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法敏愣在了當場。
不對。
這個談話的流程……它完全不對!
他問鬼室福信是否確實被誅殺, 若按照尋常的談話邏輯,便該當由唐軍使者繼續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結束的百濟反叛勢力, 而不是在此時舉起手中的刀,告訴他: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腦袋的那一把,請他下來一觀。
哪怕劉仁軌說得再怎麼言之鑿鑿, 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刀上又沒掛著鬼室福信的腦袋,血跡也早就已經被擦除了, 可沒法看出來他所說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這刀到底是要在他麵前做個展示, 還是要試一試能不能砍掉他的腦袋?
在劉仁軌這副老當益壯的樣子麵前, 金法敏很難不覺得是後者!
這老頭敢以這等蠻橫索要軍糧的方式衝到新羅王宮之中來,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殺人壯舉。
這是個什麼出使之法!
方才他說自己是什麼身份來著?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師。
若隻是一個尋常公主的老師也就算了, 偏偏方才劉仁軌話中所說,這個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 宛然是個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這倉促之間,金法敏根本無法分辨, 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寵,也無法確定,劉仁軌在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經曆了多少政壇起伏,隻覺這種硬氣必然有其伴隨而來的背景。
說起來,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濟的左驍衛將軍倒是有點相似啊?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金法敏隱約有了幾個猜測, 但也來不及去求證, 隻連忙抬手說道:“下來一觀便不必了!上國使者還請先將這刀給放下,堂上舉刀實在是……”
實在是有失體麵。
哪有這樣好像不給糧就殺人的。
但金法敏又轉念一想, 自己不能這麼說,轉而改口道:“有失兩國交情。”
“交情?”劉仁軌一邊將手中的刀給平舉到了麵前,以這少了點劍拔弩張狀態的表現讓金法敏微鬆了一口氣,一邊就已將下一句話出了口,“我還以為,新羅未經大唐天子準允便行撤兵之舉,是要放棄邦交,自成一體呢!”
這一句話說出,讓金法敏的臉色頓時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機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擺在明麵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臉皮,並不是叛逆。
可這位使者卻絲毫沒給他以臉麵。
偏偏對方所說又分明有其道理。
誰讓他們這頭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卻先自己從百濟撤軍了,因為他們並沒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準許,若要說起名正言順,確實不夠。
不過金法敏到底是經曆了不少風浪,隻是將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緊,麵上並未展現出任何端倪來。
迎著劉仁軌質疑的目光,他沉聲答道:“使者這話說得過了,新羅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時便與唐軍盟好,締結盟約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親和我,怎會做出不臣之舉!”
“可使者該當知道,新羅國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軍求援,進攻百濟。在去年,雖有百濟滅亡的好消息,新羅也並不好過。前有大疫發生,後有我父王過世……這國中早年間就因我父親繼位有些非議,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興起。”
他哀歎了一聲:“新羅撤兵,實屬無奈之舉啊。”
非要說的話,金法敏還能多扯出幾句說辭來。
比如說新羅的王位繼承乃是按照骨品製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廢王位後,真智王一係都被從聖骨降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隨後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著他父親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繼承的規則。
若說金春秋這個“真骨”還能商榷一下的話,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為他的母親來自被新羅滅國的金官伽倻,同樣隻能屬於“真骨”。
好在有他父親這個真骨繼位的先例在,兵權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沒有人比他更合適這個位置,才讓真骨不可繼位的聲音被壓製下去,讓他成為“合乎繼承禮法”的正統。
反正大唐使者應當沒那麼了解新羅國中的情況,還不是他這邊該怎麼胡謅就怎麼胡謅。
但劉仁軌既沒在開場的談話中給金法敏從中主導的權利,此刻也更不會!
他收刀入鞘,朝著旁邊一拋,阿史那卓雲當即接住了這把斬人頭顱的刀。
當刀已不在劉仁軌手中的時候,他身上的文官氣質愈發鮮明,隻是他隨後說出的話聽在金法敏的耳中,還像是被人直接將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說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對新羅的國情多有體恤。念在新羅國中缺人而戰事又多有消耗,乾脆放棄令新羅派人前去支援。”
他語氣淡淡,卻無端有種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糧便是!你口口聲聲沒有對大唐不敬之意,可唐軍已自行掃平百濟叛亂,爾等還有何緣由推諉責任。”
金法敏:“新羅國中……”
劉仁軌根本沒給金法敏申辯的機會,繼續緊逼:“我想新羅王應當不會說國中還有缺糧危機?入宮之前我沿途所見,農田正在收獲之中,並未受到什麼天災影響而減產。”
他若想說國中很是缺糧,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懸沒在唐使的麵前有所失態,“不不不,我不是說國中到了無糧可出的地步,隻是我剛剛繼位,本該效仿中原,減免稅賦數年,所以今年上繳的糧食數額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糧倉累積實在不豐,使者忽然說要這樣多的糧食,我一時之間是真拿不出來。”
二十萬石未經處理的糧食,需要將近三十萬畝田地才能產出。
新羅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遠不如中原。
縱然國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讓他拿出二十萬石糧食,也等同於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還是好大的一塊肉!
他朝著劉仁軌麵露懇求之色地說道:“使者突然到來,我等還完全未有準備,可否先容許我與朝中商議一番,明日再給使者一個答案?”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金法敏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那就是劉仁軌意圖繼續步步緊逼,非要他在此刻給出結果。
這唐軍使者不能妄動,他就隻能另想個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卻看到劉仁軌仿佛目的達成一般,朝著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就這樣吧。勞煩新羅王儘快給我一個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還覺得對方像是個友善的長者。
可先見到了對方拔刀的烈性之舉,金法敏怎麼想都覺得眼前這個表現不太真實。
什麼叫做,就……這樣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見到劉仁軌朝著他拱手告辭,示意來人將他領去休息的地方,他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斟酌了一番,覺得還是不能拖延到明日,連忙朝著身邊吩咐道:“去將大將軍請來。”
隨著這道指令下發,新羅的大將軍金庾信沒過多久就出現在了金法敏的麵前。
在被征召前來之前,金庾信就已經收到了唐軍來人的消息,前來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發生的情況,所以一點也不奇怪,當他抵達的時候,金法敏沒再多跟他重複和劉仁軌的對談,直接問道:“大將軍覺得,我們該當怎麼辦?”
以金法敏素來沒吃過虧的性格,他是肯定不願意交出那樣一大筆軍糧的。
但人對於未知的東西總是難免有幾分戒備之心,甚至是恐懼。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濟的叛亂之後,手中到底還有多少兵馬。
若真如劉仁軌所說,黑齒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著,有為數不少的百濟士卒能夠被納入唐軍的掌控之中,此外還有李治為了給女兒做後援發出的兩萬水師,以及原本就有的兩萬唐軍,合計不會少於五萬精兵。
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對新羅造成致命的威脅。
他也不想在百濟已經滅亡的情況下,讓自己一轉眼就成為唐軍的眼中釘。
到時候,萬一唐軍寧可放著高麗不打,也要讓那殺神蘇定方轉道新羅,來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戰經驗不夠充裕,自然要將這個問題拋給更專業的人。
他這個好舅舅十五歲就成為了花郎徒,先後經曆了數次高麗和百濟對新羅的侵略之戰,還參與平定了毗曇之亂等戰役,並不是因什麼裙帶關係才能夠上位的,而是靠著自己實打實的本事,就是個最好的問詢人選。
金庾信聽著金法敏提出的訴求,沉吟片刻後答道:“我倒是覺得,大王可以答應他。”
“可……”金法敏猶豫,在臉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彆著急,我不是說您真的要答應這個要求。”金庾信穩重答道,“我是說,讓您在答應的同時講求一個拖字。但起碼在表麵上,您給出的答複是,唐軍需要支援,還對我等多有體恤,我們當然要響應號召。您還可以說,您需要從大唐這裡獲得坐穩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實際上就不是這樣了。
他說到這裡,露出了一抹稍顯狡黠的笑意,“我們終究還是國力不強,辦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總不至於因此而問責友邦吧。”
金法敏皺了皺眉,“就算是用拖字訣,也總是要將東西給出去的,這不是還要將東西交出去嗎?隻是早交和晚交的區彆而已。”
“不,不是那麼簡單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軍在十二月裡不能一鼓作氣攻破高麗,就像當年唐太宗遠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樣,蘇定方他隻是個人而不是神,擔負不起冬日在遼東作戰的可怕消耗。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我們將軍糧押送北上,人都已經走了,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要讓軍糧被重新運送回來。”
“大王也不用擔心高麗會撐不到那個時候,我自二十歲就開始和高麗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時間了,知道他們是個什麼本事。到了行將被滅國,不得不圖存的時候,就連百濟都能發揮出這等水準,何況是高麗!”
彆看此前薛仁貴征討高麗,一度讓高麗國主想要遞交降書。那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投降。
在麵對唐軍忍無可忍的打擊時,他們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實力來。
這不是一個好對付的敵人。
不過話是這樣說沒錯,大概是因為唐軍屢次對高麗造成的打擊都各有一番勢如破竹,隻是缺在最後一口氣,金法敏總覺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預感。
他一麵希望於北方的強敵被唐軍自此解決掉,一麵又覺得,若是高麗緊隨百濟的腳步被滅,新羅也沒能從中分到好處,極有可能要同樣變成被吞並的一方。
現在劉仁軌的出現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誰知道後麵會不會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還是選擇追問:“大將軍覺得,若是我們拖延的行動被唐軍看出,他們會不會施加打擊報複?”
他要確保無有後顧之憂,再做出這個決定。
若是還有風險,倒不如一開始就不答應給糧,寧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絕。
金庾信沒有猶豫地便給出了答案,“我覺得不會!高麗之戰在即,等我方籌措軍糧遲緩的消息傳到百濟,百濟那頭駐紮的唐軍都已該當起兵北上了,甚至還要提防百濟叛軍的卷土重來,何來工夫與我們計較。何況,您彆忘了,在那頭還有個倭國意圖插手百濟戰事,在這樣的情況下,唐軍沒必要在此時多添我們一個敵人。”
“就算船隊行船速度快,來得及在交戰前出發一趟,隻為了區區一點軍糧,就要冒著貽誤戰機的風險……這絕不劃算!”
金庾信繼續說道:“若非要說的話還有一個理由。我在此前從未聽過什麼安定公主的名號,起碼在高麗戰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過蘇定方,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調兵權利。”
“而到了高麗之戰結束。若是高麗被滅,唐軍總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國家收到了好處,不從大唐的國家遭到了武力打擊,不可能對我方有所苛責。假使高麗僥幸存活,那麼更應該倚重於我方,希冀於下一次征戰了。”
他的話越說越篤定:“大王您看,交出軍糧或許能得到大唐的誇讚,卻於我方利益有害,延遲給糧卻無論如何也不吃虧——”
“要如何選擇,您心中應該有一個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隨著麵前這位老將的一句句陳辭利弊而發亮,更覺金庾信雖和劉仁軌年紀相仿,卻顯然要更有武將風範,值得信賴。
他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在新羅的立場上,讓人原本還有的不安情緒,都被鎮壓了下去!
