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你們剛才有看她做菜過程麼?刀工、顛鍋怎麼樣?”
其他人翻白眼:“看白小川還來不及,誰顧得上看她?你難不成覺得她真有點本事?想太多,一會她肯定要被老頭罵。”
他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存心給裴宴難堪。
裴宴瞟他們一眼,雲淡風輕,絲毫沒有惱羞成怒。
圍觀人士被她這一眼看得莫名心虛,嘟囔:“裝模作樣。”
再會裝,馬上也要露餡。
眾目睽睽之下,邱老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丁放入嘴中。
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瞪大。
嫩。
這是邱老頭的第一感受。
裴宴火候掌握得極好,最大程度保留了雞腿肉的鮮嫩多汁。雞丁本身就足夠鮮美,又融入了香氣十足的辣椒和酸甜醬汁,和花生米一道放入口中,那滋味,足以讓人一口氣吃下半盤。
邱老頭風卷殘雲,餓死鬼投胎般吃下半盤雞丁,才猛然回神。
他自己都驚住了,這可半點不符合他的習慣!
雖說他不會像那些苛刻的食評家一樣,一道菜隻吃一兩口,但他的嘴十分刁,若不是特彆美味、特彆合心意的,最多吃個三四口,也就膩味了。
而現在,分明已經塞下半盤,他竟還有點戀戀不舍,若非腦子裡還記得要留肚子,他壓根就不願停下筷子。
艱難地將筷子移開,邱老頭又將目光對準土豆絲。
他早忘記最初的不看好,現在充滿期待。
酸辣土豆絲,比宮保雞丁要更家常、更基礎,然而越是基礎的菜,越需要極其紮實的基本功。
一口下去,土豆絲極脆,光從這口感,就能感受到製作者精湛的刀工。
土豆絲的味道,十之八九就依托於這等刀工,剩下的十之一二,和雞丁的鮮嫩一樣,依托於火候。
這兩者,在這道土豆絲上幾乎完美呈現。
圍觀群眾,尤其是那兩個被邱老頭罵過一通的,本來饒有興致等這臭脾氣老頭摔筷子罵人。
然而等了好一會,邱老頭依舊沒摔筷子。
抬起頭的時候,本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甚至有了笑意,他問裴宴:“你叫什麼?”
黎白昕偷偷摸摸嘗了一口裴宴的菜,此刻目光灼灼盯著她,好像看到了全世界最有意思、最叫他感興趣的東西。
裴宴莫名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到嘴邊的“裴宴”二字打了個轉又吞了回去:“我姓步。”
“步”是那個教她拳法、算她半個師父的老太監的姓。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此刻借來一用,想來他老人家也不會怪罪。
邱老頭:“你師承何處?現在在哪家酒店餐廳任職?”
裴宴:“我就是個開蒼蠅館子的。家師……沒什麼名氣,且仙去多年了。”
步老太監在她做尚膳前就病死,兩邊時空一合計,算算都走了幾百年了。
邱老頭聞言遺憾:“可惜!能教出你這等徒弟的大師,怎麼會寂寂無名呢?”
圍觀人士這下傻眼。
邱老頭這意思,這兩道菜做得還真不錯?
這怎麼可能呢?
沒等他們回神,白小川和平頭青年先後端菜過來。
跟剛才不同,邱老頭這兩回評判時間大大縮短,他先嘗平頭青年的兩道,剛吃了兩口就狠狠皺眉:“雞丁老成這樣,你是多怕做不熟?還有這土豆絲,粗細不夠均勻,口感層次不齊,有些都黏連在一塊了,這水平,你家長輩怎麼敢放你出來丟人的?”
平頭青年臉漲得通紅:“這不是你這個農家灶——”
“粗細不均勻是刀工的事,刀工也能怪農家灶?”
平頭青年說不出話了。
邱老頭沒再理他,又嘗了白小川的兩道。
白小川到底是白家小輩裡排得上號的,手藝比平頭青年高了不止一個檔次,邱老頭連連點頭。
這兩道菜,是能得到他的認可的。
可惜,他產量有限,隻能供給一人。
可惜,白小川雖好,偏偏在場的還有個裴宴。
他是很優秀,但比不上裴宴。
無論是刀工的純熟程度,還是對時間的把握,更彆提對火候的拿捏。
這些天前前後後幾十號人來參加考驗,唯獨裴宴一人想到用燒水的方法測試火候,且真的給她將火候拿捏住了。
這等掌控力,按理隻會出現在有幾十年經驗的老廚子身上,可偏偏,邱老頭今年在一個20歲的年輕小姑娘身上看到了。
這不知得要多高的天賦,得要多拚命的努力。
上次見到這樣的人,那還得是……
他看了站在他身旁,滿臉興奮的黎白昕一眼,清了清嗓子,先誇一句白小川:“不錯,有你爺爺幾分真傳。”
白小川爽朗笑道:“謝謝您,那這辣椒——”
“但是這辣椒不能給你,”邱老頭打斷他,“你確實不錯,但比不上這位小步。”
白小川卡殼了。
空氣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才,平頭青年不可置信尖叫:“怎麼可能?老頭你說清楚,這女的做得比白家人還好?你舌頭出毛病了吧?”
