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了層細雪的石板如一張薄宣,烏黑的長發仿佛水墨散開。
伴隨著懷中孩子的哭喊,濃長的睫毛稍顯無力地扇動了兩下,最終沉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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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的眼瞳在一瞬間被掩了起來,猶若燈火驟熄、明月忽隱般失去了光亮。
應長川的呼吸甚至也在這一刻停滯了下來。
“阿珣——”
莊有梨慌忙上前,顫抖著手把小孩從江玉珣懷中抱到一邊。
眾人終於如夢初醒般圍了上去,並於同一時間注意到了屋簷上的冰錐。
“屋簷怎麼沒有清理?!”
“知道這東西有多危險嗎——”
“太醫!太醫在哪裡?”
棱平縣官員被嚇得魂不附體,差點跟著摔在了地上:“臣,臣這就去找!”
學堂更是瞬間亂作一團,遠遠跟在眾人背後的玄印監也快步向此處而來。
然而不等他們上前扶江玉珣起來,天子已脫下狐裘俯身將人抱入了懷中。
他的動作格外小心,避開了江玉珣受傷的脊背。
神情也在這一瞬變得無比凝重,唇邊再無一絲笑意。
明明穿了狐裘與纊袍,可懷中的人仍輕得不可思議。
……如一團細雪,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時間竟令天子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匆匆趕來的玄印監向天子行了一禮,接著便欲將人接走。
然而應長川卻沒有一點將懷中人放下的意思:“彆碰。”
煙灰色的眼瞳中滿是寒意,天子的目光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冷冽。
“是,是……陛下。”
玄印監被這一瞥嚇得定在原地,愣了幾秒後方才慌忙向後退去。
伴隨著應長川的動作,江玉珣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錦緞織成的手套隨之滑落在地。
他的手被風雪凍得蒼白,隻有指尖還泛著一點點的紅。
應長川的心臟,竟也隨之空了一瞬。
停頓幾息,他終於放任自己緊緊地握住了那隻手。
末了抱著懷裡的人,當著眾人之麵目不斜視地向不遠處的縣衙而去。
寬大衣袖的遮擋下,無人看到此刻天子的手指,竟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碎了一地的冰錐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像匕首刺入了應長川的心底。
……隻差一點。
這些冰錐隻差一點就刺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他,心中竟久違地生出了懼怕。
……
冬日青磚濕滑且還覆著一層薄冰,為了躲避正前方的冰錐,江玉珣這一跤摔得格外重。
還好江玉珣身上的狐裘與棉衣足夠厚重。
他背後雖青紫一片看上去格外恐怖,但是並沒有傷到脊柱。
江玉珣之所以會失去意識,還是因
為他在向後摔倒的同時不可避免地磕到了後腦。
不幸中的萬幸是,後背著地的動作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緩衝作用。
江玉珣那一下摔得雖重,但是並沒有釀成大禍。
診斷完後,隨行太醫第一時間為他冷敷傷處,以抑製瘀斑擴大與進一步出血。
這一晚,天子始終守在屋內。
不但沒有離開床榻半步,甚至未曾闔眼。
直到天色漸亮,第一批棉衣與帷帳也經辰江送至桃延郡境內。
應長川方才離開此處前去處理朝政。
-
棱平縣縣衙,重兵把守於前。
日光照化了屋頂上的積雪,泛著寒氣的水滴掛在屋簷下,一副將落未落的樣子。
見此情形,候在屋簷下的人立刻上前,趁著它凝為冰前抬手將它打散。
“……啟稟陛下,臣所押之船內共有帷帳百頂,小型帷帳內可容三到五人,大型帷帳內能容十至二十人不等。如今已經全部卸船,暫存於溪口城城郊的渡口處。”
身著銀甲的中郎將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於將第一時間向天子彙報物資調運情況。
應長川一邊翻看奏報,一邊緩緩開口道:“帷帳留三十頂在棱平縣,其餘全部送至溪口城。”
他目光幽深,麵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與平日裡的樣子完全不同。
負責押運物資的中郎將說話也不由小心了起來:“請問陛下,棉衣是否也留三成在棱平縣,七成送至溪口城?”
棱平縣縣衙內未備炭盆,此時正是正午融雪的時候,就連吸到鼻子裡的空氣,都帶著難以忽視的寒意。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卻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瞄了應長川一眼……
奇怪,桃延郡的形勢雖然不好,但陛下領兵打仗這麼多年,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不知見了多少。
為何偏偏今日氣氛變得如此緊張?