他當即起身應道:“不錯……不錯!就按照大將軍說的,先答應他們,而後拖延軍糧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給大將軍記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職位已是沒法再升了,但他的兒子還有升遷的餘地,反正這份獎勵怎麼說都被保留在了新羅境內,讓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當他在第二日和劉仁軌說起同意征發軍糧的時候,那語氣平緩從容的樣子,竟像是劉仁軌索要的隻是兩萬石糧草一般,甚至在裝模作樣地將人派遣去各地調糧之時,也顯得很為唐軍戰事著急。
“他真有這麼聽話?”在離開了新羅王宮之後,卓雲忍不住問道。
“當然沒有。”劉仁軌否認,“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羅王位,改變之前二十多代繼承法令的人,怎麼可能是這等隨便吃虧,忠誠不二的人物。”
他朝著王宮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時間呢。”
當劉仁軌走在新羅王城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老頭。
可聽到他隨後那句低語的卓雲知道,他絕沒有那麼好說話,“趁著沒人注意你動向的時候,就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做吧。”
“孫將軍的水師,應該已經到了。”
他這個老胳膊老腿的,還是彆去做什麼翻牆爬坡的舉動了,讓年輕人去做吧。
卓雲輕輕點了一下頭,算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在新羅自以為暫時糊弄過去了大唐來使的當晚,卓雲就身手矯健地翻出了新羅王城,在城外尋到了藏匿的另外一匹馬,直奔沿岸而去。
自新羅王城到海邊僅有不到五十裡,以戰馬奔行,半個多時辰的工夫,她就已抵達了岸邊。
夜色昏昧,並沒有影響她對於港口位置的判斷。
又半個時辰後,她果然在魚港的一處邊角,找到了一艘掛有黃布的漁船,正是劉仁軌和水師約定的信號。
眼見這個標誌,她當即下馬登船而上。
那船夫冷不丁見她出現還被驚了一跳,可在看清了來人樣子後,又連忙揉了揉眼睛,驅散了夜間的困意,立刻將漁船離岸而去。
夜晚出行捕魚的船隻其實也不少,倒是並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懷疑。
新羅大概也沒料到,在外海之上居然已經停泊了一支來自大唐的艦隊。
算起距離,從青州抵達百濟,甚至比從百濟港口抵達新羅以東的海域更近。但孫仁師的艦隊乃是海戰所用的大艦,論起航船速度可要比劉仁軌所用的那批強得太多,竟也在五日內航行抵達,還多出了那麼一日的空餘工夫等候劉仁軌的消息。
所以當卓雲登船之時,就見孫仁師正饒有興致地翻找著麵前的什麼東西。
“這是……?”
孫仁師抬頭答道:“昨天撞上了一艘羽陵島山國遺脈往新羅朝貢的船,被我攔下了,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用的東西。”
卓雲嘴角一抽,就見孫仁師愈發坦然地補了一句,“我總不能放他們去報信對吧?”
這話說得一點都沒毛病。
罷了,反正這也不是眼下的正事。
孫仁師也已將注意力從那些戰利品上挪開,朝著她問道:“新羅那頭是什麼情況?”
卓雲答道:“劉長史說,他們看似乖順地答應了交糧,實際上隻想著從中蒙混過關,根本沒打算真的將東西拿出來。”
“好啊!”孫仁師當即將手一拍。
要不是明知道新羅的態度是拒不給糧,還當孫仁師這話是對他們的誇讚。
可顯然這並不是。
他起身挺立的那一刻,那副好生傲慢的勁兒被表現得淋漓儘致,說話之間更是語氣淩厲:“他們不給,那我們就打到他們願意給,劉長史是不是說讓我們即刻發兵,把那新羅王直接拿下?”
他手底下的兵將裡擅長攀爬作戰的,可不在少數,其中甚至有不少參與過當年的卑沙城之戰,一度從峭壁之上完成攻城。對於這些人來說,難道還怕這區區一座金城?
金法敏覺得他們是無暇登門來找麻煩,可他孫仁師非要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大唐一人滅一國的傳統,可不是非要在邢國公這樣的大將那裡演繹的!
他也可以。
一想到能從中撈到一份戰功,孫仁師甚至覺得有那麼幾分興奮。
但他話剛出口,就聽卓雲答道:“不,我們不打王宮。”
迎著孫仁師疑惑的目光,她答道:“公主都說了,我們是來先禮後兵的,怎麼能上來就和對方的王庭交戰呢?”
所以劉仁軌的意思是——
“我們打糧倉!”
第112章
打新羅的糧倉?
比起直接將刀架在金法敏的脖子上, 這好像確實要有“大國風範”得多。
在他們已經拿到了征發糧草許可的情況下,由他們親自去拿,還算是給新羅省點麻煩呢。
一想到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孫仁師當即目光一亮,“好,就打糧倉。”
可問題來了, 到底要打哪個糧倉呢?
大唐境內,光是洛陽周遭就有若乾個糧倉, 以滿足水陸運輸交彙於此的需求。
這新羅卻隻是區區小國,並不需要在金城地界上就建造數個糧倉。
聽他發出這個疑問, 卓雲答道:
“劉長史在拜謁新羅王城之前已問詢清楚了, 從我們此刻所在的位置出發,有兩座大型糧倉。一座建在兄山江沿岸,幾乎和新羅王城兩相對望, 隻隔著一道王城以北的北川。”
“另外一座則建在太和江以北,距離新羅王城要更遠一點。”
阿史那卓雲沒繼續說下去了, 等著孫仁師做出一個選擇。
無論是她還是劉仁軌都不擅長水戰,並不適合於在這種細枝末節處還非要插手。
相比之下, 這是孫仁師更為擅長的東西。
他對於整體戰局的判斷或許不如李清月,可對於自己麾下的人到底有幾斤幾兩,他還是心中有數的。
聽完這兩句,孫仁師果然麵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兩個糧倉都在河流沿岸很正常,因為這兩條江都能通向入海口。
恰好新羅的產糧地幾乎都在東部, 可以經由水路減少運輸中的消耗, 最後彙聚在這兩個糧倉之中。
按理來說, 他們打哪一個糧倉都行,甚至打太和江的那一處還能減少與王城戍衛軍的交鋒, 那麼若是出於最理智的選擇,就應該打後者。
但與此同時還出現了兩個問題。
一個便是,那處糧倉在新羅剛剛遭逢王位更迭的情況下,會不會乾脆選擇減少糧食儲備,以防有人將其奪取,而後武裝隊伍。
要是精心策劃了一場襲擊卻撲了個空,那他們所要起到的威懾作用也就蕩然無存了。
另一個是,在有兩個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了簡單的那個,會不會被新羅人以為,這是大唐在從中避戰呢?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給對方以教訓,孫仁師就絕不甘心出現這樣的情況。
若是時間尚多,他還能慢慢抉擇。
偏偏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片清光皎潔,他們若要劫糧,就在今夜!
他朝著周遭的船隻看去,舉目四望之間,唐軍所用的海鶻戰船、樓船和艨艟鬥艦,都在海上變成了一個個看不清的黑影,卻也像是一隻隻蟄伏在海麵上的巨獸,昭示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而這又何嘗不是孫仁師的信心由來。
他咬了咬牙,出聲回道:“打王都附近的那個!”
他要將新羅人震懾住,讓他們絕不敢在高麗之戰期間乾出拖後腿的舉動,所以,他要給他們一場足夠震撼的戰事!
“傳我號令——”
他話音響起的那一刻,主艦樓船的頂上燃起了熊熊火光,正是示意周遭船隻備戰的信號。
也當即有傳令兵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跑了過來,快速地在這位主帥麵前站定。
“海鶻、艨艟先發,奪取兄山江口船塢!”
“樓船壓陣,坐鎮江口!”
阿史那卓雲朝著樓船之外望出去,就見數隻小舟被從船上拋到了水中,負責傳令的士卒相繼登上小船。
而後隻見得水麵上一道道由船隻行駛劃出的波紋,通向了每一條戰船。
但還沒等這些號令兵抵達,那些戰船就已經因為接收到了備戰信號,從原本的死寂一片變成了士卒腳步聲頻起。
那些海上巨獸都活了過來。
“參軍也請換身戰甲吧。”孫仁師給卓雲指示了方向,自己則快步往樓船最頂層走去。
卓雲沒有一點猶豫地找了件和她身量相仿的士卒盔甲套在了身上,又取來了一副弓箭。
等她做完這番準備,本應該平靜的海麵已徹底動了起來。
先發的海鶻與艨艟都已辨明了方向,朝著孫仁師話中所說的兄山江口行去。
而她所在的這艘樓船,隨後開始了移動。
當卓雲找上他的時候,孫仁師正比較著手中的羅盤和地圖,感慨著這羅盤的妙用。
這進攻港口的作戰,稍稍偏移出去一點方向,都可能要花費不少的時間將航線給掰回來,現在卻多了一層保險。
而此物就是在孫仁師出兵之前,由李清月交給了他。
雖然大都督說是由太史局所做,但孫仁師就是有種直覺,這大概還是她的所為。
聽見阿史那卓雲的腳步聲,他回頭看去,問道:“你打算留守港口還是前往糧倉?”
“當然是去糧倉!”卓雲不加考慮便答道,“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會海戰的樣子嗎?”
孫仁師朗聲一笑,“好,那就跟緊我走。對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又將笑意一收,“我們搶奪糧倉,不會影響到劉長史的安全吧?”
阿史那卓雲雖然也有幾分擔心,但想到在她離開之前劉仁軌的告知,又果斷在此刻搖了搖頭,“不必擔心,長史心中有數。”
“那就好。”
孫仁師朝著前方還不見岸的黑夜看去,目光灼灼,“有這句保證,我就敢在那裡大展拳腳了!”
樓船劈波斬浪而前,發出劃破長夜的水聲,又或者這其中還夾雜著海浪翻湧。
直到一刻鐘後,前方隱約出現了岸邊的輪廓。
但在樓船真正看清岸邊情況的時候,那頭的交鋒就已經先一步到來。
唐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到了!
新羅把守江口船塢的守衛隻聽到了一陣夜間的異常動靜,就已經被一支船頭發出的巨型箭矢給撞下了望樓。
與之同來的,還有更多的重型箭矢,自四百步之外飛射而來,在一瞬間撕破了此地的平靜。
“敵襲!”
“敵——”
後頭的第二句呼喊沒能被及時發出。
隻有箭矢破空的同時,號角聲在夜色之下響起,讓人匆忙趕來防衛。
可顯然,新羅對於海上敵人的戒備不足,讓他們根本沒想到在海域上設置足夠多的巡航船隻,所以當唐軍的海鶻戰艦如履平地衝到那船塢之前的時候,他們已來不及了!
