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舌戰 一更(2 / 2)

如果周縣令自己不同意,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將秦放鶴點為頭名,因為他們這些人根本沒有反對的資格!

郭騰可能確實有幾分小聰明,但不多。

所以他輸了,輸得很徹底。

但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次兩次失敗並非是壞事,關鍵在於是否能將每次失敗深入剖析,化為養分迅速成長。

如果郭騰想不通這次自己究竟輸在哪兒,那麼今天就隻是個開始。

然而周縣令的下一個動作卻叫尚未平複的郭騰羞憤交加,隻恨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眾人紛紛收身歸坐後,周縣令竟又看向秦放鶴,和顏悅色道:“我見你話裡話外似有未儘之意,況且那文章也是你寫的,必然有什麼想法,不如直接說來聽聽。”

直到聽了這話,包括郭騰、徐興祖等一乾人才紛紛變色,終於有些回過味兒來。

周縣令分明就是向著秦放鶴那廝!

那他們剛才公然反對……

一想到這種可能,徐興祖便暗道不妙,雙手發涼起來。

他本能地將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過了數遍,確認用詞委婉,未有過多過激之處後,稍稍安心了些許。

壞消息是,他浪費了露臉揚名的大好時機;

好消息是,沒捅大婁子!

還好還好。

左右有郭騰那自作聰明的倒黴蛋在前麵頂著,大家也不會頭一個想到自己。

還有彌補的機會!

秦放鶴對此早有準備,見此情景便曉得自己賭對了,當下也不扭捏,便再次起身行禮道:“多謝大人抬愛,蒙諸位大人不棄,學生便鬥膽說上一說。”

周縣令臉上再次泛起笑意,“你隻管說。”

秦放鶴便道:“先父在世時,也曾使輪作之法,確實於肥田有益,數次輪換產量不減反增,但終究也未能堅持下去。”

原本隻聽前麵時,周縣令還麵帶笑意,微微點頭,覺得果然是讀書人,到底比一般平頭百姓明辨是非,曉得推行國策,卻不想說到後麵急轉直下。

“哦,既然產量不減反增,為何又不能堅持?”

“大人容秉,就先父所言和學生自己親眼所見,原因有三。

其一,如今陛下聖明,四海升平,百姓們日子好過,自然想吃得好些,也能吃得好些,又有誰想日日煮豆飯呢?種豆不比種麥,後者即便賣不出去,也可全部留下自用,無需多次倒騰,簡單方便,而黃豆則不然。”

少年之音清越,泠泠如玉珠墜瓦;少年之色皎潔,溶溶如月色傾灑,雖布衣棉袍難掩儀態舒展,舉手投足隱現名士風流,極儘賞心悅目。

這話聽起來太舒服了。

雖然本質上也是說地方官做得不夠,但首先肯定了朝廷策略和地方官的努力,言明在他們的庇護下百姓安居樂業,已經有能力追求更高的,更好的需求。

以周縣令為首的一乾官員聽了,半點沒有不適應,也紛紛點頭。

言之有理。

那豆子吃多了脹氣難受,但凡有得選,誰不想多吃白麵饃饃?傻子都會選。

話說到這一步,已經不是單純欣賞某個考生文章做的好的程度,而是對方已經明確可以與現任官員論政。

周縣令不禁動了愛才之心。

能說,敢說,竟還言之有物!來日即便這小子不能高中,自己也要拉他來做個幕僚。

太適合正經乾活兒了,勝過尋常書生百倍!

並非他有意偏袒,實在是……任誰來了也是如此!

看看麵沉如水姿色平平的郭騰,再看看肆意揮灑神采飛揚的秦放鶴,周縣令心中高下立判。

比不了,真比不了,內在外在都比不了……

不等周縣令開口,便有主管農桑的官員說:“隻吃豆子自然不好,然朝廷本意並非如此,那豆子可榨油,可做豆腐,收獲之後賣去鋪麵豈不美哉?又肥田又多賺錢。”

他們就是想不通,好處這麼多,為什麼老百姓不乾?

說不通嘛!

