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鄉試(八) 更新啦!(1 / 2)

其實高程的反應很正常, 甚至上輩子的秦放鶴也曾如此。

當初他一路從小山溝溝奮鬥到省城重點高中,又以奧賽金牌獲得保送資格,上報、采訪、獎金, 親朋好友師長們的誇讚,校領導、市領導等的接見……

他成了名人,成了同齡人的榜樣, 一時風頭無兩。無數榮譽在短時間內撲麵而來,讓秦放鶴一度飄飄然。

所有人都說他是天之驕子, 而他也以實力證明了自己, 一切都變得那麼理所當然。

我可真厲害啊, 秦放鶴在無數個日夜這麼想著。

這種驕傲一直持續到大學開學, 然後戛然而止。

同寢室四個人,無一人參加高考。

五塊金牌,其中一位還特麼得了兩塊,數學和物理。

往下看, 有少年班;往上看,人人皆是保送,各種雙學位、跨專業屢見不鮮……

各省各市高考狀元不值錢, 一夜之間成了滿地大白菜,一抓一大把。

秦放鶴突然就發現, 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光環在踏入校門的那一瞬間, 不再耀眼。

班裡的每一個人, 在自己所在的市時, 都是尖兒;省內, 也是尖兒。

可到了這裡,又都成了齊頭並進的幼苗。

身邊有人承受不了這種巨大的落差,喪失鬥誌, 轉而將心思放到不該放的地方。

但秦放鶴再一次發揮了他與生俱來的最大長項:

不服輸。

他想再試一試,再拚一次。

我能在山村當尖兒,在本校本市本省甚至某個領域當尖兒,那麼能不能……在這一群尖兒裡,再當尖兒?

然後,他成功了。

所以他在第一次見到高程時,就有種非常微妙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過去某個階段的自己:自信,膨脹,膨脹到有點……不討喜。

來到大祿朝的每一天,秦放鶴過得都很辛苦,外人隻知他早慧,卻不知他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算計現在,算計將來,算計他人,甚至算計自己……

因為他的容錯率為零,沒有任何可以重來的機會。

秦放鶴從不否認自己的功利心,所以從一開始就在組建班底,也曾無數次想,要不要將高程拉過來。

因為從長遠來看,這支可以是潛力股。

但有門檻,需要本人自己跨過去。

為此,他做出過不止一次努力,奈何對方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若秦放鶴是那等無私奉獻的大善人,自然可以繼續苦口婆心,終有一日能感化無數人。

但他不是。

實際上,章縣留給秦放鶴的時間不多了。

如一切順利,鄉試結束後,秦放鶴將獲得被推薦進入太學的機會。

但那裡太過複雜,處處是機會,也處處是陷阱,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他不打算將會試之前的三年都搭進去。

什麼時機去,去了如何處理與一乾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的後人,甚至是他們本人的關係,這些都急需推演,也有好多背景資料要收集。

秦放鶴走得太快了,快到他本人幾乎沒有任何喘息的閒暇,也沒辦法停下來等任何人。

秦放鶴走得也太累了,累到夢裡都在排兵布陣,累到挑選戰友的過程中容不得一絲閃失。

假如這次的打擊能讓高程稍稍轉變心意,那麼來日大家京城再見。

如若不能,秦放鶴自然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強行去做什麼,不過是各自珍重。

走在前麵的肖清芳等人隱約聽到了後麵的動靜,俱都暗自心驚。

高程何等孤高執拗,他們是知道的,不過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秦放鶴這樣直接刺激……會不會出事?

秦放鶴也在等高程的反應。

等著看眼前之人能成為日後並肩作戰的夥伴,還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當高程捏著的拳頭鬆開的瞬間,秦放鶴突然就生出一種,一種近似於看著曾經的自己下定決心的欣慰。

這樣講可能有些矯情,但他確實感受到了喜悅。

“還有機會。”秦放鶴的語氣明顯緩和許多。

高程看了他一眼,苦笑搖頭。

是有機會,但必然不會是這次。

正如秦放鶴所言,今日考場之上,誰人不是天驕?排在他之前的一百多人,可能有運氣,但不可能都憑運氣。

縱使他全力以赴考好後兩場,或許可以超過一個兩個,十個八個,但一百個?

