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鐵勒九姓之中當真有不少人,像是無法被馴服的野狼一般,時常做出反噬背主的事情,但他契苾何力絕不在其中,還正要在邊地為大唐立功!
這場堪稱蓄勢待發的渡河之戰,就正是他的機會!
在重新回返到軍營後,蘇定方將此地的各方統帥、行軍總管全部召集到了麵前,也下達了一條最為重要的指令。
三日後的淩晨,發兵渡河。
這些在遼河以西的軍營中反複整兵規訓的士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清晨時分的薄霧還未消散,縈繞在視線中幾乎看不清江對麵的情況。
可唐軍的軍營裡早已開始了無聲的整裝。
“江上的冰結得足夠厚了嗎?”任雅相不太確定地又發問了一句。
隻是話未說完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將那最後三個字都給吞在了一陣嗆咳聲中。他連忙將頭扭轉了過去,試圖快速平複臉上的不妥之處。
在有一瞬感到喘不上氣來的胸口發悶中,他聽到了契苾何力中氣十足的答話:“都結上了。老天都在幫著我們,早在昨夜的時候就有河麵徹底結冰的征兆,經過這一個晚上的加固,完全凍牢了!”
“好!”任雅相啞著嗓子答道,也將平複下來的麵容重新轉向了蘇定方的方向。
蘇定方此時已是甲胄在身,長劍在手,一派隨時都能上陣殺敵的樣子。
麵對著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他抬手,說出了斬釘截鐵的兩個字,“出兵!”
出兵——
渡河!
契苾何力當即領命而去。
其餘諸將也隨即加入到自己所屬的隊伍之中。
在各方營地之中拆掉了帳篷露出的空地上,一張張臉上的微紅,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被清晨的冷風給凍出來的,還是因為作戰正在一觸即發之間而熱血沸騰。
在這一刻,頭頂的飛雪顯然已不能成為阻止他們的東西。
而這數月之間的等待,也必然要以長驅直入作為回饋!
契苾何力無聲地舉起了手中的長槊,和他所帶領的精兵一起先行踏出了軍營。
與此同時,中軍的黃色大旗也立在了蘇定方的身後。
大旗落地的聲響明明並不大,卻好像傳入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這是一種特殊的感覺。
就像,哪怕他沒有衝殺在前,但一想到這位主心骨就站在此地,作為此地渡河發起總攻的主將,所有人的心中都平添了幾分穩定。
蘇定方目光望向了霧氣的對麵,拔劍朝前指去。
在這個信號發出的下一刻,第一匹戰馬踏上了冰麵。
以布包裹的馬蹄在踏上冰麵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難免不如真正以馬蹄踏地的時候要響。
可當成千上萬的馬匹渡河而來的時候,那就成為了一種有若悶雷的聲音。
蘇定方本人也已翻身上馬。
隻是在行將出發的時候,他又朝著任雅相看了一眼,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事。”任雅相咧嘴一笑,“都跟你說了,就是之前在長安城裡窩著的時間有點久了,沒成想還有讓我重新上戰場的一天。”
他像是為了強調自己的身體確實無礙,拍了拍胸脯,“你可彆忘了,我的年紀還要比你小呢。我是合該要看到大唐取勝,平定高麗的!”
何況,在這樣的發兵氣勢麵前,誰能不為之裹挾呢?
在他隨隊殺出軍營的那一刻,周遭衝殺的聲浪已經將他徹底裹挾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騎兵隊伍為了渡河安全而做出的分批停頓,好像並沒有影響到這一刻。
人潮依然在以一種洶湧過境的姿態越過這條遼河。
當踏上對岸土地的那一刻,眾人此前被渡河所困阻的憋悶,都儘數從胸中發泄了出去。
這份發泄就表現在了他們來襲的行動之中。
高麗的兵馬在沿河確實有著周密的戍防。
協助布置防線的還是更為耐寒的白山部靺鞨族人。
可當唐軍以這等勢不可擋的姿態殺奔而來,因河麵凍結而不必乘船渡江或者從河道狹窄處越界的時候,高麗的不少駐兵就失去了其守備的意義。
交戰之中的任何一個薄弱點,在此時都是致命的!
幾乎就在後方抵達的士卒喊出那一個“殺”字的時候,契苾何力已經率軍,殺到了高麗營帳的外圍防線。
快速搶營的作戰,來不及讓步兵先行推進。
但騎兵先行也無妨。
這些急速奔馬的騎兵在二百步遠的位置齊齊張弓搭箭,所用的,正是李清月此前在泗沘城用過的角弓弩。
“鏗——”的一聲弓弦齊響。
齊飛的箭矢便像是混在飛雪之中的黑蝗,狠狠地砸落了下來。
匆匆應戰的高麗守軍當即倒下去了大半。
好在固守營地的屏障還沒有被衝破,才讓他們抱著尚能挽回的想法繼續朝前頂了上來。
可唐軍的下一輪的進攻,已隨著喊殺動天,迎頭而來!
馬蹄濺起的雪塵漫天,將後方的隊伍都掩映在了其中。
甚至讓人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出,在後麵到底還有多少接踵而來的敵人。
唐軍是否會因此而影響到前進不好說,這份未知,卻讓高麗人倍感惶恐,也讓這場越境的衝殺變得更為可怖。
淵男生倉皇地自營帳中衝出。
縱然身居重重保護之中,他也能聽到交戰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響亮。
沒看到交戰之地的場麵也知道,唐軍已經在陸續抵達了。
他心中反複告訴自己,他應該在此時以主帥的身份調動士卒,重新建立防線,可在這清晨到來的當頭打擊麵前,這位二十七歲的主將已經徹底慌了神。
他雖是淵蓋蘇文的長子,若是父親去世他必定會是下一代高麗莫離支,可他所經曆的戰事相比起他的父親真是少得可憐,在父親的強權政治之下他也顯得過於溫吞了一些。
以至於當眾人都希冀於他給出一個解決之法的時候,卻隻看到他一把抓過了身邊的小卒,怒道:“河麵結冰,唐軍渡河,你們就無人發現嗎?”
他們為什麼沒將人攔住?
原本憑借著天險優勢,還有隨同他一並前來的三萬精兵,他或許還能將唐軍攔截在境外,可當戰事發生在這倉促之間的時候,他便實在有些驚慌了。
他本以為,唐軍遲遲不渡河是因為缺少和高麗正式交手的膽魄,又或者是被西域戰事牽絆住了手腳。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對麵說出兵就出兵,絲毫沒有一點被北地寒冬困住的架勢。
還已到了意圖直接破營的地步。
他要怎麼辦……他又能怎麼辦?
麵前那小卒一麵發抖一麵答道:“昨夜剛剛開始結冰的時候我們問過的,說是讓我們小心提防唐軍趁夜過河,結果一晚上都沒出現問題。到了淩晨的時候……”
淵男生懶得多問了,將人推開到了一邊。
他隨後要說的,必然是他們還是降低了戒備,卻不想唐軍營地能有這樣的紀律,在安靜的夜晚即將謝幕的時候,對著對岸亮出了屠刀。
“取我劍來。”
青年人的熱血讓他在聽到遠處的高麗兵馬慘呼之時,還是咬牙選擇了應戰。
可這些滿心隻想洗刷掉數月等待屈辱的唐軍,正處在士氣正盛之時。
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就算他們麵前的是一座高聳的山城,說不定都能夠將其攻破,更何況,那隻是一座沿江展開的大營而已。
都沒能等到淵男生臨陣對敵,給這三萬人以一點振奮人心的榜樣效果,在遠處就已經再度傳來了一陣異響。
那是——投石機的呼嘯之聲。
淵男生的臉色變了又變。
遼河的結冰不僅是讓唐軍的騎兵有了快速渡河的保障,還讓唐軍的攻城器械也得以順利地運送過河。
正因為前方騎兵吸引去的注意力,後頭的投石車便並未遭到有效的攔截,以至於在此時帶給了高麗軍營已越發毀滅性的打擊。
從天而降的滾石剛剛在軍營屏障處砸開了一條路徑,黑甲長槊的將軍就已縱馬而入,在守營的士卒來得及對他做出抵抗之前,一抹橫槊劈砍的血口就已經出現在了脖頸上。
蘇定方的壓陣,讓契苾何力有了足夠的底氣衝鋒在前。
而他當先撕開的這一個小口,也在頃刻間為唐軍所占據。
這蠻橫異常的大唐將領,徑直率領著精騎往營地深處殺去,後頭的人馬也沒落後幾步地追了上去。
以至於好像那投石機的轟鳴都還沒響起多久,淵男生就已經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壓過了營地之中的所有刀兵相接。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
“敵將何在?”
唐軍到了!
這些唐軍的甲胄和武器本就是當世一等一的精良,讓淵男生本就沒有底氣在正麵交戰中戰勝他們,隻想著將人拖垮在對岸。
現在營地之中一團混亂,隻差沒成為一砧板的魚肉,至多做著垂死掙紮,那麼他先前還鼓起一點的勇氣,都已在無能為力中煙消雲散。
但比他還要快做決定的,是同行的白山部首領。
他一把拽過了淵男生:“將軍速走!”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先行殺入營中的契苾何力顯然很清楚軍營的布置,知道主將的居所該當在何處,才能最有效地統帥全營。
在引發了高麗軍營中營嘯後便直奔此地而來。
在淵男生的視線中,已隱約看到了那個黑甲將軍的身影,甚至正看到對方一槊刀砍翻了一名將士。
還隔著一段距離,他卻覺得那將士倒地之時的鮮血也濺到了他的身上。
他再顧不上什麼當逃兵的顏麵問題,出於本能地擠出了一個字,“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與其連他的小命都被折損在了此地,還不如儘快逃過鴨綠江,在後頭繼續建立防線,或許還能有反擊的餘地。
三萬人若能四散奔逃,以唐軍不熟悉地形的情況,也未必能將人都給抓獲。
可雖是這樣安慰的自己,當抵達鴨綠江畔的時候,淵男生回頭看向後頭的殘兵敗將,清點了一番已不到千人,還是隻覺一陣悲從中來。
他還發現了一個更加令人絕望的消息——
鴨綠江,也結冰了。
唐軍的追兵根本不需要經由攔截,就能夠越過這一道天險!——
與此同時,李清月也抵達了北漢山城。
在遼河有結冰跡象的時候,蘇定方就已將他們大致會出兵的時間,委托了一艘快船送到了泗沘城。
李清月毫不猶豫地先行引騎兵北上,越過漢江來到了這座駐紮前線。
北地的落雪倒是還沒有影響到此地。
當她乘船渡過漢江之時,也僅僅是秋風微冷,讓人不得不披上了一件大氅禦寒而已。
李清月站在城頭,遙遙朝著遠處其實還看不到的七重城的方向看去,就聽到有人來報,新羅大將軍金庾信也到了。
金庾信?
