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課業繁重(一) 三合一!(2 / 2)

朱先生這才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勉為其難的哼,轉身朝山長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後圓潤鼓起,飛揚的邊角,像振翅欲飛的蟬。

秦放鶴又向山長行禮道謝,對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為人雖有些古板,話也不大中聽,但心是好的。”

秦放鶴道:“先生教誨的是,學生心裡也明白,日後自然尊師重道。”

其實似朱先生這般願意讓步的先生,已經算不上固執了,原本他還以為會有一場硬仗。

山長打量秦放鶴幾眼,滿意地點點頭,放他去了。

秦放鶴出來時,孔姿清已經在外麵樹蔭下著了,也不知來了多久。

而剛與他擦肩而過的朱先生的背影,似乎越發氣鼓鼓,小老頭兒走起來都一跳一跳的。

夏末的蟬叫得聲嘶力竭,仿佛已經預知到死期將至,在路邊樹上拚了命地燃儘最後一點光華,震耳欲聾。

對他來找山長一事,孔姿清好像半點都不驚訝。

“辦好了?”

“辦好了!”秦放鶴笑起來,一身輕鬆。

兩人並肩往回走,邊走邊說些雜談:

“我那裡有幾本好書,日後朱先生的課上,你可以讀一讀。”

“……”

優秀學生代表公然慫恿我課上開小差。

他就知道,之前孔姿清肯定也跟朱先生對著乾過!

山長背著手,立在窗邊,看著兩個少年漸行漸遠,地上影子拉出長長一片,臉上滿是欣慰。

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樣,或年少成名,如日升之光;或垂垂老矣,如西落斜陽。

誰不喜歡少年天才呢?

真不錯。

傍晚下課回到宿舍放書,再往食堂走時,秦放鶴迎麵碰上隔壁的牛士才和郭騰。

前者似乎想與後者搭話,後者卻神色不虞,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知聽沒聽見,半點反應也無。

走近了,郭騰也看見了他。

二人素來不睦,近在咫尺也不出聲,活像看見路邊的臭狗屎,避之不及。

倒是牛士才夾在中間頗為尷尬,誰也不想得罪,乾笑著對秦放鶴頷首示意,緊跟著郭騰進了房間。

見狀,秦放鶴搖了搖頭。

看樣子,牛士才的日子也不好過……也不知一月之期滿後,有多少人會要求換宿舍。

晚飯時,齊振業叫苦不迭。

“……也不額外多掙錢,那些先生忒用心……”

原先單獨請了先生在家教時,齊振業還能隔三岔五找各種借口偷懶。如今倒好,上有山長、教師,下有同窗同學,都在相互督促!

莫說偷懶,但凡他的進度稍慢些,齊振業竟會感覺到慚愧!

慚愧!

這種心情竟然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齊少爺感到空前震驚。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涼颼颼道:“哦,難為你還有良知。”

簡直可歌可泣可喜可賀。

齊振業:“……”

信不信餓把這碗鹹湯潑在你那張白嫩小臉蛋兒上?

如此貓狗大戰般的現場,秦放鶴已然見怪不怪,木著臉喝了半碗鹹湯,發出由衷感慨:“真難喝啊!”

午飯還行,可晚飯這都什麼玩意兒?

刷鍋水吧?!

難怪允許學生自掏腰包開小灶,就這種夥食天天吃,誰也受不了啊!

不遠處一位前輩笑嗬嗬道:“可不是難喝?中午炒菜的鍋底兌水煮的!”

秦放鶴:“……”

合著真是刷鍋水!

幸虧我吃住不花錢!

他忽然想起什麼,扭頭看向孔姿清,滿麵震驚地看著他麵不改色將湯喝光。

你還真好養活啊!

正想著,孔姿清用完飯,動作優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後麵無表情地“嘔~”

齊振業:“……”

秦放鶴:“……”

家裡也不是沒有那個條件,倒也不必這般吃苦耐勞。

做學問的課程每天都有,但騎射卻是錯開的,一天騎一天射,保證身體能得到充分休息。

這兩樣秦放鶴都沒什麼基礎,難免鄭重。

都說窮文富武,這話實在不錯。

弓、箭、靶場,馬、鞍具、騎裝等等,看得見的少則數十兩,多則幾百上千兩,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又要請專門的教習師父,又要精細豆麥飼料,一年下來,光養護馬匹就要數十兩之巨,等閒門戶如何能成?