新羅以為周邊的海島小國儘數臣服於他們,而倭國隻會先考慮解決百濟的問題、高麗則要和大唐作戰,於是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麵前,他們毫無疑問地反應慢了半拍。
或許這一出入侵江口的交戰,幾乎在發起攻勢的一瞬間就已經注定了結果。
留守在港口這處的新羅士兵不過千人。
他們原本還能依靠著船塢水寨的戍防屏障,阻遏敵軍船隻進入兄山江內,卻偏偏遇上的是一群頂配的戰船。
艨艟鬥艦飛快地撞出了一條出路,也不知道到底是戰船船頭開的道,還是其上的弓弩手表現絕佳。
新羅兵卒意識到來人不好對付,卻更為驚懼地發現,在這些已經很是凶悍的戰船後頭,居然還有那樣數座樓船。
一名士卒下意識地就將手中的火把給丟了出去,意圖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況下,趕緊跑去附近的州府報信。
可幾乎就是在他將火把丟出去的那一刻,一支長箭遙遙而來,飛速射穿了他的後心,將他擊殺在了當場。
“好箭術!”孫仁師毫不吝嗇地比劃了一句誇讚。
這一箭以重弓發動,淩空飛射,射的是那火光邊上閃過的黑影,比起尋常的射箭來說要難得多,足以證明這位參軍的真本事。
卓雲卻隻搖了搖頭,並未因此居功。
比起她這一箭,水師登陸的交戰無疑更有一番震撼。
陸續駛入水寨圍欄的戰艦繼續在朝著岸上發出攔截的攻擊。
而在所能見到的地方,艨艟艦上的不少士卒,已經乾脆選擇跳入了水中,頂著皮甲與刀劍的負重攀爬上岸,直接與那些試圖逃竄的新羅士卒扭打交戰在了一處。
負責戍防的新羅兵卒裡倒是有些聰明的,直接點起了火箭朝著此地飛射而來。
可他們又怎麼能在夜色中看到,這些海鶻戰船和艨艟鬥艦之上,其實都包裹著一層牛皮,隻見得箭矢紮在了上頭,卻不見有火起。
甚至更多的箭矢直接與船身發出了碰撞後掉進了水中。
這些東西根本沒有阻止唐軍戰船往前推進,反而隻見海鶻的踏輪不斷轉動,讓它們像是一輛輛特殊的戰車撞了過來。
這樣的一幅畫麵,無法不讓這些新羅士卒愈發感到恐懼。
在恐懼抵達極點的時候,他們口中喊著那些唐軍辨彆不清的字眼,朝著遠處奔逃而去。
這其中或許會有僥幸脫逃的,但其中更多的,還是倒在了追兵的刀劍之下。
“不必追遠了。”孫仁師隨即下令。
糧倉又不在此地,他們將此地的新羅士卒趕儘殺絕有什麼意思。
他們接下來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換船!
孫仁師毫不遲疑地拽緊了繩梯跳下了樓船。
這個換船舉動勢在必行。
哪怕是規模最小的艨艟,也很難在那江上行駛。
誰讓這些能用於海航行駛的船隻吃水都不淺,若是行在江中,難免發生觸底的情況。
所以他們此刻要做的,是留下了一部分人把守船隻,順便將周遭新羅州府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而其餘之人,則迅速換上了船塢之中的小船。
當然,這些被稱為“小船”的,其實也是新羅軍中的運輸船,隻是要相對來說體型小些而已。
不過相比於能坐上六七百人和進攻器械的樓船,這些隻能坐二三十人的運輸船,就顯得太小了些。
阿史那卓雲早已將弓收起,緊跟上了孫仁師的腳步,隨同他坐上了其中一艘運輸船。
剛一上船,就聽到他抱怨了一句,“嗬,哪個家夥剛才往這艘船上射了一箭。”
孫仁師拔下了船上的長箭,一把將其丟進了水中,朝著前頭頓住腳步的士卒後背一推,“趕緊開船,剛才樓船壓陣才要慢一些,現在就要做衝鋒在前之人了!”
“將軍,您還是小心著點吧。”那士卒也跟著接了一句。
但他說歸這麼說,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點不慢。
這些海軍執掌起大船嫻熟,換到這河流水道上也是一點不差。
在外頭船塢後方小城易主的同時,一艘艘運輸船已滑入了兄山江水道,直奔新羅王都,不,應該說是直奔糧倉所在而去。
提防岸上冷箭的同時,並沒有影響這些連綴成行的小船都默契地在船尾點上了一支火把,以防在晦暗夜色中出現船隻追尾的情況。
以至於打眼望去,在這河道之上,竟像是有一二百點星火排列成行,正在快速地移動。
像是要在江上形成一條火焰長繩。
……
“那是什麼東西?”
沿江哨崗之上的守夜人就是看到的這樣的畫麵。
夜間行船的情況極為少見,更何況是這樣的動靜!
若是真有什麼特殊的運載安排,早就應該朝著兄山江沿岸的哨兵通告,以防出現誤傷,而不是在此刻突然到來,讓人隻覺鬨鬼一般的驚駭。
其中一個士卒當即跳下了哨崗小樓,朝著江邊揮動火把,可明明那船隊起碼有三千人,卻沒有一個對他給出任何的回應。
反而是他憑借著那一點閃過的火光驚覺,那些船上的人穿著的,並不是他們的盔甲。
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他們的自己人!
在意識到這個可怕的事實後,他當即魂不守舍地朝著距離他最近的駐兵之地衝去。
可當此地的駐兵想要做出應對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慘烈的事實。
今夜江上無風,而那些航船又已經快速過境,在其全速行駛的情況下,新羅出產的馬是跑不過它們的。
或許唯獨能夠讓他們有機會做出阻攔的,就是判斷出這些航船的方向,直接抄近路!
駐紮在此地的將領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麵對的可能是一個最為艱難的抉擇。
但不管怎麼說,先將情況想得最壞總是沒錯的。
“來兩個人,和我一起到王都報信!”
這種意外已經不是他們能夠解決的了,反正無論如何都要告知於大王,那還不如省略掉其他步驟。
這樣的一幕不斷地出現在沿江的各個哨崗。
孫仁師朝著後方望去,發出了一聲嗤笑,“參軍信不信,這些人絕沒這個本事及時在水上攔截索道阻止船隻通行。”
卓雲回問:“為何做出這種判斷?”
孫仁師答道:“因為他們連奮力攔截下一條小船的行動都沒有。要麼就是缺了膽子,要麼就是缺了判斷。”
總之,無論是因為哪一種,這對於他們的返航都是一個莫大的好處。
這條水道之中的江中小島不少,好在對於老練的水手而言,月光之中的水色深淺也足以讓他們判斷出航路。
阿史那卓雲還在感慨著術業有專攻,就見孫仁師忽然朝著前方站起。“你快看前麵,是不是快到了?”
船隻先前經由過一次轉向後,就行入了一片盆地之中,而後是一片稍顯開闊的平原。
而再往前去就又是山了。
其中即將在左手邊見到的第一處山頭,就是與新羅王城緊密結合的南山。
而在他的視線之中,已經隱約能見到夜幕之中的山頭影子。
這意味著,他們的目的地已將到了他們的麵前。
見卓雲也認可了他的判斷,孫仁師疾步跳到了船尾,快速地揮動起了船上的火把,做出了個讓後方運輸船減速的信號。
但也幾乎就是在他做出這等舉動的時候,沿岸發出了一聲異常淒厲嘹亮的警報之聲。
孫仁師目光一凝。
這大概率不是他們先前觸動的警戒將消息傳到了此地,而是這臨近王都之地,哪怕是到了夜間,戍防也要比其他地方更為嚴格,他們又不是在黑燈瞎火之下行船,也就自然會有人在發覺了水上異常後,直接做出了召集人手的回應。
但那又如何呢?
麵對著這等匆匆展開的反擊,孫仁師一麵身形緊繃蓄勢待發,一麵也毫不掩飾自己繼續進取謀奪糧倉的決心。
臨近他所在位置的航船都聽到了一句清晰的命令——
原本隸屬於艨艟的士卒,都在換船之時帶上了弓箭,現在,立刻行船攔截在北川之上,以最快的速度燒掉河上橋梁。
其餘眾人,佩刀。
“隨我奪取糧倉!”——
距離那頭不遠的地方,金法敏就在王城之中睡著。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劉仁軌這個討債之人到來,又告知了百濟那頭的局勢再次有悖於他的預期,他睡得很是不安穩。
而在他這輾轉反側卻又並未直接醒來的夢境裡,他居然再次看到了殿前的一幕。
但這一次有點奇怪,舉起那把刀的不是劉仁軌,也不是與他同行的突厥女將,而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將軍。
他看不清對方的麵貌,隻能隱約感覺到對方的年齡應該不大。
或許是因為他覺得夢境之中安全,當對方說出那句“下來一觀”的話時,金法敏居然像是著了魔一般,直接朝著下頭走了過去。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那把長刀竟精準無誤地朝著他的腦袋上砍了過來。
夢境是他的,他的身體卻像是個木頭一般直接僵硬在原地,沒有辦法移動半步,隻能眼看著那刀鋒越來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成為第二個鬼室福信。
“啊!”金法敏發出了一聲驚呼,滿頭冷汗地坐了起來。
然而還沒等他平緩過來心緒,他就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警報聲,在迅疾的傳播中響徹了整座王城。
同時還有匆匆行到他寢宮之外的腳步聲。
以及一句緊隨而來的焦急奏報,“大王,不好了,敵襲!!”
有敵人來襲了!
早將王都防衛交給大將軍的金法敏,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聽到這樣的一句。
他當先想到的便是,國中的反對勢力是不是聯合了宮中的哪一方內應,一路突進到了王宮周遭,意圖發起政變。
可在他匆匆披上衣服,被下屬拱衛著登上王城高處,見到的卻是北川之上小舟往來,三道木橋全在燃燒著熊熊大火。
在這場麵中誰都可以判斷得出,王都顯然不是他們進攻的目標,反而是北麵的一處喊殺爭鬥之聲,好像在間隔如此之遠的情況下,也能傳入到他的耳中。
金法敏的臉色頓時一白。
王都周遭有哪些東西他清楚的很,而那交戰的中心——
正是糧倉所在!
他一把拽過了身邊的侍從,厲聲問道:“大唐使者何在?”
第113章
不怪金法敏在意識到這出變故的指向目標乃是糧倉之時, 發出了這樣的一句質問。
他白日裡才在金庾信的建議之下,對劉仁軌給出了一個願意奉上糧食的許諾,隻是需要讓他朝著新羅各州征調, 給他一點時間,晚上糧倉就遇到了這樣的一出襲擊。
換了是誰,都會產生一個聯想——
這是不是唐軍不滿足於他意圖拖延時間的舉動, 決定自己來取了?
可……可是沒道理啊。
他們是如何能做到有一支兵馬直接殺到王城之下,甚至來得如此之快的!
總不能真是那需要糧草供給的水師真從百濟港口徑直行船到了此地, 就是和劉仁軌前後腳抵達的吧?
