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西夫人沒有這麼好的耳力, 自然不知道蘇葉輕描淡寫的話中,埋藏著多大的雷。
她隻是用擔心而充滿不舍的眼光看著蘇葉,“我親愛的埃莉諾, 經過今天的事, 我恐怕無法繼續照顧你了,以後請千萬注意身體健康,露西是一個穩重可靠的姑娘, 你千萬不要為了畫畫而忽視她的建議好嗎?”
蘇葉麵露疑惑,“範西,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是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嗎, 沒關係的, 我給你放假, 隻是你得儘快趕回來, 我離不開你。”
“不, 埃莉諾,你聽我說, ”範西夫人一直認為, 埃莉諾小姐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隻不過她總是渴求一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是時候讓她認清現實了。
“我想你明白, 對於伯爵夫婦而言,男性繼承人才是他們最想要的。”
蘇葉的表情抑鬱下來,顯然懂了她想要表達的意思,稍稍背過身去,拒絕繼續往下談。
這副幼稚的模樣,讓範西夫人仿若想起了當年,還在老伯爵夫人身邊的埃莉諾小姐。
她即便不是伯爵夫婦喜愛的女兒, 卻被簡夫人捧在手心裡,小姑娘無憂無慮,可身體的病痛讓她難免脾氣不那麼好。
但埃莉諾小姐從來不是亂發脾氣的人,有什麼不符合她心意的,也隻是這樣,背過身去,以一種幼稚的姿態,表達自己的不滿。
如果簡夫人還在,一定會笑吟吟抱著她,說一些話來安慰加勸導,類似我的埃莉諾得長成大方得體的貴族小姐,她不應該耍小脾氣對不對?
往往這個時候,小埃莉諾就會低著頭,羞紅著臉道歉,然後和老祖母保證,她不會再如此了。
那個時候啊......範西夫人懷念地看了一眼牆上簡夫人的畫像,一如記憶裡的溫柔有力量。
可惜,簡夫人的去世,帶來的不僅是悲痛,還有埃莉諾小姐陷入對親情的渴求,卻得不到滿足的尷尬。
這是多年以後,埃莉諾小姐再一次因為內心的不滿,而做出這副小女兒姿態。
從她意識到,唯一一位會縱容她的人已經去世後,她就再也沒有如此,不高興也隻是把自己關在畫室,沒日沒夜欣賞那些感情豐沛的畫作,企圖逃避親情給她帶來的傷害。
範西夫人的心一軟再軟,可偏偏她不得不狠下心來。
她必須為小姐揭開血淋淋的事實,不能再讓小姐沉迷其中,以至於失去最後的依靠。
這棟山莊是簡夫人留給埃莉諾小姐的,不能因為任何理由而失去。
她緩緩坐直身子,語氣嚴肅而認真,“埃莉諾小姐,請轉過身來,簡夫人告訴過您的,淑女,尤其是一位伯爵小姐,不能用耍脾氣的方式,來逃避事實!”
蘇葉渾身一僵,身體不可抑止顫抖起來。
半響,在範西夫人的堅持下,她才緩緩轉身,和範西夫人麵對麵,翠綠剔透的眼眸中盈滿了淚水,還有一絲幾不可查的哀求。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話,會是一把鋼刀,把她的心紮得支離破碎。
埃莉諾·謝菲爾德從來不是一個愚蠢的姑娘,不是嗎?
她隻是......一個看不到未來的希望,於是想要緊緊抓住那唯一的東西,即便是虛假的,也好過一片荒蕪。
蘇葉內心歎息,在這個醫療條件不如意的年代,原主的咳疾是真的沒有治愈的可能。
但其實,也不至於糟糕到現在這個樣子,說到底,是心情決定了身體走向。
埃莉諾在失去唯一疼愛她的人後,麵臨的隻有無儘的算計和冷漠,這對一個生病的敏感的小姑娘而言,本來就難以承受。
越是環境煎熬,越是懷念祖母,甚至隱隱有一種,死亡也沒什麼大不了,還能見到祖母的解脫。
這種心情下,她怎麼可能養好身體,隻會越來越嚴重。
範西夫人被她看得心裡發堵,閉上眼睛,儘量不去看小姐的眼睛,以免心軟之下,什麼都說不出來。
“謝菲爾德家唯一的繼承人死了,當年發生的一切與你無關,但毫無疑問,伯爵夫婦不這麼認為,他們覺得......是雷恩少爺代替了你死亡。”
大顆大顆的淚珠終於守不住,從那雙美麗卻總是泛著憂愁的眸中滾落,可這一次,她卻再也沒有逃避,而是倔強地坐直了身體,就好像在說:和我無關!