想到北漢山城的轉讓,李清月的臉上不免閃過了一縷微妙的笑意,“來得正好,我去歡迎他一下,順便感謝一下新羅王的好意。”
可她是從容愜意得很,在她對麵的人就未必了。
領著萬人兵馬和五萬糧草的金庾信,望著李清月攜人而出的身影,腳步直接頓在了城門口。
在這一個照麵之間,他險些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偏偏漢江就在他的身後,他是絕不可能走錯的。
但為什麼,出現在他麵前的,居然是個最多不過十歲的……
將軍?
在這一刻他的腦中閃過了無數個猜測,甚至在想,大王不惜以送出北漢山城和這麼多兵馬助力以挽回和唐軍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做了個相當錯誤的決定。
然而在看到李清月後頭如同鐵塔一般站定的黑齒常之後,金庾信又不得不從對方的恭敬表現中確認,這位熊津大都督是當真有這樣年少。
他隻能極力平定下了心神,在和李清月自報家門又表達了金法敏的致意後,他便朝著李清月問道:“不知大都督打算如何進攻高麗?新羅雖隻是小國,也願意助上使一臂之力。”
他這話說得還怪有誠意的。
但李清月卻沒忘記劉仁軌說的提防新羅之事,一邊留意著金庾信的表現一邊答道:“先不急著發兵。我得先看看,平壤以南的整體防線會交到誰的手中。”
她這話說的也是個事實。
一步一城的打法,顯然不是趁著遼河結冰才一口氣出擊的蘇定方準備采用的,而南麵的李清月,也同樣不想這麼打。
畢竟,百濟和新羅的存糧也不支持她打消耗戰。
金庾信訝然追問:“大都督這是何意?”
李清月笑了笑:“金將軍不必那麼著急,你我還要等一場高麗布防的大調整再做決定。”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我等將好戲端上台麵的時候,免得在殺雞之時動了牛刀,又在臨到敵營之前遇到了大麻煩。”
她氣定神閒地調侃道:“還是說,金將軍打算帶著你這萬人兵馬,先去把七重河給填上?這我倒是也不太介意,起碼也是一種行軍策略的選擇。”
金庾信:“……”
不,這就大可不必了。
在這短短的交談中他已可以確定,這位年輕,甚至該當說年幼的公主能當上主帥,確實有其道理!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要忘記金法敏在臨行前對他的叮囑,忘記他到底是出於何種立場才來到的此地。
他一邊追上了李清月轉身回城的腳步,一邊應道:“都按大都督所說來辦就是。”
就是不知道,李清月所說高麗布防的大調整到底是什麼了。
說起來,北麵也確實已經有許久沒有動靜了……
第117章
但又何止是這位新羅大將軍覺得北麵在暫緩動作, 高麗也沒想到,大唐的兵馬能以這樣快的速度接連越過遼河與鴨綠江,直接破境而入。
“什麼叫做將士全部陣亡?我讓你守著的何止是這遼河, 還有我高麗的千裡長城!”
淵蓋蘇文死死地盯著下方的長子淵男生,難以置信自己方才聽到的種種說辭都是真的。
遼河寬廣,周遭時常有泥濘之地, 當年唐太宗發動征討高麗之戰時,也被困在此地不短的時間。
所以那千裡長城的建成, 固然是引發大唐進攻高麗的其中一個緣由,卻也何嘗不是高麗的屏障。
但看看他這個好兒子帶回來的到底是什麼消息!
三萬固守於遼河的精兵幾乎都被唐軍斬首, 在他自己僥幸逃過了鴨綠江後, 又遭到了一路追擊的契苾何力的圍剿,若非士卒拚死相護,他自己也未必能夠成功回返。
他怎麼就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
“唐軍渡過鴨綠江, 直接將兵進平壤的路程縮小了整整一半。”淵蓋蘇文一想到這一點就隻覺眼前陣陣發暈。“而你原本是可以有機會阻攔的!”
“從遼河到鴨綠江這一帶,有著數個山城塢堡分布, 唐軍不可能直接繞過山城直擊平壤,必須一處處據點拔除, 隻要你能帶上數千人坐鎮其中一處,再讓人報信,我就有可能對你發兵支援,但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他選擇隻帶著極少的一部分倉皇逃竄,在驚懼之中根本沒管那白山部首領到底是如何帶路的, 隻想著儘快趕回平壤。
“白山部首領……”
“你少跟我提白山靺鞨。”淵蓋蘇文憤怒地打斷了長子的說辭, “他怕這一次來襲的唐軍效仿那位唐太宗, 對他們北部靺鞨俘虜坑殺處置,你怕什麼!高麗若亡, 他們還能往北逃逸,遁入草原之地,而你我隻能與國共存亡罷了。不抓住反擊的機會,現在能活有什麼用?”
這位氣勢雄渾的高麗莫離支有好一瞬的心中苦悶,不知道為何兒子就是沒能繼承自己的應變能力。
高麗寶藏王即位到如今也有將近二十年了。
當年他為何能上位?還不是因為上一任榮留王意圖鏟除國中的實權將領,淵蓋蘇文當即發動政變弑君,而後將高寶藏給推了上去。
這足以見得淵蓋蘇文是何種雷厲風行且無所畏懼的脾性,在要事麵前的應變也從無猶豫。
偏偏他的三個兒子,好像沒有一個繼承他的本事。
現在年紀最大的這個,還給他帶回來了一個被唐軍打到全軍覆沒的結果,真是讓他不知道該當如何說了。
“先把他給我押下去!”
唐軍兵進平壤在即,他沒時間教育兒子。
他必須儘快調集起一批足夠的兵卒前往前線。
“我兒的戰敗退兵雖然給了唐軍以長驅直入的機會,卻也容易讓他們的兵馬首尾不繼,隻要出兵夠快,就還能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淵蓋蘇文向著朝上眾臣目光凜冽地看去,讓原本還想問罪於淵男生的人,都先暫時將想說的話給吞咽了回去。
畢竟,一個膽敢弑君的人,可不會介意在這個時候先處死一些跟他唱反調的人。
他冷然抬眸,朝著高寶藏看去,“大王以為如何?”
高寶藏訕訕答道:“莫離支自行決斷就好。”
“那好!”淵蓋蘇文朝著高寶藏拱了拱手,“請大王在王都穩定民心,臣會親自領兵截擊唐軍。”
“此外,南路還需幾名將領坐鎮。”
見居然有人因南路二字而露出迷茫之色,淵蓋蘇文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你們眼中的唐軍隻有蘇定方這一路嗎?”
自寶藏王在位期間,新羅就沒少和他們發生衝突,去年的百濟亡國也都讓他們格外警戒。
但去年從百濟撤兵的是蘇定方不錯,又不代表著唐軍隻有一個蘇定方可用,在讓他征戰北線之後,就會出現南路無人可用的情況。
淵蓋蘇文手持戰報,沉聲開口,“若你們有心去看百濟那頭情況的話就會發現,百濟反叛軍已有多時不曾給我們來信了!”
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從來沒有那麼恒定。
當年高麗強勢意圖擴張的時候,將國都改在平壤就是為了進一步掠奪百濟和新羅的土地,兩國之間的敵對在所難免。
可當百濟亡國之時,百濟境內的反叛勢力就可以是高麗人的盟友。
鬼室福信就曾經給淵蓋蘇文寫過聯合的文書。
但近來的安靜讓淵蓋蘇文倍感不安,當即令人南下查探。
這一查還真查出了問題。
百濟境內的具體情況,因不敢貿然深入的緣故猶未可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在百濟最北部的城鎮之中,鬼室福信的頭顱也已經被到處展示了一番,昭告了這位百濟反叛軍首領的身亡。
若說這不是唐軍重新發兵掃蕩百濟,淵蓋蘇文絕不相信。
而今日到來的另一條消息,更是證明了他的判斷。
從七重城傳來戰報,北漢山城處進駐了起碼三萬兵馬,隨後更是迎來了新羅方向的兵馬,領兵之人,正是屢次和高麗交手的新羅大將軍金庾信。
能號令得動此人,那麼唐軍的這一路指揮,也絕不可能是庸才。
淵蓋蘇文一把將戰報擲在了地上,聲色激昂,“諸位,北路告急,正在存亡之間,我必須親自前往,但南路敵人也不可小視,誰人肯為我軍出戰?”
南路沒有蘇定方,也沒有河水結冰。
南路還有虎飛嶺,七重河,以及一處處前線山城駐地。
遠比北路容易得多。
所以在淵蓋蘇文發出了這句問詢後,在堂上當即響起了不少應和之聲。
淵蓋蘇文最終做出了決定,選出了四人。
在他看來,此前就負責過攻伐北漢山城的將領惱音信隻是輸在天時之上,並不代表他在這一帶的作戰有何失誤之處,由他負責坐鎮七重城,儘力將唐軍阻攔在七重河以南。
另外三人則負責坐鎮七重城後的冬比忽城與長池城等地,這其中包括了淵蓋蘇文的次子淵男建,高麗的佛教將領信誠,以及一名年輕將領劍牟岑。
他們的任務是,若不慎讓唐軍攻破了七重河,務必將其攔截在虎飛嶺以南。
在離開之前,為防他們做出冒進舉動,淵蓋蘇文又提醒了一句,“你們要做的隻是死守,北路戰線一旦局勢好轉,我即刻轉道南路。”
淵男建當即應下了父親的這條命令。
他也自信,自己必定不會像大哥一般打出這等丟盔卸甲的戰事!
眼見父親又隨即將一批將領派遣到了平壤以西的沿海戍防,其中包括了他的弟弟淵男產,他越發覺得——
自己必須趁機在南路戰事之中立一場保衛國家的大功!——
而在淵蓋蘇文做出這一條條發兵指令應付南北兩路合擊的時候,唐軍也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
淵蓋蘇文的有一個猜測其實沒錯,唐軍的進軍速度,稍微有些過快了。
將士們都憋著一口氣,想要儘快殺奔到平壤城下。
在斬殺了高麗將士將近三萬人後,士氣更是攀升到了頂峰。
可戰事推進,也不能全憑著一腔孤勇,後勤和糧草總得接續上才行。
但參與此戰的將領又都很清楚,淵蓋蘇文此人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若不能趁著他那個廢物兒子的失敗直接殺穿高麗的防線,讓他憑借著高麗山城繼續阻擋,拖延到最後難保不會被迫撤軍。
讓他們再拖延上個數年的苟活。
所以他們的出兵隻能快!
同時,用最為精準的記錄功勳,讓參戰的將領士卒都能保持充沛的作戰信心,直到兵臨平壤城下!