“你說我比不上白家人,我認賭服輸。這個黃毛丫頭——我不信!”
邱老頭冷下臉,喝道:“不信你自己嘗嘗看!”
平頭青年冷哼一聲,從旁拿了雙筷子,將裴宴和白小川的四道菜各嘗一口。
結果不屑的神情凝固住,他視線在四盤菜間不停巡邏:“這怎麼可能?!”
明明裴宴的菜先端出來,按理已經損失更多風味,然而味道依舊能壓過白小川的一截。
他簡直懷疑人生,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其實他把兩個人的菜的位置給記錯了?
其他人看他天塌下來的表情,不信邪地湧過來試。
一分鐘後,空氣中彌漫著懷疑人生的味道,白小川手裡的筷子更是微微顫抖。
過去勸裴宴棄權的話像冷雨一樣“啪啪”打在他臉上,白小川欲哭無淚,失魂落魄,感覺自己過去的24年就像個笑話。
比不過表哥,比不過大堂姐也就罷了。
跟人比拚從小到大最擅長的川菜,竟然落敗,對手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圈外小姑娘。
這事傳出去,以後他白小川就是家族之恥,不把他除名都算他親爹親爺爺手下留情了。
他向黎白昕尋求安慰:“會不會是灶的問題?如果用廚房灶……”
他表哥無情打破他的自我安慰:“與灶無關你基本功就比不過她。”
白小川:QAQ
黎白昕看表弟一臉崩潰,才道:“不過,你不用有壓力。”
“她在廚藝上的天賦跟你不是一個等級,再練兩年,彆說你,連你大堂姐都不一定能比過她。”
黎白昕說再練兩年,不是因為裴宴年輕。
她身上有種微妙的割裂感。
她動手的時候,黎白昕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名廚的氣場,同屬於強者的共鳴。她實際水平應該比表現出來的更高,然而奇怪的是,她似乎並沒有故意藏拙,那種輕微的青澀表現得渾然天成。
就好像是一個名廚的靈魂,塞進了一具柔弱無力的身體裡。
當然,這種靈異的事情,現實裡肯定是不存在的。
要麼是她天賦極高,但錘煉時間不夠;要麼是她生過一場大病,以至於肌肉反應下降。
黎白昕這種安慰,換彆人得再崩潰一回。
然而白小川卻真的有被安慰到。他從小崇拜黎白昕,他這話一出,二話不說就相信。
白小川從小就知道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天賦這事強求不來。
是對手太強,不是他太垃圾,這他就放心了:“不過這麼厲害的人,為什麼以前從沒聽說過?”
“她才多大,非世家出身,這個年紀成名已算早。”
這倒也是。
白小川:“可惜這麼一來,表哥你沒法推薦她進協會。”
華國美食協會對廚師會員要求格外苛刻,裴宴沒名氣、沒獎項,也並非星級餐廳、知名餐館主廚,不可能通過審核。
黎白昕不置可否。
這樣的人不可能籍籍無名,無論有沒有人引路,都早晚也會被人看見。
*
黎白昕安慰表弟同時,裴宴來到邱老頭家中。
邱老頭隱居山野,住的地方十分簡樸,二層小樓隱藏於竹林中,頗有點“采菊東籬下”的意味。
路上經過邱老頭的辣椒園,他介紹:“辣椒一半大棚種植,一半是露天辣椒樹,全年都能結果。”
裴宴沒想到邱老頭一個人能倒騰出這麼大一片辣椒園,邱老頭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也不都是我親手栽種,我雇了幾個當地人幫忙。”
裴宴遲疑:“我不過開蒼蠅小館,用不了這麼多辣椒。”
邱老頭擺手:“用多少定多少,多出來的我會送給周圍鄉親。”
分明外麵有那麼多垂涎這批辣椒、願意高價購買的,邱老頭卻一點不在乎,寧願送人。
有錢人的思想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
邱老頭和裴宴交換聯係方式,她隻需短信下單,邱老頭會找專門冷鏈配送。
裴宴先下單了二荊條和小米辣各五十斤,用不完就曬乾做成乾辣椒。
地址填了家附近代收點,寫名字時想起剛才假稱姓“步”,筆尖一頓,簽下“步茯苓”三字。
這是底層小宮女時期她分配到的名字。
裴宴同年進宮的分配到的都是中藥名,後來她升八品女使,成為有品級女官,才有資格用回本名。
從前裴宴行走在宮外,偶爾也會用這個假名。
邱老頭收好單子:“馬上天黑,你若沒什麼事,早點下山吧。”
不知是不是裴宴錯覺,她總覺得邱老頭有意催促她快點離開。
因這老頭脾氣古怪,她也沒多想。事情已經辦好,再停留也沒必要。
*
裴宴前腳剛走,後腳黎白昕就轉了進來。
他左顧右盼,沒看見裴宴身影,失望道:“走了?”