章縣畢竟隻是一座小縣城,有錢人家也頗有限,似孔姿清和齊振業這等未入學便騎射俱佳,開學後更是直接帶了自己慣用的箭矢、馬匹來的,寥寥無幾。

這一屆新任秀才之中,僅有五人會騎馬,又僅有齊振業一人可稱嫻熟,故而他一人去了快班,另外四人去中班。

剩下的包括秦放鶴在內的十多人,都是慢班。

齊振業頗有自知之明,也曉得這大約是此生唯一能夠趕超異姓兄弟的機會,不禁十分得意洋洋,當日便攬著秦放鶴的肩膀大打包票,說自己必然要為他開小灶。

次日一早,眾人都吃了早飯,梳洗過後換騎裝。

縣學發的騎裝秦放鶴看了,確實如孔姿清所言,粗糙不堪,也不甚合體,故而除了家境實在一般,或對此毫無準備者,同學們大多都自帶了。

陳嘉偉也仔細收拾了,攬鏡自照,十分得意。

然而抬頭看時,卻見對麵的秦放鶴一反樸素常態,精致騎裝煞是可體,細節處接縫了皮料,靴子也是專用的馬靴,包裹嚴密,儼然比自己買的這身兒成衣不知強了多少,一時心情複雜。

他連床單被褥都是粗棉布的,哪來的錢弄得這樣好衣裳!

也不對,他與那齊姓商戶和孔家的少爺走得極近,二者都不缺銀子,想來鬆手貼補也是有的。

秦放鶴不知陳嘉偉所想,正有點緊張,“陳兄以前可曾學過騎射?”

陳嘉偉沉默著搖頭。

他的曾祖父曾經中過舉,也曾有良田數百畝,但父親那一輩就敗得差不多了。

家境麼,倒也罷了,又有一乾親友幫襯,供應他讀書自然不在話下。然一匹普通駑馬便要數十兩,又要保養,另外聘請騎術師父,實在折騰不起。

秦放鶴就搓了把臉,自胸腔內擠出一聲沉悶的“唉”。

陳嘉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短短兩三天之中,他對秦方鶴的為人也有些了解,性格灑脫,不拘小節,平心而論,很難讓人討厭。

其實陳嘉偉是有些佩服他的,他似乎從來不介意把自己的短處暴露出來,比如貧窮,比如不善騎射。

他就做不到。

“但我以前騎過騾子,想來也有相似之處……”陳嘉偉不想被人孤立。既然孔少爺那邊走不通,就想圍魏救趙,走秦放鶴這條路。

反正就態度來看,對方對自己也沒什麼惡意,大約能行吧?

騾子比驢子體格大,耐力強,又比馬匹便宜,性格溫順,是民間最常見的出行工具之一。

秦放鶴聞言便有些羨慕,“真厲害啊。”

他連驢都沒騎過。

陳嘉偉能看出他此言發自真心,難得能有什麼比對方強,心裡也鬆快了些,當即滔滔不絕起來。

“其實也沒什麼難的,牲口也是活物,順著它的性子來也就行了……”

兩人出門時,孔姿清和齊振業正在院裡日常互瞪,見秦放鶴出來,才結束無聲的戰鬥。

快班人數最少,便與同樣人數不多的慢班一起上課,剛好騎術師父們可以均衡下。

餘下的中班大部隊再分成四個,兩兩一組。

才開學幾天,陳嘉偉便接連遭受打擊,這會兒有些蔫噠噠的,此時見了孔姿清,也不急著上前貼冷屁股了,自顧自走在前頭。

哼,我要圍魏救趙!

倒是路上遇見了徐興祖和郭騰,也不知這倆人是怎麼又湊到一處。

前者熱情地打了聲招呼,絲毫不在意孔姿清的冷淡,後者隻是瞅了他們一眼,也不說話。

到馬場之後,秦放鶴便與孔齊二人分開。

其實昨兒騎術課的先生便見過學生們了,挨個看過各人的體格特征,今日便分好了合適的馬匹。

秦放鶴是整個縣學之中年紀最小的,分到的也是一匹性情溫順的小馬,一人一馬俱是小小一團。

後頭齊振業縱馬揚鞭過來串場子,老遠看見便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人家騎馬,餓弟像騎驢!

麵紅耳赤的秦放鶴:“……”

你給老子等著!

教騎馬的黃師父見了,也忍不住跟著笑,卻還不忘安慰秦放鶴,“你年歲小,身子骨也軟,其實正是學騎馬的好時候,隻要用心,要不了多久也就能跑了。”

秦放鶴刷的看向他,雙眼放光,“如齊振業那般?”

他一定要把那廝按在地上摩擦!

