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為送自己來的,若返程時出點什麼事,隻叫他餘生難安。
秦海笑笑,“不打緊,我們糧店有相熟的,這些日子也有從府城往回走的,我跟猛子同他們一道就行。況且店裡有活兒,掌櫃的厚道準假,我卻不好出來太久。”
秦放鶴應下,又說:“若找得到也便罷了,若不湊巧,隻管住下。”
多兩個人,若齊振業不在意,自然大家住在一處最好。若不方便,自己這趟出門也帶足了銀子,足夠秦海和秦猛找屋子住兩個月的。
秦海笑著應了。
他家裡有媳婦孩子,自然更比旁人更謹慎些。
秦猛起鍋燒水,將帶來的乾糧熱了熱,那頭秦山卻“嗖”一下射出去一枚石子,緊跟著人也衝出去,不多時,滿臉興奮地拎著一隻兔子回來。
秦放鶴等人上前看時,見那枚石子深深嵌入兔子脖頸中,半邊骨頭都碎了,便都誇讚起來。
彆的不說,秦山這一手彈弓的本事屬實了得,力道大、準頭足,村中老人也誇的。
“正好烤了吃,”秦山嘿嘿一笑,麻利地就著水溝剝皮洗肉,又去遠處將內臟雜碎等掩埋了,“可惜出門在外,不然留下皮子也好。”
天氣漸熱,新鮮皮子來不及硝製,很快就會腐爛,隻得舍棄。
兔子不大,每個人也就吃幾口解解饞,但肚裡有了新鮮油水,便都高興起來。
下午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找到一家路邊客棧。
客棧是一對老夫婦開的,小小幾間房屋連著自家住處,隻有通鋪,卻也乾淨。
沒什麼正經飯菜,倒有兩樣自家包的葷素包子,秦放鶴做主要了許多。
秦海卻不許他立刻吃,先叫秦猛吃了兩個,約莫一炷香後,確認沒下藥,這才開動。
出門在外,需得打起一百個小心,越是不起眼的老病殘和柔弱女子越要警惕。
見秦放鶴有些不好意思,秦猛豪爽笑道:“十一郎你是讀書人,自然與咱們不同,況且我先吃,你們看著,還占便宜了呢!”
秦山年紀小,又是伴讀,十一郎日常要用,自然不能做這個。
而秦海認路,人也老成熟練,少他不得。
故而出門前秦猛早就認清了自己的定位:肉盾。
此情此景,秦放鶴也不知該說什麼,隻重重拍了拍秦猛的肩膀。
這份情誼,他記下了。
如此謹慎小心到了清河府府城,已是四天之後,三月二十五。
府試在即,城內外戒備森嚴,守衛都加了一倍不止,出入盤查亦十分嚴格。
看過秦放鶴的應考文牒後,那守衛態度明顯和緩起來,還主動幫著指引方向,然後轉臉就對後麵入城的黑臉喝道:“擠甚麼,排去後麵!”
阿發早就在城門口等著,見他們來,直接領到齊家宅院。
“相公一路可還順當?餓家少爺見天念叨哩!”
齊家祖籍在章縣,但為了齊振業考試方便,早早就在府城置辦產業。
因商戶不得住三進及以上,齊振業他爹便命人買下許多相鄰院落後打通,橫向展開,倒也寬敞,如今那小半條胡同都是齊家的。
得知秦放鶴一行人到了,齊振業馬上就從裡頭跑出來,鞋子胡亂踩著,身上套一件藕荷色提花山水紋家常紗袍,下頭同色褲子散著腿兒,十分逍遙模樣。
秦海見了,大為吃驚,這,這不修邊幅的模樣,著實不像正經讀書人!
秦山在後麵小聲同他講,“這位齊相公最是不拘小節,為人倒還正派,之前就曾同鶴哥兒一處吃喝來著。”
秦海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倒是略略放下心來。
“哎呀可算來了!”齊振業拍著大腿笑,又朝後頭喊,“阿財,阿財啊,殺羊,殺肥羊,給餓弟接風!”
秦放鶴熱得夠嗆,見他這副打扮倒有些眼饞,隻是不忘提醒,“你出去可彆這麼著。”
商人地位本就微妙,尤其考試在即,人心浮躁,萬一被人發現他穿絲綢,舉報上去就壞了。
齊振業點頭,“我曉得。”
又看見秦猛和秦海,忙叫人安排住處,“且在這裡安心住下,待考完試大家一並回去。”
秦放鶴也不跟他見外,先行謝過,“且先叨擾幾日,我這兄長也急著回去,過兩天與回城的人說好了就走。”
秦海不比秦山和秦猛兩個毛頭小子,他是有家室的人,出門在外的,難免牽掛妻兒,自然想早早回去。
齊振業應了,拉著秦放鶴就往裡走,“來來來,我新得了兩隻鐵頭大將軍,給你瞧瞧……”
秦放鶴:“……你功課呢?”