“事情辦完,不走留在這過夜?”邱老頭翻了個白眼,他雖在香江發家,但其實是廣粵人,跟黎家現任家主,黎白昕父親早年認識,也算看著黎白昕長大。麵對黎白昕,他少了分對陌生人的冷硬,更像個脾氣暴躁的普通小老頭。
他見黎白昕翻來翻去,警惕道:“難不成你想逮住她單獨比一場?”
黎白昕好像聽到什麼笑話,笑個不停:“怎麼會?她現在比得過我嗎?”
邱老頭麵露狐疑。
黎白昕對裴宴那種見獵心喜的興奮表情,他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一般廚師間切磋,並非壞事,然而跟黎白昕切磋萬萬不可。
無他,黎白昕實在太強了。
五年前他參加上上屆世界廚師聯合大賽,在世界小組賽上將一位年紀是他兩倍還多,榮譽了半輩子的國外名廚打得落花流水。那位名廚淘汰後心態崩塌,從此手藝大幅下降,無奈退出廚師這行。
圈裡很多廚子被這件事嚇到,從此黎白昕過境,寸草不生,沒人敢輕易跟他較量。
儘管因為圈裡不成文規定,沒有正式比試過,但圈裡基本默認他不比那幾位宗師級彆的老爺子差。
邱老頭真怕黎白昕拉著裴宴切磋比試,那姑娘看著就是個有傲氣的,指不定就跟那位國外名廚一樣,被他弄崩心態,從此拿不起菜刀。
黎白昕聽到邱老頭嘟囔,十分不滿:“什麼叫被我弄崩心態?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習慣用儘全力,誰知那場比賽的主題恰好是那位國外名廚最擅長的領域,在最擅長的領域被狠狠打敗,心態自然失衡。
因為這件事在圈子裡一度風評被害,黎白昕隻覺無辜。
黎白昕伸手:“她訂購辣椒,你應該知道她的全名和地址?”
邱老頭更加警惕,恨不得立刻將裴宴填好的快遞單燒掉:“你要做什麼?”
“觀察觀察。”那姑娘未來不可限量。
黎白昕自從大賽奪冠,就頗有點獨孤求敗的意思,對什麼事都無甚興趣。現在驟然見到一個天賦能與他相比的裴宴,無聊的生活產生波瀾。他很期待裴宴成長到和他同樣高度的那天。
邱老頭吹胡子瞪眼:“你彆想那些有的沒的,我是不會給你的。”
黎白昕嘴上說不會找裴宴比試,但這人性格多少有些惡劣,邱老頭怕他腦子一抽,害了個好苗子。
黎白昕歎氣:“哎,不給就不給吧,反正早晚能見到。”
他了解這老頭,看似脾氣很臭,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個好苗子被埋沒。三年後下屆世界廚師聯合大賽,到時候邱老頭肯定會想法子讓裴宴參加。
黎白昕本來對再次參賽沒什麼興趣。
倒不是像其他得過冠軍的人一樣,怕再參賽名次下降影響神格。他純粹覺得沒有能讓他萌生興趣、感到威脅的對手,再參加也沒什麼意思。
但現在不一樣。
他坐在椅子上,兩條腿吊兒郎當支著,手機上開了個全國地圖。
黎白昕是懶得去海選炸魚的,雖然是上上屆冠軍,但並沒有特權。華國賽區保送小組賽的方式有且隻有兩種,一種要求是梅林評級餐廳的常駐主廚。
雖然黎家老店有梅林評級,但黎白昕當了幾年鹹魚,隻偶爾回去打個卡,並不能算常駐主廚。
雖說回去老店乾個三年,度過更換主廚後的“評級審核”後便能重歸常駐主廚之位,但黎白昕嫌這方法太過乏味。
他更樂意用第二種方法——作為主廚的餐廳拿到“新店之星”。
這兩種方法難度高低見仁見智,不過對黎白昕來說都沒什麼挑戰性。他樂意用第二種,單純是覺得這更有意思。
正好家裡老頭子總念叨要他支棱起來,拓展一下黎家的生意。
黎白昕閉上眼,讓老天爺決定分店位置:“點兵點將,點到誰,就是誰——”
睜開眼。
手指指向地圖右下區域,最靠近這塊的一線大城市是……魔都。
魔都麼?好像宋家今年有在魔都開新店吧?
不過既然被他點到了,那也沒辦法,都是老天的旨意嘛。
黎白昕托著腮,給家裡發了條表示今年內立刻、馬上要去魔都開分店的消息。
這下萬事俱備,就等三年後大賽。
他笑容更大,美滋滋地自言自語:“好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