那些缺漏的物資就從途經的高麗城池之中奪取,不足的人手則通過減少戰事中的消耗來彌補。
但即便是如此,任雅相坐在營帳之中,一邊記錄著軍中的傷亡與戰功,一邊核對著上繳上來的物資之時,還是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
長驅直入的瀟灑背後,終究還是藏著不少隱患。
好在……好在最多三日,他們就能兵進平壤一帶!
勝利就在眼前的信號,讓他校對數據到半夜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疲累,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作為蘇定方副將征討西突厥時候的情況。
可突然之間,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看到自己麵前的親兵在朝著他看來的目光中染上了一層驚恐之色。
“任相!”
任雅相呆呆地看著麵前突然多出的一灘血色,掙紮著想要握住手中的筆,卻隻覺全身的力氣一鬆,直接倒了下去。
肺腑之間的壓抑,好像在迅疾趕路後停下的一瞬間爆發了出來,直接奪走了他的意識。
“任相——”
“快!快去稟報蘇將軍!”
當蘇定方趕到的時候,營中的軍醫已經先一步被喊來了。在回頭朝著這位老將軍看來後,隻對他搖了搖頭,做出了個回天無力的表情。
“其實前幾日任相的情況就不太對,當時還專門找我來取過藥,我告訴過他,他這可能是被北地寒冬激化了早年間的傷勢。我本想向蘇將軍稟報的,但任相說先……先瞞著您。”
蘇定方已疾步到了任雅相的病床邊上,看似尋常的語氣裡已帶上了幾分顫抖,“他是武將起家,怎麼可能沒有舊傷!”
他能猜到任雅相為何非要阻攔住軍醫向他奏報,因為在這等長驅直入中,一路大總管兼宰相病故,勢必會影響到兵力推進。
可若是錯過了這個最好的搶攻時機,也就意味著更多人的傷亡。
他也能猜到任雅相為何非要讓自己勞心勞力不敢懈怠。
他位居高官卻是行伍出身,知道府兵多有不易,此前的青州征兵之事也傳遞到了他的耳中,讓他必須嚴格記錄下這些將士的功勳,以免在這出高麗行軍中出現嘩變。
可……可他為何不想想自己啊!
蘇定方的眼前已經有了幾分模糊,卻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了一道發力。
低頭看去,就見那張蒼白失色的麵容上,那雙眼睛還帶著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正在朝著他看過來。
他費力地擠出了一句話,“將軍,我能看到順利渡河進攻,已經……不後悔了!”
先後渡過遼河以及鴨綠江的順利,讓他看到了這一次滅國高麗的巨大可能。比起死在發兵之前,他好像更願意帶著這樣的一份希望死去。
“你們……能成功的是嗎?”
蘇定方回握住了他的手,異常堅定地答道:“你放心,我們當然能!再過幾日,就是南北兩路齊聚於平壤城下的時候。高麗反複無常,再不會給他們以輕言投降的機會!”
他會帶著任雅相的這份期待,拿下平壤的!
任雅相扯了扯嘴角,幾乎是無聲地發出了“那就好”三字,在半是希望半是遺憾之中離開了人世。
為防營中生亂,被高麗找到機會,蘇定方當即下令,暫時隱瞞任雅相的死訊。浿江道兵馬則因任相病倒,暫時由他這位主將統領,繼續進軍!
契苾何力排查前方山城守軍。
沃沮道行軍總管龐孝泰組織水軍儘快轉為先鋒軍,在平壤守軍抵達前,儘快渡過蛇水。
這道軍令的下達,讓龐孝泰當即振奮起了精神。要知道,他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許久了。
他是嶺南白州人士,在早年間唐朝平定天下期間負責掃平嶺南,隻是在武德年間一度反叛,又重新歸降大唐。大唐並未計較於他的這出反叛行為,反而屢屢對他委以重任,甚至讓他得以帶著這一路嶺南水師參與到征討高麗之戰中。所以他和契苾何力一樣,需要一份戰功來證明自己的立場。
如果說孫仁師的隊伍更長於海戰,那麼他們嶺南人就更擅長於這等渡河戰事!
北地的寒冷讓不少嶺南士卒的手腳生了凍瘡,但這並不影響,當他們要作為前線突破口的時候,依然能發揮出嶺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絕了兒子意圖統兵,讓他這個六十老將待在後軍的想法。
因為任雅相的病逝,已讓他愈發清楚地看到了,何為時不我待。
這場渡河之戰交手的那一刻,龐孝泰也一點沒讓蘇定方失望。
哪怕高麗反擊的兵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為精銳,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戰方式的嶺南水師麵前,依然像是前仆後繼來送死的。
這份反擊力量的增強,也好像隻是高麗人做出的垂死掙紮。
船隻如梭,衝破了敵軍的鎖鏈橫江。
接連有高麗人摔進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後再也沒能浮起來。
龐孝泰緊握手中長刀,明明身在河上,卻好像在雙眸之中倒映著烈火,直接跳到了對方的船上,一把將刀砍在了那守河將領的脖子上。
若以這刹那間的發力,誰又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個老將。
與此同時,和他一並參戰的幾個兒子,就像是他最稱職的副手,相繼下達了弓兵齊射的號令。
當唐軍的第一艘船隻抵達對岸的那一刻,眾多嶺南水師發出了一聲驚天的呐喊,齊齊朝著潰敗的高麗兵馬繼續發起進攻。
但龐孝泰未曾發現,在這批相對精銳的高麗水師抵達蛇水與他相抗的時候,遠處的山城之中並非兵力空虛,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萬多人的兵馬。
那統兵之人,正是高麗國中的頭號人物。
淵蓋蘇文冷冷地看著這一路鋒芒過盛的唐軍,眼看這對方之中的前軍千人在渡河之後依然不曾停下,繼續奮勇殺敵,意圖深入前線奪取蛇水之南的這座塢堡,終於抬手,下達了進攻的信號。
……
當蘇定方抵達蛇水北岸的時候,看到的已是大軍齊整的高麗兵馬和其主將淵蓋蘇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數具屍體。
那是沃沮道行軍總管龐孝泰,以及他的兒子們。
“蘇將軍,我們莫離支還有一句話要帶給您。”負責送還屍體的那位小將站在船頭,朝著蘇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遼河一般結冰,他照樣不會給您以越界的機會!”
蘇定方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但他很清楚,此刻誰都能露怯,唯獨他不能。
他坐於馬上,提劍朝著河對岸的淵蓋蘇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訴他,征戰到如今,高麗損兵將近四萬,唐軍不過三千,到底誰能取勝,我等隨後便見分曉!”
可縱然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當他回返到營地,想到在這短短數日間,唐軍竟先後損失了兩位行軍大總管,他還是扶著營帳,隻覺眼前一陣發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斷在了這條河流麵前,更讓他不能不意識到,他終究也已經到了體力不支的年紀。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118章
蘇定方的這一聲悲歎沒能向著士卒說出, 隻能在這軍帳之中讓自己聽到。
因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龐孝泰戰死後, 哪怕有此前的長驅直入,對士氣的打擊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軍帳,他就隻能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不能為這戰線過長而造成的戰敗長籲短歎。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龐孝泰都該當算是與他同曆貞觀朝的老將,他便很難不在此時又多歎了一口氣。
“將軍!”營帳外傳來了契苾何力的聲音。
蘇定方努力平複下了心緒, 掀簾而出。
“營中士卒已都安頓下來了,剩餘的水師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崗哨, 防止對岸偷襲。”契苾何力端詳了一番蘇定方的臉色, 見他已不如方才所見的悲愴,方才繼續說道,“龐將軍的遺容已整理妥當了, 您是否……”
“帶我過去吧。”蘇定方沒有猶豫。
以契苾何力看來,這位老將軍的身形依然筆挺, 宛然一株長於岩壁之上的青鬆。
隻是在看到並列躺在那裡的同袍時,他眼中終究不免有了淚光閃動, 也有些失態。
此前的追擊作戰中,龐孝泰的一個兒子誤中流矢而亡,這份喪子之痛,在渡過蛇水的交戰中,從龐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點異樣來。
可這一出深入敵後的追擊, 卻讓他自己也撞進了淵蓋蘇文的埋伏, 導致他和剩餘的兒子全部罹難。
雖說馬革裹屍乃是每一位將領上戰場之時的覺悟, 可若是十三個兒子也全部隨同一起戰死,誰能不為之心痛呢?
蘇定方哽咽了一瞬, 方才問道:“龐將軍生前可有留下什麼話?”
他剛問出這個問題又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龐孝泰死前還滿心覺得,這是再越過了一道抵達平壤之前的屏障,隻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勝利在望,又怎麼會像是任雅相一般,還有機會交托遺言。
何況,他的親衛也幾乎都死在了此戰之中,哪來的機會留下遺言。
但就在此時,從這營帳的邊角冒出來了個聲音。
負責守靈的衛兵抬起了頭,眼眶還有些發紅,說出的話卻並不含糊,甚至有著一份異乎尋常的執拗:“龐將軍早年間和我們說過的,他生在白州,一度為白州而叛大唐,又得蒙大唐厚愛,擔任白州刺史,與此地百姓之間的情分非同尋常。倘若有朝一日他戰死沙場,請務必將他埋骨於白州雲飛嶂之上……”
“蘇將軍。”那小兵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您……您會將龐將軍和小將軍們的遺體都送回嶺南的對嗎?”
對於同屬嶺南的士卒來說,身死遼東,恐怕是他們在早年間絕不會去想的事情。
以大唐的財政,也顯然不可能將他們所有人都送回家鄉。
但起碼,龐將軍父子得回去!
蘇定方幾乎沒有猶豫地給出了這個答案,他扶劍立於靈前的姿態也讓人無端相信,他必定會做到這一點,“會的。”
像是生怕這位站在邊角的小兵沒有聽到他的這句話,又像是怕龐孝泰和他的兒子們沒聽到這句話,蘇定方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也說得更為斬釘截鐵:“會的!”
他甚至在隨後下達了一條,在契苾何力看來有些沒必要的指令。
以全營為兩位行軍大總管舉哀!
“蘇將軍,我知道您痛失愛將的心情,同僚過世,我也很是難過,但此舉會否讓對麵的淵蓋蘇文以為,我們是想以哀兵必勝之心趁機渡河,進而做出針對性的攔截。”
契苾何力望著營中數處縞素之色,心中沉痛不已,卻還是出於一個將領的直覺提出了這句想法。
此前追殺高麗兵卒三萬人的軍隊,確實是由他統領,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高麗人以山城為核心發展出來的防守體係,確實和中原有彆,也自有其精妙之處。
而淵蓋蘇文作為高麗權臣之冠,若在意識到他們有發動士卒舉哀而渡河的想法後,竭力將更多的士卒調撥到前線,甚至大肆征發民兵,就算他們有傾天之力,也難以瓦解敵方的防守。
“我聽人說,自從淵蓋蘇文弑君而後扶立新君之後,所行種種政令,均為強權之道。”契苾何力見蘇定方示意他跟來,還是在半路上又多補充了一句,“他是絕對乾得出來以庶民為牆之事的。”
見蘇定方在停住腳步後有些出神地看著麵前的行軍圖,他低聲問道:“蘇將軍,您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蘇定方回道:“既然連你都這樣覺得,那我更能確定我的決定沒有錯。”
契苾何力訝然,“這是何意?”