快考試了,你不讀書不說,竟然還鬥蛐蛐?!
齊振業:“……咳,這個,其實也寫了……”
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愛追著自己讀書,活像多了半個爹似的。
晚間阿財果然宰了肥羊,直接串在鐵架子上烤得金黃流油,另有熏雞嫩鵝,眾人吃得口滑,心滿意足。
飯後,秦海和秦猛自去休息,秦山則跟阿發、阿財湊堆兒玩耍,齊振業命人泡了濃濃的綠茶來解膩,跟秦放鶴並排躺在院子裡互換信息,“本縣的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隻有兩個倒黴蛋,也不曉得搭夥走,半路給人劫了,渾身上下隻剩條褲子,瑟縮縮好不可憐,還是後頭徐興祖等人路過,一並拉了來的……”
每到考試前後,各地類似事件屢見不鮮。
遇上這種隻圖財的已是僥幸,好多人怕被官府抓到,直接下死手,故而許多書生一旦出門,這輩子就再也沒能回到故鄉。
秦放鶴跟著唏噓一回,腰間發力,帶著大搖椅咯吱~咯吱~晃動起來,“那徐興祖沒來找你?”
齊振業與自己交好,且身家巨富,徐興祖善於鑽營,大約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果不其然,就聽齊振業嗤笑道:“怎麼沒來?”
他翹起二郎腿,撩起袍角抖了抖,也如秦放鶴那般晃起來,“這事兒還是他親口同我說的,又要拉著我去赴什麼文會,還有什麼章縣同鄉會的,我懶得聽那些酸話,不理他。”
什麼赴文會,叫自己過去付賬是真!
他又不傻,吃虧上當就一回,誰還真為了什麼狗日的人緣兒當冤大頭?
哼,他就瞧不上那些酸儒,滿口仁義道德,私底下做的全都是蠅營狗苟。
齊振業跟其他考生互看不順,秦放鶴也懶怠交際,兩人便閉門不出,閒時談談各自見聞,論些詩詞文章,倒也快活。
齊家院子裡養了不少花,最近開了許多牡丹,姹紫嫣紅一片,明媚鮮豔,齊振業日日侍弄,有模有樣的。
秦放鶴原不大懂這些,如今日日耳濡目染,竟也學了點,再看時,什麼姚黃、魏紫、墨龍的,也能品鑒幾句了。
坐臥行走在一處後,秦放鶴就發現齊振業身上缺少拚勁兒,懶散散的,不逼著不上進。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齊家就他一個長房嫡子,日後萬貫家財都是他的,自小吃喝不愁,文人圈兒裡又不怎麼待見,自然不著急往上湊。
秦放鶴就勸,“想來伯父伯母也不求著你來日為官做宰,走到這一步,你好歹中個秀才,來日有功名在身上,一應田產不用納稅,便是源源不絕的聚寶盆,哪怕你日後娶妻生子,坐吃山空也夠了,二老也能安心。”
肉眼可知齊振業不是那種擅長規劃未來的人,走到哪兒花到哪兒,總有褲兜比臉乾淨的時候,可要是端個鐵飯碗,就不怕了。
齊振業身上二世祖的毛病不少,但最大的好處就是聽勸。
當初自己不想考,但爹娘讓他來,他就來;現在知道秦放鶴真心為他,也就暫時收斂心神,專心讀幾頁書、做做文章。
阿發阿財見了,心下也是歡喜,待秦放鶴越發周道
三月底,一場春雨過後,秦海找到回章縣的車隊,特來同齊振業和秦放鶴道彆,又囑咐秦山一回,次日便與秦猛踏上回鄉之路。
分彆當日,秦放鶴親自送他們到城門口,單獨給兩人一個荷包,裡頭是一兩銀子,另有給其他鄉鄰的耐放的點心糕餅之流,讓秦猛帶回去與眾人嘗鮮。
秦海和秦猛都不肯要銀子,秦放鶴便虎著臉道:“你們不要,便是瞧不起我了。”
銀子掙了就是花的,前頭兩年他鋪墊這麼多,便是為了此刻。
情誼歸情誼,人家厚道,你卻不能視作當然。都是要吃飯穿衣的活人,旁人豁出去了照應,自己自然要叫他們無後顧之憂,如此方得長久。
郭騰都被秦放鶴按在地上摩擦,秦海和秦猛自然說他不過,到底還是拿著銀子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猛私下裡還跟秦海感慨,“十一郎為人著實沒得說,日後再有用得上我的,隻管講。”
士為知己者死,哪怕不為了銀子,單這份尊重也叫人心裡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