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成功登上“酒香”版塊,打破“德不配位”標簽,那想要辟掉“炒作”謠言,就不算難。
隻是,《華國美食月刊》是每月中下旬出新刊,如果那食評家這幾天再不來,那她哪怕能成功登上“酒香”版塊,也得七月半。
那黃花菜都涼透了。
*
裴宴觀察了兩天,每天新客頂多就小幾十,跟完成新任務需要的200多人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本就有些焦躁,恰巧裴珠這兩天忽然身體不舒服。
裴宴一時間什麼最壞的後果都想到了,幸好去醫院查下來隻是熱傷風,但也把她嚇夠嗆。
立刻把裴珠趕回家,勒令徹底好全前禁止來店裡幫忙。
少了裴珠,洛聞川得兼顧收銀和收拾桌子。
晚上飯點結束,店裡沒什麼客人,裴宴便叫他先去歇會,自己先去把臟盤子碗筷浸在洗碗池裡。
裴氏食府的食客很少會剩菜,吃不下的食客絕對會打包,甚至連湯汁都一滴滴刮乾淨的都不少。
大部分碗碟,用矽膠鏟刮一下就可以直接泡進池子裡,十幾分鐘就都弄好。
裴宴將塑料手套衝乾淨掛好,抬頭一看,這個點居然還來了新客人。
看清那客人外表,她略微一愣。
中年男人,因為大半張臉都被雜亂的長胡子擋住,看不出具體年齡。灰撲撲破破爛爛的土褐色夾克,肥大的工裝褲,洗得發白的鞋。
裴宴有些遲疑:這年頭城市裡還有乞丐?
真不怪她這麼想,這年頭有正經工作的,哪怕搬磚撿垃圾,都不大可能留這麼一臉亂七八糟的長胡子。
這男人也不大像是什麼特立獨行的藝術家。
洛聞川顯然也跟她一個想法,大少爺顯然不知道如何維護他人自尊心,頓了半天才說:“我們家定價比較貴。”你確定要在這吃?
“乞丐”咳嗽幾聲,從工裝褲的褲兜裡掏出十來張臟兮兮的、皺皺巴巴的鈔票。五十塊、二十塊都有:“我有錢,兩個套餐,各來一份。”
哇!是鈔票!
這年頭除了沒手機的小孩子和老年人,已經很少能看到用現金的了,逢年過節送紅包也隻會送紅票子。
裴宴都不記得上回看到二十、五十是什麼時候了。
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餘光見洛聞川顯然還有話要說,連忙把他拉到一邊,對“乞丐”說:“A、B套餐各一份,一共四百八十八元。”
“乞丐”數出了四百八十的鈔票,隨後問:“有水麼?”
“有礦泉水,兩元一瓶,正好湊滿四百九十。”
乞丐點了點頭,裴宴:“那您先找地方坐著。”
等“乞丐”坐定了,洛聞川忍不住皺眉:“你確定這合適?他顯然不像能輕鬆負擔起這裡消費。”
裴宴淡淡道:“洛少爺你沒窮過,不懂窮人想法。”
“怎麼說?”
“有時候,窮人就靠著這麼一兩回‘奢侈’的盼頭支撐自己。”就好像第一世時她上學時為了台筆記本電腦,拚命打工了一學期。
她移開視線,微微蹙眉:“況且……”
況且,她總覺得這“乞丐”身上有點違和感。
雖然衣服顏色灰撲撲且破破爛爛,但是沒有半點臟汙塵土。頭發和胡子也隻是雜亂,並不臟。
加上一口氣點兩份不同套餐,明明套餐裡有湯,還特意問有沒有水——而不是飲料什麼的。
要麼,他單純是個貧窮卻注重衛生,並且有些口渴的人。
要麼……
裴宴拉上玻璃門,垂眼。
需要嘗所有招牌,需要用水來衝掉舌頭上味道以免菜與菜之間的味道混在一起影響判斷,還特地打扮成這副模樣。
——食評家。
……
總之,無論究竟是哪種情況,她竭儘全力,總是沒錯的。
*****
“乞丐”同時點了A、B兩份套餐。
如果他真的是食評家的話,比起一口氣上所有菜,以至於匆匆忙忙,質量降低。不如兩個套餐分彆上,也能留給他更多評鑒的時間。
