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課業繁重(一) 三合一!(1 / 2)

正式開學上課第一日, 非常精彩。

各科先生陸續與新晉秀才們見了麵,介紹了自己的來曆和科目,又一一摸底。

原本眾新生正值春風得意時, 難免有些膨脹, 總幻想自己滿身才學抱負, 隻恨無人賞識, 指不定哪天便要飛黃騰達了。

結果那甲班教諸子百家的張先生, 教史的李先生, 竟然都是三甲同進士出身, 其餘諸班的教師也是正經舉人, 頓時人都傻了。

畢竟在絕大多數人看來, 能中進士就是千裡挑一的天才,自然要加官進爵,乃至為朝廷辟土開疆, 可他們, 可他們竟然蝸居在一座小小的縣學內, 當教師?!

座次也是按成績來, 秦放鶴將陳嘉偉的震驚儘收眼底。

他很能理解這種心理落差。

這就好比現代大學生們各個自視甚高,覺得畢業後自己肯定看不上大學老師這份破活兒, 結果一問後發現, 老師們各個碩博起步,而他們……卻連不掛科都難。

陳嘉偉有小缺無大惡,終究同學一場也是緣分, 秦放鶴便低聲提醒道:“多想無益, 陳兄,你我日後好生用功也就是了。”

陳嘉偉驟然回神,愣了下才點點頭, “秦兄所言極是。”

是啊,教師是教師,他們是他們,來日如何尚未可知,此時多想無益。

正說著,卻聽李先生突然點了秦放鶴的名,笑眯眯看著他,“你是本屆案首?”

秦放鶴點頭,語氣中並無一點自傲,“是。”

確實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甲班原本有二十五人,其中有近一半都是曆年案首。

若人群中隻一人有光環,必然十分顯眼。

可若人人皆有光環,那麼沒有光環的那個也會十分顯眼。

陳嘉偉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若乾案首,剛剛努力放平的心態又有點崩。

一般來講,縣試、府試和院試的考試內容不會涉及史書,但四書五經之中亦不乏曆史典故,大家多少會有些了解。

故而李先生笑了下,好像說今天中午食堂賣燉肉一樣平淡地丟出問題,“世人皆道漢武帝窮兵黷武,你以為如何?”

先拿案首開刀。

秦放鶴:“!!”

縣學這麼猛的嗎?!上來就這麼刺激?

難怪世人皆說考秀才和考舉人完全是兩碼事,前者考背誦,後者……多少就有點無法無天了。

古代文人製度其實是非常矛盾的,它既受製於封建皇權,卻又因文人治國,而給予他們極大的言論自由。

小小章縣縣學都敢說這些,可想而知,再往上的府學、太學,乃至翰林院,又會是何種情形。

秦放鶴陷入思考。

對曆代君王的評判古已有之,好話歹話都說全了,現在再讓他評價,其實很難給出新意。

所以這道題看似簡單,反而不好答。

答得太過保守,難免叫人看輕;可若太張揚,又叫人覺得你不過小小秀才,如何敢於先賢比肩,實在輕狂。

想來在場的不過秀才,李先生也未必指望聽到什麼驚世之言,摸底是其一,下馬威是其二。

不過須臾,秦放鶴心中便有了計較。

他抬起頭來,目光直視李先生,“學生以為,此題當從三點說起。”

不錯,臨陣不亂,頗有大將之風。

李先生暗自點頭,“哦?哪三點?”

就這麼會兒工夫,你還列出一二三來?

“其一,夫人君者,護我疆土、保我百姓,為江山一統,為山河永固,此命天授。昔日北方遊牧猖狂,鐵蹄踏我山河,視我中原百姓如草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國家,國家,國即為家,”秦放鶴看向四周同窗,抬高聲音問道:“敢問諸位,若你我之家園遭強人劫掠淩/辱,難道要坐視不理,任其來去麼?!”

世人都說年輕氣盛,很大程度是在笑話他們容易被煽動,但正是這份熱血,才是世間最寶貴最赤誠之物。

話音未落,眾學子便紛紛出言響應:

“自然不能!”

“打他!”

“天下沒有這般道理!”

“此仇不報,枉為男兒!”

成功發動群眾之後,秦放鶴滿意地收回視線,複又看向李先生,“所以為國者為君者,該打,要打,當打應打,此為揚我國威,保境安民。”

看,非我一人所願,眾人皆是如此。

“其二,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與國戰,所需甚大,亦要滿朝文武協作……如此大戰,需得傾舉國之力,長此以往,國庫空虛已是必然……”

秦放鶴略略停頓,語氣措辭稍變,變得更加淺顯直白,“其三,戰爭殘酷,於當朝者而言或許隻是奏折上短短一個數字,但落在百姓身上,實屬無法承受之痛。死去的將士,哪個不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的丈夫?一人亡,則一家亡……年複一年,民間十室九空,百姓自然難以承受,固有民怨者,皆從此處起。”

說白了,帝王想打,朝廷和文武百官們可打可不打,甚至大部分想要建功立業的官員也想打。

但後果對百姓而言,也是實實在在的痛。

時人論證,大多發自本身,再或由民窺官,由官及民,鮮有如此三分之時。

李先生頗覺耳目一新,在心裡反複咀嚼一回,又問道:“那依你之見,到底該打還是不該打?”