“他們埋怨死的不該是雷恩少爺,對您心存芥蒂,所以我的小姐,不要再相信和縱容他們了,好嗎?”
範西夫人終於睜開了眼,麵對著自家小姐倔強的表情。
蘇葉定定看著她,半響,才終於道,“範西夫人,你逾越了,你果真不適合再擔任山莊女管家這一職務,或許我該為你換一個工作。”
範西夫人神情怔忡,不是覺得難過,而是仿若看到了當年的簡夫人,矜持優雅,和煦的外表下是高傲的審視。
“埃莉諾,我......”她還想要再說些什麼。
蘇葉緩緩搖頭,“範西夫人,你的意思我都明白,這座山莊是祖母留給我的,它不會易主,永遠都不會。”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欣賞外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那裡種著各色鮮花,每一種都是簡夫人安排種下的,顏色,品類,經過精心的設計,美得震撼人心,美輪美奐。
每一個來巴斯度假的貴族,都願意來這花園走一走,順便欣賞常年盛開的鮮花。
花園也從不會關上大門,即便那屬於謝菲爾德的私產,可簡夫人卻把它經營成了巴斯最美的一道風景線。
這幾乎已經成了謝菲爾德家族的名牌,是百年家族榮譽的象征。
當然,這也代表了老伯爵對夫人毫無保留的愛,這份真摯的情意,即便兩位當事人已經去世,也能讓人感受到愛情的美好。
無論如何,蘇葉都不會讓這份產業落到彆人身上,它隻能屬於埃莉諾·謝菲爾德,以及她的血脈後人。
如果未來蘇葉沒有成婚,也沒有孩子,那麼這份產業,會無償捐贈給巴斯政府,讓它成為當地的公共資源。
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有關於老伯爵夫婦的事跡,必須隨著每一位進入花園駐足欣賞的人,而成為耳熟能詳的愛情故事。
頓了頓,蘇葉繼續她的話,“我尚有一些錢財,能維持這個山莊的運營,即便......用完了,也可以把那些畫作賣掉,然後繼續維持一段時間。等到我撐不住了,或許會有一位年輕且富有的紳士出現......”
她似笑非笑,“當然,肯定會有這麼一位的,身為謝菲爾德家族的大小姐,在兩個妹妹隻有十一三歲的年紀,她就是最好的聯姻對象。伯爵先生怎麼會放過這麼好一個換取大筆金錢的機會呢,他不會的。”
在拋棄了軟弱的渴求之後,謝菲爾德小姐展現了前所未有的銳利和冷漠,那是讓範西夫人都心驚的尖銳,是從未在這位病弱小姐身上出現過的。
此時的她,冷靜銳利的仿佛隱藏在黑暗中的吸血鬼,不經意間露出尖銳的獠牙。
範西夫人看得心驚,可卻不覺得驚訝。
反而有一種恍然大悟,本該如此的錯覺。
是的,這個表情,這份性情,像極了簡夫人。
當年簡夫人就說過,埃莉諾小姐和她很像,可沒有一個人這樣認為,隻覺得那是老祖母疼愛唯一養在身邊的孫女。
可現在看,這樣的埃莉諾小姐,才是最真實的謝菲爾德。
蘇葉見她神情恍惚,笑了一下,收斂了所有的尖刻,一瞬間又變回那個天真稚嫩的病弱少女,“好了,讓我們來探討一下,範西夫人,在離開山莊後,你打算做點什麼呢?”
範西夫人訥訥地看著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我還沒想過,親愛的。”
“那麼從現在開始想吧,”蘇葉神情溫和,仿佛之前的銳利,不是她一般,“或許我能給你提一個小小的建議。”
“請說?”範西夫人被蘇葉剛剛的表現怔住,不知不覺被牽著鼻子走。
“你覺得美國怎麼樣?”蘇葉微笑,輕柔的語氣中帶著不經意的誘導。
“美國?”範西夫人疑惑,她從來沒想過,要遠離英國,遠離這個她出生長大,生活了一輩子,以及埃莉諾小姐所在的國家。
“是的,美國,”蘇葉肯定道,“介於......你讓謝菲爾德家的事,暴露在外人麵前,伯爵夫婦肯定不會好心地留下你。”
“是的,我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在離開前,想要和埃莉諾小姐說清楚。
可現在看,似乎並不需要,小姐比她認為的,要有棱角得多。
“伯爵夫婦的人品......”蘇葉頓了頓,似笑非笑,“我認為,你不該抱有任何幻想,介於你還提醒了我,不要把山莊轉讓給他們。”
她在暗示著什麼,範西夫人這樣提醒自己。
那麼,是什麼呢?
山莊,對了,是山莊!