夢中驚醒,讓金法敏的頭腦還有些混沌。
偏偏在此時, 還有一個他才聽過不久的聲音中氣十足地說道:“老夫正在此地, 不知新羅大王有何見教!”
金法敏循聲看去,就看到劉仁軌正帶著同行的十餘扈從緩步登樓而來。
自他臉上的神情和匆匆披上的衣服並不難看出,他好像也是被臨時喊起來的。
但比起金法敏此刻的樣子, 劉仁軌無疑要顯得體麵很多。
他挎著一把長劍在身側,與此同時, 在隨行扈從的手上拎著一具皮甲,仿佛此地的動亂一旦失控, 他隨時都可以轉而參與到作戰之中。
金法敏也很難不在這一照麵之間想到,在和劉仁軌會麵之後,他的下屬曾經來給他彙報過,這位“老將”所騎乘的乃是一匹當世神駒。
再配合上他當下的打扮,讓人愈發難以分清, 他到底是個文官還是個武將。
從劉仁軌沉穩異常的表現中, 金法敏也難以看出, 他到底是不是這一出的始作俑者,以至於他竟沒能留意到, 在劉仁軌後方跟著的人手中,其實還少了個最為關鍵的人。
也正是那個少了的人,將可以發起進攻的消息帶到了孫仁師的麵前。
金法敏是個慣來會審時度勢之人,當即回道:“我隻是在擔心外頭的動亂影響到了大唐使者的安危,所以有此一問。”
可麵對這句關切,劉仁軌的臉上沒什麼承他好意的神情,又或者隻是因為夜色才顯得不太分明。“您還是先將麻煩給解決吧,彆讓外人看了笑話。”
金法敏臉色一僵,隻能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朝著遠處看去。
王都的守衛軍已在金庾信的帶領下朝著這些賊寇發起了進攻,可偏偏就是因為敵方先拿到了足夠的船隻封鎖了河道,讓金庾信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將在倉促之間也難以扭轉戰局。
河上與岸上的弓箭往來中,也明顯是有備而來的一方更有準頭!
一見這樣的戰況,金法敏的牙都要咬碎了。
能有這等素質的士卒來頭不可能小,在周遭也就隻有這幾家。
當他親眼看到其中一艘小船靈活地自燃燒的橋梁之下穿行,借著火勢的遮掩一箭命中了王都一名將領的那一刻,這份猜疑已經達到了頂峰。
而幾乎是在同時,他聽到遠處糧倉的動靜已經越來越小,直到幾不可聞。
這意味著……
意味著糧倉已經易主!
“該死!”金法敏一拳砸在了麵前的扶欄之上。
他從沒有哪一刻比現在後悔,為何非要將最大的那個糧倉建立在北川和兄山江合圍的這一片,而非如同金城的另外一個糧倉一般,就修建在王宮之下。
更麻煩的是,在對岸的那一個糧倉為了便於接送其他地方送來的糧食,儲備了比王城中更多的糧食。
那個數額的糧食若是沒了,和一刀割了心頭肉根本沒有區彆。
但他又不免有一瞬在想,他是不是該當慶幸,這些搶掠糧倉的來客要的隻是糧食,而不是一鼓作氣地殺入王宮之中來要他的命!
不過說不定,河對岸的那些“悍匪”還覺得殺他不劃算呢。
孫仁師一邊聽著北川之上的開戰,一邊已直奔糧倉而去。
戍守於此地的兵將人數其實不少,奈何遇上直撲此地的水師精兵,幾乎毫無反抗餘地。
阿史那卓雲也終於知道了,孫仁師為何要選擇艨艟和海鶻之上作戰的水師參與到這奪糧之戰中。
這兩類船隻本就比樓船更容易出現和敵船碰撞,進而短兵相接的情況,也就意味著——
鳧水、行船和箭術隻是他們的其中幾個長處而已,他們的格鬥能力也毫不遜色。
糧倉內外的守軍像是被淹沒進了唐軍的人潮之中,很快消失了聲音。
糧倉的數個大門都被快速撞開。
而後便是軍中的簿曹文官先被士卒們護送了進去,將其中的賬冊和實際庫存快速做個校對。
孫仁師還沒在外頭站多久,就看到一名下屬匆匆來報:“糧倉中合計二十二萬石的存糧,比起原定的十萬精糧稍多了些。”
“多了?”孫仁師偏過頭來狐疑看去。
但很顯然他質疑的根本就不是新羅為何還能有這個數額的存糧。
而是——
他一把自下屬的懷中奪過了那賬簿,“什麼多了?”
在他順手將賬簿翻了兩頁,見刊載的數額確實略超過二十萬石後,一把將其給撕碎在了當場。
還隨即朗聲答道:“那新羅王自己都說了,需要從其他各地調度糧草過來,才能供給唐軍所用,說明這糧倉之中的存糧應該是不夠二十萬石的。那我們全部取完,也沒到他許諾提供唐軍的數額才對。”
他又低聲嘀咕了一句:“再說了,就按金法敏早年間來長安的行事作風,這小子也未必樂意將被我們打劫的事情說出去。”
他這話一出,其餘兵卒哪還有什麼顧慮,直接朝著糧倉有秩序地撲了過去。
“對了,”他又高呼一聲,“把糧倉附近的船塢也給搶了,儘快讓船下水。”
這些被他們搶來的運輸船,承載的負重隻有六百石,以他們這趟帶來的一二百艘船,居然還裝不下。
可來都來了,總不能還給對方留餘糧,那多令人心痛。
要搬,就給他統統搬走!
眼見孫仁師麵不改色地一條條下令,阿史那卓雲終於忍不住發問:“介意我問個問題嗎?”
“你說。”
“孫將軍早年間真的不是……出身嗎?”
卓雲本想說匪寇二字,又想起來,孫仁師的年齡不如李唐建國時間大,應該幾乎沒經曆過隋唐交接的動亂,而他這南衙十二衛的身份,也顯然是靠了正兒八經的家族門蔭。
更何況,孫將軍此人對形象的注意,也顯然不是土匪當有的。
但饒是她將那兩個字吞咽了回去,孫仁師還是聽出了她的畫外音。
他笑道:“那倒沒有這麼誇張,至多就是,早年間長安鬥雞走狗的膏粱子弟裡,論權勢我未必排得上號,但若論起會玩來我得在第一列。”
孫仁師驕傲地吹了聲口哨,又忽然朝著遠處喝道:“動作都快一點,最多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
喊完了這一句,他才轉頭接著說道:“可惜囂張到二十來歲,就被丟去南衙十二衛中訓練了,你也是知道我們這一支的,這個孫字是拔拔氏漢化而來,我祖父最煩有人說我胡人脾性,成天讓我端著個形象。”
“還得是大都督有意思,能讓我發揮一下真本事。之前我還覺得她年齡小,不像是來戰場上乾實事的,倒是我有眼無珠了。”
他剛說到這裡,忽然疾步朝著糧倉的方向走了過去,“我說你們,平日裡我也沒少著誰的飯吧!這次拿的還是我們水師的軍糧,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扛不起糧袋嗎?”
他這樣子,真像是要去自己給士卒做個參考一般。
但在一番斟酌之下,他又變更了方向,將此地的調配交給了卓雲後,自己直奔北川那頭而去。
糧倉的存糧超出了他的想象,那要拖延住的時間就更多了。
他得再給那些新羅守軍以一個教訓!
反正他離開這片,也並不影響此地的士卒動作愈發加快。
以五六人為一組的隊伍快速地將糧倉中的糧袋裝到推車之上,一批批地朝著靠岸的船隻上推去,推車不夠的就自己來扛。
也不知道到底是將軍親自去前線攔人,還是那“水師軍糧”四個字,徹底激發起這些士卒搬運的動力。
卓雲看著麵前的畫麵,既覺熱血在心頭沸騰,又忽然有點期待,若是由她來領兵的話,麾下有著自己人,到底會是個什麼樣子。
以她如今這個大都督府錄事參軍的位置,因能涉足兵事,也就理所當然地能組建一支隊伍。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人數還不多,就連她得到敕封的時候,詔書中都沒忘記提及她的父親,但越是親身體會戰場風雲,她也就越是慶幸於自己跟對了人,也起碼在如今有了一個起步的機會。
“將一部分空船開到那頭的水上,再倒點油上去。”她突然朝著其中幾個負責把守之人吩咐道。
因孫仁師已經將此地的指揮暫時交給了她,她又代表著熊津大都督對於這出行動的態度,這幾人當即行動了起來。
在糧倉之中的所有糧食,連帶著又增加進隊伍的一百多艘船隻儘數歸隊的時候,卓雲毫不猶豫地以火把點著了空空的船塢。
“走!”
船塢起火的信號足以讓孫仁師看到,用最快的速度撤離此地。
比起再讓人前去稟告,這樣要快得多。
她也已先跳上了其中一條船。
六百石的負載還不至於讓船隻的行進變得艱難,但比起來時確實要笨重得多。
絕大多數的士卒也都需要將勁用在協助船隻前行上。
好在,他們的追兵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當他們沒能儘快越過北川,對這夥搶劫糧倉的人做出了攔阻的時候,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就已經輸了。
而當北川上的航船穿過了那些在水麵上排成一線的船隻“障礙物”時,一支支火箭紮在了那些被倒了油的船身之上,頃刻間就在這支大型劫掠隊伍的後麵留下了一道燃燒的火牆。
江水在這一帶原本就流速不快,以至於在船身的隨水流動中,這些被作為阻擋的船隻漂動得越發不規則。
金庾信剛剛駕船來追,就險些撞上了其中一艘。
這片刻的攔阻已足夠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船隻消失在了那道火焰的屏障之後,又因為離開乃是順流而下,速度比之來時有快無慢。而在那些船隻的後頭,借著火把的映照,還能看到一張張蓄勢待發的弓箭。
仿佛隻要他意圖追擊上去,就會給他以致命一擊。
他不甘心啊!
這明明是王都之下,就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居然遭到了這樣的一場夜半突變。
但還沒等他下達追擊的號令,他就忽然聽到在後頭傳來了令官的聲音:“大將軍!大王讓您即刻收兵。”
金庾信臉色一沉。
若是收兵,那就真的沒有挽回餘地了!
可既然命令是大王發出的,他也隻能照辦。
在朝著王城方向走去的時候,他一路陰沉著臉色,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到,在明日的金城街巷之中,對於糧倉被人搶劫一事,到底會有多少閒言碎語。
但他也在同時意識到了,當對方以這種從容的方式撤離的時候,他們就算還有繼續追擊下去的兵力,也隻能將事情停在這一步了。
不能打了……
像是他這樣親自和人交戰的將領,顯然要比金法敏清楚他們的敵人到底是誰。
尤其是當對方發號施令的聲音也能傳到他耳中的時候,更是讓他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那是大唐的精銳水師!