歸根結底,還是政策落不到實處,這是古往今來的基層通病了。

秦放鶴看向那名官員,“大人說得是,朝廷本意自然是好的,奈何……接下來便是學生要說的第二個緣故。

若要將豆子賣出去換錢,這就涉及到另一個行當,商,然隔行如隔山,百姓本業為農,一字之差,天懸地彆……”

讓老百姓種地簡單,埋頭乾就是了,可突然要讓他們又承擔起商人的部分職責,不亞於趕鴨子上架。

“賣出去”,說得簡單,什麼時候賣?怎麼賣?賣給誰?賣個什麼價錢?沒人管!

一切都讓百姓自己摸索,他們怎麼可能做得到?

但凡能做到、能做好,早就做買賣發財去了,誰還種地呢?

本來種麥子的時候收了糧食就行,現在卻要憑空多出這麼多流程,累不說,必然有投機者壓榨賺差價,越發前途茫茫,誰樂意?

“第三,”見周縣令等人若有所思,並沒有阻止的意思,秦放鶴索性一鼓作氣說下去,“第三就是學生方才與人辯論之處,教化百姓。”

周縣令又來了一點興致,“哦,怎麼說?”

“百……”秦放鶴一張嘴,卻是一副公鴨嗓,顯然方才說多了。

周縣令帶頭發出善意的哄笑,對旁邊侍從擺擺手,笑道:“給小秦相公倒熱熱的茶來,潤了喉再說。”

秦放鶴也實在渴得狠了,大大方方接過,一飲而儘。

“謝大人賜茶,”他咂巴下嘴兒,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支吾道,“大人,這個……學生能再要一碗麼?”

這才多少?

不夠嘛!

眾官員笑得更大聲,連帶著幾個剛才沒參與論戰的書生也一並笑起來,沉悶氣氛一掃而空。

不久前秦放鶴氣勢驚人,打得郭騰毫無還手之力,又對農桑頗有見地,說得頭頭是道,眾人幾乎忘了他的年紀。此時見他這般活潑,不禁如夢方醒,哦,還是個孩子呢!

周縣令哈哈大笑,竟對那侍從道:“把茶壺給他。”

秦放鶴也不客氣,還真就當眾自斟自飲起來,一口氣連喝三杯才停下。

喝飽了水,他重新組織言語,迅速轉換角色,“百姓見識有限,目光短淺,此乃實情,他們隻知跟風盲從,哪裡曉得從長計議?譬如種地,一旦頭一年有人種黃豆賺了錢,第二年所有人便都一窩蜂的去種黃豆,然物以稀為貴,貨多不值錢,市麵上黃豆多了,自然賣不出好價,又有奸商從中作祟,刻意壓價,越發雪上加霜。

百姓手裡沒錢,哪裡還會再去種?此國策自然推行不下去。”

秦放鶴看向周縣令,目光灼灼,終於說出最關鍵的一點,“若要順利推行,非官府全程參與不能成。”

經濟運作需要市場的自由靈活,但在這種大環境下,更需要官府把控。

之前官府並非沒參與,隻是力氣沒用對地方。

說的不好聽一點,最底層最大多數的老百姓根本不具備大局觀,更不具備抵禦風險的能力,一年操作不好,可能就全家餓死。

在這種背景下,誰還敢冒險?

光喊口號沒有用!

畫出來的大餅再香再甜也不能充饑!

所以必須有朝廷兜底,官府全程控局,保證糧食不賤價傷農,這是後世無數次經驗教訓之後得出的鐵律。

既然他們善於跟風,善於盲從,官府就要利用好這一點,讓他們看到正確執行輪作之後的效果,等他們學會了才能放手。

秦放鶴自己就是底層爬起來的,曾多次參與過扶貧,很清楚新政之初的百姓便如牙牙學語的嬰孩,對什麼都一無所知,需得有人把一切掰碎了,捧到他們跟前,手把手教導。

具體到輪作就是哪個村哪個鎮今年種什麼,彆的地方種什麼,不得有誤。

最要緊的是不能種完了就不管,管種也要管收,一定要在收獲之後幫百姓把豆子賣出去!

什麼時候錢真正到老百姓手裡了,他們真嘗到甜頭了,不用官府催,他們自己就會開始學著做,何愁新政不能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