當埃莉諾小姐不再妥協同意轉讓山莊後,伯爵夫婦一定會意識到,是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才會讓小姐做出這樣的改變。
是的,也隻有她有這個能力,讓埃莉諾小姐改變想法。
而她破壞了伯爵夫婦的好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範西夫人陡然一驚,背部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又被壁爐前的溫暖一烤,整個身體的肌肉都僵硬了。
沒錯,她必須離開英國,且得儘快,在伯爵夫婦反應過來前。
“謝謝您的提醒,我親愛的埃莉諾,”範西夫人感動地看向眼前的小姐,為了自己,她竟然願意做出揭露父母品行這種事,實在叫她感激不已。
蘇葉微微垂下眸,“你是不一樣的,範西,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範西夫人更感動了,她願意為埃莉諾小姐付出,是因為當年簡夫人救她出泥淖,也是因為這麼多年的陪伴,埃莉諾幾乎是她一手養大的,內心已經把她當成親生女兒。
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總歸是一個仆人。
她從來不期待埃莉諾對她會有多深的感情,可事實上,有些感情不是簡單的階級就能概括的,一如她對埃莉諾小姐的付出,一如埃莉諾對她的真情實意。
她伸出手,握緊蘇葉的手,“那麼親愛的,為什麼是美國呢?”
蘇葉反握回去,“或許以後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在美國。”
沒錯,她的意思是,在解決了謝菲爾德家族的麻煩後,她可能會去美國發展。
未來的一三十年,是美國最好的時代,也是快速掘金的最佳時期。
而且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混亂與秩序並存,階級沒有固化,且金錢都打破一切規則。
如果沒有找到一個心儀的人,在美國,她可以快快樂樂保持單身,隻要有錢。
可在英國就沒這麼容易了,一來伯爵小姐身份的限製,一來英國的舊曆傳統也太多了些。
雖然她早已習慣,且把規則運用自如,但能省下一些麻煩,又何必浪費時間去籌謀呢。
更何況,英國她太熟悉了,即便小世界不一樣,可大致的情況是相似的。
然而這個世界沒有貝克街221B,沒有彭伯裡莊園,相似又陌生的場景,叫她少了太多的新鮮感。
人一旦熟悉就會倦怠,因此還是去一個全新的地方生活吧。
這個時代的美國她當然去過,還在那裡攪風攪雨過,可旅遊和定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範西夫人不知道,她一瞬間竟然想了這麼多,可她也有自己的理解。
想到謝菲爾德家不容樂觀的經濟狀況,想到尊貴的貴族身份帶來的體麵和利益,她立刻意識到了一件事,一件有關於埃莉諾小姐未來婚姻的大事。
在沒錢之後,英國這些貴族們會選擇用什麼方式擺脫困境?
那當然是聯姻了,讓家裡的孩子娶一位美國來的,帶著大筆嫁妝的富家小姐,或者家族的女人,嫁給美國的富商。
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多到隨便一數,就能數出十幾個案例。
所以,謝菲爾德伯爵也會這樣做嗎?
為了錢,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美國來的暴發戶?
她不敢置信,謝菲爾德家的麵子不要了嗎?可又不敢不相信,因為這很可能發生。
那埃莉諾小姐該怎麼辦?成為一個富商的妻子,一個暴發戶?
範西幾乎不敢想象,這該是多麼糟糕的未來啊。
可她卻無能為力,謝菲爾德伯爵身為父親,享有決定子女婚姻這項權利,如果反抗,那埃莉諾麵臨的,將是無儘的責難,以及強製執行!
“埃莉諾,你......”該怎麼辦啊!
範西夫人神色焦急,反倒是蘇葉,不以為意地笑了,“嫁給誰有區彆嗎?”
“這......”範西夫人不知道怎麼安慰,這自然是有區彆的,可她這麼說,又能改變什麼?
除了增加小姐的痛苦,不會有任何用處。
“我並不在意嫁給誰,範西,是當公爵夫人,還是富商妻子,說到底,也不過是和一個男人結婚,生下繼承人,然後各玩各的。這個糟糕的物欲社會,沒有人再看重感情,也找不到像我祖父那樣真正的紳士,所以我不會抱有任何期待。既然如此,那嫁給誰都無所謂。”
“可是......”一位年輕的小姐,怎麼會不期待愛情呢?
蘇葉目光冷靜的看著她,“感情隻會傷人,它讓人變得愚昧,不理智,甚至是愚蠢過頭了。我連親生父母的感情都無法得到,如何去幻想外人毫無保留的感情?範西,我不需要了,當我拋棄一切幻想,任何人任何事都傷害不了我。”
她的聲音是如此的冷靜,冷靜到仿若在說扔掉一件不需要的衣服那麼簡單。
可這話,卻叫範西夫人心絞痛,怎麼能,怎麼能.....如此年輕就放棄一切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