當他們以三千多人奇襲王都,對著糧倉動手的時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推斷出,這一趟前來的水師不會小於七千之數。
而這個數字出現的同時,也意味著,還有一批他們新羅人根本不想看到的強大海軍,已經抵達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所以無論是出於對大唐本身的畏懼,還是不敢和這樣規模的大唐海軍作戰,都讓他不能再打下去。
他現在能做的還有什麼?
大概就是儘快清點出今夜新羅遭逢的損失,然後彙報到金法敏的麵前。
金庾信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苦笑。
對方的那名將領,甚至敢忽然加入戰場,在混戰中冒頭意圖刺殺於他。雖然未曾得手,卻已經讓他心中膽寒,不敢擅動。
若是大唐將領人人都是這等渾不要命的做派,他到底是出於什麼誤解,才敢說出他們能對大唐使者采取拖延政策這樣的話呢?
可即便因為唐軍的到來認清了現實,在聽到接連彙報上來的一係列損失後,金庾信和金法敏相顧而望,還是無可避免地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和苦悶。
二十二萬石的糧,就在一夕之間儘數不見。
那是二十二萬石,不是兩萬石!
就算在王宮和另一處大糧倉處合計還有十多萬石的糧食,他們的庫存也愣是少了三分之二。
連帶著消失的運輸船也足足有三百多艘,同樣有著不菲的價值。
一想到這些船已被開到外海,在其上的軍糧被裝載到海船上後便會被放棄,可能未必能被找回來,金法敏就隻覺眼前一黑。
不,不止,他還有彆的損失。
今夜戰事之中光是王都附近的傷亡就有一二千人之多,這還是在他暗示之下不要搏命進攻的結果。
這些……可都是完全效忠於他金法敏的部從啊!
隨後到來的還有兄山江入海口船塢的奏報,此地的駐防士卒傷亡同樣不小,而唐軍的小船到底是從何處劫掠得來,也已有了解釋。
船塢修補也是一筆開支。
哪怕在一日後他忽然聽聞,在太和江口的船塢處,忽然被送回了一批運輸船,也並沒讓金法敏感到任何一點劫後餘生的高興。
在這些船塢守軍的話中他聽到,那些歸還船隻的士卒登上了其中幾艘被他們保留下來的小船,朝著海外行去,隨後登上了距離岸邊不遠處的一艘艘海上巨獸。
他們也不知道在那些船上到底還有多少人手,隻知道這些船像是夢魘一般忽然到來,又最終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裡。
而在這一日之中,王都的百姓對於糧倉被劫也已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
更麻煩的是,當戰事隻波及到糧倉而非是王城之中和周遭百姓的時候,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更應該做的是罵新羅國君無能,而不是罵那奪糧的唐軍。
何況,誰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唐軍呢?
金法敏剛剛答應了要為唐軍準備二十萬石的粗糧,若是他不打算違約的話,唐軍是沒有出手搶奪必要的。
“大王。”
金法敏強撐著麵上的困倦和怒火,朝著來人看去,疲憊地開口,“又發生了何事?”
“大唐使者求見。”
“他還有完沒完了?”金法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
要不是他不敢和大唐翻臉,在夜間和唐軍水師開戰的時候,他就該當把劉仁軌斬了祭旗。
可那人也不該蹬鼻子上臉到這個地步,在這個時候又找到他麵前來。
一想到劉仁軌很有可能會來上一句“這個取糧的許可,難道不是你自己給的嗎”,作為對他的回應,金法敏就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憋著一團火氣,在下一刻就要以吐血的方式噴出。
反倒是金庾信已先一步從昨夜的打擊之中緩過了神來,從旁提醒道:“先聽聽看他要說些什麼吧。”
金法敏深吸了一口氣,“讓他進來。”
這一次登堂的劉仁軌不僅沒有帶刀,也沒有帶劍,可在他朝著金法敏拱手作禮後,他卻說出了一句更為夾槍帶棍的話,“昨夜新羅糧倉遭災,作為大唐來使,我有一話想問——”
“新羅王應該不會趁著剛過秋收,強行提高百姓的賦稅以填補虧空吧?”
金法敏故作鎮定,“使者何出此言!”
劉仁軌麵色莊嚴,凜然生威,“此舉有前朝覆滅為證,我大唐不做此事,也希望友邦莫行此道。若是因大唐征發軍糧之事,讓大王不得不有此一舉,那就更為不妥了。所以我方願意將這筆軍糧支出改為三萬石,隻需在兩個月內由專人運到前線即可。”
金法敏:“……”
他的麵色變幻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嘴裡憋出了一句話,“這是自然,也多謝上國體恤了。”
但在這句話說出的同時,金法敏的心中卻早已罵罵咧咧了。
劉仁軌他是真敢說啊!
什麼叫做新羅糧倉遭災,他們願意將新羅上貢的糧食改成三萬石?
那分明是在他們已經進行了一次打劫後還不知足,要再進行一番搶奪。
可這句話,又何嘗不是一句威脅!
金法敏這個剛剛上台的新羅國王,是因為兵權在手,又有大唐的助力,這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
因他不是聖骨,所以他不能失去民心。
因還有倭國和高麗在側,他不能失去大唐的支持。
這就意味著,正如劉仁軌所給出的說法一般,他不能將這筆糧草的損失直接扣在唐軍的頭上。或許民間可以有這樣的猜測,但起碼在明麵上他不能這樣說。
他也不能因為這筆糧草的損失,貿然從秋收後的民眾手中掠奪。那麼相比之下,迎戰高麗的唐軍願意減免軍糧,和他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他隻能吃下這個啞巴虧,將這件事情定性為海寇劫掠!
這二十二萬石軍糧,就算是他白白給唐軍的支援了。
……
當送走了劉仁軌後,金法敏頹然地靠在王座上,目光有一瞬放空。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金庾信才聽到金法敏說道:“你說,我和大唐玩什麼心機呢?”
他不想給,但唐軍可以直接來拿。
他想要百濟的土地,唐軍也可以不許他插手,在他撤兵之後自己平定百濟的動亂。
金庾信也同樣有些後悔,開口答道:“我此前不該給大王提出這個建議的。”
這意味著,就算金法敏不願意吞下這口窩囊氣,非要將唐軍舉動公之於眾,唐軍也早已有了個新羅官方給出的借口。
金法敏擺了擺手,“罷了,這不關你的事。”
這個決定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做出的。
在已經有了物質損失的情況下,他不能再和國中的頭號權臣關係弄僵。
“隻是要勞煩大將軍做一件事了。”
金法敏像是經過了長久的權衡,最終還是給出了這樣一個決定:“半個月後,你就帶著一萬兵馬以及五萬石軍糧北上協助大唐作戰吧。”
在險些直麵唐軍壓境的危機之後,他必須做出點什麼來彌補這份關係!
再怎麼想要漁翁得利,也得先活著才好!
第114章
金法敏的這個決定一出, 不能不令人為之愕然。
他這是要在已經損失了一大筆糧草的情況下,再度損失一筆五萬石的軍糧,甚至要派遣出一批出征的士卒。
對於剛經曆過一番打劫的新羅來說, 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明知道金法敏的這個決定確實有其必要,金庾信依然不可避免地在這一刻,隻覺心頭壓著一塊巨石。
“大王……”
“你不必勸我了, 眼下我們確實還沒有自傲的本事。”
昨夜,或者也可以說是今天淩晨的這一場交手, 就已經給他上了一課了。
唐軍能稱霸中原,果然有其道理。
金法敏以手扶額沉思良久, 忽然又從手邊的一疊文書之中, 將那張原本修改後用作先王祭文的稿紙給找了出來。
他的目光在一度被寫毀的太宗二字上掠過,當即伸手將其撕毀在了當場。
終有一日,他要將這個廟號加諸他父親的頭上, 但——
絕不是現在。
“我們還沒這個資格和大唐叫板,之前貿然撤兵, 希望大唐能看在我們做出的貢獻上多給一點好處,已經是個錯誤決定了。就當之前的損失, 是為了彌補我們的過錯吧。”
沒能審時度勢,遭到對方的雷霆一擊,也算是他該吃的教訓。
金法敏話鋒一轉:“不過我們也不是真要完全吃虧。”
金庾信朝著他們這位上位不久的新羅王看去,並不難看見他臉上的躊躇滿誌。這意味著他不是真的要徹底對大唐退讓,而隻是要效仿中原古話之中的臥薪嘗膽!
若是如此的話, 他就放心多了。
他連忙問道:“不知大王打算如何?”
金法敏答道:“其一, 在替我禮送那位劉長史離開的時候告知對方, 新羅願意讓出北漢山城作為唐軍攻伐高麗的前線,但希望他們的指揮能給我方以協戰立功的機會。”
自百濟遭到大唐的進攻滅國後, 因反叛勢力都在百濟南部,最北部與高麗毗鄰的一帶幾乎都在新羅的掌控之中。
甚至還因高麗分兵北部備戰大唐,讓新羅將分界線往北推進了一些。
比如說,漢江之北的北漢山城,就落入了新羅的手中。
這意味著,高麗和新羅之間的界限已經被推進到了漢江一帶,甚至還是新羅稍占上風。
就像那北漢山城,已經在漢江之北。
高麗當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於是就在今年的五月裡,高麗派遣了一位將軍,率領高麗兵和靺鞨部的兵卒一並攻伐北漢山城。
彼時的新羅其實就有撤兵示弱的意圖了,所以對於高麗的這出進攻沒報以太大的防衛希望。
而高麗還搶在前頭截斷了漢江,斷掉了新羅的糧道,更是讓北漢山城直接陷入了危機之中。
誰知道,老天似乎是在幫著新羅這邊,就在北漢山城即將被攻破的時候,高麗軍中忽然有流星墜落,又正逢雷雨天氣,以至於高麗人在驚懼之下匆匆撤兵,讓這座北漢山城到如今還在新羅的手中。
所以將其作為對唐軍示好的籌碼,並不會讓金法敏覺得心疼。
金庾信也聽得出來,大王的話其實在後半句上。
他要借此換來新羅立功!
兩人都很清楚,大唐很難將這等邊地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就算如今派遣出了一位公主作為熊津大都督,也不會改變他們的這個判斷。
新羅若能在其中立下足夠分量的戰功,而不是隻作為被征發的“打手”,便能名正言順地獲得土地補償。
這才是新羅之後繼續吞並半島之地的憑證!
見金庾信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金法敏問道:“現在大將軍應該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帶上人馬和軍糧了吧。”
這五萬石軍糧看起來是新羅向大唐請罪之後,在劉仁軌給出優待的三萬石軍糧基礎上又多加了一些,可實際上,更應該說是他們發兵本身要用的。
也是他們自己人的行軍保障。
金庾信當即點了點頭,“大王想做的另一件事是什麼?”
