就北上去的斥候,應該快回來了。”
她要搭建出百濟、新羅和高麗之間緩衝地帶的地形圖!
黑齒常之頓時恍然。
他就說為什麼在他忙著掄鼓槌的時候,趙文振這小子不見了蹤影。
原來是去乾哨探的工作了!——
而相比於李清月的未雨綢繆,新羅在情報工作上便乾得著實不怎麼樣了。
在將駐紮於百濟的士卒撤回後,想著大唐的最大敵人乃是高麗,也還沒有相應的督促發兵號令送到他的麵前,剛剛繼位不久的金法敏乾脆將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整頓國中事務之上。他便未曾留意到,百濟境內就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然,金法敏的繼位其實沒有懸念。
新羅國中的頭號大將兼權臣金庾信既是金法敏的姐夫,也是他的舅舅,幾乎完全站在他的這頭,更彆說金法敏在禮法上來說,本就是毫無疑問的繼承人。
而金法敏和這位舅舅之間的關係,起碼以目前看來還是相當和諧的。
在金春秋去世之前,金庾信就已經是新羅官職之中的最上等,到了金法敏繼位,還給他再加封了個大將軍的名號。
所以金法敏需要考慮的不是如何掌握實權,而是另外的兩件事。
一件是國中因年初大疫的緣故人口大減,正好趁著國主交替,做出一些政令上的變更,另一件就是,他要如何進一步提高新羅的地位。
這位尚可算年輕的君王望著麵前的桌案,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厲色。
大唐對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固然是他們自己在牽線搭橋後求來的,卻也依然令他感到心悶。
他的思緒不由回到了他遠赴大唐接受官職委任的時候,那正是……永徽元年。
彼時那位大唐天子甚至還是個剛剛上位的毛頭小子,朝中威望最盛的乃是太尉長孫無忌。
或許正是因為眼見了這樣一幕,再加上金法敏本就有些恃才傲物,才讓他越發堅定於要統一半島,將百濟的領土掠奪到自己的掌控之下。
新羅的退兵,或許未必能讓百濟反叛軍找到反擊的機會,但一定會削弱唐軍的力量,讓他們在緊要關頭不得不對新羅付諸更多的信任。
到了那個時候,他就能大展宏圖了!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激動之處,金法敏落筆於紙上的文字也飄了起來。
那本是給他父親所立碑銘的草稿,由國中的文官編寫後送到他的麵前做最後的校對,他卻對這其中的武烈王諡號還有不滿。
中原聖明天子過世,不僅有諡號,還有廟號。
金法敏覺得,他的父親能為他積攢下這份家底,也讓他無有質疑地登上王位,當然堪配這個聖明二字。
他既將自己對標的是李治,也就理所當然地將他父親對標了那位先帝。
以至於在這一刻,他奮筆寫下了“當定廟號為太宗”這幾個字。
然而還沒等那個“太宗”的“宗”字寫完,他就忽然聽到外人傳來了一陣疾步奔來的聲音,分明透著幾分慌亂,更是忽然撞上了他的大門,喊出了一句“大王”。
這突如其來的一驚,讓金法敏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筆給畫了出去,讓那個宗字寫毀在了當場。
但顧不上思索這一筆寫壞,到底是不是個不妙的征兆,他已匆匆收起了臉上陡然浮現的慍怒,開門問道:“發生了何事?”
如此驚慌失措的表現,到底在搞什麼?總不能是他的父親從墳墓裡跳了出來。
而他左思右想之間,也沒覺得眼下會遭到誰的進攻。
卻聽那內侍回稟:“大唐派遣使者前來了,說是……”
“說是什麼?”
“說是要向您討要一筆軍糧!”
金法敏眉頭一挑,險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
但想想若是唐軍投身高麗之戰,估計確實會讓他這邊出人出力,又覺得這其中說得通。
隻是,就算當真有使者到來,總也得先見到他,兩方敘舊之後,再來談談出多少糧,又出多少人的事情。他還能再哭訴一番己方不易,趁機再謀求到一點好處。
哪能這樣連人都沒見到,便已先將索要軍糧說出來的?
