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3 章 節點(三)(1 / 2)

正式會麵的第一日,趙沛就有許多細節無師自通,比如他立刻就深刻體味到臨行前秦放鶴賦予自己的武力鎮壓的特權,是何等重要。

他甚至覺得,或許這一趟真正的主角是金暉,自己隻是上的一層保障,一條繩,一套約束瘋子的枷鎖。

天元帝、內閣,甚至秦放鶴本人,就是要讓這個瘋子來大鬨,鬨得交趾上下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躺在異國他鄉的床上,趙沛身心俱疲,分明剛登陸不久,卻已然產生了濃濃的思鄉之情。

唉!

他眼神空洞,木然注視著上方帷幔,腦中亂哄哄,本能地逃避,不想去回憶不久前接風宴上的鬨劇。

其實包括陳芸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經曆過腥風血雨,區區白骨而已,無甚可怕。

但許多事妙就妙在一個出人意料。

便如屍山血海中開出的絢爛的花,無論多麼美妙的東西,當它以一種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方式突然出現在本不該出現的場合,也會產生近乎驚悚的效果。

更何況還是曼妙歌舞間的累累白骨。

當時陳芸的臉就青了。

她的親信大喊,有刺客!

是你們的刺客,趙沛默默地想,看著他們的慌亂,崩潰之餘,竟也有幾分幸災樂禍。

自家的妖孽總算出來禍禍旁人了。

但陳芸不愧為一國之主,竟沒有叫出聲,隻是看向金暉的眼神中幾欲噴火。

但凡大祿的國力弱一點,今天兩國就要開戰了。

陳芸深知,當下大祿確實不願起乾戈,但這絕非是因打不動、打不下、打不起,隻是不合算,所以不愛打。

屹立了數千年的中原王朝就像一位家底深厚的富豪,自有其驕傲,生平隻愛賺大錢,仨瓜倆棗的小買賣,自然是瞧不上的。

可如果她真的對使團翻臉,就是直接打了大祿朝廷的臉,對方極有可能不計成本和代價,立刻開火!

哪怕打完了,我不接管,隨便扔給哪個狗腿子呢……

真那樣,大祿確實做了賠本買賣,但也僅僅是賠本而已,它家大業大,賠得起,可交趾呢?

交趾將麵臨亡國之危。

剛剛統一的交趾根本沒有底氣與這樣的龐然大物起正麵衝突,所以陳芸忍了。

“唉……”趙沛捂住額頭,自手掌下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仿佛又看到當時的自己生生割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被荒唐和震驚所充斥,近乎麻木,另一部分卻牢記使命,木然走向台前,竟還能穩穩當當地找出借口。

“陛下熱情款待,金大人一時飲酒過量,有些醉了……助貴國故人返鄉,實屬好意,奈何失態,還望陛下海涵。??[]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正如秦放鶴所言,如今他二人代表的是大祿的顏麵,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金暉丟人,他也沒什麼好處,隻得硬著頭皮胡說八道。

所有人都看出這是放屁,但那又怎麼樣呢?陳芸不敢打,也不敢

惹,隻能就著台階下。

“兩位使者不必介懷,貪杯而已……”陳芸鎮定自若,麵露疑惑,“隻是故人什麼的,是否是貴國弄錯了?我國確實應該無人流落在外。”

你們懷疑又如何呢?

終究沒有證據。

底蘊深厚的中原大國自恃身份,最好麵子,前番他們既然將罪名安在蒙古頭上,今日就不可能再說是交趾做的,否則就是自己打臉,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就算你們有證據,也隻當沒有。

陳芸無疑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她最看重的,卻不是這份容貌,幾年戎馬高位,叫她自然而然地催生出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此刻都與美貌一起化作利刃,無堅不摧。

不過頃刻之間,她便以驚人的氣度和自製力,咽下金暉近乎羞辱的挑釁,並再次找準了反擊點。

縱然金暉和趙沛見多了聰明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陳芸確實是位很了不起的對手。

在大是大非麵前,趙沛還是分得清輕重的。

他也笑了幾聲,“是麼,那想必是陛下記錯了,因為……”

他故意沒有說完。

多說多錯。

聰明人最喜歡自己想象,說話留點空白,對方自己就會順著補齊了。

“因為……”

因為什麼?

上到陳芸,下到知曉真相的寵臣張穎等,俱都在心裡打起鼓來。

“因為他們已經招了嗎?”

