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 / 2)

說完這番話,流雲殿再次靜了下來。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抬頭,順著饕餮座屏的間隙看了應長川一眼,似乎是在觀察對方的表情,以確定自己是否保住了性命。

然而應長川那雙煙灰色的眼瞳中,仍沒有半點溫度。

他再次拿起奏章翻閱起來,末了漫不經心道:“哦?那孤怎知你今日的話是真是假?”

那士兵的心當即咯噔了一下。

他不由向前膝行幾步:“陛下,臣這一次,這一次定然不會再說假話!”

顧不了那麼多,士兵當即把自己知道的東西通通從肚子裡倒了出來:

“折柔人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再大些則射狐兔,從會走路起便會騎射。這一點你們大周的士兵,無論如何也難以追趕得上。”*

應長川緩緩眯了眯眼睛。

折柔士兵的聲音一遍遍回蕩在流雲殿內:“我們不像你們大周的士兵,一輩子隻服兩年兵役。而是自幼年便將狩獵遊牧當做練兵!”

折柔人寓兵於牧,一旦遇到戰爭儘為甲騎。*

這一點應長川並不陌生。

緊張之下,那士兵稍有些語無倫次。

但是他後麵的話,總算略微激起了應長川的興趣。

“……我在折柔軍中待過,折柔軍中紀律並不如你們嚴明。且大部分人隻是為了劫掠,若是戰敗、無利可圖,那軍中瞬間會變成一盤散沙,甚至不聽指揮,”說到這裡,他不由抬眸看了應長川一眼,“當年輸在你手上後,折柔便亂了許久。”

接著,點點冷靜下來的士兵又仔細說起了當年的內訌,甚至於“誘敵深入”的核心戰術,與練兵的方式。

——他說的這些,終於不再是人人知曉的話題了。

-

為了活命,那士兵不斷表示自己的誠意。

等被人拖走的時候,他的嗓子已經徹底沙啞。

內侍官清掃完流雲殿又退了下去。

轉眼,這裡隻剩下了應長川和鎮北將軍。

天子起身向懸在一旁的地圖上看去。

末了輕撫過地圖上的那片空白。

鎮北將軍則不住咬牙道:“折柔人打不過就跑,不要臉至極!若想在草原上追及折柔主力,必須練好騎兵。而要練騎兵,人與馬缺一不可。”

應長川不由垂

眸。

大周士兵的身體素質、騎射技術均遜於折柔。

除此之外戰馬的素質也有待提升。

應長川剛剛想到這裡,鎮北將軍便忍不住壓低聲音:“……江大人曾對臣說,中原土地不利於養馬。若是可以的話,最好在北地建立軍馬場。”

“哦?”應長川終於在此時開口,“他何時所說?”

“回陛下,正是去北地之前!”

說完這番話,將軍不由抬頭看了應長川一眼。

見天子輕輕點頭,鎮北將軍的心中忽然生出一個猜測。

他小心深吸一口氣,末了忍不住輕聲問應長川:“……不知陛下是否要親自檢閱北地駐軍?”

天子向來喜歡親力親為,軍中之事更是嚴把在手。

他真的不去親眼看看北地駐軍訓練情況嗎?

應長川手指一頓,緩緩地從地圖上落了下來。

……似乎是該去北地看一看了。

-

江玉珣一行人花了四天,便走到了大周與折柔的邊界地區。

當日那群武將說得並沒有錯。

開春後北地除了風大些、荒蕪些外,與昭都並沒有什麼太大區彆。

到達目的地的當天,江玉珣的好奇與期待便消失得一乾一淨。

去往折柔王庭的日子還沒有到,江玉珣和其餘幾名官.員分散開來,在這裡詳細查看著屯田的情況。

這工作倒是不難,就是枯燥且乏味至極。

北地的春風夾雜著粗糙的砂礫從麵前拂過。

江玉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澤方這裡的軍餉基本有小麥,因此屯的田裡也隻種麥。”負責屯墾眼前田地的軍人向他介紹道。

緊鄰折柔的澤方郡同樣下了一冬的雪。

這幾日大雪剛化,去年抓緊時間屯墾出的田地也露出了真容。

北地的疾風吹過麥田,一片碧綠隨風搖蕩。

這是初春澤方郡唯一的色彩。

“往後也是如此?”

“對,”隨行軍人點頭說,“麥味道雖一般,但產量卻比粟米多三成。種它最為劃算。”

江玉珣不由輕輕點頭。

這個時代的主食粟米產量不高,一畝地一年僅可產糧一百斤出頭,但若換成小麥卻能產將近一百斤。

因此就算麥子難吃,邊境的確也要大麵積屯它。

想到這裡,他愈發迫切地想要通過折柔尋找到新的麥種。

澤方郡田地廣袤,這幾日江玉珣騎馬回到駐地的時候,往往已經過了飯點。

“江大人,您快來休息吧!剩下的田地下午去看便是了。”

江玉珣剛一下馬,便被人往軍帳中邀。

身著晴藍色官服的他連忙擺手道:“稍等,我先去洗洗臉。”

說著,便向另一間軍帳內走去。

春季的北地不再寒冷,但一個時辰前燒好的水放到現在

還是帶上了幾分刺骨的寒意。

甫一觸到盆裡的水,江玉珣的手便刺痛起來。

“嘶——”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心騎馬磨出的水泡,小心翼翼地拿絲帕擦起了臉來。

雖已是春季,但大片未開墾的土地上仍光禿禿一片。

應長川雖然誇張了億點,但是北地的環境的確比自己想象的嚴峻些許。

……

一盞油燈照亮了未開窗的軍帳。

桌案上早已備好了吃食正散發著熱氣。

見他來,原本已經在吃飯的眾人立刻起身行禮,並齊刷刷道:“見過江大人!”

