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頭嫌他們磨磨蹭蹭, 催促道:“過會天都要黑了,趕緊開始吧。”
露天的農家灶有三個,可供三人同時進行考驗。
裴宴除外, 其他人原本以為這些農家灶是村民家的東西,此刻聽說這就是考驗地點,麵色都十分精彩。
大家都是年輕人, 誰會用這種燒柴火的農家灶?怎麼點火都不知道。
有人提出異議:“哪家後廚會用這種灶,這不是存心刁難人麼?”
邱老頭冷嗤:“放心, 虧不了你們,我專門找人替你們燒火。”
他指了指旁邊三個鬥地主的大娘。
幾人:“……”
這年頭後廚的灶,腳踩一下就能調整火候。習慣了現代科技, 哪裡受得了這麼原始的方式?
這下火候都難控製。
那幾人本來就是覺得來都來了, 直接打道回府太過狼狽,本就沒想能比過白小川,此刻更是心裡打突。有人偷偷瞥白小川一眼,暗自希望這位也沒接觸過農家灶。可惜白小川麵色不變, 大大咧咧:“有人燒火就行。”
白家傳統,雖然不經常用,但他對柴火灶也不陌生。
一邊燒火一邊做飯忙不過來,但有村裡大娘幫忙,那就不費事。
那幾人:“……”希望破滅,臉色更難看。
他們對視幾眼, 眼下這種情況, 彆說運氣爆棚比過白小川, 真死要麵子撐著上場,反倒會丟大人,紛紛舉手棄權。
唯獨一個二流廚藝世家出身的平頭年輕人用過農家灶, 一咬牙:“我繼續參加考驗。”
三個灶,兩個已被占據。
剩下人目光下意識看向一直沒開口的裴宴,這麼大難度,這姑娘還不棄權?
裴宴目光已經飄走,看向農家灶旁一排籮筐:“那些是食材?”
邱老頭點頭:“沒錯,所有食材都已準備好,你們自己挑兩道菜需要的量。”
“你們隻能做一次,不過無需同時上菜,什麼時候做好,什麼時候給我評判。但有一樣規則,兩道菜必須同時呈上來。”
已棄權幾人暗自抽氣,這考驗難度竟這麼大!
兩樣菜得同時上,出鍋間隔得控製在一分鐘內,否則前一道菜口感必定下降。雖說三台農家灶都是雙灶,但一個人就兩隻手,不可能同時炒兩樣菜。
唯一方法就是先備好所有材料,先炒宮保雞丁,然後在一分鐘內,炒好土豆絲。
備材料的時間得平衡好,否則土豆絲放久了,就會變僵。炒製時間極其緊迫,一不小心便會手忙腳亂,土豆絲炒不好,時間拖久了,宮保雞丁也會變涼。
怪不得那兩個已被淘汰的怨念深重,他們的話還挺有點道理,邱老頭很有故意刁難人的嫌疑。
已被淘汰兩人看其他人驚疑不定臉色,感覺胸中一口悶氣出來。
嗬嗬,叫這些人剛才得意。
白小川見過大風大浪,麵色沒怎麼變化。
平頭青年就不一樣了,臉色青白,很後悔剛才死要麵子,沒和大家一塊棄權。
他用希冀的目光看向裴宴,難度這麼大,這姑娘隻要不蠢到家,肯定會棄權。
等她先開口,他再跟著說一句,就顯得沒那麼像慫蛋。
然而,與他希望不符,裴宴不僅沒棄權,還跟邱老頭確認:“其他人都棄權,第三台灶就歸我?”
邱老頭這回認真看了她一眼。
說實在的,這大部分年輕人他都看不上,就是群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然而裴宴哪怕在愣頭青裡也顯得突兀,邱老頭同樣不怎麼看好。
不過他也沒打算趕人,之前那群小廢物他不也給機會了:“沒錯。”
“成。”說完就直接往食材那邊走。
圍觀的幾人驚了:“?!”
“這女的腦子抽了吧?這還想比?”