不可能,如果招了,何必殺了?拉到眾人麵前揭開真相就是了。

況且那幾人皆是死士,如果不幸被俘,會以性命保守秘密……

陳芸迅速定神,忽然間沉靜許多。

是了,兵不厭詐,此人隻是想亂我方寸。

堂上那些白骨究竟來自何方,尚未可知。

甚至就算是又如何?那幾人背叛了又如何?

幾枚棋子而已。

你大祿,真的肯冒著丟臉、破壞規則的風險,再將罪名安在交趾頭上嗎?

不,漢人最看重顏麵,他們不肯的。

電光火石間,雙方都隱隱摸到彼此的底線,並迅速達成共識,初次交鋒悄然結束。

陳芸沒有繼續追究,趙沛和金暉也沒有繼續發揮。

待仆從迅速收拾好亂局,樂師再次奏樂,舞娘重新起舞,賓客們便也再次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繁雜熱烈的氣氛重新籠罩,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這隻是個開始。

因為始作俑者根本就不領情。

回到下榻的驛館之後,金暉非但不道謝,反而開始對趙沛大加指責,怪他不夠機靈,“我頻頻使眼色與你,若非你木訥呆滯,何至於此?”

趙沛:“……”

咱們倆什麼關係,你沒點數嗎?什麼時候到了已經能看眼色行事的地步!

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金暉不屑冷笑,明晃晃嫌棄,“都是狀元,怎麼差這麼多?”

當年他跟秦放鶴關係甚至更差,那是派係之間的你死我活!可那會兒都不用自己使眼色,對方就能猜出自己的心思,怎麼到這兒就行不通了。

之前他隻覺得秦放鶴可惡,如今想來,可惡之人更多可敬可歎可愛之處。

趙沛怒極反笑,坦然受辱,“不必你挑撥離間,我自愧不如,行了吧?”

無論曾經與秦放鶴有過何種齟齬、不和,平心而論,他確實佩服秦放鶴的能力。

一般人到了這兒必會見好就收,但金暉顯然不在其中。

他斜睨著趙沛,理直氣壯嗤笑出聲,“本事不濟,不過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

趙沛:“……”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不斷在心中默念:國家大事為重,國家大事為重,個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先放在一邊……呸!

終究忍無可忍,金暉的冷嘲熱諷都消失在趙沛憤怒的拳頭之下。

“啊!”

於是次日,當趙沛親自壓著金暉去向陳芸致歉時,後者依舊紅腫的臉和鼻孔中堵著的染血布團就顯得倍加有說服力。

饒是醞釀了一夜,怒氣磅礴的陳芸對上,也無計可施:人家自己都先打了!打人不打臉,你還能怎麼樣呢?

話說回來,這位使團長還真下得去手,腫得這樣高……對方憤怒而不甘心的神情也不似作偽。

是苦肉計麼?

還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意圖迷惑於我?

不,你們真是太小看我,小看一個女人了,我豈會輕易上當?

但無論如何,她到底還是對這二人又添幾分忌憚,尤其是那個姓金的瘋子。

陳芸善於揣摩聰明人,因為即便再聰明,對方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跡可循,完全可以通過摸索對方的出身、經曆,揣測性格,再由性格和習慣預測行動。

但瘋子不一樣。

沒有一個正常人能猜到瘋子會乾什麼,敢乾什麼。

昨晚陳芸一夜未眠,反複琢磨天元帝派金暉前來的用意,因為此人看上去好像巴不得要開戰,他的言行舉止完全無跡可循。

陳芸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位趙大人約束,這個瘋子完全可能上一刻還在笑意盈盈交涉兩國大事,下一刻就會不知從哪裡掏出匕首,暴跳行刺……

猜不透,真的猜不透!

她畢竟還沒有瘋。

待趙沛和金暉離去,張穎從內室轉出來,對陳芸道:“此番使團連同水軍護衛在內,合計兩千餘人,如此來勢洶洶,不知大祿皇帝陛下會開出怎樣苛刻的條件,陛下還需謹慎應對。”

陳芸嗯了聲。

他們對對手了解太少了,大祿的能臣強將也太多了些。

但對方卻對交趾了若指掌。

此非吉兆。

見陳芸麵露不甘,張穎寬慰道:“陛下無需多慮,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地狹而民貧、國弱

而少謀,能打的牌就那麼幾張,剩下的隻能靠謀劃,甚至是靠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