金法敏歎了口氣,答道:“幫我弄清楚,這位擔任熊津大都督的安定公主到底是什麼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既然他要收起之前的傲慢自大,那就確實不能對任何一個人小覷,尤其是這個仿佛空降的安定公主。
劉仁軌既是安定公主的老師,教導出來的學生橫豎也不可能是個善茬。
那劉仁軌在昨夜如此情況之下,居然還能跟自己同登高樓,觀望下方的戰況,一點不擔心自己的腦袋和身體分家,顯然不是光用藝高人膽大五個字就能形容的。
再加上那出水軍突襲搶糧的命令……
金法敏和蘇定方打過交道,覺得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蘇定方下達的命令。
水師也不可能貿然行動,隻有可能出自上級指揮。
這個上級是什麼人,已經不必多說了!
所以他必須儘快摸清楚這位安定公主的底細,更要弄明白,她到底打算在此地待上多久。
“這件事交給彆人去辦我不放心。”金法敏認真地朝著金庾信囑托道:“我隻相信你的眼力。”
方才還因北川交戰而沮喪的金庾信頓時振作起了精神。
在將劉仁軌送出金城的時候,他便一改頹喪之氣,將這句“發兵萬人,攜糧五萬石相助”“贈送北漢山城作為前線據點”的話說得無比誠懇,仿佛真是因為感激於大唐將原本需要提供的二十萬石軍糧改成三萬石,方才有了這樣的決定。
可劉仁軌雖是麵不改色地接下了這兩份好意,領著後頭的侍從一並離開了金城,卻在登上了孫仁師的海船之時,臉色稍稍沉下了幾分。
這個金庾信和金法敏啊……
孫仁師沒察覺到異樣,開口顯擺道:“那二十二萬石軍糧,除了其中一袋不小心在裝載的時候落入了海中,其他的都已原封不動地分裝在了海船之上,就等著您過來,我等即刻起航返程,將其帶到公主的麵前。”
“您不必擔心船上的負載增多,會讓航船出事。絕大部分糧食都裝在樓船上,這三層的樓船都是精工打造的,負載能力毋庸置疑。最多就是我們回程的速度會比來時稍微慢一點。但要我說這有好處啊!”
孫仁師調侃道:“若是您走陸路的話,可難保金法敏那廝不會想要反悔,半道上將您給截殺了出氣,走海路就沒這個擔心了。”
新羅的造船技術要想追上大唐,那得再進修個一百年!
孫仁師說到這裡的時候,仿佛才意識到劉仁軌的表情有些怪異,“您這是怎麼了?新羅還沒吃夠教訓?”
“不,我隻是在想金法敏和金庾信的表現。”劉仁軌低聲答道,“我也不覺得他會做出中道截殺的事情,反而覺得,此人還有點本事。”
新羅早前的兩任女王,和金法敏的父親金春秋,都是合格的守成之主,唯獨金法敏不太一樣。
他這種脾氣的人,若不能及時收斂,露出耀武揚威姿態,就會如同今日一般給新羅惹來大麻煩。
可若是他能在一夕之間醒悟蟄伏,那就是個需要戒備的敵人了。
他的目標可要比一般的新羅君王遠大得多。
但他還沒將這個猜測說出來,就聽孫仁師說道:“有本事又如何?能比得過大都督有本事嗎?起碼這一次,大都督敢直接出兵新羅,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不錯,他確實是有自省成長的機會,可大都督卻比他的年紀更小!”
“當然了,”孫仁師揚眉一笑,“我這人若真有這等與國往來的評判本事,也不會隻是個右威衛將軍了,你就當這話是我胡說的也無妨。”
“不,這還真不能算是胡說。”劉仁軌朝著他投來了一個讚許的目光。
他不由在孫將軍的這番話中,想到了自己那學生在這幾年間的成長,再對比過了三十歲的金法敏,便忽然覺得,這位新羅國君能否成長為大唐的心腹之患還未可知,反而大有可能要成為公主的磨刀石。
何況,他既然已從金法敏的反應中看出了點端倪,又何必擔心公主會對新羅疏於防備。
她是勢必要成為大唐棟梁的!
再說了,若要比趁手好用,水師有孫仁師,陸軍有黑齒常之這些百濟降卒,有正在努力從一個護衛往將軍發展的卓雲,也有戰事經曆不少的劉仁願,哪怕金庾信真是新羅名將,也隻不過是聽憑公主吩咐的一路人馬而已。何必擔心他掀起什麼風浪呢?
他以越發篤定的口吻說道:“你說得確實不錯!”
“那現在可以開船了?”孫仁師問道。
劉仁軌答道:“開船吧。”
開船,早日回到百濟境內,以圖備戰!
但大概劉仁軌並不需要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對這些剛剛經曆了一場劫掠之戰的士卒來說,在幾乎沒出現傷亡的情況下,就能夠運載著滿船的糧食回程,等同於是在他們的作戰履曆上,增添了格外光輝的一筆。
一想到沿途之間還要消耗糧食,他們便巴不得能早日回到岸上,手上的動作比平日裡還要快得多。
就是……在這船行飛快之間,孫仁師忽然看到卓雲往其中一個方向指了指,意識到在那裡擺放著的是他搶來的貢品。
他連忙一拍腦袋,朝著劉仁軌問道:“劉長史,還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於您。若是我不止劫了新羅的糧草,還把周邊一座島嶼向其朝貢的禮物給搶走了,該怎麼辦?”
雖說二十萬石的糧食都搶了,也不差搶這麼一點東西了,但怎麼說新羅現在都還算是大唐的盟友,他要是乾得太過分了,還是有點問題。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劉仁軌回他:“這不是好事嗎?”
孫仁師:“啊?”
劉仁軌從容答道:“這證明,金法敏確實可以將這件事的責任甩給海盜了。”
他有一個有證據的台階下了。當然,在金法敏確定將此事扣鍋給海盜之前,會不會因此而更覺心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路唐軍水師反正是已按照計劃向南而行,繞過了半島的南端,回到了百濟的沿岸。
當船終於在泗沘城附近的港口著陸之時,距離他們出發,正好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
劉仁願接到了海邊哨崗的報信提醒,早已等在了此地。
他一邊令人協助從船上卸下一部分軍糧,一邊朝著闊彆半月的同伴說道:“你們回來的可真是時候,大都督剛好結束了雨述郡的軍糧收繳,在前日折返的泗沘城。”
“那我們離開這幾日沒出什麼問題吧?”
聽劉仁軌發問,劉仁願連忙答道:“能有什麼問題?”
要真出事了,他可沒這麼好的心情來迎接。
“百濟叛軍之中,無非是尋常兵卒和僧侶。其中前者有黑齒常之壓製著就不容易生亂,還被大都督以那等方式規勸秩序,都快成半個府兵了。”
“至於後者嘛……百濟境內的種種都是百廢待興,所以這些僧侶不僅享受不到特殊的待遇,反而要投身到造路修橋的行動之中,也沒這個精力折騰事情。”
一旁的孫仁師想了想關中的僧人表現,奇道:“那他們就沒人直接鬨起來?”
劉仁願回道:“鬨,肯定是有人想鬨的,然後大都督就說,昔年我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求取真經,曆時十餘年,其間未曾有得享富貴的機會,在他回到長安後,更是輾轉於翻譯經文、傳播教義、引人向善等事務中,未曾有一日閒暇,在隨同天子巡幸洛陽的時候,還將他的弟子們派遣到大都督的手下,在洛陽宮城前修造了一座大橋。”
“以她看來,這才是佛教正宗弟子的表現。他們若想前往中土進學佛經要義,想入駐大慈恩寺,那就得按照玄奘弟子所經曆過的磨難考驗一個個來。”
孫仁師:“……光是靠著這個還不足以說服人吧?”
畢竟,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種舍身覺悟的。
“當然不夠,當場就有人懇求大都督,既然大唐已經平穩地將泗沘城給接掌了過去,能否就讓他們在城中佛寺繼續進修,也算符合大都督話中所講。”
劉仁願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捂住了半邊臉。
孫仁師怎麼看都覺得,這位左驍衛將軍這會兒不是在覺得牙酸,而分明是在憋笑,趕緊推了推他:“你就彆賣關子了,趕緊說吧。”
劉仁願道:“公主說,亂世與治世若要一概而論的話,可見他們的本事學得不太對。那可不得了了,大約是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原,又從中原傳到百濟的過程裡滋生邪。教了,於是直接讓人把他押解下去,強行還俗、征兵、爬山訓練了。”
劉仁願想到當時公主的那個表現,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
“好一個邪。教啊,她說,百濟的佛教大多是自南朝梁武帝時期傳入的,可那個梁武帝先是放縱寺廟大肆蔓延,後將自己舍身佛教,讓大臣將他贖回,以至於勞民傷財、天怒人怨,最後在侯景之亂中被餓死,可見這些經義傳入百濟,必定是有糟粕之處的。”
然後她就拉著那道琛和尚,把這些僧侶也給考核了一遍。
這個考核比較簡單,還想抗議的統統打為邪。教就完事了。
孫仁師扶額長歎:“這方法真是簡單粗暴。”
“但也管用啊!”劉仁願接道,“大都督也不是非要將他們所有人都一杆子打死,甚至對之前幫忙超度過百姓的兩名僧人,還有那道琛和尚都禮遇有加。她還專門提到,玄奘法師如今年事已高,身體又並不太好,其實需要多招收一批人手在旁協助翻譯經文,到時候還能從百濟佛教子弟中多選幾個過去。”
“她說這叫——”
劉仁願努力回想,又恍然開口,“叫進修名額。”
這出操作真是讓劉仁軌想到當年的洛水之前。
是安定公主乾得出來的事情。
總之此地的人是都安分了,而李清月也有了足夠的時間繼續搭建她的地形模型。
當劉仁軌等人抵達的時候,恰好見到安定公主指揮著黑齒常之,將最後一座小城的模型放在位置上。
看著眼前一片起伏的山地水澤,李清月拍了拍手,露出了個異常滿意的笑容。
“老師你來看!”
劉仁軌剛一進屋,就被李清月給拉到了地圖前頭。
聽她興致勃勃地說道:“這樣便看得清楚多了。從我們所在的泗沘城抵達高麗首都的距離,隻有蘇將軍行軍路程的四分之一還不到,可惜唐軍依然不會選擇將主力押在這一路。一來是因為此前的百濟還沒有徹底變成我們的地盤,二來也是因為這虎飛嶺以及前頭一處處隘口、河流的阻隔,無法以重兵壓境。”
北地的河流還能在九月裡結冰,南麵的這些卻非要等到真正天寒地凍的十二月,再加上那道特殊的山嶺被安排了重兵把守,更不容易突破。
她們這一路就算要打,也沒這個機會直搗老巢,看看高麗給平壤都城起名叫做平壤長安城,到底是不是能同那關中的長安一般安定。
隻能——步步為營。
劉仁軌問道:“那麼公主在這半個月間分析出點什麼了?”
李清月伸手一指,話說得果斷:“首先,我要這個北漢山城做據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裡現在是歸新羅所屬,你們這趟用水師震懾了一番新羅後,要把這座城借來一用應該不難才對。”
拿到了這一處,她後麵的行動才好展開。
可還沒等她說出隨後的計劃,她就發覺,劉仁軌居然罕見地展露出了笑容。還是那等……看好戲的笑。
“老師這是遇到什麼喜事了?”