“硬撐麵子吧,農家灶,難度又這麼大,她一會不燒焦都算好。”
裴宴隱約聽到他們說話,但絲毫沒往心裡去,認真挑選食材。
都是陌生人,他們有什麼看法與她無關。
她不肯棄權,平頭青年也不好意思獨自棄權,自認是被她架上去,心中十分憤恨,經過她時嘴裡還不乾不淨地咒罵。
白小川瞪他一眼,讓他閉嘴,猶豫幾秒,轉頭對裴宴:“你真的要繼續參加?其實現在棄權,也沒人會說什麼。”
大家看得分明,裴宴就是個不知道從哪聽說辣椒消息,來湊熱鬨的圈外人。
裴宴挑了兩個個頭適中、肥大均勻的土豆:“嗯,我很想要這批辣椒。”
邱老頭提供的辣椒就是他自種的,她趁機拿了根新鮮二荊條,咬了個尖。
辣味鮮明,自帶香味,品質極佳,比從前宮中禦供還要好。
她本就是為這批辣椒來到川省,此刻確認辣椒質量,更是心動。
這批辣椒,她勢在必得。
*
碩果僅存的三名選手陸續清洗好食材,走到搭在農家灶旁。
三台農家灶旁各搭建灶台,上麵放著柳木圓墩案板。
白小川和平頭青年從隨身背包中掏出用盒子裝好的菜刀。
他們提前得知要參加考驗,早早做好準備。戰士上戰場要帶槍,廚子要得到老饕認可得帶刀。
世家子從小剛學會走路就得握鍋鏟,他們慣用的菜刀都是家裡請專人打造,一把刀用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熟悉得像是手臂的延伸。
裴宴快到目的地才得知想得到所謂“邱老頭的認可”還得參加個小型廚藝比賽,沒做什麼準備。
她用的是邱老頭提供的切片刀,這更引起圍觀人士的嗤笑。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連最重要的菜刀都是隨手挑選,這女的簡直是來搞笑的。
無論是已淘汰的,還是已棄權的,因為這姑娘過於不自量力,一致忘記剛才的針鋒相對,抱著胸看裴宴笑話。
裴宴也並未讓他們失望。
旁邊兩人開始備菜,她一動不動,反倒先對負責幫她燒火、打一些簡單下手的大娘道:“麻煩幫我燒個水,用最大火。”
圍觀人士驚了:“這是要乾什麼?她不會打算給雞丁焯水?”
宮保雞丁,雞丁直接下鍋用油滑熟才能保持鮮嫩多汁,若是焯水,便會又柴又老:“這女的不會連宮保雞丁的做法都不知道?”
宮保雞丁、酸辣土豆絲。
這兩道菜極為大眾,各家做法大差不差,頂多細節上有些出入。
雞丁焯水,全華國沒這做法,這簡直無稽之談。
越想越覺得可能,本來以為這姑娘是個開小館子的普通圈外人,現在看來,壓根就是個廚藝門外漢!
剛才還想嘲笑裴宴,現在他們嘲笑都提不起勁了。
跟一個門外漢計較,有什麼意思?
還不如趁機欣賞一下白小川的刀工,白家人的手藝,可不是輕易能見著的。
圍觀人士最後施舍裴宴一個白眼,隨後都圍到白小川周圍。
在場人中,唯獨黎白昕還盯著裴宴。
裴宴點出肥腸錯漏時,黎白昕直覺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違和感。
到這時,他才福至心靈,明白了違和感的來由。
一般食評家、老饕,舌頭再尖,頂多能分辨一道菜哪裡不足,卻很難一五一十說出如何彌補這些不足——然而裴宴卻做到了。
這壓根不是“舌頭尖”的範疇。
就好像她說的那樣,她並非食評家。
黎白昕看著裴宴握住菜刀——小拇指和無名指緊握刀柄,中指和大拇指緊握刀身,食指作為輔助。
這樣握刀,不會像五指握住刀柄那般容易讓刀身左右偏離,能牢牢穩住刀身。
極其標準的握刀方式。
黎白昕眯眼,一個念頭從他的胸口緩緩升起。
她不是食評家。
她是個廚子。
*
裴宴握緊菜刀,深呼吸,集中精神。
儘管因為那一保溫杯的“洗澡水”對廚藝世家沒什麼濾鏡,但她並不會輕敵。
當時雞湯是用保溫杯裝的,損失了一部分滋味,沈安的實際水平應該不止那個程度。
也不好說沈安在廚藝世家裡是個什麼水準。
雖說他是男主,按理應該在廚藝圈稱王稱霸,然而霍妗妗作為女主都是那個死樣子。
原型小說濾鏡太深,裴宴十分懷疑,說不定沈安光顧戀愛,沒怎麼下功夫磨煉廚藝。
說真的,如果所謂廚藝世家都是沈安那個水平,那也太讓人失望。
她會用儘全力。
*
裴宴早已算好備菜的順序和時間。
去除骨頭的雞腿改刀切成大小均勻的小塊,加入鹽、白胡椒粉、老抽、料酒、澱粉和菜籽油醃製。
醃製過程中準備好油酥花生米、薑蒜、乾辣椒、青花椒等輔料,等醃製時間差不多,再將土豆削皮,刀垂直切成均勻能透光的薄片,均勻攤開後切成細絲,用清水洗去多餘澱粉,用加白醋的冷水浸泡。
這一係列動作,她做得行雲流水,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
那種漫不經心,黎白昕很熟悉。
他在自己身上,在許多名廚身上都見過這種神情,那是隻有將這些動作做過千百回,以至於爛熟於心,哪怕蒙著眼也能做得一樣精準,才成功造就的輕鬆肆意。
就好像人在地上走,鳥在天上飛,魚在水裡遊。
與身俱來般的熟練。
跟裴宴比起來,那個二流世家的小平頭不必說,就連白小川,都顯得有些僵硬稚嫩了。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這姑娘,她才20歲吧?哪怕天賦再好——難不成她生下來就握著菜刀麼?