想到這,裴宴拿起雞蛋,準備先做更費時間的套餐B。
先處理需要醃製的腰花。
提前處理乾淨,去掉表麵薄膜和腰臊的豬腰子片斜刀切進四分之三,翻過來再切進四分之三,切出腰花形狀,再切成小條,放進花椒水中浸泡。
再做需要較長時間蒸熟的蛋羹。
裴宴轉身拿出個青花紋樣的碗,敲入兩個雞蛋,額外加進去一個做銀魚羹時多出來的蛋黃,拿筷子徹底打散後,倒入三大勺高湯。
高湯是拿雞架熬的雞高湯,顏色透明微黃,不會稀釋蛋羹本來的金黃顏色,還會給蛋羹增添一分額外的鮮味。
熬高湯的時候就加過鹽,裴宴便沒有額外加鹽,將蛋液和雞高湯混合均勻後,用紗布細細撇去打蛋時產生的浮沫,放入水已燒開的蒸籠,微火慢蒸。
裴宴背著身,動作又極快。
外麵“乞丐”剛剛拿一次性杯子倒好礦泉水,她這頭蛋羹就已經蒸上。
“乞丐”名為馮乙,正是那位接了裴氏食府單的食評家。
不過馮乙接單,完全是個意外,本人其實並不願意來。
馮乙此人脾氣古怪,一年到頭帶著個不能上網的老年機滿世界流浪。
偶爾想起來了,才會去當地一些知名餐館或老字號評鑒一二,這回恰巧流浪到潯陽,想起宋家酒樓剛在潯陽開了新分店。
馮乙在有資格加入協會的食評家裡都算是地位較高,很有權威性的。
這樣的人,自然眼光極高,極度挑剔。加上他脾氣又古怪,很難討好,沒幾個廚子的手藝是他看得上的。
潯陽店大廚雖然是宋老爺子嫡傳徒弟,但人到中年還寂寂無名,馮乙本就沒報太大希望,純粹是想著來都來了,結果果真如他所料。
——雖不至於淪落到市麵上那些尋常餐館的地步,但論手藝,恐怕還比不得那些個廚藝世家裡,一些二十出頭、很有天賦的小輩,這麼多年簡直白活。
隻是雖說這宋懷忠的手藝平庸無比,但也勉勉強強落在基準線上,算得上是“合格”,倒也沒差到值得馮乙專門撰稿批評一番的程度。
但這不能改變馮乙的失望。
食評家的失望,需要更好的美食來治愈。
在潯陽嘗了其他幾家風評不錯的老字號,結果都不大儘如人意。
本來打算好離開潯陽去其他城市,結果窮極無聊,用酒店電腦翻了下華國美食協會官網,恰巧點進“尋找美食活動”排行表所在網頁。
按照同城要求搜了下,從上往下,馮乙一眼就看到裴氏食府。
當時沒多想,心想能排這麼前麵,說不定不錯?就接了單。隔天搜了下這家小飯館,立馬後悔。
馮乙查裴氏食府的時候,正是節奏剛剛帶起,最熱鬨的時候。
一看,好家夥,原來這家小飯館是炒作發家,根本沒什麼本事!
加上跟洛聞川的曖昧傳聞,這家小飯館能被推薦到排行表前排,也不奇怪了,畢竟洛雪笙可是協會的氪金重要會員。
若非接單超過24小時要取消十分麻煩,有不少手續,馮乙隻想壓根不想去。
掙紮了幾天,最後還是用網上評價不一定完全可信的理由說服自己,終於下定決心,去那小飯館看看。
打定主意,若是真的難吃,他吃一口轉身就走。
反正隻需在後台上傳照片和不通過判定的理由,就能算這單子已經完成。
*****
馮乙本來已經說服自己,不去信網上傳言,說不定是商業競爭。
但實際看到小飯館老板,他實在不得不信。
倒不是因為以為裴宴和洛聞川關係親密,而是,裴宴的手實在太不像廚子了。
再天才的廚子,也少不了經年累月的練習。
漫長的歲月下來,握刀的虎口,握鍋鏟的手掌,必定會磨出老繭,手上也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傷疤和燙傷的痕跡。
但裴宴的手,就跟她的臉一樣,極為好看。
十指纖細修長,傷疤自然不用說,老繭也沒有半個,簡直可以用“纖纖柔夷”來形容。
這怎麼可能是個廚子的手?