劉仁軌擺了擺手,“對我來說未必算喜事,對公主來說卻一定算。因為那位新羅王在我們離開前,表示正要將這座城送給您指揮。”
李清月愣住了一瞬:“……”
她是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出天降餡餅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
但彆管金法敏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算盤,既然他願意遞出這個梯子,李清月也一點都不介意借著它爬到更高的地方!
她旋即展顏,由衷地稱讚道:“那他還真是個好人啊!”
一個舍己為人的好人!
第115章
李清月說金法敏是個好人, 可不隻是從戰略角度上來說的。
那北漢山城地界上一度完成了對高麗的驅逐,如今屬於新羅的地盤,而金法敏就是新羅的大王。
這就意味著, 當他將北漢山城讓出給唐軍指揮,卻依然派遣了國中兵力在此地駐紮的時候,是新羅國王將北漢山城臨時“贈與”了她一個外人。
在新羅王告知於劉仁軌的消息裡, 安定公主這位熊津大都督可以暫時將此城權當自己的封地對待,無論是被派遣到此地的新羅兵馬還是這座北漢山城中原本的守軍百姓, 都可當做自己所屬來調派。
這就和她和熊津府的關係不同了。
對熊津府,她隻有管轄權, 其餘的種種安排都是因為其處於海外而臨時做出的, 真正意義上的所屬權還在李治的手中。
可這座北漢山城不同!隻要新羅不將其收回,這就是李清月的所屬地。
新羅王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無害,這才給出了這樣的說法, 卻也恰到好處地成全了她。
哪怕她此刻還未曾駐兵,當金法敏的消息以這等方式抵達她的耳中之時, 這北漢山城已變成了她的領地。
而非是那種還被標示著臨時屬性的狀態。
這是和此前任存山相同的六年壽命。在她讓卓雲從任存山撤兵後,這個臨時壽命又離她遠去, 現在卻以另一種方式被彌補了回來。
那她就要好好想想,如何將其徹底變成自己所屬了!
她剛想到這裡,忽然聽到孫仁師在旁問道:“公主為何對北漢山城如此重視?”
彆看那北漢山城的存在,意味著兵力可以順利推進到漢江以北,但在北漢山城以北, 為高麗所掌控的範圍內還有一條同樣不好渡過的河流, 叫做七重河。
在七重河以及漢江的交界處, 有一座城的名字叫做七重城。
光是聽這個名字就不難明白,此地若有兵力駐紮, 並不那麼容易越過。
要孫仁師看來,與其走這條前方不通的路,倒不如換一條戰線推進。
何況這一片交戰地,也不是公主近來訓練將士所用的山地地形。
然而孫仁師沒聽到公主給出的確切答案,隻聽她反問道:“那我倒是想問問孫將軍,你因為拿到新羅的軍糧,就覺得足夠高興了嗎?”
孫仁師默然了一瞬,努力讓自己那翹著尾巴的得意給收回來了幾分。
幾乎就是在他有這等收斂表現的下一刻,他就聽到李清月說道,“從北漢山城推進,正好可以讓孫將軍和黑齒將軍緊密配合一番。”
她抬眸之間毫不掩飾對前線戰局的圖謀,帶著一股令人心驚的戰意,“所以,隻等蘇將軍那頭動兵,我等便即刻入駐北漢山城!”
她伸手,將一隻小船模型,放在了漢江與七重河交彙的——
入海口之地——
“媚娘似乎在分心?”
李治落下一子在棋盤上的時候,朝著對麵之人望去,開口說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長安比起洛陽更合乎於李唐發跡根源,讓他在身體不佳的情況下更能產生依賴,又或者是秋季將過,不再有暑熱並濕氣發作,讓風疾暫時被遏製了下去,在回返長安後,李治覺得自己的頭腦都清醒了不少。
想到三門峽水運送糧日益運轉嫻熟,李治便盤算起了在長安安穩度過明年夏天的辦法。
總是往萬年宮去也有些不妥,更何況此地一度發作過山洪,也讓李治對此地有些心理陰影。
總是前往洛陽也不妥,這總讓他有種不能掌握住局麵的錯覺。
那就隻能就近解決了。
算起來,在這長安宮城周遭還真有個地方可去。
不是彆處,正是大明宮。
位於龍首原之上的大明宮,占據了龍首山的最高處,足以俯瞰整座長安城,此前一度作為隋朝禁宮的一部分。
自玄武門之變後,李淵退居太上皇的位置,由太宗皇帝在此地為其修建了夏宮。不過,在其於二十多年前病逝後,此地就少有被啟用了。
李治卻記得此地的好處。既是山高之處,距下方二十丈有餘,自然能將夏日溽暑潮熱之氣都給阻擋在下頭。
而那天子位居龍首,更是再好不過的意向。
為此,李治將此事交托給了閻立本,希望他儘快給出一個合適的擴建方案。若是條件允許的話便儘快動工,以求在明年夏日到來之時便能入住。
隻可惜,閻立本比起他的兄長閻立德更長於藝術丹青,而非軍事和建築,對能否成功讓大明宮達到陛下的要求還有些忐忑。李治看出了他的遲疑,隻讓他放手去辦。
反正再差也不會比現在的住處糟心了。
所以雖是有此掛記之事,李治的情緒還是因病症緩解而平複了不少,也多出了幾分閒暇來留心於旁人的神情。
此前意圖阻止阿菟擔任那熊津大都督的上官儀姑且不論,李治最容易見到的還是麵前的皇後。
他好像真是從原本的眼前時常模糊的狀態中恢複了過來,也忽然發現,皇後並不隻是在為女兒爭取封賞的時候絕不退讓,而是在這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其實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權勢是會養人的。
他甚至有點忘記了皇後剛入宮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隻聽對方在麵對他的那句發問後,以從容的口吻答道:“我在想陛下給右武衛大將軍下達的那條詔令。”
雖然薛仁貴是征討鐵勒的重要將領,也是這出戰事發起後不久就先行立功之人,但他的資曆還不足以讓他成為鐵勒道的行軍大總管。
這個官職所屬另有其人,正是右武衛大將軍鄭仁泰。
就在去歲,鄭仁泰還出兵在西域殺死了拔野古部的首領,更讓他在平定鐵勒部的戰事中負責坐鎮督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
所以李治直接下令的目標也是他,而不是薛仁貴。
李治問道:“媚娘覺得這條決定有問題嗎?”
他給鄭仁泰下達的指令是,鐵勒九姓在戰後如有先行投降之人,不必對其作出接納,直接將其就地格殺。
誰讓那西突厥之戰持續了七年之久,居然都沒讓大唐西域的各方胡人意識到唐軍強盛,這讓他隻能采用鐵血手腕。
之前蘇定方為都曼求情,讓思結部在反叛大唐後居然還有重新複起叛亂的機會,可見這些人都是記打不記吃!
那又何必繼續按照懷仁的手段來辦事。
當他身體不佳的時候,也最是需要邊境的穩固,不能再有這等降而複叛的情況。
更何況,固然殺降可能會引來詬病,可就算是彈劾詬病,也隻會衝著那些負責作戰的將軍,而不是他這位天子。
“陛下的決定沒有問題。”武媚娘神色不變地答道,“既撫恤懷柔不能起到威懾作用,在必要的時候自然需要殺,否則局勢反複,就可能給突厥、吐蕃這些野心勃勃的強敵以複起的機會。隻是我在想,陛下是否需要雙管齊下辦事。”
李治原本有些審視意味的目光一收,來了興趣,“何為雙管齊下?”
武媚娘答道,“叛亂者威服,順從者懷柔。”
見李治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說道:“陛下身在長安,便自然能想到這長安西市,而在西市之中,並不乏回紇商人。若鐵勒部眾凡有參戰又投降之人都儘數被殺,難保不會讓這些回紇商人驚懼於自己的前途。”
“西市之中的胡商以萬人為數,仰賴於西市生活的長安百姓又有十萬人,若一夕之間長安城中胡商人人自危,持刀奮起,要想將其影響消弭下去,幾乎全無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專程告知胡商,大唐隻對叛逆者不輕饒,而非對所有回紇人都有剿滅之意。”
李治下意識地以手中棋子有節奏地敲在棋盤邊緣。
聽聞皇後在洛陽辦事之時,就給予過幾位胡商以優待,希望他們能將長安的物資運到洛陽來兜售,以圖建設起洛陽的市集。
但長安城裡的這一出,到底有沒有收買胡商的意思姑且不談,起碼在她說出來的理由裡,是讓李治聽著很心動的。
他若身在洛陽,長安亂了還有話可說。
可他若是身在長安,此地便絕不能發生動亂。
又聽武媚娘接著說道:“此外倒是還有一件事可做——”
“我看陛下可以正式下令,在吐火羅設置都護府了。”
之前弘化公主前來求援的時候,武媚娘便告知於她,大食或許有意與吐蕃合盟之事,她必定會說服陛下調查,同時儘量切斷這出聯合,給吐穀渾分攤掉一點壓力。
如今調查的使者其實還未回返,但並不妨礙武媚娘趕在這個合適的時機將其提出。
正如她所說,這是李治在去年就有想法的事情,隻是陸續有各種閒雜事情乾擾,加上東邊戰線的消息陸續傳來,才讓他暫時擱置了此事。
自永徽五年到如今,吐火羅、昭武九姓等地動輒遭到大食的入侵,也沒選擇直接投降到對麵去,而是不斷地向大唐求援,結為盟好,相比於異心頻起的回紇、突厥,確實應該給與一個更為明確的嘉獎。
何況,隻是設立都護府,將其歸並入安西大都護府的範疇內,並不需要增派多少兵力,需要的隻是一個傳遞天子旨意的使者而已。
一個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罷了。
李治在應允了此事後甚至調侃道:“那需要趁機將賀蘭敏之給接回來嗎?”
聽到這話,武媚娘猶豫了一下。
這事情她雖然寫在了信中,用於提醒阿菟在境外千萬當心,仿佛真對賀蘭敏之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打從賀蘭敏之幫李義府傳訊的事情擺在她麵前後,她就對這個外甥失去了對其優待的想法。
在母親被阿菟接到洛陽和她團聚後,她也和楊夫人對賀蘭敏之的事情達成了共識:若是他對方今局勢看不清楚,為了少惹麻煩,還不如留在域外。
他可能也真的沒有在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從王方翼帶回來的消息裡,賀蘭敏之在前往印度的路上,對於自己的境遇顯然很覺不滿。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這趟行程中還擺出一副少爺做派,不肯吃苦,以至於在返程經過大食的過程中,還是好一派死守形象的傲然,這才“遭了毒手”。
在此時將他帶回來,可難保不會讓他乾出點壞事來。
與其如此,還不如……
武媚娘沉吟了一番,答道:“要將人奪回或許不是使者說上兩句就能辦到的,倒不如由陛下給敏之一個官職,讓他能確保身在異國的安全。若是他和那位王室姑娘真能自此成就一段佳緣,或許在將來還有好處。起碼……吐蕃未必敢與大食毫無芥蒂地結盟了。”
李治忍不住笑了出來,“可若按照媚娘所說的去辦,豈不是要讓賀蘭敏之變成我大唐頭一位和親的男子了,這如何……”
等等,這可能還真的可行。
若是李唐有意用公主和親來拉攏大食,以便暫時解決其他禍患,難保不會有示弱之感。
眼下也確實沒有合適的宗室之女。
在先有文成公主和芒鬆芒讚被噶爾家族架空,後有弘化公主因吐穀渾滅國危機回返求援後,恐怕絕大多數的宗室也不願意承擔起這個責任。
反而是這個賀蘭敏之,正可以一用!