“因為,我要的就是淵蓋蘇文將目光都放在我的身上。”
蘇定方說話間看著麵前的地圖,在平壤以南的位置看了許久,這才轉頭朝著契苾何力解釋道:“你一定在奇怪我為什麼這樣說,哪有人平白要給自己增加麻煩的,是不是?”
契苾何力老實地點頭。
蘇定方搖了搖頭:“可我是遠征高麗的主將。我看的並不是我們這一路,而是全局。”
在先後遭到兩次打擊的時候,蘇定方的腦海中真有一瞬在想,若當真天時不在我方,他是不是該當選擇退兵。
凜冬運糧的消耗太過龐大,極有可能會導致更多的士卒餓死凍死,與其如此,他還不如選擇自己去麵對陛下的責罰。
可他又忽然想到,當任雅相在北路嘔心瀝血直到舊疾發作病故,當龐孝泰舍身殺敵父子同歸的時候,在南路其實還有人在努力!
百濟的反叛軍原本可能和北麵的高麗在必要時候聯手,給唐軍造成麻煩,可現在已經變成了安定公主的部下。
而現在,安定公主持有那熊津大都督的名號,手握水軍八千,確實是一路北上的助力。
契苾何力沉思了片刻,“您是說,安定公主那一路?可他們……”
他們的作戰經驗還是太少了。就連能否擊潰高麗在南部布置下的防守,都是一個未知數,如何能指望他們能一路打到平壤去。
那麼蘇老將軍所做的,就等同於是將自己置於險境,而為對方創造出來一個更好的機會。
他也未免太過大膽了!
“不,我不是隨便做出這個判斷的,”蘇定方擺手,“我相信的也並不僅僅是安定公主,還有右威衛將軍。”
他輕呼了一口氣,“孫仁師這個人,有些愛重形象、為人高傲的小毛病,甚至容易意氣用事,但我並不懷疑他統領水軍的能力。你覺得,像他這樣的人,若是認為安定公主這邊沒有辦實事的能力,他會怎麼辦?”
契苾何力目光一亮,“要麼,他會將此事彙報到您這裡,請您給他指派相關的任務,要麼,他會選擇直接領兵回返,協助我等在北路用兵。”
可孫仁師根本沒有做出這兩個選擇中的任何一個!
這就意味著,在他的想法裡,安定公主,或者說,是那位熊津大都督,完全是一個值得信賴之人!
對方也有著將他和他麾下水師用好的本事!
那麼南路的情況,絕不像是大多數人所想的那麼簡單。
蘇定方拍了拍契苾何力的肩膀,“或許再等上一天,你能得到一個更為確切的答案。”
他派去給安定公主送信的士卒已經出發七八日之久了,該到回來的時候了。
不過蘇定方猜的還稍微有點錯,直到契苾何力嘗試了兩次渡河,雖然士氣正盛,還是被淵蓋蘇文給打退了回來,對麵增兵的人數也越來越多,那前去送信的使者才終於趕赴了軍營。
比起蘇定方所預料的晚了將近兩天。
送信之人也很難辦,在抵達軍營後連忙解釋道:“我先到的遼河一帶,聽聞將軍已率眾前行,匆匆趕來的這裡。”
他雖然已經知道了在他前去報信期間,蘇定方會率領大軍突進,卻也沒想到能到這麼遠。
隻是眼見營中舉哀之景,他又不免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好在,蘇老將軍依然健碩,不像是因為這份打擊要倒下去的樣子。
蘇定方連忙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請罪,“直接將南路那邊的情況說來吧。”
信使答道:“在收到您的消息之後,熊津大都督即刻北上,與新羅所支援的人馬和軍糧一並進駐了北漢山城,其餘的事情都寫在這封信中了。”
當聽到北漢山城和新羅兵馬的時候,蘇定方已和契苾何力對視了一眼,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喜。
百濟亡國出自蘇定方之手,所以他很清楚,新羅人是何種能不出力就不出力、卻還要貪圖好處的人,可現在他們卻北上得如此及時,若說這其中沒有安定公主的出力,絕不可能。
當信拆開之時,蘇定方的目光更是越來越亮,甚至忍不住一拍桌案,叫了一個“好”字!
“好一個安定公主!”
她在信上說,她已自蘇定方交給孫仁師帶來的信中確認,北路意欲等到遼河結冰出擊,既然如此,當時的她還有多餘的時間,乾脆一麵收割糧食一麵向新羅施壓。
這個施壓的方式,便是直接以水師直取新羅都城,向其索要水師軍糧,在索要無果的情況下直接發兵震懾。
當然,最後的效果稍微好了一點。他們不僅從新羅的糧倉中壓榨出了二十多萬石的糧草,新羅王金法敏還為此舉所震懾,乾脆派遣了金庾信北上相助,甚至將北漢山城的指揮權都給讓了出來。
此外,百濟降卒也已完全學會了聽從唐軍號令,可以作為一方助力。
隻等南路戰將確定,她便展開行動直取平壤。最好能在一兩場戰事之中奠定南路勝局,以圖儘快來援。
但無論怎麼因為人員的問題進行調整,她的這個方案歸根到底就隻有兩句話。
這最後的八個字被她寫出了字字刀鋒之感。
水陸策應,攻其薄弱。
……
蘇定方一邊將信遞交給了一旁的契苾何力,一邊在營帳之中來回踱步了一輪,重新開口之時的聲音裡再多了幾分落在實處的信心,“何力,你現在應該更明白我為何要為南路爭取機會了!”
安定公主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比蘇定方所希望的還要更好。
何止是百濟,就連新羅那一路的隱患也已經在他們這邊按兵不出的時候,被她給悄無聲息地消除了。
這讓南邊一路能夠取勝的機會大大增加。
所以當這封信就在麵前的時候,不需要蘇定方再做出多少解釋,就已經足夠讓契苾何力答道:“我會讓淵蓋蘇文再吃一個教訓,必須繼續增兵的!”
南路一個八歲的公主,都為這場戰事勞心費神到了這個地步,他契苾何力隻是個李唐的將軍,有什麼資格對此做出抱怨。
他當然還得再努力一點才好——
“唐軍這是瘋了嗎?”
淵蓋蘇文驚疑不定地朝著防線之中混亂的方向看去,就見那地方的混戰之中唐軍人人在鎧甲之內身著孝服。
因此前交手的緣故,淵蓋蘇文並不難認出,這一路成功渡河的人馬,分明就是那死去的龐孝泰的手下。
那些嶺南水師!
可在此刻統領著那些人的,卻是契苾何力這個讓他頭疼萬分的回紇將領。
白山部靺鞨向來在機動性上少有能匹敵之人,偏偏契苾何力也出自遊牧民族,讓他總能以最為精準的方式躲開這些人的圍剿。
更讓人頭疼的是,他來得快走得也快。
這一次,他在發覺依然無法在對岸站定之後,便施施然撤離了此地。
可高麗這頭就並不隻是沒攔截到人的問題了。
在整兵清點的時候,一具屍體被送到了淵蓋蘇文的麵前。
那是一個被他極為看好的軍中小將。
就是在契苾何力幾乎不要命的殺敵方式,和一支哀兵的輔助之下,在契苾何力撤退的同時,也將這小將的命給收割在了當場。
淵蓋蘇文當即意識到,對麵或許因為水師折損的緣故沒法大規模地渡河,但他們可以用這種方式一次次襲擾,直到——
直到在某一次再不是以這樣的小打小鬨方式展開進攻,而是將整座大營壓在那蛇水之上!
可他淵蓋蘇文偏偏不想給他們這個繼續打擊高麗軍心的機會,也絕不肯讓他們再跨越入境半步。
“傳我命令,增兵!”
“可是——”
可是他們這邊的兵馬已經相當多了,甚至周遭的民眾都有不少被抓來充數的,若是還要征兵的話,那就隻能將王都的守兵也給征調過來了。
“可是什麼可是,我說增兵那就增兵。”淵蓋蘇文凝望著對岸冷聲說道。
彆看當時是以他擊殺了龐孝泰截斷了唐軍的渡河大計,可在蘇定方說出那個四萬比三千的傷亡數據之時,淵蓋蘇文心中有多少憋悶,隻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也讓他越發堅定了對敵的決心。
他相信蘇定方打不了持久戰,那麼,不如以更為銅牆鐵壁的方式將他攔截住。
南北兩路都有守軍的情況下,平壤的士卒稍稍調走一些,絕不會是問題。
他此時也顧不上去想南邊的情況了。不讓蘇定方退兵,他寢食難安。
那就增兵吧!
當然,此時對於南路的防線來說,其實也可以叫做增兵。怎麼說也多出了不少將領駐紮呢。
所以作為哨探的趙文振一身靺鞨部的打扮回到北漢山城的時候,就差點被當成敵人給拿下。
“該說不說,有些人當探子那是真敬業啊。”黑齒常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趙文振的打扮,尤其是在他那把前額發給剃掉,剩餘的頭發以彩絲編發,又以野豬牙齒裝飾的發型上停留了許久,終於吐出了這句誇獎。
但大概不是在場之人的錯覺,他這句誇獎裡還帶著一點咬牙切齒。
阿史那卓雲在旁,當即不給麵子地笑了出來。
“行了行了,說正事呢。”李清月抬手示意趙文振說說他打探到的情況。
趙文振接過了李清月遞過去的筆,在前方的地圖上畫道,“七重城的駐兵守將和新羅打過交道,就是運氣不好被流星砸營的那個。”
他在地圖上代表著七重城的位置寫了個名字。
“後頭的冬比忽城,是一位高麗的佛教將領浮屠信誠。”
他話音剛落,李清月便朝著周遭笑罵了一句,“都看著我做什麼!”
