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錯愕當場, 有那反應快的,立刻低下頭去,心裡一個勁兒打鼓。
怎麼就在這種場合鬨出這種事呢, 這可是皇家陰司, 自己知道了,不會被滅口吧?
可隨即又想到, 文官中但凡有臉麵的, 都出現在瓊林宴上, 場內至少好幾百人, 加上宮人,上千也有了,法不責眾, 想來不會有事。
想清楚這點, 他們的心思也活絡了, 即便依然死死低著頭, 不敢看上麵兩位帝王的神情變化,卻豎起了耳朵,生怕錯過好戲。
這可是皇家八卦,能不叫人好奇興奮嘛!
與他們麵上凝重,內心又忐忑又喜悅不同,皇帝的臉色格外陰沉,狠狠盯視場中央的陳景軒, 聲音裡滿是陰冷,“齊國公,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陳景軒‘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力道之大,讓在場眾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不由側目,這個齊國公,是個狠人啊!
可不嘛,陳景軒的額頭已經紅腫破皮,鮮血流了下來,順著眼角糊住半張臉。
這絕對是要命的磕法,一點做戲的成分都沒有,多磕幾個,就可以原地飛升了。
但他的聲音依舊沉穩,“回太上皇,皇上,罪臣與罪臣妻有罪!罪該萬死!當年,東宮出事,罪臣的妹妹先太子側妃陳氏覺察有異,讓貼身丫鬟嫣紅通過水道,偷偷帶著太子遺孤出逃,交到罪臣父親手上。父親讓罪臣妻子照顧這個孩子......”
說道這裡,他的語氣逐漸變得沉痛,“罪臣妻子深明大義,知道太子遺孤的重要性,也知道......宮中劇變,妹妹的孩子可能保不住,調換了兩個孩子的身份,因而......宮中的義忠郡王是罪臣親子!”
“怎會如此!”太上皇唰地一下站起來,即便心裡隱隱猜到,真正聽到,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莫不是在誆騙朕?當初你也不在,如何知道孩子被調換了?”皇上麵色緊繃,質問道。
太上皇聽到此話,激動的情緒平複了一些,神色莫名的看了皇帝一眼,緩緩坐下,“是啊,齊國公,你且交代清楚,不要有任何隱瞞。”
“可要仔細想清楚,不要遺漏了,混淆皇室血脈,可是欺君大罪,你陳家九族都不夠砍的,”皇帝冷冷道。
“砰—”陳景軒再次重重磕下,“罪臣妻久居內宅,看不清朝堂局勢,隻知道太子謀反,東宮所有人皆亡,見到前來接孩子的人就慌了,以為......此一去,人就要沒了。也怪當初罪臣不在她身邊,讓她慌了神,想到李代桃僵的餿主意。之後她聽到宮中不僅封了那孩子郡王,還寵愛非常,明白自己做了傻事,一想到累得兩個孩子都沒了好結果,又可能連累家裡,整個人承受不住打擊,身體虛弱下去。”
“尤其罪臣僥幸回家後,就更是悔恨不已,惶恐不安中,被罪臣瞧出端倪,這才得知全部真相。起先她確實是為了保全那個孩子,才換的,可等到......獲得義忠郡王的爵位,就明白這個秘密永遠不能揭露,於是找了人,想要秘密把太子遺孤送到江南,好好撫養長大。”
“臣妻因為過於悔恨,不到半年就病死了,臣得知真相後,派人去江南接回那孩子,可因為路上出了意外,竟遇上一群人販子偷走孩子,差點讓那孩子遭難。之後在江右良大人的幫助下,肅清了姑蘇的人販子組織。那孩子機緣巧合被林如海林大人提前救出來,夫妻二人當時沒有孩子,一見他就很歡喜,幾乎當成了親子一般撫養。”
“罪臣......有私心,不想齊國公府因混淆皇室血脈被誅九族,於是......瞞下了,臣有罪,罪該萬死!請太上皇,皇上責罰。”
這下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原來這林狀元並不是什麼皇家私生子,而是真正的義忠郡王啊!
他們朝林狀元看過去,隻見他一臉錯愕加不敢置信,而義忠郡王也是茫然無措,驚慌的看向最疼自己的皇祖父。
“既然害怕,又為何要現在說出來?現在就不怕了?”皇帝嘲諷道。
陳景軒閉上眼,趴俯在地上渾身顫抖,“林墨玉不能娶公主,罪臣已犯下大錯,叫這孩子受委屈,尊貴身份被搶,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上絕路,不然臣萬死對不起先義忠親王殿下和......臣的妹妹。”
“你敢說,當初你妻子換孩子,不是為了讓自己兒子享受榮華富貴?”皇帝眼見眾人奇怪的視線集中到自己身上,想到剛剛賜婚的話,臉一陣青一陣白,厲聲質問道。
陳景軒渾身一僵,語氣虛弱了下去,有氣無力道,“是,臣承認了,我們夫妻狼子野心,為了兒子,不忠不義,對不起太上皇和皇上的看重,也對不起先義忠親王和側妃的信賴,罪該萬死!臣請求賜死,但林墨玉是無辜的,他什麼都不知道。林如海夫妻更是好心,把他當成親子,悉心撫養,教養出眾。義忠郡王......徒澤,請饒他一命,都是臣夫妻貪心,害了他。”
竟是連辯解都不說,真的認下是為貪心所致。
但當年的事,不少人還記得,當初先太子的瘋狂,讓當時那場宮變血流成河。
不說太上皇和皇帝的態度不明,就是很多沒遭到毒手的臣子,也有不少恨毒了先太子,隻因為那些出事的人,與他們多少都是有些姻親故舊的關係在。
陳景軒夫妻的孩子,成為義忠郡王,未必是什麼好事,更可能命喪當場!