“該打,但不可為了打而打。”秦放鶴的總結乾脆利落。

“戰爭便是一場豪賭,也如買賣,隻要利潤夠高就值得。

昔日大漢之戰,遼闊我中華之疆域,震響我中原之威名,使萬國來朝來拜,四鄰予取予求,如此偉績,可震千古!然過猶不及……”

代價慘烈是真,回報豐厚也是真,若不打得一拳開,怎來後世之安定祥和?

亂世之中,敵人才不會跟你講什麼仁義道德。

“學生方才言論,皆是旁觀者清,若身處其間,隻怕也……”秦放鶴歎道。

“如果怎樣怎樣”

“換做是我怎樣怎樣”

“本該怎樣怎樣……”

可是“如果”,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

後人論史,誰不是馬後炮?

知道結果後上帝視角看全局,哪個不是諸葛亮?

不過以史為鑒,僅此而已。

李先生聽罷,頗有些感慨,“你年紀雖小,行事卻沉穩,不錯,坐吧。”

又看陳嘉偉,“你對古史知得幾分?”

秦放鶴的發言調動了眾人情緒,眾學子也不禁對接下來的對話多了幾分期待,俱都扭頭望過來,饒有興致等著他回答。

陳嘉偉本就緊張,又有秦放鶴珠玉在前,越發怕丟了臉麵,本能地不想落後,“學生……學生與秦兄差不多,差不多。”

陳嘉偉前後考了將近十年,雖是這幾日才入學,可在座之中也有曾與他同場競技者,聽了這話便有些好笑。

若你果然與秦兄差不多,怎得今日才考進來?

之前不入縣學,是不喜歡麼?

孔姿清更是皺眉不快。

你怎麼敢?

李先生依舊麵帶笑意,仿佛未看見學生們的小表情,“可知楚霸王?”

這題我會!

陳嘉偉心頭一喜,立刻挺胸抬頭,回答鏗鏘有力,“知道!”

“那若你是楚霸王,可會烏江自刎?”

啊?陳嘉偉當場呆住。

直到此時此刻,他好像才終於意識到,恐怕日後的問題,都是書本上沒有答案的。

真正的讀書讀透了,便是如此。

若我是楚霸王,是否會自刎於烏江?

說不會,唯恐被人恥笑,說我苟延殘喘貪生怕死;

可若說會,豈非與古人一般,答與不答有何分彆?一時陷入兩難。

有人最喜人前張揚,便如齊振業;

有人卻最怕人前顯露,便如陳嘉偉。

眾人的目光一層層疊加,宛若重重枷鎖捆在陳嘉偉身上,猶如負重千斤,令他額頭上漸漸浸出汗來。

說點什麼,總要說點什麼。

昔日考場答題,無人注視,陳嘉偉自然可以慢慢斟酌。但此刻眾目睽睽之下,陳嘉偉難以保持冷靜,不覺方寸大亂,腦中一片空白,憋了半日才結結巴巴道:“這個,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皆不拘小節,有韓信受胯下之辱,又有勾踐臥薪嘗膽,然成王敗寇,時也命也……”

有一名學子已然聽不下去,大聲道:“你說的這都是些什麼!”

前麵說什麼忍辱負重,照這個意思看來,說不得要叫楚霸王入江南渡,另尋時機東山再起。

可後麵又說什麼成王敗寇,時也命也,那豈不就是楚霸王該死?

簡直自相矛盾,亂七八糟。

李先生眼底的笑意淡去,這哪裡是差不多,分明差很多呀。

卷麵上寫出來不算什麼,可難不成日後你入朝堂,對上官、對陛下,也要做個活啞巴?

誰又等得了你寫卷麵!

李先生搖了搖頭,又問今年的第三名牛士才,“你以為如何?”

牛士才與陳嘉偉年紀相仿,隻是人有些矮胖,看著便憨厚,聞言老老實實答道:“學生愚鈍,若換作學生身處楚霸王被圍垓下之局,也無計可施……”

又細細說了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據。

聽了這些,秦放鶴倒是對這位素來沉默寡言的同窗有了新的認識。

不知牛士才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其實非常巧妙地將李先生的問題範圍縮小了,直接鎖定到楚漢相爭的尾聲,也就是四麵楚歌之時。

項羽得此結局,當真時也命也,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性格和經曆。如果從小就開始改變,鹿死誰手自然難斷,但若直接來到被圍垓下時,就真如牛士才所言,天王老子來了也難以逆轉。

想那項羽自小順風順水,為眾人擁戴,心性高傲,這就注定了他為人剛直,寧折不彎。

而劉邦有韓信用兵如神,彼時圍困,項羽的主力部隊都被打殘了,僅存200人突圍,已是不世之勇!