說出來,高程自己都不信。

思及此處,高程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鄉試考的內容他平時根本不怎麼看,如今遇到,不知出處,想編都無處下手。

以前隻聽過彆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看來,這巧婦,竟是自己……

眼見後麵沒打起來,肖清芳等人也都跟著鬆了口氣。

見氣氛還不錯,徐興祖貌似不經意地問道:“秦兄,若你此番得中,可有什麼打算麼?”

他這話說得很巧妙,給彼此留了餘地;問的時機也很巧妙,讓秦放鶴很難拒絕。

秦放鶴也沒打算隱瞞,“要先去京城看看。”

秀才和舉人之間隻隔一場鄉試,但二者的地位和待遇天上地下。

舉人就具備了做官的資格,隻要得人推薦,立刻就能去外地做個小官兒。如果能力足夠,甚至可以就此一步步升上去。

昔日郭騰之父便是如此。

可惜後來郭騰事發,曾經活在父輩陰影下的兒子終於也反噬了一次父親:郭父因教子無方被罷官。

除此之外,舉人的身份就等同於半副路引。

時下外出需要去衙門開具路引,常人必須出具非常詳細可信的理由和安排才行,還要有人做保。

但舉人不用,過去打聲招呼即可,當場就能拿到路引。

而且若在外出時遇到困難,還可憑借身份文書向地方官府尋求幫助,地方無故不得拒絕。

秀才可偏安一隅,舉人卻將直麵朝堂風波。

跨度太大,大到一旦失敗,前麵所做的一切積累和努力都將化為烏有,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秦放鶴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需要足夠的時間去搜集資料,以備來日。

但這種程度的資料收集,完全不是像現在這樣龜縮不出就能行的。

他必須親眼去看一看,看看繁華厚重的京城,看看彌漫在那偌大王朝之上的波詭雲譎。

高程下意識看了秦放鶴一眼,張嘴想說什麼,卻都覺得不合適,複又眼神黯淡地咽回去。

眾人聽了,心思各異的同時,也都感受到淡淡的惆悵。

此去京城千裡之遙,多文人雅士,又多青雲,多東風,秦兄去了,必然如魚得水,待到那時,他還會記得這些縣學故人麼?

且不說來日他們能否考中舉人,即便中了,秦兄業已登高望遠,彼時境遇不同,心境、行事亦會更改,縱使大家他鄉重聚,可還能如昔日那樣把酒言歡麼?

好像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抑或是早已默認了秦放鶴此番必然中舉。

能否拿下解元,無人敢打保票,但一個舉人名額,沒人懷疑。

秦放鶴能覺察到眾人心思,當下笑道:“眼下說什麼都為時尚早。與其杞人憂天,做那空想,不如著眼當下,奮力一搏,自有來日。”

現在灌太多雞湯反而不美,簡單些就好。

眾人聽了,也覺有理,且不論心中究竟作何感想,當下也都附和起來。

“不錯,想了也白想,不如想想下一場怎麼考!”

“哈哈哈,是極是極,縱然你我自怨自艾自哀自憐,也盼不來前程……”

肖清芳帶頭笑了一回,又說些俏皮話,氣氛便輕快許多。

秦放鶴看向高程。

他能看出對方心中所想,於是便說:“我曾聽人說過,京城很好,多奇人,多雅士,多機遇。”

危機重重之下,也蘊藏無限可能。

頓了頓,又笑,“自然也多算學大師。”

我一定會去,那麼,你呢?