接到她的目光示意,趙文振連忙輕咳了一聲,繼續說了下去,“相比起前麵兩位,鎮守長池城,或者說鎮守海州的那位將領在身份上要特殊一些,那是淵蓋蘇文的次子淵男建。”
“因為這人一到長池就開始大肆招募兵員,讓我有機會打聽到了點其他的消息。說是平壤以西沿海鎮守之人,是這位守將的同胞弟弟。”
“要這麼說的話,淵蓋蘇文這個人還挺能攬權的。”李清月感慨道。
同樣是權臣,長孫無忌、金庾信之流比起這位真是差多了。
這位不僅能殺了前任國君,還能給自己的三個兒子派遣到不同的戰線去。
看看吧,堪稱是兵權集於一家。
這麼一想,現如今在位的高麗國主可真是倒了血黴了。
“可大都督不覺得,這樣一來,您若要北上就需要越過三道界限,其實很麻煩?”金庾信端詳了一番李清月的神情,發覺這其中平靜得讓人看不出喜怒來,還是開口問道。
在剛獲知大都督還沒有十歲隻有八歲的時候,金庾信差點以為這是在說一個笑話,但如今他又不免覺得,大王給他委派的那個探尋熊津大都督是何種脾性的任務,真是難得要命。
也隻能看看她要先如何對敵了,或許能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這一次他也沒猜中李清月的反應,隻聽她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恰恰相反,這比我預料的情況還要更好。”
她的目光從掛在牆上的那副地圖,落回到了麵前那個搭起的模型之上,在被她放於海灣位置的船隻模型處停留。
“傳訊孫仁師,明日的傍晚,我要看到他船隊之中的艨艟鬥艦出現在七重河口!至於我們——”
“我們也同時出兵!”
她並不知道,在北路已是這等孤注一擲為她爭取時間的情況,但她很清楚,在這萬事俱備之時,她必須贏下這一仗!
第119章
七重城位處於北漢山城的北部, 七重河以南。
在此地建城的目的並不隻是為了防止南邊的敵人渡過七重河,也是為了防止漢江之上有未知的船隻入海。
所以七重城不像是高麗的大多數城市一般修建在山中,順山勢來修築防禦工事。
但此城並不容易攻破, 隻因此城兩麵臨水,真正能夠鋪開攻城局麵的隻剩下了兩麵。
“一麵臨七重河,一麵臨漢江, 死守入海口,另外兩麵屏障林立, 號為七重,確實是一座堅城。若是由金將軍來攻伐此城, 繼續北上, 你會如何做?”
李清月朝著金庾信發問。
說來也是有意思,金庾信此人為了從她這邊套話,居然先以自己的名字由來, 作為了談話的話題。
他說他是母親在庚辰夜做了個吉祥的夢才生下的,因為庚同庾字相似, 辰在新羅語言中與信相似,加上中原又有個叫做庾信的名人, 這才取了這個名字。
李清月對此不置可否,隻說了句“那你還挺熱愛中原文化的,不如直接跳槽過來,我必定和陛下舉薦一下”,成功把人給哽死了。
現在聽到問的隻是個軍事問題, 金庾信都不由鬆了口氣。
金庾信想了想, 答道:“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放棄七重城。”
“七重城中隻需要有少量兵將駐紮, 憑借著此城堅固就能阻擋住千軍萬馬,與其如此, 還不如先往東走,往七重河狹窄處渡河。”
李清月問:“若是士卒不敢以此法跳過此地,擔心在渡河之舉被七重城發現,遭到此地兵馬的攔截,該當怎麼辦?”
金庾信毫不猶豫地答道:“那就由我先渡河,激勵士卒一並拚死過境,怕死的話,還做什麼將軍,打什麼仗。”①
李清月拍了拍手,讚許道:“將軍好膽魄!想來七重城的守軍也知道你是何種脾性,那我就更不擔心我的計劃了。”
“不過既然將軍有此一言,我想請你發起第一輪攻城可好?”
金庾信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接話接得那麼快了。
攻城的消耗和守城,完全不可相比。那將會是對新羅兵馬的莫大損失。
但他又聽到李清月緊跟著說道:“彆那麼擔心,沒讓你竭儘全力去攻。隻是……要讓他們看一個響而已。”
金庾信的目光隨著李清月的手落在了他們所坐的馬車桌案上。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這桌案上多了一張紙折的奇怪東西。
“你見過青蛙嗎?”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李清月伸手,在那張紙的後半截按了一下,這仔細看去還真有點形似青蛙的折紙,忽然往前——
蹦躂了一下。
金庾信擰著眉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好像隱約猜到,這位熊津大都督到底要做什麼了——
從北漢山城往那北麵的七重城而去,僅僅需要一日有餘的時間。
七十裡路程而已。
這個行軍時間,足夠讓七重城派遣出來的斥候發覺到南麵動兵的消息。
駐紮在此地的惱音信聞訊大驚:“北漢山城中駐紮的,何來這麼多人?”
饒是在此前的朝堂議會之中,淵蓋蘇文已經說過,從南路來的敵人可能不少,他也未曾想過,這個不少,居然會是三萬人之眾。
在前來此地的時候,要不是淵蓋蘇文勒令他不得隨便進攻,必須死守城關,他其實是想將去年進攻失敗的場子給找回來的。
哪怕他沒因為流星入營而被敵方痛打一番,但這狼狽撤離的結果,也早成了高麗王城之中的笑話。
可現在聽聞了這個消息後他當即意識到,或許對他來說最合適的選擇,確實是守城。
好在淵蓋蘇文對於自己下屬有多少本事沒抱太大的期待。
如果說海州長池城是為了監督海上防線,冬比忽城是為了督守虎飛嶺,那麼七重城就是為了儘最大可能將敵人攔截在七重河以南。
所以給此地增派的兵力也是三城之中最多的。
在驟聞來人數量的驚愕之餘,惱音信也很快意識到,他手底下的兵力其實足夠做出防守。
不僅能守得住城,也能守得住河!
不過讓他沒料到的是,當那三萬人抵達七重城下,甚至由他的老對手金庾信帶領士卒發起進攻的同時,大批艨艟也在同時開赴漢江與七重河的交界。
意圖趁著他們在分心於另外兩路的進攻之時,朝著臨水的兩路城牆發起進攻!
要不是他有先見之明,擔心南路有猛將帶領,想直接奮勇過河,早在河對麵紮起了一部分營寨,又在水中浮島設立了數十架強弩,他毫不懷疑,這些艨艟能直接越過七重河去。
就算這一批人的數量還不足以進攻王都,也起碼能在對岸為這頭的大軍做個策應。
到時候,他這座堅城和臨近的水寨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要大大削減了。
所幸,現在的優勢還在他這邊!
這場比起強攻更像是兩方試探的交戰一直從下午持續到夜幕降臨。
夜半之時,大唐、新羅和百濟的聯軍又發起了一次水路突圍的嘗試,可惜被攔截了回去。
第二日的淩晨,在兩方都還在疲憊之時,以金庾信為首的新羅士卒又發起了一次攻城戰。
這一番交戰,以新羅士卒傷亡了三百餘人告終。
很快又退回了兩方休戰的情況。
到了臨近黃昏之時,唐軍又發動了一次嘗試。
惱音信覺得其中有可乘之機,乾脆派出了一隊精銳騎兵出城反擊,截斷唐軍退兵的隊伍,卻反而將人手都給送了出去。
他焦慮得整夜都沒敢入睡。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他獲知了個意外至極的消息。
那三萬人兵馬所組建的大營,在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營。
“聯軍撤兵了?”
這怎麼可能呢?
北麵的蘇定方還在和淵蓋蘇文僵持,在他沒有得知淵蓋蘇文做出的反擊攔截後,隻覺那是唐軍占優的局麵。
南路若要為之策應,又有著遠超他預料的人馬,為何要撤兵?
糟了!
惱音信忽然神色一變,意識到唐軍很有可能不是要撤兵,而是要選擇繞路而走。
若是七重城沒那麼容易解決掉,那麼他們還不如選擇直接渡河,大不了就是還需要在隨後對上以冬比忽城為代表的虎飛嶺攔截隊伍,將這場交戰轉為山中作戰。
但隨後他收到的消息卻讓他打消了這個判斷。
他留在七重河以北的沿河哨探,沒有一個傳回來了有唐軍發兵渡河的消息,隻有前往東麵山林之中的哨探隊伍被儘數誅殺。
“又不渡河,又不攻城,唐軍到底想乾什麼?”惱音信頭疼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唐軍沒有這麼無聊,隻是要將他的注意力拖延在這邊。儘快北上必定是他們的訴求。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他們還能以什麼方式過河呢?
在戰場瞬息萬變的情況下,他沒有這個猶豫的時間。
或許還真是在壓力之中帶來了靈光一閃,讓他忽然想到了前來一並攻城的艨艟隊伍。
有沒有可能,唐軍是想讓他以為,他們打算往河流狹窄處渡河,讓他不斷探查東麵,卻忘記了,他們還有可能以水師發起攻勢。
幾乎就是在他有這等想法派遣出人手調查的沒一會兒工夫,他便收到了沿海哨探的信號。
唐軍的艨艟鬥艦與一批海鶻戰船會合,似乎是在等待著主帥的命令。
有水師助力的情況下,哪怕這一路水師的人數沒有那麼多,也確實可以經由沿海行軍,放棄其中的幾處重鎮,讓人在未曾設防時奪取一座沿海小城。
有了這一處特殊的據點,還怕沒法繼續打開缺口嗎?
“果然是我想的這樣。”惱音信驚喜異常。
沒被發現的水師大軍,或許會是唐軍的特殊武器,可被發現的水師,就沒那麼麻煩了。
北路的唐軍為何不直接發動水師抵達平壤,還不是因為在平壤沿岸駐紮著足夠數量的高麗兵馬,能夠確保他們的登岸行動難以達成,那麼如今的這一路水軍也是一樣的。
隻要能確保他們無法找到合適的途徑登岸,奪取長池或者冬比忽城,就足以將這份危機扼殺在搖籃之中。
“儘快傳訊信誠將軍和二將軍,就說讓他們小心唐軍水師登岸。”
但惱音信大概沒想到,他還遵守著對淵蓋蘇文的承諾,絕不輕易發兵,身在海州的淵男建收到了這條快馬疾報之時,一麵認同了惱音信的判斷,也一麵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以你估計,唐軍能派遣出來的水師有多少人?”淵男建朝著副將問道。
副將思量了一番,答道:“唐軍應該還是優先於北路作戰,在進攻大公子得手之後更應該如此。這個趁著遼河與鴨綠江結冰的計劃,也應該是早就已經實施起來的,那麼人員的調派不會有太大的變動。”
“南路真正要做的是平定百濟叛軍,而後正如惱音信將軍所彙報來的情況一般,將新羅的兵馬給聯合起來一並作戰,確保我們無法從南邊得到支援,最多就是伺機而動。若是七重城那頭觀望無誤的話,估計在三四千人。”
“當然,在海上,唐軍有海鶻戰船的助力,能抵得上七八千水師的作戰能力。”
這個以一對二的數據絲毫也沒讓淵男建感到慌張,反而是那副將見到,在這位二公子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縷躍躍欲試:“那你覺得,若是我們將海州一帶的所有戰船全部派出,將冬比忽城和七重城往沿岸去的海船也調出,能不能將唐軍水師給直接殲滅在海上?”