他或許能逃一命,但是屈居一隅……項羽豈能受此屈辱?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退至江東,以劉邦的野心和麾下大將、兵力,他日卷土重來,再行剿滅也未可知。

坐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劉邦要稱霸天下,就不可能留一個活的項羽。

所以到了那個地步,項羽必死無疑。

牛士才的回答不算突出,但也絕不丟人,他坐回去時,陳嘉偉覺得全班同學都在嘲笑自己,臉上滾燙一片。

他隻知甲班風光,卻沒想到這風光得來如此艱難。

文人心高氣傲,但對有真材實料的人也很容易生出好感。下課之後,眾人便都圍到秦放鶴跟前來與他說話,十分親近。

秦放鶴也喜與水平接近的人論道,故而熱情回應,還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時熱烈非常。

隻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那邊的熱鬨喧囂與這邊的冷清孤立涇渭分明,宛若兩個世界。

陳嘉偉腦子裡亂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後悔,又是嫉妒。

秦方鶴那邊一時擠不進去,牛士才見陳嘉偉一人孤零零坐著,好不可憐,有心結友,便過來說:“陳兄,其實你剛才說的也沒錯……”

這話落到陳嘉偉耳朵裡,卻更像勝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麵皮紫漲,兩條嘴唇用力拉成直線,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說話,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陳嘉偉卻覺得出奇燥熱,行走間都是熱浪。

牛士才是個好脾氣,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也不怪罪,隻歎了口氣,搖搖頭,靜靜聽秦放鶴等人論學,自覺受益匪淺。

難怪他們能做案首,果然思維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廩生,免去生活之困,解了後顧之憂,自當全力讀書,方不辜負此番際遇。

李先生教學靈活風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諸子百家的朱先生卻很有些古板,上來就要秦放鶴等人將書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們到底會不會。

秦放鶴很不適應。

史書倒罷了,他的確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經完全背會的東西再讀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學還每天抄寫1+1=2一樣,純粹浪費時間。

有那個功夫,我背一本《史記》不好嗎?

最初秦放鶴試圖與朱先生溝通,說自己確實已會了,可以任憑他檢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餘的前輩同窗一樣學習新的知識。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溫故而知新,做學問的事,必要踏踏實實……”

溫故而知新……照這麼說,一輩子都能常看常新,那我還要看一輩子不成?

人的思維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鶴也不與他糾纏,下課後直接去找了山長。

山長之前就得了周縣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著秦放鶴,此時聽了這話倒也不意外,當即請了朱先生來叫他現場考較。

朱先生對秦放鶴這種越級告狀的行為非常不滿,乾巴老頭兒當場吹胡子瞪眼,說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諸子百家恁般深奧,那是會背了便學會了的麼?你如此心高氣傲,來日必要吃虧!”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這麼過來的,之前的無數父輩祖輩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以就固執地認為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鶴可以理解,卻不想接受,仍舊堅持自己的訴求:“先生儘可以出題,若有不好的,學生再學就是。”

你還挺會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還要再教訓,山長便已出聲打圓場,“敬之,地裡的莊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裡的花也不一般紅,何況人乎?聖人也曾說過,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執,多問一句也就罷了。”

彆說這些孩子,他小時候也不想讀一百遍!嘴都疼!

山長都發話了,朱先生到底要給個麵子,板著臉,硬邦邦扔出幾道題。

有孔老先生勢頭凶猛的考察在先,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題目便顯得溫風細雨起來。

他甚至不超綱!

真是一位體貼的好老師!

秦放鶴油然生出詭異的感動,不僅能夠慢慢回答,出題間隙甚至還能有閒暇觀察朱先生和山長的表情。

嘶,有點不對呀。

朱先生固然固執,但反應卻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這般反抗過。

唔,看來反骨不隻我這一副嘛。

人多無罪,人多無罪!

做老師的,隻要沒有壞心,難免會對優秀學生多幾分寬容。

眼見秦放鶴並未說謊,題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見解獨到之處,朱先生神色略略緩和了些。

隻語氣仍舊不軟乎,風乾老臉上麵皮抖動,“這也罷了,隻不許遲到早退,也不許懈怠,我時時要抽查的。”

能得到這樣的準許,秦放鶴已然心滿意足,當地一揖到地,鄭重道謝,“先生用心良苦,學生自然明白,必謹遵教誨。”

倒還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