應長川不由蹙眉:“棉衣全由——”
他下意識想說“全由江尚書調配”,然開口才想起江玉珣今日不在這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應長川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天子頓了頓說:“第一批棉衣以棱平縣為中心,分給桃延駐軍。其餘按照老、青、壯的順序分給郡內百姓。”
“臣遵旨!”中郎將立刻行禮退出縣衙。
災時的物資調配,無異於一場戰爭。
大周的精銳之師在此時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能力。
不到一日,桃延郡駐軍就備齊了稻草,並將其捆紮成被。
棱平縣城內所有建築物的屋簷,也被統一清理乾淨。
江玉珣在果園裡說的那番話,正以最快速度傳遍全郡。
棉衣分發下去以後,棱平縣附近駐軍迅速前往果園,第一時間設法補救。
與此同時,官道兩邊的崗哨的官兵,也肩負起了維護道路的工作,以保證桃
延郡郡內道路暢通無阻。
在軍中曆練了多年的應長川,用最短的時間就安排好了所有物資。
然而麵對著手裡寫滿了字的奏報,他的心中卻總如缺了什麼般空空落落……
棱平縣縣衙建於前朝,勉強稱得上堅固。
縣衙房屋暫未有倒塌的痕跡,但是每間屋內卻隻開了一扇小窗,大白天仍需要蠟燭來照亮。
半晌未剪的燭火還在燃燒,不時生出劈啪聲響。
燭光弱了不少,奏報上的文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天子拿起燭鋏起身走向燈台。
——就在剪短燈芯轉身走回桌案的那一刻,應長川忽然看到了一道長影。
他的影子被落地的燭台照得格外長。
此時正隨著火光一道輕輕地顫動,硬是被空蕩的屋舍,襯出了幾分寂寥與伶仃。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今日他的身邊少了一個人的存在。
-
棱平縣內空曠之處,支起了一頂頂帷帳。
厚重的毛氈隔絕了帳外濕冷的空氣。
相比起冰冷的磚瓦,柔軟的帳頂更不利於積雪化冰,清理起來也更簡單。
隻需用木棍輕戳帳頂,就能在第一時間將積雪抖落。
原本擠在學堂內的百姓第一時間遷入帷帳之中。
棱平縣周圍兩縣的百姓,也被集中安排在了這裡。
帷帳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幾口大鍋。
水剛燒開,廚師便將淘好的雜米倒了進去,刹那間熱氣氤氳,煙火滿街。
不多時,鍋內又“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雜米的清香越來越重,惹得眾人垂涎欲滴。
棱平縣全縣房屋倒塌大半,就連縣衙的廚房都塌了一角。
如今家家戶戶隻得將鍋支在屋外做飯,而住在學堂和帷帳中的百姓,則每日兩次來粥棚中打飯。
聞到米香,有百姓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粥還有多久好啊?”
“彆急!”廚師一邊攪動大鍋,一邊高聲道,“再過一盞茶時間!”
柴火燃燒生出一陣熱氣。
衣著較為單薄的百姓索性圍在鍋前不走,一邊取暖一邊等待著待會雜米粥。
——鍋內的米雖有軟有硬、有甜有淡,味道說不上太好,但對於年幾前還吃不上飽飯的桃延百姓而言,已好得不能再好。
除了他們以外,此番隨天子來棱平縣的官.員也沒有一人敢開小灶,全都規規矩矩地在此處等粥。
自入冬以來,棱平縣還從未如此熱鬨過。
“項太醫!”遠遠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莊有梨飛快地朝他招起了手,接著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阿珣現在如何了?”
聽到他的話,周圍兩名郎官也跟著湊了上去。
太醫一邊拍打身上的細雪,一邊輕聲說道:“吾等方才已經為江大人冷敷過傷處。他背上的腫脹已逐漸消散,預計今日就能醒來,莊大人不必太過憂慮。
”
莊有梨鬆了一口氣:“那他頭上的傷呢?”
“江大人頭上的傷並不嚴重,還請您放心。依我看江大人之所以昏睡一日還沒有醒,除了外傷外還是因為他天生體弱,且最近一段時間又有些過分操勞。”太醫一邊哆哆嗦嗦地搓手取暖一邊說。
“也是……”想到江玉珣自小就不怎麼好的身體和近日的麻煩事,莊有梨不由點了點頭,“他還是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下吧。”
聽到這裡,其餘人也跟著一道點起了頭來:“對!今日之事我們處理便已足夠,江大人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一天。”
昨晚下了一晚雪,今日白天卻難得放了晴。
然而這對桃延郡而言卻並非好事。
太陽曬化了地上和房頂的積雪,如今四處都是積水。
如果不儘快將這些水排走,那麼等再過幾個時辰天氣變冷之後,它們又會於第一時間凝結成冰。
趁著中午天熱,沒有棉衣的百姓也自發出門清掃積水。
除此之外,冬季田地內雖然沒有水稻,但是倉內卻堆滿了糧食和種子,這都是來年的希望,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莊有梨等人也趁這個時候騎馬往來於棱平與周圍幾縣,檢查各地糧倉有無漏水、滲水的情況出現。
幸運的是,棱平本就多雨,糧倉的防潮做的也比其他地方更好。
今早他們檢查的幾個糧倉都安然度過了這幾天的冰災。
說話間鍋內的粥也已煮熟,揭蓋後瞬間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