淵男建很難不有這樣的猜測。
在方才副將說到“進攻大公子得手”幾個字的時候,他就在臉上表現出了幾分嘲諷之色,顯然是對於父親將兵權交給大哥,對方卻打出了個狼狽而逃的結果大覺可笑。
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廢物,到了父親過世之後,會順理成章地繼承起高麗莫離支的位置,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可他憑什麼!
就憑他比自己年長一歲有餘嗎?
淵男建當然是覺得不甘心的,而這份不甘心隨著大哥淵男生的戰敗而進一步發酵了起來。
他也不甘心隻是做出戍防的行為,讓唐軍水師在這片海灣碰壁之後繼續北上,一頭撞到他弟弟的沿海守衛之上。
到時候得意的就成他那弟弟了!
可若是他能剿滅這一隊水師,情況就有所不同了。
以父親多年間坐鎮高麗的戰績來看,北路的蘇定方絕不會是父親的對手,就算真的是,也一定能被攔截在北麵,拖延到退兵之時。到了那個時候,其他人都隻有守城的功勞,唯獨他有殺敵立功的戰績在手,難道還不足以讓他脫穎而出嗎?
足夠了!說不定還能在大哥被問罪之後,由他來成為父親的繼承人。
越是這樣想,他也就越是為之心動。
不等他的副將對他這個問題給出答案,他就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揚聲說道:“立刻征發海州水師,就算之前不會水戰,先將海船上多放點人也無妨。”
反正等到海船相接的時候他們也能夠派上用場。
“再令冬比忽城和七重城也各出動兩千水師,我要唐軍在這一路的海上損兵折將!”
按說淵男建是沒這個資格對另外兩城也下達命令的,但他以自己的父親為名扯大旗的本事確實不差,讓需要依托於高麗王權的僧人信誠和對淵氏家族效忠的惱音信相繼答應了這個算盤。
唐軍在這番高麗備戰中的動向,更是讓淵男建感到勝利就在眼前。
按照哨探來報,這些海船還在以緩慢的速度前行,隻以艨艟沿著海岸逡巡,像是正在搜尋何處能夠作為這個登岸的地點。
而高麗的船隻,起碼是從長池出發的一路,已經下了水。
目標,正是那些意圖登岸的艨艟!
“既然他們想另辟蹊徑,那就把這條伸錯了方向的胳臂給砍了!”
淵男建還親自出戰,坐在了其中的一艘戰船上,意圖來上一出親自俘獲對方主將的美名,在此時信誓旦旦地說道。
當看到他的對手在發覺大批戰船來襲,已是一番慌不擇路的表現時,更是毫不留情地放聲大笑。
殊不知,當他緊追著那些逃亡入海的船隊之時,有一雙眼睛正隔著被打磨完畢的白水晶片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你看夠了沒,換我玩了吧?”孫仁師朝著劉仁軌伸手,試圖討要這隻被叫做望遠鏡的東西。
這兩塊白水晶乃是大都督從百濟王城的府庫之中翻找出來的,而後在他們前往新羅期間做成了這一支稀罕玩意,居然能讓他看到更遠的地方。
劉仁軌看了他一眼,將望遠鏡遞了過去,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現在就應該時刻注意著兩方船隊之間的距離,確保那位淵二將軍能既保持著追擊的動力,又不會真將強弩打進我方的船隻之中。”
“你放心吧。”說到正經事情的時候,孫仁師的表情也立刻嚴肅了起來,“我知道,另外兩方的船隊也快到了。”
以海州為挑唆的目標,發動岸上的水師來襲,是安定公主的計劃,是衝著淵男建的性格而放下的誘餌。
海軍布陣一事,還有著劉仁軌為他做出的規劃,確保戰船的列陣更為有效。
而當他作為這個執行之人的時候,他既覺壓力不小,又覺正是他立功之時!
或許,這個討要望遠鏡的舉動,也正是他想要在戰前緩解壓力罷了。
追擊在後的海州水師先一步和另外兩城的船隊會合在了一起,更是看到唐軍的艨艟與海鶻會合。可他們沒有做出反擊。
“你所猜的確實不錯,光靠著這一點水師武裝,根本沒法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淵男建遙遙看著唐軍繼續逃竄的景象,建功立業的雄心已經讓他的臉上出現了越發鮮明的得意。
同在船上之人,起先或許還覺得二公子辦了件太過冒險的事情,在如今這個貓抓老鼠的場麵中也早將擔憂拋到了九霄雲外。
以至於他們未曾發現,在他們這一路船隊的兩側圍攏過來了一個個黑點。
當黑點逐漸朝著他們靠近的時候,船上之人這才發覺,這哪裡是什麼黑點。
分明……分明是一艘艘製式驚人的樓船!
這些樓船還在朝著他們靠近的同時,毫不猶豫地拉動了船上的投石機,將一個個黑影給砸了過來。
但當黑影落在船上的那一刻,高麗人卻發覺,這根本不是石頭,而是一個個裝滿了油的罐子,陸續在不同的船上碎裂開來。
若是高麗這頭沒有出動這等規模的水師隊伍,孫仁師恐怕還不敢用上這些大都督建議帶上的投石機。
因為它的準頭實在不怎麼樣。
可現在就沒有這等顧慮了。
隻要能將此物砸在船上,誰管到底是哪一艘船遭到了進攻。
輪軸驅動之下的海鶻戰船以最快的速度回頭,阻擋了高麗海船的去路。
也就是那片船上箭雨發作所攔截的極短時間裡,兩側的樓船已到了更近的地方!
淵男建瞪大了眼睛,就見一批巨大的火弩箭從天而降,其中的幾支正紮在了方才的油潑之處。
高麗的海船哪裡像是唐軍一般,講究到樓船之上都要包裹牛皮。
所以隻是一瞬的功夫,便有四艘海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當他抬眸朝著兩頭望去的時候,正見又一批黑影淩空飛落,其中的數隻,還正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而來。
火弩箭也幾乎不帶一點停歇地緊追而來。
糟了,他們中計了!
第120章
“散開!趕緊散開!”
淵男建倉皇下令。
可他也不想想, 就算是陸上行軍,要想將消息儘快通知到所有人,都是一件格外艱難的事情, 更何況是此刻。
為了確保唐軍水師能被他給一舉殲滅,淵男建一次性調撥的三城水師足足有萬人。
不,應該說, 是登船的士卒有萬人,而非都是正經的水師。
若是真如淵男建所設想的那樣, 他們能夠將唐軍的船隻給圍堵在中央,那麼這些士卒說不定還真能發揮出以多欺少的本事, 可在這突然臨頭的危機麵前, 他們又怎麼可能和正經的水師抗衡。
淵男建的指令並未能夠傳遞到這些船上,隻見得船隻為了躲避火油與火箭極力閃躲。
但隨著唐軍的海船已儘數開赴此地,有序地形成了三道“圍牆”, 這些所謂的躲避動作,也僅僅是讓它們在內部相互碰撞而已!
淵男建的那句“散開”命令的下一刻, 就有一艘盲目逃亡的己方戰船,以根本來不及阻擋的架勢, 朝著他所在的這一艘撞了上來。
“該死……”
船隻相撞的推力直接將他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幸運,就是在他翻倒出去的同時,一支滿載著油的罐子砸在了他的不遠處,木桶在船上頓時四分五裂。
淵男建麵色青白地看著流了滿地的火油,哪裡還能顧得上什麼形象, 連忙手腳並用地往邊上爬了出去, 努力抓緊了一旁的欄杆, 讓自己支撐著站了起來。
也總算還有幾個忠心且反應夠快的士卒,在同時手提盾牌守衛到了淵男建的身邊。
但隻是靠著盾牌, 或許能擋得住流矢,難道能夠擋得住火焰嗎?又擋得住船隻之間的碰撞嗎?
這些唐軍滿心隻想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掉南路的一部分有生力量,又怎麼可能在乎海船火燒的損傷。
於是此刻在淵男建的視線中看到的,就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早先就已經起火的船隻在火油和後續襲來的火箭助力下,遠遠過了還能被潑水滅火的階段。
船上的人早已亂成了一團。
要麼跳入了海中,希望能夠躲避到其他船隻上去避難,要麼就是希望得到鄰船的幫助來滅火。
可這等錯誤的操作,除了讓這些船隻試圖散開的動作變得越發舉步維艱,讓唐軍的箭矢能籠罩到更多的船隻之外,好像沒有任何的用處。
何況,此時著火的,又哪裡隻是四條船呢。
數十艘,甚至過百的海船在組成追擊隊伍的時候還顯得尤其壯觀,說是勝券在握也並不為過,可當它們之中有了一處處著火點的情況下,便像是在……
“你說這像不像是在火燒赤壁呢?”
孫仁師此前的緊張情緒,都在唐軍一步步將高麗海船困縛在中央的時候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鯨吞全軍的豪情。
他一邊飛快地將船隻列隊堵住缺口的命令傳達下去,一邊朝著一旁的劉仁軌感慨道。
卻見這位老者依然麵色沉靜地望著眼前的海上火起。
“攔截他們的小船。用拍竿。”
孫仁師問:“不用讓人走脫去報信?”