黎白昕死死盯著裴宴,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瘋狂跳動。
邱老頭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
眼下的情形十分古怪,圍觀人士們都湊在白小川周圍,目光專注,為白家的手藝嘖嘖稱奇。
而黎白昕和邱老頭卻好像把白小川完全忘記了。
裴宴備好菜的同時,水已然燒開。
她並沒有像那幾個圍觀人士想的那般將雞丁焯水,隻輕飄飄對大娘說:“麻煩您,幫我把水倒了吧。”
大娘驚訝:“你不用這水?”
裴宴一笑:“我已經用過了。”
邱老頭瞥了滿臉專注的黎白昕一眼:“你怎麼看?”
黎白昕沒開口,隻做了個口型——
“火候”。
她燒水,是為了感受這台頭一次使用,還不熟悉的新灶的火候。
因為隻能做一次菜,不能用菜測試,便想了這個辦法。
從室溫到沸騰,有經驗的廚子,從一鍋水裡,便能評判出灶台的火候大小。
顯然,她有這個能力。
黎白昕舔了舔後槽牙。
太有意思了。
*
裴宴是最後一個動手炒製的。
她備菜時漫不經心,不緊不慢,此刻那種漫不經心消失,卻依舊不怎麼緊繃,不過精神更加集中。
先是宮保雞丁。
鍋燒熱,冷油滑雞丁至八成熟,盛出後重新放入底油,將乾辣椒、花椒、薑蒜爆香後再倒入滑好的雞丁。
灶上坐的是大鐵鍋,用濕毛巾墊住鍋把手,顛鍋的同時翻炒,讓雞丁吸收辣椒的香味。
瑩白細瘦的手腕和巨大鐵鍋對比強烈,然而這樣的手卻能穩穩顛起不輕的鐵鍋。
一手顛鍋,一手倒入用料酒、生抽、老抽、醋和糖調成的醬汁,大火收乾後加入花生米和切小段的香蔥。
宮保雞丁裝盤後一刻不停地起另一個鍋,爆香辣椒蒜,十幾秒將土豆絲炒至斷生,加入鹽、醋、生抽和糖調味。
兩樣大眾菜肴,連白家都不會有什麼特彆秘方。
這樣兩道菜的好壞,全憑手藝,一點一滴隱藏在細節當中。
火候的掌控,顛鍋的幅度,翻炒的時間。
少一秒半生不熟,多一秒雞丁太老,土豆絲失去爽脆。
而裴宴掌控得幾乎完美。
時間的確緊迫,但她曾主持過不知多少場宮宴、國宴,並不比這寬鬆多少,她一邊親手做菜,一邊還得指揮手底下人,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錯,那尚膳局上上下下都得吃掛落。
她早已習慣這種緊迫感,此刻不僅不覺得緊張,甚至下意識進入一種玄妙境界,周圍一切都在她眼前消失,隻能看見眼前的鍋灶。
直到土豆絲裝盤,才從玄妙境界脫離。
最後一個動手,卻第一個上菜。
裴宴一手端一盤菜,邱老頭不知何時已經在小飯桌前坐下,手持筷子,雖表現得不明顯,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期待。
動靜明顯,那幾個圍觀人士紛紛回頭,訝異:“她做好了?這麼快?”
“大概是火候控製不住,糊了吧?不然說不通。”
三台農家灶間有幾米距離,圍觀人士們隻關注白小川,餘光都懶得分裴宴一點。
見她頭一個上菜,就好像看見學渣提前交卷,多半是亂填一氣,或是交了白卷。
正巧白小川也進入收尾環節,圍觀人士決定先看裴宴笑話,紛紛湊過來。
看到兩盤菜時,卻一愣。宮保雞丁醬色鮮明,濃鬱油亮;土豆絲黃橙橙的,粗細適中,一看就知道很爽脆。色香俱全,光看外表,竟很是像模像樣。
“這看著……好像還不錯?至少沒糊。”
“徒有其表罷了,外表好看,味道難吃很常見,說不定都沒做熟。”
有點道理,但沒說服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