這一聲震耳欲聾,直把江玉珣嚇了一跳:“不必這麼客氣,大家快坐吧。”

同時下意識挺直了腰背,走到了被他們刻意空出的主位旁。

“是,大人!”

軍帳內坐的都是負責屯田的軍人,最低也是千夫長一級的人物。

被這麼多人用敬畏的目光盯著,江玉珣的動作都變得僵硬了許多。

他一邊調整坐姿,一邊學身邊人的樣子假裝嚴肅地拿起了桌上的碗筷。

同時忍不住用餘光向下瞄去。

坐到主位之後,江玉珣忽然生出一種學生時代上講台的錯覺。

下麵發生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的眼底。

……你們偷看我的視線能不能不要這麼明顯!

應長川平常就是這樣被人看著的嗎?

他真的一點也不尷尬嗎。

被盯得吃不下飯的江玉珣,實在忍不住隨便抓了個話題問:“……此次移民實邊何時開始?”

前朝實行“封禁虛邊”政策,大周並不想延續這一套策略,而是打算從昭都附近遷移百姓屯田充實邊境。

此策元日期間已經定下,落實的時間應該就在最近。

千夫長的話言簡意賅,“回江大人的話,清明節後開始。”答完便立刻閉了嘴。

“這樣啊……”江玉珣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心裡卻已開始瘋狂尖叫。

氣氛怎麼如此肅穆?

怪不得應長川平時喜歡喊我發言。

見他們真的不再說話,江玉珣隻得硬著頭皮端起飯碗,一粒粒吃起了碗中的麥飯。

不能磨成麵粉的小麥味道著實不好。

北地條件艱苦,哪怕是將領也隻能吃些江玉珣叫不上名字的醃菜。

在外麵跑了一天本饑腸轆轆,但江玉珣還沒吃兩口就沒有了胃口。

相比之下,仙遊宮的飯菜雖然清淡,可還是能夠下口的。

想到這裡江玉珣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應長川這個點在做什麼。

……十有八.九是在吃香的喝辣的吧。

不對,我總想他乾嘛?

江玉珣歎氣的聲音並不大,但周圍幾名千夫長還是瞬間緊張起來,並齊齊抬頭朝他問:“江大人,您怎麼了?

帳內篝火輕搖,見眾人表情嚴肅,江玉珣連忙解釋:“無妨,隻是忽然想到了昭都與……朝中事務而已。”

“朝中事務?不知吾等可否替大人分憂。”

此處天高皇帝遠,見眾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江玉珣索性也不再裝了。

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碗筷問道:“軍中的膳食一向如此嗎?”

“回江大人,澤方郡糧草運輸不便,軍餉一向如此。”

“陛下當年在這裡打仗的時候,吃的也是這些東西?”

說到這裡,江玉珣的語氣突然一變。

若周圍那些千夫長也是穿越人士的話,定能看出他此時的狀態名叫“八卦”。

應長川貴族出身,自幼錦衣玉食。

當了皇帝之後更是講究得不行。

南巡的時候江玉珣就很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人,領兵打仗的時候也繼續講究嗎?

“呃……”坐在江玉珣右手邊的千夫長撓了撓腦袋說,“也是如此,陛下向來和士兵同吃同住。”

看不出來啊!

《周史》記載並沒有這麼詳細,聽到這些江玉珣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許探尋曆史未解之謎的快感。

若能穿回現代,自己豈不是掌握了曆史學家都不知道的一手史料?

想到應長川的身手,江玉珣又問:“訓練也是一起的?”

“對!”周圍軍士回答得異常乾脆,“陛下武藝高強,且每日不到卯便會起來練武,比士兵還要早——”

應長川一貫優待軍士。

駐守北地的軍士們個個將他視作神祇。

見江玉珣對應長川當年領兵打仗的事感興趣,軍帳內的氣氛驟然一變。

講到這裡,眾人終於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反爭先恐後地講起了有關應長川的瑣事。

八卦的癮今日可以過個徹底了!

見眾人如此配合,江玉珣越問越上癮。

“……真的嗎?那陛下行軍打仗的時候也要自帶乾糧?”

“不是吧,他連麩餅都吃得下去?”

“還有什麼?你再說說。”

……

澤方郡地廣人稀。

方圓百裡除了田地以外隻有軍帳。

江玉珣的聲音從帳內傳了出去,頃刻間響徹半片荒原。

遠方,玄色戰馬腳步忽然一頓。

騎在馬背上的人輕輕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他緩緩閉上眼睛。

北地的烈風,把熟悉的聲音吹到了耳邊。

“……你們真的覺得陛下平日裡好相處?”

說話的人聲線清潤,話語裡滿是疑惑與震驚。

聽到這裡,馬背上的人不由挑眉,忽然好奇起了後麵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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