這下,高程也跟著笑起來。

是呀,縣學的安穩日子雖好,卻遠不如京城精彩。

稍後眾人去探望病人,那人卻隻教他們在門口說話。

“我染了風寒,已然是不中用了,你們卻還要繼續考,莫要進來,免得染上了,叫我心下難安。”

徐興祖笑著說他太客氣,無妨之類的話,可雙腳到底還是非常誠實地停在門外,連帶的禮品也從打開的窗戶裡遞進去。

那人歎了口氣,問他們考得如何,眾人胡亂說了,又問他是否去看過榜單。

“不曾,你們也彆費這個心,”他倒是看得開,“若我原本能考下一場,卻壞在身子上,必然懊惱。若果然不中,卻又難免傷心失望,倒不如留個念想。”

他四十三歲了,兒子都下場考了幾年縣試,身體自然不如年輕人,入場當晚睡了一覺,開考當日便覺鼻塞頭沉,下午竟就發起燒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兩場考試間隔太短,他心裡清楚得很,以如今的身子骨來看,若再強行入場,隻怕要死在裡頭。

功名要緊,性命更要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左右四十來歲也不算暮年,來日再戰便是,想明白也就行了。

雙方年齡差距過大,又是乙班,之前秦放鶴與他並無交集,如今聽了這話,倒覺得是個妙人。

“孟兄心境豁達,遠非常人能及,來日必有一番造化。”

那孟姓秀才聽了,心下也是舒坦,樂嗬嗬朝他一拱手,“那便借秦兄吉言。”

第二場很快開始。

一輪初篩過後,排隊等候入場的人數大幅縮水,號舍也將重新分配。

齊振業等人雖首輪失利,不再具備接下來的考試資格,卻也沒有急著回去,八月十一入場時還去貢院送了一回。

在門口接受檢查時,秦放鶴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昨天傍晚開始天氣就很陰沉,今早空氣濕度加大,呼吸間能明顯感覺到水汽,沁涼濕潤,極大緩解了北方的秋燥。

但對考生們而言,這絕不是好消息,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接下來兩天內極有可能下雨。

不幸的預感很快成真。

入場當日的後半夜,秦放鶴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睜眼看時,外麵的地磚已經濕透。

水光映著燈光,亮堂堂一片,一時竟分不清是天上還是地下。

四麵八方傳來吧嗒吧嗒的水滴聲,遠處雨點撞擊飛簷、銅鈴的淩淩聲,天然帶著節奏。

若在平時,秦放鶴少不得欣賞一番,但此時卻全是壞心情。

北地多風,那雨水便在空中拐著彎兒、打著飄,四處亂飛。號舍上方探出的屋簷不夠長,答題所用的書桌靠外,此時已然濕了邊緣,並緩緩向內蔓延。

答題所用的宣紙易濕,墨水易洇,若明日還是如此,桌子就直接不能用了。

遠處已有考生發出憤怒的哀嚎,引來巡邏的公人訓了一回。

一場秋雨一場寒,突如其來的雨帶來大幅降溫,秦放鶴不得不爬起來,多穿了一件衣裳,又將多餘的衣物蓋在被子上,另將帶的丸藥吃了一枚。

無論如何,不能生病。

秦放鶴眉頭緊鎖,心裡已經在盤算對策。

不要慌,總有辦法的……

心情複雜的絕不止秦放鶴一人,甚至就連在內堂的知府方雲笙也憂心忡忡,一宿嘴裡就急起來兩個大燎泡。

若明日雨不停,考生勢必要受影響,或許有許多本該考上的考生也會因為卷麵汙損、墨跡沾染而落第,豈不冤枉?

然此事皆與人力無關,清河府如此,彆地也未必不倒黴,事到如今,也隻好這樣安慰自己。

次日開考的號炮響起時,一切關於壞的擔憂再次變為現實:雨不但沒停,反而更大了幾分。

豆大的雨點帶著秋日特有的冷冽狠狠砸下,劈裡啪啦,像直接砸在眾考生的心上,哇涼一片。

這,這可如何是好?

接過考卷和答題紙之後,秦放鶴立刻護在懷中向後撤退,遠離書桌,坐在床邊看了題目。

有了第一場打底,第二場的題目倒不顯得多麼刁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