馮乙被雜亂胡子擋住的臉上,表情非常不好看。
他這樣的正統食評家,將美食看得極為崇高,對真正打動能打動他、讓他認可的佳肴廚子會極為尊重,但相對的,馮乙極其看不起裴氏食府這種浪得虛名,炒作起家的小飯館。
本想站起來就走,寧願忍著取消接單的麻煩。
結果站起到一半,餘光看見裴宴剁肉末的動作。
馮乙愣住了。
專業的食評家,不僅有詳細評鑒菜肴的味道的能力,對菜肴的烹飪方法也要有一定了解。
馮乙做了二十年食評家,哪怕沒吃過豬肉,也見過無數豬跑。
因此,他能非常肯定地判斷出,裴宴的動作非常標準。
不,與其說是標準,“漂亮”這個詞或許更合適。
裴宴雙手各持一把菜刀,刀背與案板完全垂直,動作行雲流水,每一下都恰到好處,毫不拖泥帶水,“篤篤篤”的聲音輕快不沉悶,仿佛隻是一眨眼的時間,肉末就剁成了恰到好處、略帶顆粒的大小。
這肉末是四喜丸子用的。
選用上好的豬肩膀肉,肉質新鮮富有彈性,瘦多肥少。
裴宴在剁肉末前,特意將瘦肉和肥肉分開,分彆切成粗細不同的肉絲。這樣再剁,口感會更加豐富。
將剁好的肉末放入盆中,再加進切成碎末的胡蘿卜、香菇、蔥、薑,以及最重要的一味輔料,蓮藕。
四喜丸子本質就是四個大肉丸子,如果隻用純肉,很容易會讓人感覺膩味。
南方的獅子頭會加荸薺,古代交通不便,哪怕是宮裡頭也很少能見到荸薺,大多用雪梨代替。
裴宴自己做起來,覺得雪梨爽脆感不夠,便換成了藕。
白嫩的蓮藕切成細碎,加進肉末裡,打進兩個雞蛋,再加入捏碎的白饅頭以增加粘性。
順時針攪上勁後,使勁摔出裡麵空氣,再捏成比嬰兒拳頭稍大一些的丸子。
油溫五六成熱,下丸子炸至外皮金黃酥脆,內裡八分熟。瀝去多餘油分,此時另一個鍋裡的醬汁也已經熬好。
醬汁是用八角、花椒、蔥段和薑片炸出的蔥油加入醬油和鹽熬製而成的。倒入丸子,用小火燉上片刻——這一段時間,正好用來炒油爆腰花。
用花椒水醃製好的腰花焯水,熱油下腰花,過油幾秒立刻盛出。
重新起鍋,下底油,將蔥絲和蒜片炒出香味,將筍絲、木耳絲和青紅椒片等配菜炒翻炒幾下,倒入準備好的腰花,以及用雞高湯、醬油、鹽和白糖調成的芡汁,快速顛炒均勻。
後廚大鍋,炒菜用的大多是炒勺。
炒勺在鍋裡滑出一個圓潤的弧度,再一顛,腰花便乖乖落入一旁碗中。
炫技一般的一手,把馮乙整個看呆。
他保持半蹲半站的姿勢看了半天,腿都麻了,都沒回神。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這年輕小姑娘,明明手上連繭子都沒有,看外表怎麼也想不出這是個廚子。
然而她的每個動作,都是那麼漂亮,那麼完美。尤其是剛才顛鍋那炫技般的一手,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出來的,甚至一些做了幾十年的名廚,都不一定能有這般掌控力和熟練度。
裴宴對馮乙腦子裡的想法一無所知。
她滿心是把這幾道菜做得更好,往盛出來的腰花上淋上一勺熱花椒油,這時旁邊丸子也已經煮熟入味。
丸子盛進白瓷荷葉形盤子裡,往鍋中留下的醬汁裡倒點水澱粉,收汁後澆在丸子上。
轉身將恰好蒸好的蛋羹用隔熱手套墊著拿出來,澆上一勺香油和一勺生抽,再往四喜丸子和蛋羹上各灑一把小香蔥,裴宴直起腰,讓洛聞川上菜。
一拉開玻璃窗口,香味就飄了出來。
馮乙吞了口口水,看向眼前這兩菜一羹。
四個淺褐的丸子上澆著深褐色油亮的醬汁,油爆腰花色澤豐富鮮豔。
蛋羹光滑細膩,比一般的蛋羹顏色略為深一些,上麵澆的一勺香油和醬油更是讓它更加誘人。
什麼叫色香俱全?這就是了。
不過……也不排除這姑娘僅僅是個花架子的可能性。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事情不少見,這姑娘身上還有那麼奇怪的點。
馮乙拿起勺子。
究竟僅僅是個花架子,還是金玉其外金玉其中,那還得憑味道說話。