劉仁軌毫不猶豫地答道:“不用,人少了,自然能拿下城池。”
比起留下活口去報信,他們現如今更需要的,是拿下一場足以震撼這片海域的戰績。
高麗的反反複複,也必須要以一場鐵血手腕的戰事,來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而當公主年幼的時候,也更需要一場不那麼仁慈的戰爭,添加在她的履曆上。
唯有如此,才不會讓人對這位軍事天賦絕佳的主將有所小覷。
“好,我即刻下令。”
孫仁師抬手,豎起了殺敵的令旗。
樓船之上的號角頓時響了起來。
淵男建驚懼地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就見那些被他派遣出去嘗試從縫隙中出逃的小型海船,正撞上了調整位置後揚起拍竿的樓船。
大型拍竿非樓船不可承載,起碼高麗的水師船隻中就並沒有配備,甚至在他們所經曆過的戰事之中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武器。
所以他們大概不能理解這種盛行於南北朝的水師利器,在大唐的樓船之上精簡成了六座,又被加強了一輪威力。
拍竿的撐杆支座與輪軸在尾端巨石的轉動之中發出一陣聲響,可最響的大概還是巨石呼嘯砸下的那一刻所帶來的巨大打擊聲。
那是一種何其驚人的破壞力。
這艘海船體量雖小,卻也是能承載起遠航風險的,可在這接連的拍竿麵前,就像是紙殼一般被砸了個四分五裂,被徹底斷絕了繼續逃亡的機會。
而當淵男建的目光落回到近前的時候,他就發覺,他已經被下屬強行拉拽到了船尾,因為在船頭和船身處,已經不知道在何時燃起了大火。
四周的火光讓他將最外圍的那層銅牆鐵壁看得不太分明,隻能看到火燒戰船的濃煙正在海上升騰。
唐軍的箭矢飛縱其間,透著驚人的殺氣。
在這一刻,他聽到了戰船被砸碎之時垮塌入海中發出的聲響,聽到了將士掙紮著想要遊出去發出的鳧水之聲,聽到了重型箭矢劈開木板所發出的斷折聲響。
但更多的,還是在火燒聲中的士卒哀嚎。
所以他隻能極力讓自己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
再有多少想要爭功的想法,在這樣一通慘烈的打擊麵前,都不可能存在了。
在他忽然找回了幾分腿上力氣的時候,他忽然做出了什麼大決定一般咬了咬牙,而後費力地解下了身上的錦半臂,努力朝著他聽到號角聲的方向揮舞。
那是一件紅色的錦半臂,在顏色上足夠醒目。
他確信在號角發出的方向,必定有唐軍的指揮,說不定就能看到他這個意圖投降的信號。
以他看來,那些被他勒令來此的士卒能不能活命並不重要,起碼——他不能死在此地。
但也不知道是因為火焰的遮擋還是濃煙的掩蓋,又或者是唐軍之中的將領眼神不太好,居然並未發現他發出的這個信號。
反而是一艘著火的戰船在失控之下,朝著他所在的船尾撞擊了過來。
就像是一團烈火,朝著他迎麵撞來。
……
孫仁師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嘀咕了一句,“那件錦半臂看著還挺名貴的,要是在大唐街頭,那是可以露出來穿顯擺一下的,可惜……”
“可惜沒跟對一個好主人。”
他在感慨的或許隻是那件錦半臂,也可能是隨同著淵男建一並出海的士卒。
但到底是在感慨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那些無法突圍的海船已經徹底交織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讓他們的船隻都不得不稍稍往後退出去一段距離,以防遭到波及。
而在戰場的中心,各種聲音都已隨著戰事終結,而漸漸地變弱了下去。
還剩下的隻有火焰繼續燒灼、直到桅杆也倒塌下去的聲音,以及將士們將最後的弩箭裝填上去,做出最後一輪齊射的聲音。
最後隻剩下了一片愈發壯大的火海,在冬日將至的高麗海灣處靜靜燃燒。
他一邊轉身跟上了劉仁軌的腳步,一邊說道:“我現在越發覺得,自大不是一個好習慣。”
見劉仁軌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看過來,他又補充了一句,“但在乘勝追擊的時候可以有。說起來,等火燒完之後,我們是不是該當去下一個地點了?”
“當然。”劉仁軌答道,“不過在此之前,先往沿岸繞上一圈吧。”
眾多船隻一起燒起所造成的黑煙,在波平如鏡的海麵上,就算是間隔十幾二十裡也能看到。就連徹底燒毀,也還需要一段時間。
可惜,距離岸邊還是稍微遠了一點。
隻能由他們多麻煩些了。
畢竟,這批水軍的規模也該當在人前做出個展示了。
駐紮在長池的淵男建是已經沒了性命,這不是還有另外兩座城的把守將領嗎?
他們是時候該知道一下,唐軍對於南部戰線的重視程度了——
“你確定你沒看錯?!”
駐紮在七重城的惱音信驚得直接跳了起來。
若要他的下屬來說,他在此刻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可這若要說起來也實在不能怪他。
誰若是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恐怕都難免有這樣的表現。
在下屬的彙報之中,唐軍數十艘戰艦在沿岸逡巡經過,其中還有大型樓船這樣的重量級存在,明擺著就是來炫耀戰力的。
那麼問題來了,唐軍水師身在此地,他們派遣出去的戰船都怎麼樣了?
唐軍不該有這樣的閒暇時光才對!
惱音信顫抖著嘴唇問道:“若是唐軍避開了我軍的方向,來擾亂我方的軍心,是否有這個可能呢?”
但他話剛問出來,便覺得自己在下屬麵前照鏡子。
對方臉上的驚疑、猶豫與恐懼,恐怕在他自己的臉上也能找到對應的跡象。
如此數量的海船,在這一片與其說是海域還不如說是海灣的地方出現,除非是昏了頭地追擊,否則又怎麼可能會錯過。
當唐軍的戰艦規模和他此前探查所得相差甚遠的時候,他也越發確定,已經發兵的水師恐怕凶多吉少。
他該怎麼辦?
這樣的一支隊伍開赴海州長池之地,在淵男建領兵傾巢而出的時候,要想奪城絕非難事。
他就算還固守在七重城之地,也已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唐軍可以深入後方了。
等到那些人在海州站穩了腳跟,還能和這頭的唐軍來個兩麵包抄。
但讓惱音信沒想到的是,變故來得比他所猜測的,還要快得多!
還沒等唐軍的那批戰艦過境多久,他便收到了士卒匆匆來報的消息。
疾奔而來的士卒一口氣都還沒喘得上來,就已焦急開口:“不好了,唐軍在東麵意欲渡河了。”
“什麼?”
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可他又立刻反應過來,這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他都能收到海邊有航船經過的消息,唐軍的另一路又如何不行!
但偏偏就是這出渡河啊,它趕在了這位七重城守將最為心緒不寧的時候,讓他有一瞬的頭腦空白,不知道自己該當做出什麼反應。
若是沒有發生海上的意外,他很清楚自己的決定,那就是攔。
但現在,淵男建生死未卜,水師極有可能全軍覆沒,而那一路囂張的水師則已經跳過了他所在的七重城,繼續朝著平壤進發。
唐軍若要圖個穩妥,完全可以讓水師多走幾趟,可他們偏偏沒有那樣做,反而是在水師挺進的同時陸路繼續進發,這其中的信心,讓惱音信隻覺不寒而栗。
“將軍,我們怎麼辦?”下屬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索。
“我們……出兵。”
這對他來說是個異常艱難的決定。
可他既為南路的鎮守之人,他就不能缺席戰事。
隻不過,當一個將領都不能確定己方還有沒有必要全力作戰的時候,他手底下的兵卒是很難拿出決然出擊姿態的。
在這調兵遣將之中的任何一點猶豫,也都會變成敵軍所能找到的破綻。
更不用說,他的對手,還是在山林之中休整了數日,隻等著在此時給予城中的守軍以致命一擊。
他甚至沒能留意到,在河流兩岸分布的恰恰是唐軍之中最為精銳的兩隊士卒,所以無論城中守軍從哪一方發起進攻,這都絕不會是一出半渡而擊!
這是唐軍有備而來的陷阱。
……
黑齒常之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自從他投降唐軍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以殺敵的方式作戰。
這應該並不是因為他已闊彆這樣的戰場,才讓他在策馬提刀直奔惱音信而去的時候,隻覺部從與他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默契。
而是因為,當令行禁止以另外一種方式變成所有人的習慣之時,好處便在未曾察覺的時候到來了。
這是安定公主帶來的改變。
他也由衷相信,公主還會給百濟帶來更多的變化。
不,不對,應該說,是大唐的熊津大都督府。
他心中種種思緒翻湧,並沒有影響他率領著精兵已與敵軍正式交手,那把鋒利的長刀也已直指惱音信而去。
但比刀更快的還有一支羽箭,搶在他的前麵,用異常刁鑽的技法直撲敵將麵門而去。
在交戰的混亂之中,一箭將人給射下了馬。
“戰場之中也是能分心的地方嗎?”阿史那卓雲抬了抬手中的弓箭,挑了一下眉頭。“當心著點,你們是大唐子民,也是大都督的部將。”
“我知道了。”黑齒常之反手揮出了一刀,憑借著自身的蠻力將惱音信的副將給直接斬落馬下。
而這顯然隻是一個開始。
群龍無首的高麗兵馬對上戰意正盛的唐軍,簡直是一場一麵倒的作戰。
他們唯獨需要做的,隻是將這些逃兵徹底擊潰,掃平這七重河以南的地界而已。
李清月身在河岸另一頭,朝著這邊畏縮不前的高麗兵卒看了一眼,對一旁的金庾信調侃道:“看來是我判斷錯了,我原本以為,這份戰功應該可以讓你們新羅士卒來拿的。”
金庾信沒有立刻作答。
李清月到底是在高麗兵馬攔截過河的細枝末節處做出了錯誤的判斷,還是出於熊津大都督身份的考慮必須要讓百濟立功,金庾信覺得自己自有一番判斷。
更讓他覺得這位公主有些可怕的,是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這個合適的時機,先以水師誘敵,擊潰敵方的心理防線,而後將七重城攔截渡河的守兵給擊潰。
這種方法,遠比直接渡河蒙受的損失要小得多。
或許損失最大的階段,還是之前的佯裝進攻七重城。
這麼一看,新羅在遭到了敲打之後選擇緩和與唐軍之間的關係,其實並沒有做錯。否則,誰知道今日的高麗,會不會就是明日的新羅。
不過他怎麼說也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快速收拾好了情緒,朝著李清月回道:“大都督的目標是攻破平壤,難道還缺我們這一份戰功嗎?”
李清月這次沒出言打擊於他,隻道:“那便繼續前進吧,儘快前往海州與水師會合。”
光靠著水師的人馬,要想攻破平壤城還有些麻煩,還是得集齊人手。
好在,當七重城和長池城都已在她手中的時候,堵截在南路上的障礙,已經隻剩下了一個兩城之間的冬比忽城。
若真有必要的話,還可以通過兩方夾擊的方式將其拿下。
能攔截住她徹底突破南路防線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但當她行到那冬比忽城下的時候,她卻在城外見到了個負荊請罪之人。
此人有著一頭光禿禿的頭頂,是何種身份好像已經不需要多說了。
正是那守城將領信誠。
從七重城俘虜的口中,她也得到了個確定的答案,那確實不是什麼人在喬裝他的身份。
“你倒是很明白什麼叫做識時務啊?”李清月饒有興致地朝著此人看去。“把你投降的原因說來聽聽吧。”
信誠苦著個臉答道:“小僧難道還有什麼其他選擇嗎?”
他所戍守的位置,原本是三方隊伍中最安全的。
可在大勢所趨之中,所謂鎮守之地的安全,便沒有了用處。
和身在七重城的惱音信一樣,他也看到了唐軍水師過境,朝著海州繼續行去。
然而無論是他派遣出去的水師,還是淵男建和其部從,都沒有一點消息。
這讓他當即意識到,出大問題了!