由此看來,隻怕來人是個不通境外征戰事務的愣頭青!
可金法敏沒想到的是,出現在他麵前的,居然會是個看起來已過六旬的老者,而不是他想象之中的年輕人。
對方一身深緋色官衣,挺立在殿中,若換個情形之下相見,金法敏恐怕還要讚他一句風骨傲然,可在先聽聞了他那上來便要糧食的說辭後,他就隻覺得對方眉色太濃,好生桀驁,不是個正經文官。
但心中雖這樣想,金法敏還是以儘量平和的語氣問道:“不知大唐使者前來求索軍糧,具體是何情況?”
劉仁軌朝他拱了拱手:“兩月之前,陛下委派安定公主出征掃平百濟境內叛軍,隨後鬼室福信伏誅,黑齒常之攜其手下投降,陛下聞訊大喜之下,冊封安定公主為熊津大都督,統轄百濟境內所分五都督府。在下不才,為公主授業師長,故而擔任大都督府長史一職。”
這句介紹身份的說辭結束,他並未停下話來,而是繼續說道:“高麗戰事在即,公主已於月內湊齊北上精兵與軍糧,然而陛下對其多有擔憂,又增發水師兩萬前來援助。可惜熊津大都督府內能夠調動的存糧不足,故而來向新羅友邦征發糧草。”
“公主體恤新羅遭逢疫症死難,不欲你等出兵,但水師所用十萬石精糧以及兩千石食鹽,對大王而言,應該不難吧?”
金法敏:“……”
難不難的姑且不論吧!
劉仁軌丟出來的這一連串話,就沒一句在他的預料之中。
金法敏險些懷疑自己是直接昨日一覺睡到了一年之後,而不是隻有一個多月沒與百濟往來。
可想想那高麗之戰確實是唐軍這頭迫在眉睫之事,他又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出現這樣的幻覺。
所以——莫非這位大唐使者所說都是真的?
可他雖從撤回國中的士卒那裡聽聞,大唐此番增兵百濟的隨軍之人裡確實有一位公主,也萬沒料到,她居然會是這支隊伍的統帥,還以雷霆之勢擊敗了那百濟叛軍,更得到了李唐陛下給出的熊津大都督敕封。
還有那水師增兵,征調十萬石軍糧之事,更是聽來匪夷所思。
偏偏他對於百濟那頭所發生的變故一無所知,竟直接讓他處在了有些被動的狀態。
但大約是因為那“十萬石精糧”,或者說是二十萬石未脫殼麥子如同上來一刀割肉,彆管那一條條消息給他帶來了多少震撼,金法敏也連忙收攏了神思,決定試圖將這個勞什子的征用糧草給糊弄過去。
他坐在王座之上,居高臨下地朝著劉仁軌看去,沉聲開口:“長史方才說,百濟叛軍鬼室福信已然授首?”
高麗之戰先往後放放,他得先從百濟內部的事情聊起,看看唐軍到底在討伐叛軍之時蒙受了多少損失,現在還有多少兵力。
可他又哪裡知道,劉仁軌此人的脾氣是出名的硬。
幾乎就在他發問結束的瞬間,劉仁軌便朝著身後的扈從伸出了手。
金法敏這才留意到,那跟隨在他後頭的居然是一員女將。
因她眉眼間的悍將氣質,絕不會有人覺得她在此地是個擺設,也讓他一時之間沒留意到她的性彆有異。
也不必劉仁軌開口,她就已將自己腰間長刀遞到了劉仁軌的手中。
大唐使者拜見屬國國主,是不必卸掉武器的,這才給了阿史那卓雲以佩刀上殿的機會。
可當劉仁軌拔刀出鞘的那一刻,金法敏還是下意識地想要喊出一句“護駕”來。
但還不等他將這兩個字喊出口,劉仁軌的聲音已先一步響起。
他將手中的長刀高舉過了頭頂,清臒冷峻的麵容上不帶半步退縮。
“不錯!就是此刀,斬了百濟叛軍首領鬼室福信的頭顱,新羅王若是不信,但可下來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