對比臉色蒼白,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索的義忠郡王,和站在那,就顯得異常耀眼,麵對這樣的大事,都能保持鎮定,絲毫不露怯的林狀元,就知道誰優秀了。
結合陳景軒前些年一直在江南,且聽說和林如海夫妻交好,可對宮裡的義忠郡王,卻隻是普通探望,甚至都沒有用心教育過,他的選擇不言而喻。
眾人的心不知不覺就偏了,更傾向於前一個說法,此時承認,大概是為了把林狀元擺在受害者的位置,獲得太上皇憐惜吧。
陳景軒的為人,他們也是了解的,對先太子忠心耿耿,要說他會為了自己兒子的榮華富貴,去算計太子遺孤,還是不怎麼相信的,何況還是他的親外甥。
可先夫人就未必了,畢竟女人沒有理智可言,誰知道她當初是怎麼想的。
說不定對丈夫的說辭,也是美化後的產物,而陳景軒自然不會懷疑妻子的用心,於是為她頂罪,說是夫妻共同的決定。
他倒信得真真的,這些年不娶妻不納妾,大概真以為妻子為了幫他儘忠,犧牲掉自己孩子,而心生感激吧。
眾人都是這樣想的,就連太上皇也不例外。
實在陳景軒會做人,這些年即便被排擠被打壓,也依就把自己當成先義忠親王的人,而沒有投靠新皇。
沒人去懷疑他的忠心,就在眾人思量,太上皇會如何處置的時候,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蘇葉幽幽來了一句,“既然知道我過的好,又何必揭穿呢。”
眾人一愣,皆向蘇葉看去,見她麵色不愉,眉頭微微皺起,“你該知道我和林家人的感情,我把自己當成林家一份子,我也活成了想要的樣子,和父親當年一樣,高中後前途可期,未來一輩子光明,你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揭露?如果不知道......我就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慈愛的父母,可愛的弟妹,現在你叫我如何麵對他們?”
陳景軒錯愕,看著她的容貌神情恍惚,“可是......你和先主子很像啊!”
“能有多像,”蘇葉撇撇嘴。
“至少七分相似,”上首的太上皇終於開口,看著蘇葉陷入懷疑,“你沒見過你父王,當年他和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就和你現在一模一樣,意氣風發,能力超群,氣質天成。”
這意思就是認可了蘇葉的身份,也是,林狀元長得和先義忠親王太像了,這一點做不得假。
至於徒澤,容貌和蘇葉相差比較多,和先義忠親王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之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一對比就覺得,果然不是天潢貴胄,即便在宮裡長大,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蘇葉深吸口氣,讓自己表情平靜,淡淡道,“你該提前告訴我,或者我父母,這樣我就不會出現在京城......”
竟好似完全不願意認回身份,林家對他到底有多好,讓他如此眷戀?
“對不起,”陳景軒低下頭,隨即重重一磕,“臣有罪,請求賜死!”
蘇葉再次開口,語氣幽幽,“你死了,我就該罪孽深重了吧,為了我,你妻子舍棄了親生兒子,你又舍棄了性命和家族,嗬,我的命還真值錢,要那麼多人拿命來換呢。”
說完,頓了頓,聲音愈發沉重,“還有誰?當初那個帶我出逃的宮女,陳側妃和她身邊伺候的人,不會都是為了我,甘願赴死吧?”
陳景軒渾身一僵,沒有說話,但他的表現讓眾人明白。
是的,當年陳側妃為了讓孩子順利逃出去,寧願赴死。
蘇葉的脊背好似一下子彎了下去,背上沉甸甸的負擔,和之前的意氣風發,簡直判若兩人。
陳景軒看的不忍,當即反駁道,“沒有,沒有,周嬤嬤和嫣紅都還活著,妹妹......陳側妃是心甘情願的,你是她親生孩子,護你本就應該。”
“哪有什麼應該,”蘇葉聲音沙啞,痛苦與愧疚交織,“你們夫妻不就沒護著自己親生孩子嗎?”
陳景軒頓時臉色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不敢朝義忠郡王的方向看哪怕一眼,生怕見到兒子怨恨的眼神。
而徒澤呢,他在想什麼?
其實他什麼都沒想,除了茫然,依舊是茫然,過往的種種浮現在腦海,宮中生活的艱難,沒日沒夜都活在小心翼翼當中,即便有太上皇寵愛,也不敢絲毫放肆,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從小就知道。
身邊的下人雖然不敢教他什麼,卻也小心翼翼提醒,謹慎再謹慎,萬事不可出頭,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那日子煎熬嗎?是的,他沒有一天不期盼長大,然後出宮開府,再也不受拘束。
但他心裡清楚,就憑他先太子遺孤的身份,出宮的日子會比在宮裡還煎熬。
先太子殺了太多人,有的是人恨他,宮裡才是最安全的,即便皇上讓他時常感覺不安,可在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沒人敢光明正大對付他。
然而現在卻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
他原本該是齊國公府的世子,可以像普通人那樣正常長大,所有的苦難都是為他人承受,本身與他無關,他隻是被父母放棄的倒黴蛋而已。
怨恨嗎?
徒澤不知道,看向場中那個他之前一直豔羨,風光霽月的狀元郎,摸了摸胸口,好似怨恨不起來。
那樣的人,耀眼,強大,優秀,是自己怎麼都比不上的!
徒澤知道,自己平庸,和在皇宮長大無關,他本身就資質平庸。
即便太上皇為他請了最好的大儒當老師,也沒有讓他變得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