於是他連忙派人快馬前往七重城,可這哨探卻在半路上遇見了李清月所率的北上大軍,將七重城陷沒的消息帶到了他的麵前。
他當然可以繼續守著冬比忽城不放,成為對方前進路上的一枚釘子,可在前方有人接應的情況下,敵方不會介意於先繞過他。
若是他們這頭能勝,他這表現還能叫做威武不能屈。
若是他們不能呢?
到時候,唐軍以南北合擊之法攻破平壤,擒獲高麗王在手,宣告高麗滅亡,他這個冬比忽城的守將難道還能活命嗎?
與其如此,還不如知情識趣一點,直接將這條前路給讓出來!
他朝著李清月將這一番權衡利弊都給老老實實地說了個明白,然後就被丟給道琛和尚一並安排了。
“我的小命是保住了嗎?”他朝著道琛問道,目光裡透著幾分殷切。
他朝著道琛等人最近因為夥食充裕而養胖了一點的臉上看去,完全不知道這些和尚在公主手底下經曆了什麼,隻覺自己起碼是找到了組織,還很可能找到了一個好前途。
所以他也理所當然地忽略掉了道琛那個有點微妙的神情。
當然,在繼續的戰線推進之中,他可能隻能算是個識相的小插曲。
李清月率人抵達長池城下的時候,劉仁軌和孫仁師的兵馬已經將這座空虛的城池給拿下了。
“淵男建還留了點人手,尤其是那個守城將領挺有本事,可惜他將人帶走的太多了,留給這個小將的發揮餘地太少。”孫仁師一邊迎著李清月入城,一邊炫耀一般地說道:“水師嘛,上下攀爬的本事都不錯,何況是個區區小城。”
“你說的那個將領呢?”
聽到李清月發問,孫仁師原本還興致很高的聲音又低沉了下去,“他聽到我們說淵男建喪命火海,唐軍大軍也即將抵達後,便自殺了。”
李清月也隨即歎了一口氣。
高麗,或者說是這個用後世更加標準叫法應該叫做高句麗的國家,在存亡關頭,總是不免有想要攬功而越權之人,但也有恪儘職守之人,有開城投降之人,也有為國死難之人。
這些做法到底誰對誰錯,當她是站在大唐的利益立場上,也為她本人的求生目標奮鬥的時候,其實沒有資格做出一個評判。
但無論這其中有多少被迫參戰又無辜枉死之人,這場覆滅高麗的戰事也必須儘快結束。
或許她唯一能做的,是讓此地在被納入大唐領土之後,得到妥善的治理。
她轉頭朝著後方的將領吩咐道:“休整一夜,即刻出兵!”
但當將士們入城休息的時候,李清月卻還在城中的議事處點著燈火。
淵男建不是個好將軍,卻有個好身份。
她從劉仁軌的手中接過了從城中找出的那份布防圖紙之時,很難不做此感慨。
所以現在擺在她麵前的,是一份平壤城周遭的防守。
李清月端詳了其上的信息許久,在那片被淵男建加重了筆畫的部分看了許久。
“先將平壤王都的羽翼給儘數剪除吧,老師覺得如何?”
劉仁軌思索了一陣,答道:“水師之前的強弩箭矢消耗有點大,在將長池城的物資充作儲備之後,還是無法支持正常的水師作戰。可能會蒙受一點損失。”
見李清月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劉仁軌又接著說道:“但接連取勝已讓將士們有十足的信心覆滅高麗,達成大唐二十年間未儘之心願,這份戰意,足以彌補掉這部分武器的損失了。”
李清月大喜:“那麼老師的意思是——”
劉仁軌堅決地答道:“能打!隻是大都督的出兵必須要快,水師和騎兵同時壓境,直接給那坐鎮平壤以西的淵男產以雷霆一擊,確保他絕不可能得到淵蓋蘇文的回師救援。”
李清月頷首:“我正打算這麼做。而且這一次,我也會隨隊而行。”
劉仁軌剛要拒絕,就見李清月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老師若是真擔心我的安危,就將青海驄暫時還我一陣吧。若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還能跑得更快一點。”
劉仁軌沉默:“……”
他不僅可以確定,他應該勸不住學生做出這個親臨戰場的決定,還忽然覺得,李清月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耳熟。
是了,這是他行將離開洛陽的時候,跟周道務說過的話。
但當時說出這句話的他其實沒有在遇到強敵之時退縮的想法,那麼安定公主,又真的會如她所說,是用這匹青海驄逃命嗎?
他們這些做人下屬的,也隻能努力讓戰事結束得更快一點了。
不知道到底是安定公主親自上前線造成的影響,還是行將攻伐平壤讓士卒們熱血沸騰,哪怕入了十月之後的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也並沒有影響到這先頭挺進的隊伍以極快的速度逼近平壤。
沿途所遇的巡邏隊伍就像是濺落在海浪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清月攥緊了韁繩,夾緊了馬腹,在這行路途中,麵頰上的冷風還在從鬥篷的縫隙中狂肆鑽入,但或許是因為勝利在望,加上那北漢山城的所屬權帶來的壽命增長,讓她絲毫也沒覺得有何疲累之處。
二百裡奔行的儘頭,正是那一處臨海大營的燈火!
她所喊出的那一個“殺”字,被淹沒在了不曾止歇的馬蹄聲中,但中軍的那座大旗卻被她交給了黑齒常之,由他在此時豎立而起——
那正是進攻的信號!
事實上,劉仁軌對她安全的擔憂實在沒有任何的必要。
如果說,此前的三處守城兵馬還能算是攔路虎的話,那麼這處臨海的守備,就該當稱作……虛張聲勢的貓?
比起他的兩個兄長,淵男產的帶兵實力還要差上不少,以至於當騎兵突然殺奔而來的時候,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任何一點應變,就已經試圖放棄這處營地,儘快找到個更加安全的地方將自己給庇護起來。
李清月也當即留意到了那個潛逃的特殊身影。
剛剛降臨的夜幕,絲毫不影響她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行動軌跡。
或許是為這場衝殺之中的激昂情緒所感染,她毫不猶豫地彎弓搭箭,朝著那人的背影就射了出去。
箭光幽暗,卻透著鏗然決絕之意。
但凡這位淵氏的三公子真將自己當做個將軍,他就不該在此時連甲胄都沒穿在身上,以至於這一箭竟是悍然貫穿了他的後心,從他的前胸穿出,讓他在滾落下馬後當即就沒了氣息。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李清月旋即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弓,揚聲喝道:“賊將已死,還不束手就擒。”
賊將已死——
這四個字的穿透力,足以讓這一塊混戰區域的人停下手中的動作。
而後是更多的人。
……
直到這場來得突然的交戰,也結束在了很短的時間裡。
但李清月顧不上欣賞她第一位正式擊殺的“將領”——如果淵男產這種人也能算的話。
誰讓這片戍守平壤的士卒願意投降之時,她便獲知了一個尤為重要的消息。
蘇定方的大軍壓境,帶給了高麗以莫大的壓力,淵蓋蘇文在情急之下,將平壤城的戍守士卒都給調撥到了前線,也就意味著,現如今的平壤正是一座可以快速攻下的空虛之城!
這是給她最好的機會!
而她要以何種方法入城,也並不難想了。
她伸手一指,“將此人扛上,就說他酒醉生疾,急於入城尋醫。一旦城門開啟,後麵的軍隊儘數入城。”
在剩下的平壤守兵幾乎都是淵蓋蘇文部從的情況下,再沒有比他的兒子更合適的開城門理由。
平壤城中的人也絕不會想到,會有這樣一支突如其來的隊伍,徑直越過了七重河、虎飛嶺,越過了淵蓋蘇文布置下來的層層阻隔,在黎明將至的時候殺入了王城之中。
高麗王高寶藏被士卒拖拽出來的時候,滿臉的驚恐之色,而後他就看到了站在高麗朝堂正殿之中的那位小將軍。
接連的趕路,乃至於親自上戰場,讓她的臉上多出了幾分疲憊之色,但這分毫無損於對方挎劍朝他走來之時的意氣風發,讓人幾乎忘記了她還如此的年輕。
李清月端詳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您何必驚慌呢。高麗,或者說高句麗,早在漢朝的時候便是樂浪、玄菟郡所在,如今不過是將其重新歸入漢家領土,也讓你成為大唐子民,又不是要你的命?”
高寶藏的牙齒打了個哆嗦。
在李清月的那句話說出的時候,他便意識到了,來人是唐軍使者。
他也已被迫成為了亡國之人。
他此前還無比惱怒於淵蓋蘇文此人權勢滔天,讓高麗境內隻知有他這個莫離支,卻不知有個高麗寶藏王。但在此刻,他卻無比希望於淵蓋蘇文能夠領兵折返,從天而降,將這些外敵給驅逐出去,重新還高麗以安定。
在他被暫時關押起來的時候,都還在這般不抱希望地想著。
可事到如今,真正能做到從天而降的,絕不是淵蓋蘇文,而是李清月所率領的這一路奇兵!——
“你說,蘇將軍到底要做什麼?”周道務看著營地之中的氣勢從原先的哀兵必勝到如今的日漸低沉,僅僅用了幾日的時間,不覺在心中焦躁不已。
可他歸根到底也隻是一名都尉,無法乾涉到行軍大總管的決定,也不像是契苾何力一般,能從蘇定方這裡提前獲知消息。
他也隻能按部就班地參與戰鬥,而後在安頓好了士卒後,與同在此地的崔知溫交談一二心中的疑慮。
崔知溫搖了搖頭,顯然對於蘇定方的決定也有些不大明白。
隻是還沒等他答話,二人就忽然聽到了一陣全軍召集的緊急號令。
顧不上多想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們連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將麾下的士卒給儘數調撥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等待的極短時間裡,周道務敏銳地以餘光看到,在河對岸的淵蓋蘇文營地後方揚起了一陣雪塵。
這景象好生特殊,也顯然不是淵蓋蘇文的兵力又一次得到了補充。
在對麵隱約傳來的喊殺聲中,周道務忽然有了一個大膽至極,卻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猜測。
而這個猜測,竟是很快在蘇定方的口中得到了證實。
接連失去兩位老友,又死死拖住了淵蓋蘇文在此地,讓這位老將在舉劍高呼之時,看起來越發衰老。
甚至當長風過境之時,便見那一縷縷白發飄蕩在風雪之中,幾乎變成了透明。
但當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隨後那幾個字的時候,一路上湧的氣血又讓他的臉上多出了幾分血色。也讓他的那一句話喊得好生中氣十足,清晰可聞。
“將士們!南路兵馬——不負眾望攻破平壤,奇襲淵蓋蘇文後軍。我等該當如何?”
他們該當如何?
事實就在眼前,不需要有人從中帶領,便有一個相同的答案在此時從所有人的口中湧出。
“我們渡河!”
發兵!渡河!擊敗淵蓋蘇文!而後覆滅高麗!
今日,正是南北會師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