人,是他們大食王族先要扣下的。而大唐隻是出於禮數考慮,願意成全這段緣分,可不是要向他們服軟。
同時成立的都督府和羈縻州也代表著,李唐不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利益,至多就是在兩國交鋒之中留下一個緩衝的餘地。
李治當即話鋒一轉,“看在皇後的麵子上,對賀蘭敏之的官職敕封,我會給高一些的。”
作為頭一個承擔起“和親”義務的男子,還是身處在敵國之地,就算是給個破格一點的官職,朝堂之上應該也沒人會對此說事,隻巴不得自己不要遇到這樣的情況。還能給皇後的家人一個交代。
說起來,若是他沒記錯的話,賀蘭敏之是不是長得還不錯?
那大食那邊應該不會拒絕這份聯姻的。
這份八卦之心,甚至讓他暫時忽略掉了皇後進一步影響戰局的提議,以及她所提出的這兩個建議後頭的意義。
他又隨即見皇後望向了窗外,似是有些憂心地看向了窗外,“陛下,快到九月的下旬了,你說那北地是不是該當落雪了。”
賀蘭敏之終究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沒必要對他的遭遇多加擔憂。
如今有了陛下的這句封官保護,那就更不必擔心了。
反倒是阿菟,在開戰在即的情況下,真是讓人憂心。
李治聽懂了武媚娘這話中潛藏的意思,出聲寬慰道:“彆擔心,還有蘇將軍呢。”——
是啊,北方確實是要下雪了。
在這農曆的九月,饒是唐朝所在的時期比之百年前和暖了不少,到了北部之地,還是得遵循天時規律。
行軍所用的厚毛氈帳一掀開,就有呼嘯的冷風從外麵湧進來。
哪怕身著厚實的裘衣,又套有鎧甲,也讓人不由打了個哆嗦。
倒是在這大帳之中翻閱行軍計劃的蘇老將軍對此麵不改色。
他將手中的卷宗擱置在旁,朝著正在抖落衣上雪花的契苾何力看去,緩緩發問:“外頭的情況如何了?”
契苾何力一抖鎧甲,立定在前,揚聲回答的聲音裡藏著遮不住的喜氣,“將軍,遼河要結冰了!”
他們出兵高麗的機會,也終於到了!
第116章
“走, 我們出去看看!”
在大唐現存將領之中,蘇定方已算是相對穩重的了。即便如此,在他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 也難免在言語中有幾分振奮。
那是作戰時機在前的興奮。
但這份振奮又在當真看到飛雪漫天景象的時候,像是被忽然澆上了一盆冷水,重新回到了平靜。
胡天八月即飛雪, 到了九月,真已是凜冬嚴寒景象。
在毛氈帳篷裡還好些, 在外頭卻是冷得出奇。
蘇定方作為此路統帥,又可算年事已高, 在衣物厚重上的待遇遠勝常人, 尚且感覺到透骨的寒意從縫隙中鑽入,更何況是那些同樣參與此戰的士卒。
見蘇定方朝著其中一位守營士卒看去,契苾何力便順口說道:“幸好被征調來這一路的大多是河北道的府兵, 在耐寒上總是要比其他人強一些的。”
但蘇定方並未因此而覺得有多高興,沉聲問道:“那群嶺南士卒呢?”
雖然已經做出了趁著河水結冰之時發動攻勢的計劃, 他也將其中的一部分水師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樣調撥去了百濟,但為圖攻伐高麗平壤城沿路不受河流阻滯, 在營中依然有相當數量的水師。
不過有些特殊的是,這批水師出自嶺南,統轄在沃沮道行軍總管龐孝泰的麾下。
河北道府兵確實能夠適應北地的嚴寒,可嶺南人呢?
突然被問到這樣的一句,契苾何力也不免有些沉默。
他垂下頭, 老實地答道:“水師之中手腳生出凍瘡的人不在少數, 已經讓軍醫去看過了。”
而不適應這北方天氣的又何止是這些嶺南士卒。
蘇定方忽然轉頭朝著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就見其中一頂製式不簡單的軍帳處鑽出來了個鼓鼓囊囊的身影。
那是……
蘇定方高呼一聲:“任相!”
那人影聽到這個聲音當即回頭,朝著蘇定方抬手示意。隻是大概因為他真的很怕冷, 就連整張臉上的五官也差點瞧不見到底在何處。
直到他從被掃了雪的路麵上走過來,到了蘇定方的麵前,才慢吞吞地將繞在臉上的擋風布往下挪了挪,露出了一張被凍得有點發白的臉。
不過,若是蘇定方沒有看錯的話,這張臉並不僅僅是因為冷才變成這樣的,還有點體虛。
蘇定方當即調侃道:“你早年間也不這樣啊。”
往前推個四年,蘇定方做那伊麗道行軍總管征討西突厥的時候,被他稱為任相的任雅相還是燕然都護,剛好就是蘇定方的副將。
按說他也是個軍旅出身的人,體格上總是要比尋常人健碩一些的。
哪知道今日看起來是這麼個表現。
任雅相歎了口氣,“您就當是我入朝這幾年懈怠了吧。”
他自從在幾年前入朝被敕封為兵部尚書之後,又因朝堂局勢更迭、長孫無忌下台,被陛下授予了同中書門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中。
雖說大唐的宰相不止一位,也大多不在相位上坐多久,但這並不妨礙任雅相得此高升機會後,人情往來就比之前多了不少。
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當然,要他自己說的話,這可能也跟他過了當打之年有關。
以至於他何止是不太耐受嚴寒,甚至時常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心悸。
“說起來,咱們到底什麼時候發兵?”任雅相說到這兩個字,語氣裡帶了三分埋怨,“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這位行軍大總管,我好歹還算個浿江道大總管吧,幫你按著這個出兵時間也不容易。”
要不是任雅相曾經做過蘇定方的副將,恐怕都要覺得他是消極作戰。
那是看在蘇定方的能力上,才幫著他將發兵的時間一拖再拖。
但就算他還能被稱一句任相,到底也是陛下安排在這一路中的督軍之人,繼續這樣下去不是個事。
若不能在真正的極寒之時到來前攻破平壤,到時候就不隻是嶺南士卒生凍瘡的情況了,而是退兵。
可陛下怎麼會接受退兵的結果呢?
要是真搞出了這樣的收尾,就算蘇定方此前屢屢獻俘於陛下麵前,恐怕也沒法討得了好。
他一邊跟著蘇定方往遼河方向走去,一邊繼續絮叨,“我聽說前幾日派遣出去的哨騎還在那頭的水澤灘塗區撞上了高麗的守軍,雖說經過一番鏖戰,是我們這邊的人取得了勝利,但是那頭沒少拿孬種之類的話來羞辱人。”
他像是因為穿的衣服有點多,又在疾步跟上的時候多說了幾句話,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現在營中出戰的呼聲越來越高,可得果斷一點發兵。”
“逾時不候的道理我當然明白。”蘇定方鎮定開口,讓任雅相原本還有些浮躁的情緒倏爾一收。“你跟我來。”
更準確的說,帶頭的是契苾何力。
三人在步出營寨的時候,早已有人將馬匹給牽了過來,接連翻身上馬,朝著遼河上遊的方向而去。
該說不說,這半個月間的氣溫陡降還是有好處的。
原本的水網泥濘,都在此時變成了小塊的冰潭,在落雪也未曾阻擋住的日光之下熠熠生光。
除了因為打滑需要小心地自枯草之上走之外,倒是比之前的一腳一個泥坑舒服多了。
當離開軍營約莫一個時辰的時候,契苾何力率先勒住了韁繩。
蘇定方和任雅相也緊隨其後地停下了行路。
契苾何力伸手:“就在那兒了。”
在前方的一棵河邊枯樹之上,綁著一條紅色的綢帶,顯然是之前探查的時候標示位置所留。
但對戰場之事有經驗的人,當先注意到的大概不會是那條綢帶,而是在視線所及之處的河流。
河水的流速,已經比半個月前不知道變慢了多少。
現在更是在嚴寒溫度下產生了進一步的變化。
任雅相匆匆下馬朝著河岸邊衝去,就見那果然不是他的錯覺,而確實是有一層薄冰從岸邊開始凝結,甚至正在朝著河流中央的方向延伸。
他不由喃喃出聲,驚喜不已:“快要形成冰橋了!”
“不隻是冰橋。”契苾何力在後方接道,“上遊河流狹窄處已經形成冰壩了,任相方才說的發生爭鬥之處其實也差不多。隻是我等尊奉蘇將軍的命令先將此地鑿開,讓它延遲幾日。”
“這是為何?”任雅相發問。
“因為將軍說,需要讓我們依然做出在嘗試尋找對方戍防弱點的假象,而後……”
蘇定方朗聲接道:“而後一擊即中!”
他年紀雖長,在目光中卻依然有著一派常人難及的清明。“事先的騷擾作戰已經夠了,如今河麵徹底結冰在即,最遲不過三日,我等便趁著反攻之意最盛的時候,一舉渡河!”
“何力!”
契苾何力揚聲應道:“在!”
蘇定方目光深沉地望著河對岸,一字一頓地說道:“這渡河之戰,我就交給你了。”
貞觀之初,他因北擊東突厥的戰事中違背軍紀,在隨後的二十年裡沒有得到升遷的機會,所以也沒能參與到當時的那場攻伐高麗之戰中。
但他依然能以一名將領的身份,感受到唐軍彼時無法突破安市城而被迫退兵的無奈。
眼下覆滅高麗的希望就在眼前,偏偏他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長者,在需要勢如破竹渡河而去的時候,絕不是最合適的衝鋒殺敵之人。
他不怕自己這個主將拿不到戰功,隻怕讓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有誤。
所以這個衝鋒的位置,不如由更年輕的契苾何力來執行。
這位回紇出身的將領在鐵勒九姓叛亂的時候險些遭到調回,要不是蘇定方為其力保,加上這次叛亂被提前發現,讓薛仁貴等人得以提前轉戰西域,恐怕他此時就不該在此地了。
契苾何力心中也憋著的一股氣,非要證明給陛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