黃師父詭異地沉默片刻,“你野心還不小。”

那齊振業來去如風,騎術眼見著比孔姿清都好些,分明是打小在野外狂奔練起來的,尋常人如何比得?

不同於其他交通工具,馬匹是活的,有自己的思維和習慣,在學習前期,生疏的騎手其實是拗不過馬的。

並非馬服務於騎手,而是騎手要努力去適應馬、了解。

到了後期,才能講配合。

一匹馬少說也有幾百斤,站著比人高,湊近了就很有壓迫感,坐上去之後,驟然拔高的視線又是一重壓力。

秦放鶴努力放鬆,忽然覺得非常神奇。

夏日騎裝甚薄,貼在馬腹上時,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皮膚之下傳來的溫熱,以及馬兒每一個動作之後帶動的每寸肌膚、每條肌肉纖維所引發的每一次抖動。

於是上馬之後,零基礎的慢班便狀況百出:

有畏高,上了馬背之後便雙腿發抖,瑟縮不敢坐直了的。

有過分緊張,雙手死死揪住韁繩,馬不舒服,一個勁兒甩頭亂走,嚇得騎手越發緊張,惡性循環的的……

一位馬術師父帶五六個學生,虧得他們經驗豐富,饒是如此,也有些焦頭爛額。

半日下來,好些新生叫苦不迭,有腰酸背痛的,有抽了筋的,還有走路邁鴨步的,不一而足。

秦放鶴練太極,未曾有一日中斷,故而雖未騎過馬,身體素質卻不錯,跟小馬磨合一天,都覺得對方脾氣挺好,配合還算默契,因此雖有些酸痛,行走卻無礙。

陳嘉偉之前的騎騾經驗派上用場,一天下來進度很快,秦放鶴真心道了恭喜,對方也終於漸漸擺脫前些日子的陰霾,重新恢複了一點昔日的光彩。

隻是兩人站得近了,騎裝有奢有簡,對比鮮明,仍有些不大自在。

相較騎馬的進度,秦放鶴對射箭上手顯然更快,就是覺得隻課堂上那點時間不大夠。

齊振業便毛遂自薦,要與他做騎射師父。

終於有能教餓弟的東西咧!

孔姿清難得沒跟他爭,主動表示可以輔導彈琴、理樂。

是的!

還有彈琴!宮商角徵羽五音識譜乃至作曲,彈五弦古琴、擊缶、吹笙弄蕭等,秦放鶴也不會!

麵對突如其來的海量陌生領域,有那麼一瞬間,秦放鶴覺得自己仿佛墮落成絕望的文盲。

不,或許是掉進米缸的老鼠更貼切一點。

他的身體中久違地泛起了對陌生知識的渴求。

這實在令人興奮。

所以說,莫說名揚四海的進士,便是能順利從縣學畢業的秀才們,也無一不是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現代人想全方位碾壓?

做夢去吧!

這哪裡是兩位好友,分明是行走的家庭教師!

秦放鶴一邊感動,一邊咬牙堅持,仿佛重回當年高考、考公的時候,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連軸轉。

對於這種免費得來的知識,秦放鶴從來都是寧濫不缺,技多不壓身嘛,不學白不學,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

學校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不管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一個人可以以最低成本學習技能,實現階級跨越的最佳場所。

為此秦放鶴還單獨給自己做了一張進階版課程表:

每天早起半個時辰,照例練太極,之後拉弓二十次,帶箭射十五次。

然後背樂譜、識五音,惡補樂理、樂器相關知識,了解對應的曆史典故。

之後跟大家一起上課,晚飯後再接受兩位好友的小灶,練習騎射,並且活動筋骨,然後順帶回顧一天所學,查缺補漏。

看了他的課程表後,孔姿清和齊振業終於展現出有生以來頭一次默契,俱都靜默無言。

秦放鶴挑著一對黑眼圈,精神異常亢奮地問道:“怎麼樣,沒有死角吧?”

“那個,弟啊,”過了許久,齊振業才撓著頭,有些不確定的問道,“你是不是漏了什麼東西?”

這個表吧,乍一看很厲害,再一看確實很厲害,可就是哪兒哪兒覺得不對勁兒。

秦放鶴睜大滿是血絲的眼睛看了一遍,“沒有吧,這不時間利用得很好嗎?”

非常充實!

孔姿清神色古怪地瞅了秦放鶴一眼,“是不錯,但有一個問題。”

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那張紙,“你什麼時候睡覺?”

齊振業:“……”

秦放鶴:“……”

乾,把這事兒漏了!

他就說怎麼覺得時間這麼充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